28岁离婚 躬亲抚养2子4孙 90岁寿终正寝的老太太

　　

　　2010年，姑奶奶八十八岁，坐在病床上吃饭的时候会问家人，给我擦手了吗？家人便端来水盆，拿来毛巾。姑奶奶仔仔细细地擦手，然后开始吃饭。慢慢咀嚼一口馍，慢慢咽下去，再慢慢喝一口汤，慢慢咽下去。

　　我上大学时，姑奶将近八十岁。老太太每日自己洗漱，读书看报，有时候家里的饭不合口味，姑奶奶还自己去厨房下一碗面条。姑奶奶笑嘻嘻，我能做，我自己慢慢做。你叔叔婶婶他们都忙，我是个累赘，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姑奶奶笑：能干的都要自己干，争取少添麻烦。

　　儿孙或者亲戚若有空闲和她聊天，姑奶奶最爱和人讲述生命的历程和意义。

　　姑奶奶终生爱做笔记，爱抄写励志修身的老调句子。

　　“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 不要感叹人生的道路有多坎坷，更要勇于做驾驭命运的主人/ 开步走吧！只要走，自然会发生力量”

　　从年轻到年老，姑奶奶一丝不苟地用毛笔、钢笔抄写了厚厚几十本名人名言。

　　这些名人名言，有些被孙子们拿走了，有些留在家中。叔叔说，以后要天天学习姑奶的文化。姑奶奶说自从说过以后，一次也没看过。叔叔笑说，说话不算话。姑奶说就是啊，说过以后，一次也没有看过，一次也没有。然后仰起头，笑咧着满口无牙的大嘴，眼睛眯成一条缝，问表叔，你太忙了，忘了？

　　

　　每当我去看望姑奶奶，姑奶奶便格外高兴。总要拿起毛笔写几个字给我，总要和我讲很多故乡的故人旧事。姑奶奶说我们李家素来人丁单薄，女孩子也是一样重视的，你要多加努力。

　　姑奶奶鼓励我不断进步，一说文革之前，我们原本就是书香门第，一说知识的好处。姑奶奶回忆文革，心疼爷爷被拉出去批斗，几个村里茅坑里的屎粪都是爷爷一人挑、拉。姑奶奶说，你爷爷，就是我哥哥，从小是被人心头肉一样呵护大，什么苦都没受过。谁想到，他挑几个村的屎粪，愣是没吭，受过去了。

　　姑奶奶说这些的时候，表情、语气都是淡淡的。姑奶奶常常对我感慨：财富和功名都可以丢失，唯有知识、学问，子子孙孙受益无穷。

　　结婚前我带着某人去看姑奶奶，姑奶奶拉着他的手激动不已，说自己很满意，然后说她很遗憾没有能力帮我们了。某人在关键时刻情商爆表，姑奶奶耳朵背，他找来纸笔给姑奶奶写：姑奶都爱过我们很多了，现在轮到我们来爱姑奶了。姑奶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姑奶奶爱笑，老了掉了很多牙，笑起来很像一个卡通喜洋洋。

　　姑奶奶爱哭，任何时候听到或说起感动的故事都要掉下眼泪。

　　

　　姑奶奶说按说自己早该毕业了，结果叔叔婶婶们太孝顺，到现在阎王还是不收。自己也还是很愉快，想想这人生，总觉得满意。

　　姑奶奶说有一天想了想，自己的缺点有一百多条，咋还活到现在呢，全家大笑。

　　姑奶奶总是随手把东西整理好，连垃圾袋都叠的整整齐齐的。

　　姑奶28岁时候，风流倜傥的姑爷和姑奶奶最好的女朋友好上了。当时姑奶奶在山村当老师。姑奶奶一辈子做什么都慢慢吞吞的。唯独这件事，姑奶奶不哭不闹不言语，利利索索离了婚。

　　姑奶奶一生没有再婚。她一边工作，一边独自抚养、教育两个儿子。

　　两个孩子都很成器，从偏远的山村靠着自己的吃苦、努力考上大学，在城市里过上不错的生活。姑奶奶退休后，两个孩子先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姑奶奶又慢慢吐吐带大了四个孙子。四个孙子本科分别考入上北京地质大学、武汉大学、郑州大学……二表叔的孩子在加拿大读硕士，美国读博士，是真正的读书和做学问之人。

　　在美国读博士的表哥难得回来，要给姑奶奶录像，带到美国去。姑奶换衣服、梳头发，认认真真地问大家怎么样，模样漂亮不？大家说漂亮后，姑奶奶拿着稿子认认真真念了一段文字给孙子励志，然后，放下稿子，对着镜头笑：做学问很累，美国的饮食不健康，柱子你的身材都变形了……柱子你要注意身体，注意规律饮食。多吃清淡。表哥举着相机不断地说，好的，奶奶，好的，我知道了，奶奶。

　　

　　插足姑奶奶家庭的小三后来生的孩子，也常去看望姑奶奶。姑奶奶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待他们，甚至也帮他们看几天孩子。娘家不少人因此对姑奶奶颇有微词，说姑奶奶没骨气。有些人，如我，会更加崇拜、佩服姑奶奶。

　　姑奶奶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和姑爷、姑爷后来的孩子颇多交往，另一个对姑爷始终不原谅，从不往来。无论怎样，姑奶奶都是笑眯眯地，随着孩子们自己，不干涉孩子们如何对待、处理和父亲的情感。姑爷在老年多次提起希望和姑奶奶复婚。任谁对姑奶奶提起，姑奶奶都是一脸柔和地笑，我一辈子都过来了，现在和他复什么婚。

　　姑爷晚年孤单，常去大表叔家。见面的时候，姑奶奶仍旧如平常日一样，做自己的事情，说自己的话，不过分热情，也无任何仇视怨恨。

　　姑爷临死表达了日后和姑奶奶合墓的心愿。姑奶奶去世前交代表叔，在离家近的公墓给自己买块墓地，自己在那儿等待自己的儿孙，不和其他人在一起。

　　姑奶奶很少回故乡。离婚后忙于工作、带孩子，孩子成家立业后，帮着孩子带孙子，孙子都大了后，姑奶奶也彻底老了，靠自己回不去故乡了。

　　有一天我翻出姑奶奶的笔记本，里面有一首1970年做的诗：

　　七零五一回故乡，夏馆探姑走一趟。

　　久别重逢双落泪，彼此相视各惊慌。

　　亲人相继去几个，此刻双方如断肠。

　　为了革命踏征道，湍水青山各一方。

　　2012年，姑奶奶卒。九十岁，寿终正寝。

　　小三的孩子们全部去吊孝，嚎啕大哭，不能自持。他们的母亲五十多岁就得癌症死掉了。她们给姑奶奶的挽联分别是“良操美德千秋在，亮节高风万古存。”“深恩未报惭为子，隐憾难消忝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