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城门：天地之间的生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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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中城门：天地之间的生命轮回

　　“筑城以卫君，造廓以守民”。“卫君”和“守民”的功能，造就了小城与大廓的形态，同时，有城必有门，城墙是城市的生命线，城门是通衢内外的关口，城墙是静态的，城门是流动的。古往今来，攻城拔寨的金戈铁马，熙熙攘攘的利来利往，聚散离合的恩怨情仇，辇毂之下的市井风情，都汇聚于此，印记岁痕。古城门，就像永恒的时间守望者，在蜿蜒的天际中立于晨昏，定格出一座城市的坐标原点。

　　在四川，盆地内外的固守与开放，随着四方通道，北跨秦陇，西控藏域，南通滇缅，东接巴楚，自然和人文多样性造就了四川古城独特的风貌。蜀中古城门与全国其他地区相比，也许规模不算最大，历史也不算最长，但是，从仙境阆风到松潘天门，从成都防御之门到三台生殖之门，从乐山八卦之门到南溪的望瀛之门，四川古城门向你展示的，却是超越盆地的宏大气魄，在独有的城门文化中，让你感受到天地之间最富有生命意象的的城记轮回。

　　阆风，连接昆仑的天门

　　当年秦始皇在规划首都咸阳的时候，以咸阳宫象征紫薇垣，以渭水象征银河，以阿房宫象征营室宿，构建出天地一体的宇宙之都。东巡至海边的蠃政指着大海——“这是我的东门阙” ，他把一统六合的万丈豪情跃于山川之上，咸阳城以天地为廓，秦风浩荡，法天象地，焕若星辰，是世界城市建筑史上难以置信的奇迹。

　　然而，连接天地的城廓绝非秦皇汉武的专利，在四川，中国古代的山岳体系早已把蜀地连接上昆仑的仙气，所以李白说：“蜀国多仙山， 峨眉邈难匹。”中原重礼仪，蜀人重仙化，西部仙山的飘渺幻影，给蜀民极大的想象空间，盆地周边山如城廓，蜀地之门就在边缘，就在蜀人能够企及的地点，就在昆仑山上的仙境福地。

　　昆仑山上的三道天门，从下至上分别是闾阖门、樊桐门、阆风门，最后抵达天庭。“阆” 之门就是最高的天门，所以，《说文解字》 释义：“阆者，门高也。”在全国的古城门中，有两个地方与此联系最为紧密，一是阆中，二是剑阁。

　　阆中号称中国第一风水古城，在古代风水地理盛行的中国，风水宝地处处皆是，阆中何以第一自居？最权威的诠释就是“阆”，从这个意义讲，阆之中就是仙境之中，难怪唐代最有名的风水大师袁天罡、李淳风都将此地作为归葬之地。古城中有阆风亭一座，作为联系仙界的象征。阆风亭是阆中古城的文化内核，理应恢复打造成最权威的景观标志，让阆苑仙境名符其实。

　　

　　阆中中天楼

　　“剑门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四川历史上，剑阁雄关一直是四川北望中原和得陇望蜀的制衡点。南来北往的过客都要叹其雄奇，感其沧桑。一道天堑，因一座城门，风化成一座标志。站在城楼上，我感到一种立于旷野中的孤寂，横向延伸的风蚀山崖，犹如岁月的伤痕，连接着关中、汉中和蜀中。

　　剑门关，像一位孤独的勇士，以一己之躯阻挡南下铁骑，任凭寒光雪刃，守住了一次次惨烈战役，但无法挽救命运的劫数。事实说明，剑门关永远无法阻挡中原的铁骑，“天下雄关”不过是蜀人的一厢情愿。但是，当我走进剑阁古城的门楼，才感受到一种永恒的魅力。

　　现存南门箭楼是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知州杨凤羽在明代基础上维修而成，通高13米，石砌拱券门洞，双扇木门，外护铁皮，乳钉铆固，两侧石柱浮雕“野鹿衔花”“吉祥如意” 纹，门额刻字“秀分阆苑”。

　　入关与出关，伴随硝烟逝去，城门也变得诗情画意，军镇城楼与昆仑仙境凌风争秀，生机盎然。

　　

　　剑门关南门

　　沿盆地西北跨越，蜀人把仙境之门与现实结合，当李冰治水没妖魔扰乱的时候，他顺着岷江，一路虔诚，来到岷江源头的松潘时，见到两山如阙，彷佛见到了天神。于是，伏地膜拜，顿时天门洞开，岷江之水天上来，成为天府之源，由此，有了川主寺的祠庙，有了川主寺的地名。今天，随着机场的开通，银色的机翼仿佛来自天界的神奇，在高原上飘然而至。

　　松潘，高原圣城起天门

　　据《松潘县志》记载，松潘古城“扼岷岭， 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屏蔽天府，锁钥边陲”，对成都平原有高屋建瓴之势，同时通过松茂古道通往甘肃、西藏等地。

　　自汉唐以来，历代统治者都要在此设关尉，屯重兵，严加防范，不敢懈怠。唐朝时，吐蕃首领松赞干布派使者前往长安求婚。使者路过松州，被州官扣押，造成唐军与吐蕃之战。之后，文成公主入藏，通婚和好，传为千古佳话。

　　元代，忽必烈率十万大军以松州为大本营，分兵三路包围四川。当代，中国工农红军从松潘过草地，最后到达陕北，走向胜利，松潘古城的边界性和军事性形成了雄伟而独特的军事城堡景观。

　　

　　川主寺

　　松潘古城墙最初为明朝平羌将军丁玉于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所筑，内城外廓，相互支撑，其中内城五道城门，东曰“觐阳门”，南为“延薰门”，西号“威远门”，北作“镇羌门”，西南山麓是“小西门”，外城两道城门，东西向称“临江门”，南北向称“安阜门”。

　　走进松潘，大唐松州的百里松林已不复存在，远远的西山顶在高原阳光下土色金黄，远眺山顶，我总是幻想蜀都天门的印象；沿山而上，曾经的砖砌城墙变成低浅的土埂，登顶后回望，西门竟然高出古城500米，在中国古城中绝无仅有，难怪有“威远”之势。顺着内外城延伸之脉，岷江蜿蜒穿城而过，也许，有了这一日上升500米的城墙，护城河显得都多余，河滨灵秀伴生着高原的繁荣市场。

　　

　　松潘的西城门沿着山脊高高矗立在山顶，构成高屋建瓴的防御之势，明清时期的官署、寺庙和城隍庙建于半山腰，形成政治中心和精神中心的统一，既体现了高原边城的重要的政治军事地位，又与古希腊的雅典卫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松潘城门之厚全国之最，北门“镇羌门”，宽6米，高8.5米，进深度31.5米，超过北京故宫、南京河西安的明代城门。由于城门厚重，城墙宽阔，抗战时期，日军飞行员误将城墙当作飞机跑道加以轰炸，如今阜清门两侧还布满弹孔。

　　

　　松潘北门

　　城门上的建筑、装饰十分精美，每道门(包括瓮城)外壁门沿两侧上方有仿木结构建筑，高浮雕须弥座莲花柱础、阑额、柱顶枋上施七铺作圆柱、雀替、梁、獅首椽子等，圆柱顶部阴刻密集“<”形纹饰，阑额中心浮雕一朵双莲菱形花纹，雀替下方铲地浅浮雕“双鹿吃叶”图案，门洞上方门楣上雕菱形窗格间以云彩纹饰。

　　门洞内壁两侧墙基分别浮雕28至30匹骏马自城内向外奔驰图，起止的系列动作形象逼真，生动传情。南门、东门内券拱顶部阴刻本教“万”字形符号，为民族艺术造型，美不胜收。

　　

　　延薰门拱顶浮雕（摄影：泽让闼）

　　军事地理决定了松潘古城的雄奇，聚居生活的藏、羌、回、汉四大民族和平共处。从古城门向中心延伸，千百年来，松潘各民族在固若金汤的城门城墙内外，构成了“和而不同”的人间乐园。

　　

　　修复后的松潘城墙与对面的筹边楼

　　临邛，南方丝路第一城

　　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蜀太守张若营建了成都平原上最早的三座城池，成都、郫邑和临邛，三城成犄角之势，互为依托。随着时间变化，郫县城址已经迁移，只有成都和临邛在原址上不断更迭，堪称“成都平原的双城记”。

　　“临邛自古称繁庶，天府南来第一州”，临邛筑城置县已有2300余年，汉代卓府的财富传奇，文君相如的爱情经典，唐代彩瓷的流光溢彩，明清市井的风情古韵，南方丝路，茶马古道，成就了临邛通往青藏的高度和连通世界的坐标。

　　

　　邛窑遗址（图源：邛崃旅游）

　　张仪修建城墙时，成都城高七丈，郫县城高六丈，临邛城高五丈，前两者已不见踪影，只有临邛还能管窥全貌。秦代临邛城“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关楼、射兰”。

　　明代的四方城楼，东门为“东望锦城”，南门为 “南悒蔡蒙”，西门为“西宁蕃猓”，北门为“北跨鹤雾”，体现出临邛在西部藏区和南部民族地区的重要军事管理地位。

　　清代城门修建于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城门分别名为“环江沃野”“徕山拥秀”“瑞霭云岭”“灵锦雾岭”，烘托出这座天府古城的爱意山水和浪漫情怀。

　　今天恢复的古城北门巍峨雄伟，紫红色砂岩墙体吉祥明快，城门上刻“邛州”二字，门楼上的古炮从历史的防御变成迎宾礼炮，楼厅中的编钟古琴，音韵动人，定期的仿古列队表演和入城仪式成为游客难得的娱乐体验。城楼下的大北街是四川目前最长的古街，邛酒、邛茶、邛竹、邛女，古朴与时尚，观光与体验，在此融合共生，闲座于古院里弄中，每每回望天边的城门楼影，总能在纷繁中找到古邛旧都的风雨归属。

　　

　　临邛北门（摄影：松郭）

　　三台，生殖崇拜的生命意象

　　在今天看来，位于涪江边的绵阳三台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但在历史时期却是四川有名的“望县”。三台得名与星象吻合，《四川通志》云：“山号三台，乡列名宿。”三台星君，和阴阳理万物，监察人间善恶，所以，三台选址源于法天象地原则，吉祥天成。

　　唐宋时期，三台作为蜀中都会，名震全川。四川之名源于宋代设成(成都府路)、梓(梓州路)、利(利州路)、夔(夔州路)四路，三台为梓州路首府，控制了南充通往成都的咽喉，成为与成都齐名的四川第二大城市。

　　如此重要的历史都会，自然城廓壮伟，但目前保留的仅仅两座城门。南门印台，东门凤山。南门上的重檐歇山门楼依旧残立，城门雕刻“南熏”依稀可辨。古城周边破旧不堪，亟待整治。

　　城门反映了城市的盛衰，明清以后城市随着交通地位的下降而变化，倒是城墙上保留的2米见方的“毛主席万岁”题刻，据说是全国最大的户外标语。逝去的省会梓州路门，印刻的仅仅是不曾远去的记忆。

　　

　　三台城墙

　　四川盆地的古镇中，商业市镇占绝大多数。把军事功能和经济功能结合起来的镇并不多见，古镇中有完整城门格局的更是罕见，但是，三台县的西平古镇，最有特色的美人晒羞古镇布局和城墙城门，令人称奇。

　　古镇的总体格局民间传说像“美人晒羞”，走在其中，我百思不解，回来一看地图，恍然！主要街道形态象一女性平躺，是设计时故意还是修成后巧合，不解。中国古代城镇有“仿生学”原则，但是以人体仿形，首次见到，民间的说法体现了“大地为母” 的原始生殖崇拜。

　　

　　三台街道示意图

　　古镇的历史资料太少，考察时听到的多为民间传说。因清代防御白莲教起义，古镇修筑了望台，保卫粮仓，后连接一体，成为四川古镇最完整最独特的城墙体系。城门中没有南门和北门，而东西各有两个城门并列，大东门、小东门和大西门、小西门。

　　东南西北的方位经过人为处理，南方和北方分别为西门和东门。究其原因，一说是为了防御，让偷袭的盜匪搞不清东南西北方向；二说是文化趋吉，南北属水火，避之；东西代表繁荣，需强化，所以形成“多东西，少南北”吉祥寓意。

　　乐山，城如看台山是戏

　　“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在嘉州。”从古至今，乐山之美在于山水之间，在于佛缘吉祥。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从不同方向奔腾而至，裹挟着历史烟云，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 一山、一城、一佛，拥簇着三江口，形成山、水、城浑然一体的嘉州意蕴。

　　

　　乐山城门布局图

　　城是看台山是戏，环江的城市楼屋向后层叠缓升汇集于高标山顶，无论推窗凭栏，还是江岸驻足，江外诸山坡面壁陡，左凌云右三峨，恰似天然舞台。真所谓邑屋无远近，穴窗见江山，佛阁与山齐，胜景冕蜀冠。

　　我在城楼看风景，风景虽好，城楼已逝，在乐山古城前，深感一种诗意的残落！

　　

　　瞻峨门，朝圣峨眉之眼，现已不存

　　乐山城楼修筑始于北周，隋代，乐山军民“抗洪护城”，坚固城墙；由于洪水经常泛滥，宋代、明代城墙多次被毁坏，至清代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乐山内外城完善，明代的十个城门增加到十七个，界定了今日的基本格局。

　　现存古城门，只有条石破缺的门洞和规模宏大的拱卷残体，我无意去考证十七个城门的具体位置，只从仅留的几个遗存去理解城门对于一座城门的意义。

　　内城的拱辰门已经深深陷于街下，对于城市，北边拱辰具有文化上的导向标志。城门名字来自《论语》，“为政以德，臂如北辰而众星拱之”，从嘉州到乐山，不像许多朝向中原的北城门，取名“迎恩门”来取悦朝廷的承认，文化粲然的乐山，伫立起文明的尊严和国家大一统的地域身份认同。

　　

　　乐山拱辰门

　　沿岷江的平江门、会江门和丽正门，是乐山水文化的体现，丽正门为南方正门，来自《周易》：丽为八卦中的离卦“丽也，日月丽于天，百谷、草木丽于土，重明丽乎正，乃化成天下”，丽者，明也，是南方之卦，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响明而治。

　　乐山的丽正门正好位于两江汇合处，会江而平江，防备江水泛滥而置两头铁铸水牛，又称铁牛门，牛饮消水，可化解洪灾，这是中国古城“仿生学”规划思想的妙想，铁牛门与开封、宏村的“卧牛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乐山铁牛门（摄影 王家福）

　　卧牛镇江心，大佛跃然出。唐代为镇水患而修建的大佛与城门相对，众生与神佛，在乐山对景成万古江流的时空永恒。

　　

　　极限水墨艺术画家马千笑在乐山铁牛门写生

　　南溪，瀛海与瑶池的对话

　　著名国学大师顾颉刚先生说，中国神话有两大源头，一是昆仑，二是蓬莱。两个神话之源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可望而不可及，昆仑山是众山簇拥，蓬莱山是大海环绕。

　　古人也把东海上的仙山称为瀛洲，汉代著名方士东方朔向汉武帝描述道：“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名之为玉醴泉，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洲上多仙家。”这些生长着不老之树，不老之人的仙山琼岛不仅是帝王将相追寻的仙境，也是寻常百姓向往的福地，所以，李白感概：“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饶有趣味的是，四川的古城门竟然将中国神话的两大系统完美展示，阆中和剑阁连接着阆风门，松潘古城起于天门，当岷江注人长江之后，在千里长江第一县的南溪，形成瀛洲仙海，与天门构成遥相呼应的生命之脉。

　　

　　南溪望瀛门与松潘天门呼应成四川的昆仑瀛海天地格局

　　南溪古城门建于明代，共有九个城门，西面服远门，北面迎恩门、凤翔门，东北皇都门，西南锦江门，南面萃金门、文明门和广福门，东面望瀛门。南溪城门的布局十分考究。

　　从城市风水地理的角度看，南溪的位置并不理想，因为城市处于河流的冲刷岸，河流呈反弓状对着古城，但古城规划十分巧妙。

　　一是利用河流对岸的两座风水塔，镇南塔和映南塔分别守住城市上下的来水和去水，吉祥蜿蜒；

　　二是建有九座城门，形成九宫八卦之势，护卫着古城格局，最精彩之笔就是在东面设立望瀛门，使得来自昆仑仙山的灵气穿过县城最高的云台山，聚集在城市下游的河心岛——瀛洲阁，一门一阁，组合成东海福地，风生水起。

　　

　　南溪望瀛门区域规划图（图源：宜宾市南溪区旅游局）

　　西方建筑师说，中国古城的最高成就在于城门。城门犹如城市的表情，勾勒城市沧桑；同时，城门又是封闭与开放的矛盾焦点，随着近当代中国经济的发展，古城门在“建设"中遭到前所未有的毁损，昔日多姿的城廓门楼几成一纸云烟，城门之殇，令人惋惜。如今，走进古城镇，在城市的喧器中，一残断墙，一孔门洞，一柱楼宇，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忆。

　　END

　　撰文：李小波

　　排版：李双双

　　资料来源：《四川画报》 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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