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评论 | 原生家庭与女性伦理困境──电视剧《都挺好》的叙事背景与倾向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7
手机版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都挺好》中,赵美兰的性格比苏大强强势得多,他们性格上的对照,与他们的生理性别相反,赵美兰是进攻的,苏大强是退缩的,赵美兰是决断的,苏大强是含糊的。从社会性别上说,赵美兰有男性的特质,而苏大强有女性的特质。这种“性别特质”是一种文化的赋予,并不先天地有优劣之分,男性也不先天地就必须强大,或者女性必须柔弱,只是在文化上,男性的强大、女性的柔弱被视为一种正当。这种文化对性别的定义,并不仅仅压抑了女性,而是对气质并不符合文化定义的男性也形成了压抑,比如苏大强,他的偏阴性的性格就不断被嘲讽,并导致他在被压迫中从性格弱势走向了以弱势为倚仗的恶性循环。

  而赵美兰虽然以其强势性格当上了“女族长”,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推广女性的权利,相反,她成为男权的强势维护者。她为什么重男轻女?男权社会中,儿子有继承权,也有对父母的赡养义务,在农业社会里,儿子更意味着强劳动力,而女儿是弱劳动力,出嫁之后也不承担对父母的赡养义务,因此,对于父母来说,儿子才是更有价值的资产,值得把资源更多地向儿子倾斜,这样做实际上是一种自发的养老保险。对于自私的父母来说,女儿是“赔钱货”,付出了抚养的成本却不享受赡养的回报。但是在社会发展中,养老已经成为一项公共事业,在法律层面上,子女既享有同等的继承权也有同等的赡养义务,那么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改变呢?

  只能说,文化的变迁往往落后于技术与制度的变迁,赵美兰虽然是一个女性,但她是一个隐形的男权社会的得益者,在她的小世界里,她是个独裁者,对于维持这个小王国原有的文化与伦理秩序,她比男性更为执著。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维持既有秩序,让她依然处在“权力”的巅峰,她并不需要这个小王国内部有平等,甚至越是不平等,越可以带来权力的恣意行使。

  赵美兰是个弄权者,弄权者心中没有真正的爱,或者说只有狭隘的爱,而狭隘的爱会带来更多的缺陷。她对长子的推崇使之虚荣,她对次子的呵护使之无能,反而是她并不爱的女儿,在与她的斗争中锻炼出了独立能干的自我。──但苏明玉只是个案,并不是所有类似家庭中的女孩都能成为苏明玉,绝大多数被牺牲的,就真的被牺牲了,歧视造成了长远的心理阴影,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限制了她们的发展空间,她们还有可能被洗脑成“扶弟魔”,成了这个男权社会里发不出声音的牺牲品。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都挺好》中的原生家庭,是个比较典型的中国式原生家庭,“重男轻女”在电视剧里被推到一个极端──女儿想考清华也不让考,这有点儿悖乎常理了,但“重男轻女”也确实是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心中永远的痛,仅仅因为性别,从小被漠视、被排斥,但这个不公平的观念,它带给其中所有成员的伤害其实是公平的,甚至这种观念的资源受益者也同样被观念所异化。

  二

  女性:以阶层跃迁解决性别歧视

  《都挺好》中没有一个“好男人”,苏大强不强,苏明哲不哲,苏明成不成──在赵美兰去世后,这个失去了女族长的家庭失去了向心力。多年来,苏大强在赵美兰的威权下卑微地活着,早已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如果说赵美兰是利己的,那么苏大强的自私更甚于妻子,赵美兰还用自己的付出来使整个家庭发展向上,而苏大强只索取,不付出,为了自己更舒适、更有面子的生活,他对子女的付出从来不存体恤。他唯一一次付出是对保姆蔡根花,那是他终于在女性身上找到了温存,同时也找到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强大感,但这温存与强大都只是算计与伪装,经济泡沫一被戳破就露出了狼狈不堪的面目。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苏明哲在一种“你最重要”的定义中长大,希望自己能成为新的族长,希望营造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但他的能力不足与心态偏执,只是把他带向了愚孝的方向(电视剧里把他的学历设定得太好,以至于失业的情节不是很有说服力)。苏明成享受着溺爱与过度照顾长大,情感上是比较丰沛,但却养成了一种“你付出你理所应当,我得到我理所当然”的“巨婴”心态。──只能是当年被漠视被排斥的苏明玉,心智健全、能力超群,才当得起这个家。而现在,每个人有了每个人的小家,当家,其实变成了主持赡养苏大强的工作。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电视剧省略了苏明玉的奋斗期,母亲去世后她重新出现在这个家庭中时,已经是一个事业极为成功的职业女性了。她的优点是智商情商双双在线,有大局观,有逻辑性,能洞察人性的弱点,不为一时的感情软弱所左右,且执行力强,能迅速想出办法并落实办法。这里有一个问题:苏明玉是如何成为苏明玉的?观众可以相信生活中也存在着某个苏明玉,总是有天赋超群、性情坚韧的女孩子可以从环境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成功者”。女性的独立、自强当然是女权的核心,但如果没有相应的资源配置,就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走到独立自强的道路上,连独立自强都是有门槛的。苏明玉是个幸存者,也是一个幸运儿,她遇到的环境很糟,但还没有糟到她无法逃脱。《都挺好》提供的重建伦理秩序的方案是:让某个逃脱了重男轻女陷阱的强大女性,回来重建。它的基础不是普泛性的,不具备推广的意义,但具备个案的意义:从最好的可能性出发可以抵达何种未来。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苏明玉重回苏家时,实际上,性别歧视这个问题已经消失了。男权社会是男尊女卑的,但在男权社会的任何阶段,阶层都是在性别之上的,在封建社会里,没有男性奴仆会歧视一个女性主子,男权社会的运作方式是在每一个阶层内部自行运转,但不跨阶层运转。当苏明玉回来,轻轻松松花二十万给母亲买了墓地的时候,可以看到,苏明玉的阶层,已经远远超乎苏大强苏明哲苏明成之上。

  苏大强是普通市民阶层,苏明哲苏明成算中产中偏低的,而苏明玉,如果从电视剧中她的衣食住行来看,是新贵阶层。没有人会再歧视她了,包括她的父亲和兄长们。虽然一开始她表示要与苏家划清界限,但是当苏大强一再地“作”,而苏明哲苏明成面临各种问题无法解决时,只有她能出手解决,而且她出手必解决。因为没有什么苏大强的“作”是不能用钱解决的,而她拥有的钱超过了苏大强的想象力,她对苏大强进行的是“降维打击”。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苏明玉用阶层跃迁来解决了性别歧视问题与原生家庭的阴影,这确实是一条可行的途径。从个人来说,如果个人奋斗到远远超乎自己原生家庭的阶层水平,那么原生家庭的阴影就投射不到现在的生活,可能还有一些心理阴影,但是不会有现实阴影。观众很容易就将苏明玉与《欢乐颂》(2016,2017)中的樊胜美进行对比:“有钱苏明玉,无钱樊胜美”,樊胜美还逃不出去,还在受原生家庭的盘剥,一方面是因为她有可以被盘剥的小钱,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可以解决问题的大钱。樊胜美跃升得还不够,时时刻刻可能掉下来。而苏明玉跃迁得足够高,除了作为原生家庭的问题解决者,她还能做点儿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三

  伦理困境:逃离还是折返?

  在《都挺好》刚播出不久时,就有观众对结尾“和解”提出异议,并有为此而弃剧的。强大,离开,是从原生家庭逃离的最直接的方法,从个体的角度讲,只要尽到赡养的义务,就也无可厚非。在小说《回家》中,作者阿耐写的结尾是: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好多人爱她,石天冬,小蒙,老蒙,还有柳青。她现在的心态……可能与新年一样,也是全新的了吧。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好多人爱她,石天冬,小蒙,老蒙,还有柳青。她现在的心态……可能与新年一样,也是全新的了吧。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小说作者认为,理想结局是“淡淡如水”,虽然这部小说的名字叫《回家》,但女主角不把原生家庭当作永远的家,而是脱茧而去,在新的家庭里建立新的关系。但电视剧则试图给出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这个大团圆式的结局是极为煽情又极为生硬的,使得作品里之前所有对中国式原生家庭的相当现实主义的剖析都毁于一旦,并且重新建构起了一个男权社会的堡垒。它让苏明玉选择了辞职,放弃了经济能力,然后,把照顾父亲的责任全部都放在她身上,再然后,取消了她的继承权。这个结局,简直是一次男权的复辟。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了亲情?因为她小时候没有父亲的陪伴,现在可以无限地陪伴父亲?这个逻辑,是用现在的压榨来偿还当年的冷漠,只是用“陪伴”“亲情”这些温情脉脉的词汇来偷换概念而已。

  

  《都挺好》剧照 |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个结局的虚假在于,事实上苏大强并不拥有这种把苏明玉推到坑里的权力,而苏明玉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权利跳进坑里,这实在是与她之前的人设不吻合。正如阿耐给出的结局,她可以在新的关系里找到新的成长空间,而不可能在旧的关系里葬送自己的未来。让苏大强生病,让苏明玉放弃所有去照他,是把某种崇高的奉献精神赋予女性,赋予她道德的冠冕,而剥夺她的独立与自由。这种貌似感人的结局,其实是男权社会用来奴役女性的高级形式吧。

  但冷淡与奉献之间,逃离与折返之间,依然是女性所身处的伦理困境。前者是小说的结局,后者是电视剧的结局,为什么电视剧要给出后一个结局?因为当下还是个男权社会,大众文化依然需要维持旧有的伦理秩序,虽然这个伦理秩序已经难以自圆其说,已经摇摇欲坠。

  对原生家庭伦理秩序的重建,更有建设性的可能也许是,苏明玉在重返中试试看能不能改造亲情本身,让亲情不再那么自私、褊狭,而呈现出一种较为无私的、互助的状态。

  这是比做“男权社会的女族长”更难的事,因为这不是要改朝换代,而是要改变整个的观念。在《都挺好》中,男性很糟糕,但新一代女性都通情达理,大嫂吴非、二嫂朱丽都是职业女性,都不像丈夫那样或愚孝或“巨婴”,而对家庭生活有着更合情合理的要求。剧中,新一代小家庭的婚姻关系远比苏大强赵美兰的婚姻关系美好,而婚姻关系良好、更平等、更有温情,对人性进行良好的改造才有可能,新的伦理秩序也才可能建立。在《都挺好》中,苏明玉与石天冬之间是一种新型的男性与女性关系,男性的性格更温和,更擅长家务事(做饭),他们的关系里不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以及文化上的压抑,而是一种平等亲密,在感情与精神上互相依赖。

  相比起苏明玉用钱摆平了一个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在一个个问题的出现与解决中,人的改变。人的改变才真正带来亲情关系的改变,使亲情关系不再是感情勒索,而可能是心灵港湾。

  注释

  [1]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家庭史·序》,安德烈·比尔基埃等主编《家庭史 第一卷:遥远的世界,古老的世界》,袁树仁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5页。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转载合作请联系后台)

  作者简介

  苏七七:影评人。出版影评集《声色现场》、《雨中百合般的爱情》、《幻境中相逢》。主编《时钟突然拨快——生于70年代》。

上一篇:300元买什么网络机顶盒好?
下一篇:妖精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