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到叫老妻一声“妈”的惨怛 ——谁能温暖朱先生的“孤清”

　　很多小男孩梦想过做皇帝，觉得大权在握，就可以为所欲为。

　　那我们就来玩一个做皇帝的游戏吧，看看你能过几关，最后能否通关。

　　玩过这个游戏，你就会知道，坐上皇帝的宝座，需要什么样的意志力。

　　好吧，我们一起来玩这个穿越到唐朝做皇帝的游戏吧。

　　假设你晚上做梦时，穿越到公元八二几年，降生到唐朝皇宫。

　　说实话，我真觉得游戏的主角是穿越来的，不然怎么会那么神奇。

　　这样的开局，可真是地狱模式，因为李唐皇族一直以来的传统就是内部屠杀。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唐朝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安史之乱让唐朝损失了几千万人口，几十年后仍然没有恢复多少。

　　西北边疆失手多年，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宦官动不动就谋杀皇帝。

　　好了，游戏背景介绍完毕，主角出场，你穿越后有了新的身份。

　　你的名字叫李忱，是你的父皇唐宪宗李纯的第十三个儿子。

　　你的母亲叫郑氏，她本来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小妾，按理说不会出现在皇宫。

　　但是，李琦叛乱失败后，他的女眷按唐律被没入掖庭做婢女。

　　郑氏运气好，被分配给唐宪宗李纯的宠妃郭贵妃作侍女。

　　果然跟着红人机会多啊，她居然被唐宪宗临幸，生下了你。

　　你穿越后的母亲，身份很低微，不但不能给你帮助，反而使你成为笑柄。

　　你出身这样卑贱，虽然是皇子，却从来没有皇子的待遇，总是被兄弟姐妹们嘲笑。

　　所以你总是沉默寡言，被众人当做傻子。

　　第一关

　　你刚刚穿越过去嘛，完全不熟悉周围的环境，连爸妈是谁也不知道。

　　你也不会说文言文什么的，这可怎么办呢？千万不能露馅啊。

　　在你急得要跳楼的时候，幸运地生了一场大病，都差点要病死了。

　　这时候，大家都以为你已经烧糊涂了，啥也不记得很正常。

　　你偷偷学习周围人的言谈举止，终于搞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你通过了第一关。

　　第二关

　　你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历史，不知道今后会怎样。

　　但你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好像最后做了皇帝，那就试试呗，反正来都来了。

　　你分析了一下，自己是第十三个皇子，母亲出身低微，按理说没什么机会了。

　　不行，你得做点事出来，吸引父皇的注意力，成为他立太子的选项之一。

　　于是，你开始演戏了。

　　周围人以为你已经病糊涂了，看到有光线照到你,你居然一跃而起，

　　还端正身体拱手作揖，像是皇帝对待臣下一样，奶妈说你是精神有问题。

　　你父皇知道后没什么反应，你的异母哥哥却说，你将来会成为李家的英明人物。

　　你还说，你梦见自己乘龙上天。你母亲吓坏了，她说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你的作秀行为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还被人记下了你的野心。

　　于是你更加沉默寡言了，生怕言多必失，开始韬光养晦的计划。

　　这一关，你差点倒了大霉，还好你及时悬崖勒马，勉强通过。

　　第三关

　　你的父亲唐宪宗李纯一直为立太子的事情发愁。

　　宪宗的正妻是郭氏，但他却没有把她立为皇后，因为这位郭氏，身份太不同寻常了。

　　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再造李唐王朝、却也功高震主，还好他识时务、知进退，让皇帝安心。

　　唐代宗把长女升平公主，嫁给他儿子郭暧，两家联姻、以示安抚。

　　这两人，也就是戏曲《醉打金枝》的那两口子，生下了郭氏，长大后嫁给了还是广陵王的李纯。

　　但宪宗始终担心郭家势力太大，干预朝政，就没有立郭氏为皇后。

　　这样没有嫡子，就可以长子为太子了。

　　郭贵妃心里不服气，就在朝野内外广结党羽，暗中布局。

　　不知道这位太子被郭贵妃暗算，两年后一病不起、突然死去了。

　　宪宗本想改立次子为 太子，但顶不住前朝后宫的压力，不得不立郭贵妃的儿子李恒为太子。

　　你父亲有20个儿子，夺嫡大战发生在前3个里边，你躲过去了。

　　第三关你通过了，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你太弱小，敌人懒得理你。

　　第四关

　　你的父亲宪宗服食丹药暴毙后，李恒即位，为唐穆宗。

　　他立刻派神策军诛杀了皇次子李恽和支持他的宦官势力，还把宪宗生前宠信的宦官和大臣或杀或贬，提拔了支持自己即位的舅舅郭钊兄弟和宦官梁守谦、王守澄等人。

　　穆宗李恒太骄奢淫逸、花天酒地，即位没两年就中风了，再加上服食丹药，很快就死了。

　　你这个哥哥只杀掉了他之前的对手们，没有对你下手。

　　第四关你通过了，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你的对手死得太早。

　　第五关

　　唐敬宗李湛登基后，不仅比他的父亲更加喜欢玩乐，还脾气很坏，

　　动不动就打人杀人，让很多人对他怀恨在心，即位两年后就被宦官刘克明、苏佐明杀死。

　　刘克明等人伪造圣旨，打算立宪宗的儿子绛王李悟为皇帝。

　　但宦官王守澄、梁守谦不服，指挥神策军杀死刘克明和绛王李悟，立敬宗的弟弟唐文宗李昂为帝。

　　第五关你通过了，你很幸运，自己好好的，还熬死了三个皇帝，但你的很多亲戚被杀死。

　　第六关

　　文宗李昂登基后，宴请李唐皇族，大家都给新皇帝拍马屁，但你却依然躲在角落里不说话。

　　李昂很不高兴，就下令让人逗你这个不识时务的叔叔说话。

　　没想到，不管人们怎么取笑、戏弄、侮辱，你始终如同傻子一样没有反应。《旧唐书》记载：

　　文宗、武宗幸十六宅宴集，强诱其言，以为戏剧，谓之“光叔”。武宗气豪，尤不为礼。其他人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文宗的弟弟颍王李炎却起了疑心。

　　你的演技十分精湛，骗过了众人，却没有骗过他。

　　文宗李昂想打击宦官势力却没有成功，反而被宦官软禁，最终病死。

　　第六关，你又通过了，一半努力，一半幸运。

　　第七关

　　文宗死后，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宦官仇士良、鱼弘志迎立颍王李炎为唐武宗。

　　武宗李炎登基后，杀死了哥哥文宗的妃子杨氏、太子陈王成美、差一点成为太子的安王溶等人。

　　这位新皇帝太聪明了太厉害了。他迅速整顿了多年以来的乱局，让朝政恢复了正常。

　　他还取缔了全国的佛寺，用寺院的财产充实了国库。整个帝国在他的领导下，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杀掉了那么多人，他也没有忘记你。他认为，即使是傻子，也不可能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你一定是在装傻充愣、图谋不轨。于是，他想方设法去试探你，却一直找不到破绽。

　　有一年冬天，他带着皇族游玩。途中，他暗算你，让你坠马，不让人救你。

　　他本以为免得自己动手了，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回来了。《贞陵遗事》中记载：

　　唐宣宗在藩时，常从驾回，而误坠马，人不之觉。比二更，方能兴。时天大雪，四顾悄无人声。上寒甚，会巡警者至，大惊。上曰：“我光王也，不悟至此，方困且渴，若为我求水第七关，你意志力很顽强，大雪夜里长途跋涉，居然死里逃生，过关了。

　　第八关

　　他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除掉后患。于是你被抓进了永巷关押起来。

　　他的哥哥被宦官害死，拥立自己的宦官势力又日渐壮大，让他不能心安。

　　他决定联合宰相李德裕削弱宦官集团的势力。

　　你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只能拼死一搏了。

　　你发现，你的侄子和宦官势力水火不容，双方会有一场恶斗。

　　于是，你计上心来，决定按照联合宦官势力逃出去。

　　你暗中联络了宦官仇公武，让他帮助你。

　　宦官仇公武按你说的，劝李炎杀了你，实际上却违抗圣旨，

　　假装杀了你，实际上却把你装在粪车里，偷偷送出宫中。

　　第八关，你有勇有谋，终于死里逃生。

　　第九关

　　出宫后，你怕走漏风声，就隐姓埋名、出家为僧，跟随香严闲禅师修行。

　　香严闲禅师慧眼如炬，觉得你这人看似沉默寡言，却是大智若愚，肯定不是凡人。

　　有一次，两人在山中遇见一条瀑布。禅师诗兴大发，口占一绝，曰：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

　　这两句诗，细细品来，大有深意。

　　表面是说，涓涓细流，腾石注涧，在经历“千岩万壑”的艰险后，才形成了壮观的瀑布。

　　但是，惟有从远处望去，才知道它来自云烟缭绕的峰顶。

　　暗中是说，我知道你经历了千辛万苦，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帝王之后，你还要继续和我装吗？

　　禅师假装说，他才力有限，做不下去了，试探你，问他能不能续上后边的两句。

　　这两句，怎么续呢？

　　同样的咏瀑布诗，白居易是这样说的：“何必奔冲下山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如果是这样，心灰意冷、看破红尘，

　　以后恐怕就没有晚唐中兴之帝宣宗李忱了，而是多了一位得道高僧。

　　你知道禅师发现了你的身份，就不再伪装，大大方方说出了你的志向：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

　　这两句诗的气势果然非同凡响，是真真切切的帝王之音。

　　一方面，从表面上回应了前两句，不仅文采斐然，还立意高远，让这首《瀑布联句》最终入选全唐诗。

　　另一方面，也在暗中回应了禅师的疑问，你不愿意青灯古佛一辈子，还是想登上大位，成为一国之君

　　第九关，你没有被平静的生活消磨了意志，仍然在等待机会翻身，过关。

　　第十关

　　你的大仇人唐武宗病危了，你发现机会来了，主动联系了那一帮宦官们。

　　宦官们认为，你既懦弱无能又疯疯傻傻，容易控制，

　　不像前几个皇帝一样爱找他们的麻烦，就把你迎回长安。

　　唐武宗病死后，以马元贽为首的宦官们拥立你为新皇帝。

　　没想到你和他们预期得完全不一样，你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李忱勤于政事，孜孜求治，喜读《贞观政要》。他在位期间，整顿吏治，并限制皇亲和宦官，将死于甘露之变中除郑注、李训之外的百官全部昭雪 。对外关系上，击败吐蕃、收复河湟，安定塞北、平定安南。尤其是收复河湟，这是安史之乱后，唐对吐蕃的重大军事胜利之一。李忱在位时期是唐朝继会昌中兴以后又一段安定繁荣的时期，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称之为“大中之治”。李忱性格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所以直至唐亡，百姓仍思咏他，称其为“小太宗”。最后，表面上你是服食丹药而死，其实是又穿越回来了，打通了这个游戏。

　　你回忆了一下，你居然装疯卖傻、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奋斗36年、熬死五朝皇帝、逆袭夺取帝位，这样的意志力是多么可怕。

　　还好你是穿越了，知道自己尽管历经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终有一天会做皇帝。

　　但是，在别人看来，这真是开挂了，这样的奇迹，别人想都不敢想啊，别说是做到了。

　　登基前的36年里，日日夜夜都担惊受怕，这样的环境里，还能熬出来，只能靠强大的外挂了。

　　说明现在的人从学生时代已经开始变得圆滑了。

　　我们当年都是这样说的：

　　“学生会的那帮傻B玩意”

　　我大伯

　　七八年前来我家，我和我爸妈都在。看见大伯来了我泡茶，我妈切水果，我爸递烟唠嗑。

　　张嘴就是借钱，说是我堂哥两个月后结婚加上房子装修，钱可能不够。过来提前和我们说一声，让我们家钱先准备起来。到时候可能要借。

　　我妈：“大哥，你说要多少。我提前取，不然取多了利息损失掉了。”

　　大伯：“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五万可能十万。说不好。你先准备起来吧。指不定用多少呢。”

　　行吧，我妈一笔存款到期后特意留了十五万放活期。最后我大伯借了八万走。

　　我大伯这是合理要求吗？当然是了。

　　二十六年前我家盖房子，大伯二话不说就借了两万。中间也没有催过，家里的下蛋鸡也杀了给我妈补身子（盖房子的时候我妈正好怀孕）。

　　反观二伯家，当初借了一万，说好借一年的。一个月不到就过来编理由（后面自己承认的，二伯母不放心。）要走了三千，刚要走三千过一个礼拜又来要钱。气的我妈大着肚子拿着钱（准备发给工人的）说“钱我有，就是不给你，你能怎么办？你要么当初就不要借，借了不到一个月就来要账，还是自家人呢，做二哥的有你这样的吗？”当场把二伯说走了。

　　二个月后凑钱先还了二伯家的。

　　要是二伯来整这么一出，那就不是合理要求了。尤其是我妈，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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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我大伯第一次去我安徽嫂子家。那时候我哥还没买车，也是我妈开车负责来回的。也四百多公里呢。

　　巧了，我虽然不属于这三城任一之民，但旅游、求学、工作等因缘际会，去西安数十次，宁波十几趟，长沙也待过一阵。

　　客观来说，西安、长沙贵为省会，相比宁波有不小优势在，首先教育这块，西安云集全省乃至西北如西交、西北工业等大部分知名高校，但经济相比其他两位就差多了，毕竟底子薄，以及你所关注的空气质量，也远不如宁波、长沙。所以为健康着想，西安往后排。

　　就业形势上，宁波相对好一些，就业、交通和饮食之类都不错，教育乏善可陈，很多都去了隔壁杭州。

　　经济表现，从2022年GDP数据分析，长沙居于比西安好点，比宁波又差点的位置。西安土著说，工价相比其北漂时腰斩，岗位细化度低；长沙土著说，遍地不上保险、大小周甚至单休的公司，房价与西安比有一些优势，但也在缓慢上涨。

　　综上，给三兄弟排序，

　　教 育，西安，长沙，宁波；

　　经 济，宁波，长沙，西安；

　　环 境，宁波，长沙，西安；

　　前 景，西安（中心城市），长沙，宁波。

　　从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到叫老妻一声“妈”的惨怛

　　——谁能温暖朱先生的“孤清”

　　《白鹿原》里的朱先生，是原上百姓心中“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可朱先生在临终前却依偎在妻子的膝头说他“孤清得受不了”，孤清到他紧紧盯瞅着妻子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一

　　朱先生在书中的开场，是通过妻弟白嘉轩的回忆引出的。按书中时间推算，首次登场的朱先生应该是三十左右的年纪，那时的他已学名在外、心中满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以当陕西巡抚方升数次委以重任时，朱先生坚辞不就。甚至巡抚登门相邀，他也能直指时弊：国家已经病重到浑身麻痹的地步，纵然他一人呕血也回天乏术。不如让他去办教育，教出一批能扶大厦之将倾的学生。这是笃信儒家的关学后人朱先生从学理出发的信念，也是清末民初一批仁人志士“教育救国”理念的渊薮。

　　从后文的描述来看，朱先生有实现这一抱负的才能与品德，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份俯察人心的睿智。

　　正是因为这份如开了天眼般的睿智，所以他清楚他需要怎样的人生伴侣。因此当他相亲时，不看模样而看眼睛，女子无论贫富妍媸，眼睛无神者不要，媚气者不要，流俗者不要。

　　之所以如此挑剔，是因为此时的朱先生已经心里清楚他的一生将会面临怎样的道阻且长，因为他选择的人生理想是“治国平天下”，人生道路则是秉持心中道义，出乡为国、回乡为教。选择这条路，苦难多、危险多、挑战多、诱惑多。

　　班固在《白虎通》中解释：“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柴门之家，尚得夫妻一体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遑论朱先生给自己选得这条千难万险的人生道路。所以这条路上的同行者，确实无神者不行，媚气者不行，流俗者不行。无神者，内心不坚，易临事自乱；媚气者，难守正道，易随波逐流；流俗者，惑于世俗，易难挡诱惑。

　　直到他看到了白嘉轩姐姐的那双眼睛。“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

　　于是朱先生笃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猝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

　　这才是朱先生念兹在兹的miss.right。

　　二

　　可遗憾的是沉疴难起的老大中国，岂是朱先生一人能教化、涤荡得了的。

　　朱先生婚后不久便遇到了第一次理想的幻灭。受南方同仁相邀，他赴杭州讲学，想着此举可以联合南北学界“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却不想终日被拉去游山玩水。疲于应酬的朱先生最终在被拉进烟花之地时爆发了：“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

　　“慎独”这句出自《中庸》的君子之行，要求君子闲居独处中谨慎不苟，无人监督时谨慎从事，自觉遵守心中的道德准则。不欺暗室、谨言慎行，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以坚守的君子底线。

　　拂袖而归的朱先生满腔忧愤的回到秦地，登上华山之巅，吟出那首《登华岳南峰极顶》：踏破白云万千重，仰天池上水溶溶；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

　　“砥柱人间是此峰”是朱先生对华山的赞美，也是他对自己一生功名、道德的自勉。

　　当时的朱先生虽小受挫折，但从后来表现来看他依然坚信自己可以实现中国古代读书的最高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所谓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所谓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于是，当他得知白嘉轩种植罂粟，且引得村人效仿时，他挽缰扶犁毁掉妻弟的罂粟田，并引导村民都放弃种植罂粟；

　　于是，当白鹿两家为争买李寡妇的六分地结怨仇时，他出面巧妙化解，为白鹿村赢得“仁义白鹿村”的殊荣；

　　于是，当白鹿两家决定出资兴学、修建学堂时，他不吝折节竟打拱作揖跪倒在地向二人施礼；

　　于是，当方升在乾州陈兵二十万，准备反攻西安时，他一人青衫布鞋前去退兵，以免关中生灵涂炭；

　　于是，当旧时代的秩序已经轰然坍塌，新时代的秩序还未建立，原上百姓茫然无措时，他为村民制定相约，教化村民，求取共识；

　　于是，当乌鸦兵围困西安城，骚扰白鹿原时，他以豆腐烩肉暗讽刘镇华必然兵败，保得书院安宁；

　　于是，当关中年馑之时，他出任赈灾负责人，多方筹措粮食，亲自为乡民舍饭；

　　于是，当原上瘟疫横行，愚民传言是田小娥作祟需立庙纪念时，他给出的办法是：焚骨镇塔。这里需要多说一句：瘟疫直到如今都难以速灭，比如新冠。在当时自然更是药石无效。但如果人心乱了，不仅与防疫无益，更容易让邪道迷信泛滥，如汉末黄巾。所以既然医治暂时无效，那么稳住人心则是第一要务。所以妻弟遇鬼时他没给过今天看来迷信的解决办法，原上大旱时他没鼓励过白嘉轩近乎自虐的迷信求雨办法，但这次他给出了焚骨镇塔这个今天看来戕害女性的迷信做法。无他，稳定人心耳。不然，原上必然先是神婆神汉迭出，接着便是类似黄巾、拜上帝教般的勾连串通，那样的话白鹿原将永无宁日。所以在戕害女性与祸连灾接之间，朱先生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当日寇进犯时，他勉励鹿兆海给他带回一摞倭寇的头发；当少年捐国后，他毅然投笔从戎、老迈出关，八君子抗日宣言轰动三秦与沪上；

　　于是，当世事纷扰、世风日下时，他结庐邀友，整理国故县志。

　　……

　　朱先生的一生似乎完成了原上芸芸众生高山仰止的功业与德行，以至于被誉为“圣人”。朱先生确实也当得起“关门弟子”黑娃为他敬献的挽联：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但实用主义的村民们拜他为圣人，是把他当成知晓天机的神，只为了得一句“今年成豆”或“牛在南边”的神启。

　　可他真得从自己内心出发觉得自己成功吗？朱先生一生当得起一个“无愧”，可他真得“无憾”吗？

　　《白鹿原》被誉为我们民族的秘史，那我们结合小说与史料一起回顾下吧：

　　杭州讲学，本想以正世风，却终日受邀于靡靡之音、勾栏瓦舍之中；

　　他铲了妻弟乃至白鹿原的罂粟，却阻止不了恶之花开编三秦。有记载民国最高峰时，陕西全省鸦片种植面积竟高达农田总数的八九成，年产量5万担上下，为北方诸省之冠，“秦土”甚至与“云土”（云南产鸦片）并称当时最高品质。鸦片税也成为了各路军阀盘踞陕西时最主要的税收来源。

　　他劝阻住了方升反攻西安，解民倒悬。但随后三十年，陕西何曾少过兵连祸结？满汉交兵、军阀斗法、白朗袭扰、刀客劫掠、豫兵围城、倭寇空袭。民国鼎革三十年来，华夏大地无一处狼烟得熄，陕西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他为教兴学，却也只能囿于儒教关学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君子品德之教。不仅抵不住洋枪大炮，也劝阻不了一干学生之间的党见之争。

　　他在白鹿原上制乡约、破谣言、广教化，却禁不住原上的爬灰偷人、作奸犯科、抽烟聚赌，他阻止不了白嘉轩被打断腰，鹿泰恒被墩掉命，更阻止不了政治理念不同的人用人肉鏊子将原上一个个精壮后生烙成齑粉。

　　他筹粮舍饭却罐盛指食，未曾贪墨一粟，也不过救得了滋水一隅。而这段故事的历史背景是惨绝人寰的“陕西民国十八年年馑”。老秦人把一料粮食（陕西大多一年夏秋两料收成）受灾称为饥年，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连续三料未收称为年馑。而这次的年馑岂止两年内三料作物受灾，而是从1928年（民国十七年）一直绵延到1931年（民国二十年），其中1929年（民国十八年）为最。据史料记载，1928年大灾开始前陕西人口约为1180万，而到了灾末的1931年，陕西仅有人口897万人。五年间，全省死亡250万人，逃荒40余万，其中仅被卖出省的妇女就高达30万。

　　他镇住了田小娥，却没镇住霍乱疫情在全省的蔓延，1932年全省92个县中有60个县出现疫情，十三四万百姓遇难，惨相就如书中描写的那样“两头放花”。

　　他鼓励原上后生勇杀倭寇，在鹿兆海的身后是三秦大地115万先烈奋战在抗日一线。虽然陕西不是出兵数量最多的省份，但因为此前连年大灾，陕西人口已经锐减到900万左右，八人出一的出兵比例却是全国第一。加之陕西还要供应陕甘宁边区、胡宗南部、退入陕境的晋绥军，以及河南流民的给养，所以陕西对抗战的人财物支持，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但即便如此，朱先生看到的依然是国土日丧、全陕戴孝。甚至他想为之报仇的鹿兆海原来竟死于与共军的摩擦中。

　　到这时，已老迈的朱先生确实心灰意冷了，他追求了一生的“治国平天下”看来是无望了。他彻底失望了，他回到了白鹿书院，准备整理国故县志了此残年,却向县长化不来“仅够买两支枪”的刊印费。

　　所以当醒悟后的黑娃向风烛残年的朱先生求学时，朱先生自嘲到：“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因为在这个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世道里读了无用。

　　朱先生终其一生都想通过他道德的感召、知识的力量、人格的号召、以身作则的去教化、引导国人去创造一个朗朗太平之世。最开始时他放眼全国，所以才愿南北学界联手，后来他将目标归拢在三秦大地，再后来他心愿再缩小到滋水县，缩小到白鹿原。可到最后，他发现他连白鹿原这片仅有的“试验田”也改变不了。就如同梁漱溟先生在山东进行的乡村建设试验一样，主张从乡村教育着手改造社会，可朱、梁两位先生最终都落了一场空。

　　梁漱溟一生都记得父亲梁济自溺前问过他的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当时少年意气风发的梁漱溟不假思索的回答父亲：“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可后来的国家沉沦让梁一生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朱先生坚信自己“砥柱人间是此峰”，必能“踏破白云万千重”。他言他所信者，他行他所言者，他是“知行合一”的圣人，是儒家教化与“白鹿精神”的化身。可追求一生的救国安民、止息纷争却在终了都没看到，最终的落寞又有谁知？

　　朱先生无憾乎？

　　三

　　想来朱先生是有遗憾的吧。朱先生孤独吗？应该吧。

　　孤独与寂寞不同，寂寞是守不住本心的躁动，是“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抱怨，空洞无物而又歇斯底里；孤独则是孤身闯世界时的彷徨，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自嘲，深沉内敛而又高大丰满。

　　谁解朱先生之味呢？原上的芸芸众生对此完全无概念；从方升到滋水县长也不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即便是白嘉轩，也只是朱先生的信徒，他以一个农民的精明与干练，可以信服姐夫所作所为，但也只是信服而已。

　　为他人灯塔者，孤悬于海。

　　只有朱白氏懂得、信任、认同朱先生，并以其伟岸的母性光辉支持着朱先生。

　　虽然文中没有描述，但没描述就是最好的描述。

　　新婚不久的朱先生只身下江南，想必家中高堂待养、婴儿啼哭，朱白氏操持有功，所以才让朱先生无了后顾之忧。

　　朱先生要一人去拦二十万人马时，连白嘉轩听了都大呼冒险。可朱白氏没有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为朱先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来朱先生等八君子要去抗日，白嘉轩有阻拦、茹师长有阻拦、原上村民有阻拦，却没看到朱白氏的阻拦。因为她懂这是丈夫“道之所系、一往无前”的选择，阻止不了也不应阻止，为妻能做的便是撑住门户、默默支持。

　　当然朱白氏的品德不仅限于“从嫁随夫”的沉默与顺遂，她的干练在白家落败、塔镇小娥等章节都有所表现。当真如现当代某位女性所写的那样：“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只有当朱白氏偶露峥嵘时，读者才读得出来朱白氏不仅是温柔顺遂的水，更是“江上有奇峰”。

　　这样的偶露峥嵘，是源自朱白氏对丈夫人生信条的绝对认同与支持。你要联通学界，我就在家侍老抚小；你要孤身犯险，我就为你整理衣衫；你不贪墨一粟，我就带着孩子饭糗茹草；你留遗言：“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我就责成孩子们恪守。当汹涌的吊孝者前来奔丧时，我让孩子在里头插死门闩，自己走出大门向大家跪告丈夫“不报丧、不吊孝”的遗嘱。即便弟弟以头撞门，我也愤恨的申斥他：“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

　　无论朱先生平生功业外人如何评价，朱白氏都对朱先生给予了理解与认同。“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世俗之人已经很难了，“不以成败论丈夫”对妻子来说更难。可朱白氏懂朱先生为何要做这些事不做那些事，也认同并且有能力守住朱先生的坚持。所以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朱先生的识人之明，一眼看出了朱白氏“眼睛中的刚强”。这一眼终身，朱先生无憾矣！

　　世人解不了朱先生之味，也许朱白氏也解不了。但她支持、认同丈夫的所作所为，并以母爱的温厚与坚韧、明理与包容，让朱先生能够在妻子面前卸下厚重的甲，释放他的失落与脆弱。

　　对包括白嘉轩在内的世人而言，朱先生是灯塔与支柱，每一次灾难降临在白鹿原上时，每当困惑萦绕在村民心头时，朱先生是大家唯一的依靠。对朱先生自己而言，少年时“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与自负，却在风雨飘摇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心中的落寞与孤寂又有谁人知？

　　宋代方岳有诗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可对朱先生而言，哪有二三？放眼望去皆是向自己寻求力量的人，而自己的力量又向何处寻？当年少时坚持的那些信念已被现实击碎，自己心中新的答案又不知在何处时，朱先生有多么深的无力感啊！

　　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用今天心理学的概念解释就是，人在最脆弱最惶恐的时候，会本能地喊“妈”，因为在无意识中我们完全信赖母亲。

　　只有赤子之心的孩提时代，人才能从母亲（这是个概念而不是个指代，概念可以是完美的，但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女性都能做到。就如同也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男性都配得上被叫父亲一样。）那里获得这种可以敞开心扉、暴露脆弱、无需防备的倾诉，并从母亲那里获得安抚与治愈的力量。

　　倾诉、分享越来越难，男人成年后便话越来越少。

　　所以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朱先生叫的那声妈，是对老妻相守相知相互扶持一生的信任与依恋。躺在“亦妻亦母”的朱白氏温热的大腿，临终前的朱先生不再是圣人而是可以敞开心扉倾诉自己苦楚的孩子。

　　只有有抱负的男人才是孤清的，孤清的男人都是可怜的孩子。庆幸朱先生为自己找到了这位懂你的坚守、爱你的信念、疼你的脆弱、怜你的孤独，明白你正道立世、奋不顾身的相之下，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的朱白氏。

　　朱先生你一生抱负难以施展，但能有一位能让先生敞开心肺、值得托付、熨帖内心的妻子，先生可慰矣。

　　从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到叫老妻一声“妈”的惨怛

　　——谁能温暖朱先生的“孤清”

　　《白鹿原》里的朱先生，是原上百姓心中“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可朱先生在临终前却依偎在妻子的膝头说他“孤清得受不了”，孤清到他紧紧盯瞅着妻子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一

　　朱先生在书中的开场，是通过妻弟白嘉轩的回忆引出的。按书中时间推算，首次登场的朱先生应该是三十左右的年纪，那时的他已学名在外、心中满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以当陕西巡抚方升数次委以重任时，朱先生坚辞不就。甚至巡抚登门相邀，他也能直指时弊：国家已经病重到浑身麻痹的地步，纵然他一人呕血也回天乏术。不如让他去办教育，教出一批能扶大厦之将倾的学生。这是笃信儒家的关学后人朱先生从学理出发的信念，也是清末民初一批仁人志士“教育救国”理念的渊薮。

　　从后文的描述来看，朱先生有实现这一抱负的才能与品德，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份俯察人心的睿智。

　　正是因为这份如开了天眼般的睿智，所以他清楚他需要怎样的人生伴侣。因此当他相亲时，不看模样而看眼睛，女子无论贫富妍媸，眼睛无神者不要，媚气者不要，流俗者不要。

　　之所以如此挑剔，是因为此时的朱先生已经心里清楚他的一生将会面临怎样的道阻且长，因为他选择的人生理想是“治国平天下”，人生道路则是秉持心中道义，出乡为国、回乡为教。选择这条路，苦难多、危险多、挑战多、诱惑多。

　　班固在《白虎通》中解释：“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柴门之家，尚得夫妻一体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遑论朱先生给自己选得这条千难万险的人生道路。所以这条路上的同行者，确实无神者不行，媚气者不行，流俗者不行。无神者，内心不坚，易临事自乱；媚气者，难守正道，易随波逐流；流俗者，惑于世俗，易难挡诱惑。

　　直到他看到了白嘉轩姐姐的那双眼睛。“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

　　于是朱先生笃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猝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

　　这才是朱先生念兹在兹的miss.right。

　　二

　　可遗憾的是沉疴难起的老大中国，岂是朱先生一人能教化、涤荡得了的。

　　朱先生婚后不久便遇到了第一次理想的幻灭。受南方同仁相邀，他赴杭州讲学，想着此举可以联合南北学界“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却不想终日被拉去游山玩水。疲于应酬的朱先生最终在被拉进烟花之地时爆发了：“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

　　“慎独”这句出自《中庸》的君子之行，要求君子闲居独处中谨慎不苟，无人监督时谨慎从事，自觉遵守心中的道德准则。不欺暗室、谨言慎行，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以坚守的君子底线。

　　拂袖而归的朱先生满腔忧愤的回到秦地，登上华山之巅，吟出那首《登华岳南峰极顶》：踏破白云万千重，仰天池上水溶溶；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

　　“砥柱人间是此峰”是朱先生对华山的赞美，也是他对自己一生功名、道德的自勉。

　　当时的朱先生虽小受挫折，但从后来表现来看他依然坚信自己可以实现中国古代读书的最高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所谓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所谓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于是，当他得知白嘉轩种植罂粟，且引得村人效仿时，他挽缰扶犁毁掉妻弟的罂粟田，并引导村民都放弃种植罂粟；

　　于是，当白鹿两家为争买李寡妇的六分地结怨仇时，他出面巧妙化解，为白鹿村赢得“仁义白鹿村”的殊荣；

　　于是，当白鹿两家决定出资兴学、修建学堂时，他不吝折节竟打拱作揖跪倒在地向二人施礼；

　　于是，当方升在乾州陈兵二十万，准备反攻西安时，他一人青衫布鞋前去退兵，以免关中生灵涂炭；

　　于是，当旧时代的秩序已经轰然坍塌，新时代的秩序还未建立，原上百姓茫然无措时，他为村民制定相约，教化村民，求取共识；

　　于是，当乌鸦兵围困西安城，骚扰白鹿原时，他以豆腐烩肉暗讽刘镇华必然兵败，保得书院安宁；

　　于是，当关中年馑之时，他出任赈灾负责人，多方筹措粮食，亲自为乡民舍饭；

　　于是，当原上瘟疫横行，愚民传言是田小娥作祟需立庙纪念时，他给出的办法是：焚骨镇塔。这里需要多说一句：瘟疫直到如今都难以速灭，比如新冠。在当时自然更是药石无效。但如果人心乱了，不仅与防疫无益，更容易让邪道迷信泛滥，如汉末黄巾。所以既然医治暂时无效，那么稳住人心则是第一要务。所以妻弟遇鬼时他没给过今天看来迷信的解决办法，原上大旱时他没鼓励过白嘉轩近乎自虐的迷信求雨办法，但这次他给出了焚骨镇塔这个今天看来戕害女性的迷信做法。无他，稳定人心耳。不然，原上必然先是神婆神汉迭出，接着便是类似黄巾、拜上帝教般的勾连串通，那样的话白鹿原将永无宁日。所以在戕害女性与祸连灾接之间，朱先生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当日寇进犯时，他勉励鹿兆海给他带回一摞倭寇的头发；当少年捐国后，他毅然投笔从戎、老迈出关，八君子抗日宣言轰动三秦与沪上；

　　于是，当世事纷扰、世风日下时，他结庐邀友，整理国故县志。

　　……

　　朱先生的一生似乎完成了原上芸芸众生高山仰止的功业与德行，以至于被誉为“圣人”。朱先生确实也当得起“关门弟子”黑娃为他敬献的挽联：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但实用主义的村民们拜他为圣人，是把他当成知晓天机的神，只为了得一句“今年成豆”或“牛在南边”的神启。

　　可他真得从自己内心出发觉得自己成功吗？朱先生一生当得起一个“无愧”，可他真得“无憾”吗？

　　《白鹿原》被誉为我们民族的秘史，那我们结合小说与史料一起回顾下吧：

　　杭州讲学，本想以正世风，却终日受邀于靡靡之音、勾栏瓦舍之中；

　　他铲了妻弟乃至白鹿原的罂粟，却阻止不了恶之花开编三秦。有记载民国最高峰时，陕西全省鸦片种植面积竟高达农田总数的八九成，年产量5万担上下，为北方诸省之冠，“秦土”甚至与“云土”（云南产鸦片）并称当时最高品质。鸦片税也成为了各路军阀盘踞陕西时最主要的税收来源。

　　他劝阻住了方升反攻西安，解民倒悬。但随后三十年，陕西何曾少过兵连祸结？满汉交兵、军阀斗法、白朗袭扰、刀客劫掠、豫兵围城、倭寇空袭。民国鼎革三十年来，华夏大地无一处狼烟得熄，陕西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他为教兴学，却也只能囿于儒教关学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君子品德之教。不仅抵不住洋枪大炮，也劝阻不了一干学生之间的党见之争。

　　他在白鹿原上制乡约、破谣言、广教化，却禁不住原上的爬灰偷人、作奸犯科、抽烟聚赌，他阻止不了白嘉轩被打断腰，鹿泰恒被墩掉命，更阻止不了政治理念不同的人用人肉鏊子将原上一个个精壮后生烙成齑粉。

　　他筹粮舍饭却罐盛指食，未曾贪墨一粟，也不过救得了滋水一隅。而这段故事的历史背景是惨绝人寰的“陕西民国十八年年馑”。老秦人把一料粮食（陕西大多一年夏秋两料收成）受灾称为饥年，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连续三料未收称为年馑。而这次的年馑岂止两年内三料作物受灾，而是从1928年（民国十七年）一直绵延到1931年（民国二十年），其中1929年（民国十八年）为最。据史料记载，1928年大灾开始前陕西人口约为1180万，而到了灾末的1931年，陕西仅有人口897万人。五年间，全省死亡250万人，逃荒40余万，其中仅被卖出省的妇女就高达30万。

　　他镇住了田小娥，却没镇住霍乱疫情在全省的蔓延，1932年全省92个县中有60个县出现疫情，十三四万百姓遇难，惨相就如书中描写的那样“两头放花”。

　　他鼓励原上后生勇杀倭寇，在鹿兆海的身后是三秦大地115万先烈奋战在抗日一线。虽然陕西不是出兵数量最多的省份，但因为此前连年大灾，陕西人口已经锐减到900万左右，八人出一的出兵比例却是全国第一。加之陕西还要供应陕甘宁边区、胡宗南部、退入陕境的晋绥军，以及河南流民的给养，所以陕西对抗战的人财物支持，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但即便如此，朱先生看到的依然是国土日丧、全陕戴孝。甚至他想为之报仇的鹿兆海原来竟死于与共军的摩擦中。

　　到这时，已老迈的朱先生确实心灰意冷了，他追求了一生的“治国平天下”看来是无望了。他彻底失望了，他回到了白鹿书院，准备整理国故县志了此残年,却向县长化不来“仅够买两支枪”的刊印费。

　　所以当醒悟后的黑娃向风烛残年的朱先生求学时，朱先生自嘲到：“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因为在这个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世道里读了无用。

　　朱先生终其一生都想通过他道德的感召、知识的力量、人格的号召、以身作则的去教化、引导国人去创造一个朗朗太平之世。最开始时他放眼全国，所以才愿南北学界联手，后来他将目标归拢在三秦大地，再后来他心愿再缩小到滋水县，缩小到白鹿原。可到最后，他发现他连白鹿原这片仅有的“试验田”也改变不了。就如同梁漱溟先生在山东进行的乡村建设试验一样，主张从乡村教育着手改造社会，可朱、梁两位先生最终都落了一场空。

　　梁漱溟一生都记得父亲梁济自溺前问过他的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当时少年意气风发的梁漱溟不假思索的回答父亲：“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可后来的国家沉沦让梁一生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朱先生坚信自己“砥柱人间是此峰”，必能“踏破白云万千重”。他言他所信者，他行他所言者，他是“知行合一”的圣人，是儒家教化与“白鹿精神”的化身。可追求一生的救国安民、止息纷争却在终了都没看到，最终的落寞又有谁知？

　　朱先生无憾乎？

　　三

　　想来朱先生是有遗憾的吧。朱先生孤独吗？应该吧。

　　孤独与寂寞不同，寂寞是守不住本心的躁动，是“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抱怨，空洞无物而又歇斯底里；孤独则是孤身闯世界时的彷徨，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自嘲，深沉内敛而又高大丰满。

　　谁解朱先生之味呢？原上的芸芸众生对此完全无概念；从方升到滋水县长也不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即便是白嘉轩，也只是朱先生的信徒，他以一个农民的精明与干练，可以信服姐夫所作所为，但也只是信服而已。

　　为他人灯塔者，孤悬于海。

　　只有朱白氏懂得、信任、认同朱先生，并以其伟岸的母性光辉支持着朱先生。

　　虽然文中没有描述，但没描述就是最好的描述。

　　新婚不久的朱先生只身下江南，想必家中高堂待养、婴儿啼哭，朱白氏操持有功，所以才让朱先生无了后顾之忧。

　　朱先生要一人去拦二十万人马时，连白嘉轩听了都大呼冒险。可朱白氏没有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为朱先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来朱先生等八君子要去抗日，白嘉轩有阻拦、茹师长有阻拦、原上村民有阻拦，却没看到朱白氏的阻拦。因为她懂这是丈夫“道之所系、一往无前”的选择，阻止不了也不应阻止，为妻能做的便是撑住门户、默默支持。

　　当然朱白氏的品德不仅限于“从嫁随夫”的沉默与顺遂，她的干练在白家落败、塔镇小娥等章节都有所表现。当真如现当代某位女性所写的那样：“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只有当朱白氏偶露峥嵘时，读者才读得出来朱白氏不仅是温柔顺遂的水，更是“江上有奇峰”。

　　这样的偶露峥嵘，是源自朱白氏对丈夫人生信条的绝对认同与支持。你要联通学界，我就在家侍老抚小；你要孤身犯险，我就为你整理衣衫；你不贪墨一粟，我就带着孩子饭糗茹草；你留遗言：“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我就责成孩子们恪守。当汹涌的吊孝者前来奔丧时，我让孩子在里头插死门闩，自己走出大门向大家跪告丈夫“不报丧、不吊孝”的遗嘱。即便弟弟以头撞门，我也愤恨的申斥他：“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

　　无论朱先生平生功业外人如何评价，朱白氏都对朱先生给予了理解与认同。“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世俗之人已经很难了，“不以成败论丈夫”对妻子来说更难。可朱白氏懂朱先生为何要做这些事不做那些事，也认同并且有能力守住朱先生的坚持。所以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朱先生的识人之明，一眼看出了朱白氏“眼睛中的刚强”。这一眼终身，朱先生无憾矣！

　　世人解不了朱先生之味，也许朱白氏也解不了。但她支持、认同丈夫的所作所为，并以母爱的温厚与坚韧、明理与包容，让朱先生能够在妻子面前卸下厚重的甲，释放他的失落与脆弱。

　　对包括白嘉轩在内的世人而言，朱先生是灯塔与支柱，每一次灾难降临在白鹿原上时，每当困惑萦绕在村民心头时，朱先生是大家唯一的依靠。对朱先生自己而言，少年时“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与自负，却在风雨飘摇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心中的落寞与孤寂又有谁人知？

　　宋代方岳有诗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可对朱先生而言，哪有二三？放眼望去皆是向自己寻求力量的人，而自己的力量又向何处寻？当年少时坚持的那些信念已被现实击碎，自己心中新的答案又不知在何处时，朱先生有多么深的无力感啊！

　　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用今天心理学的概念解释就是，人在最脆弱最惶恐的时候，会本能地喊“妈”，因为在无意识中我们完全信赖母亲。

　　只有赤子之心的孩提时代，人才能从母亲（这是个概念而不是个指代，概念可以是完美的，但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女性都能做到。就如同也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男性都配得上被叫父亲一样。）那里获得这种可以敞开心扉、暴露脆弱、无需防备的倾诉，并从母亲那里获得安抚与治愈的力量。

　　倾诉、分享越来越难，男人成年后便话越来越少。

　　所以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朱先生叫的那声妈，是对老妻相守相知相互扶持一生的信任与依恋。躺在“亦妻亦母”的朱白氏温热的大腿，临终前的朱先生不再是圣人而是可以敞开心扉倾诉自己苦楚的孩子。

　　只有有抱负的男人才是孤清的，孤清的男人都是可怜的孩子。庆幸朱先生为自己找到了这位懂你的坚守、爱你的信念、疼你的脆弱、怜你的孤独，明白你正道立世、奋不顾身的相之下，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的朱白氏。

　　朱先生你一生抱负难以施展，但能有一位能让先生敞开心肺、值得托付、熨帖内心的妻子，先生可慰矣。

　　《白鹿原》里的朱先生，是原上百姓心中“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可朱先生在临终前却依偎在妻子的膝头说他“孤清得受不了”，孤清到他紧紧盯瞅着妻子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一

　　朱先生在书中的开场，是通过妻弟白嘉轩的回忆引出的。按书中时间推算，首次登场的朱先生应该是三十左右的年纪，那时的他已学名在外、心中满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以当陕西巡抚方升数次委以重任时，朱先生坚辞不就。甚至巡抚登门相邀，他也能直指时弊：国家已经病重到浑身麻痹的地步，纵然他一人呕血也回天乏术。不如让他去办教育，教出一批能扶大厦之将倾的学生。这是笃信儒家的关学后人朱先生从学理出发的信念，也是清末民初一批仁人志士“教育救国”理念的渊薮。

　　从后文的描述来看，朱先生有实现这一抱负的才能与品德，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份俯察人心的睿智。

　　正是因为这份如开了天眼般的睿智，所以他清楚他需要怎样的人生伴侣。因此当他相亲时，不看模样而看眼睛，女子无论贫富妍媸，眼睛无神者不要，媚气者不要，流俗者不要。

　　之所以如此挑剔，是因为此时的朱先生已经心里清楚他的一生将会面临怎样的道阻且长，因为他选择的人生理想是“治国平天下”，人生道路则是秉持心中道义，出乡为国、回乡为教。选择这条路，苦难多、危险多、挑战多、诱惑多。

　　班固在《白虎通》中解释：“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柴门之家，尚得夫妻一体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遑论朱先生给自己选得这条千难万险的人生道路。所以这条路上的同行者，确实无神者不行，媚气者不行，流俗者不行。无神者，内心不坚，易临事自乱；媚气者，难守正道，易随波逐流；流俗者，惑于世俗，易难挡诱惑。

　　直到他看到了白嘉轩姐姐的那双眼睛。“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

　　于是朱先生笃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猝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

　　这才是朱先生念兹在兹的miss.right。

　　二

　　可遗憾的是沉疴难起的老大中国，岂是朱先生一人能教化、涤荡得了的。

　　朱先生婚后不久便遇到了第一次理想的幻灭。受南方同仁相邀，他赴杭州讲学，想着此举可以联合南北学界“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却不想终日被拉去游山玩水。疲于应酬的朱先生最终在被拉进烟花之地时爆发了：“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

　　“慎独”这句出自《中庸》的君子之行，要求君子闲居独处中谨慎不苟，无人监督时谨慎从事，自觉遵守心中的道德准则。不欺暗室、谨言慎行，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以坚守的君子底线。

　　拂袖而归的朱先生满腔忧愤的回到秦地，登上华山之巅，吟出那首《登华岳南峰极顶》：踏破白云万千重，仰天池上水溶溶；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

　　“砥柱人间是此峰”是朱先生对华山的赞美，也是他对自己一生功名、道德的自勉。

　　当时的朱先生虽小受挫折，但从后来表现来看他依然坚信自己可以实现中国古代读书的最高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所谓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所谓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于是，当他得知白嘉轩种植罂粟，且引得村人效仿时，他挽缰扶犁毁掉妻弟的罂粟田，并引导村民都放弃种植罂粟；

　　于是，当白鹿两家为争买李寡妇的六分地结怨仇时，他出面巧妙化解，为白鹿村赢得“仁义白鹿村”的殊荣；

　　于是，当白鹿两家决定出资兴学、修建学堂时，他不吝折节竟打拱作揖跪倒在地向二人施礼；

　　于是，当方升在乾州陈兵二十万，准备反攻西安时，他一人青衫布鞋前去退兵，以免关中生灵涂炭；

　　于是，当旧时代的秩序已经轰然坍塌，新时代的秩序还未建立，原上百姓茫然无措时，他为村民制定相约，教化村民，求取共识；

　　于是，当乌鸦兵围困西安城，骚扰白鹿原时，他以豆腐烩肉暗讽刘镇华必然兵败，保得书院安宁；

　　于是，当关中年馑之时，他出任赈灾负责人，多方筹措粮食，亲自为乡民舍饭；

　　于是，当原上瘟疫横行，愚民传言是田小娥作祟需立庙纪念时，他给出的办法是：焚骨镇塔。这里需要多说一句：瘟疫直到如今都难以速灭，比如新冠。在当时自然更是药石无效。但如果人心乱了，不仅与防疫无益，更容易让邪道迷信泛滥，如汉末黄巾。所以既然医治暂时无效，那么稳住人心则是第一要务。所以妻弟遇鬼时他没给过今天看来迷信的解决办法，原上大旱时他没鼓励过白嘉轩近乎自虐的迷信求雨办法，但这次他给出了焚骨镇塔这个今天看来戕害女性的迷信做法。无他，稳定人心耳。不然，原上必然先是神婆神汉迭出，接着便是类似黄巾、拜上帝教般的勾连串通，那样的话白鹿原将永无宁日。所以在戕害女性与祸连灾接之间，朱先生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当日寇进犯时，他勉励鹿兆海给他带回一摞倭寇的头发；当少年捐国后，他毅然投笔从戎、老迈出关，八君子抗日宣言轰动三秦与沪上；

　　于是，当世事纷扰、世风日下时，他结庐邀友，整理国故县志。

　　……

　　朱先生的一生似乎完成了原上芸芸众生高山仰止的功业与德行，以至于被誉为“圣人”。朱先生确实也当得起“关门弟子”黑娃为他敬献的挽联：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但实用主义的村民们拜他为圣人，是把他当成知晓天机的神，只为了得一句“今年成豆”或“牛在南边”的神启。

　　可他真得从自己内心出发觉得自己成功吗？朱先生一生当得起一个“无愧”，可他真得“无憾”吗？

　　《白鹿原》被誉为我们民族的秘史，那我们结合小说与史料一起回顾下吧：

　　杭州讲学，本想以正世风，却终日受邀于靡靡之音、勾栏瓦舍之中；

　　他铲了妻弟乃至白鹿原的罂粟，却阻止不了恶之花开编三秦。有记载民国最高峰时，陕西全省鸦片种植面积竟高达农田总数的八九成，年产量5万担上下，为北方诸省之冠，“秦土”甚至与“云土”（云南产鸦片）并称当时最高品质。鸦片税也成为了各路军阀盘踞陕西时最主要的税收来源。

　　他劝阻住了方升反攻西安，解民倒悬。但随后三十年，陕西何曾少过兵连祸结？满汉交兵、军阀斗法、白朗袭扰、刀客劫掠、豫兵围城、倭寇空袭。民国鼎革三十年来，华夏大地无一处狼烟得熄，陕西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他为教兴学，却也只能囿于儒教关学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君子品德之教。不仅抵不住洋枪大炮，也劝阻不了一干学生之间的党见之争。

　　他在白鹿原上制乡约、破谣言、广教化，却禁不住原上的爬灰偷人、作奸犯科、抽烟聚赌，他阻止不了白嘉轩被打断腰，鹿泰恒被墩掉命，更阻止不了政治理念不同的人用人肉鏊子将原上一个个精壮后生烙成齑粉。

　　他筹粮舍饭却罐盛指食，未曾贪墨一粟，也不过救得了滋水一隅。而这段故事的历史背景是惨绝人寰的“陕西民国十八年年馑”。老秦人把一料粮食（陕西大多一年夏秋两料收成）受灾称为饥年，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连续三料未收称为年馑。而这次的年馑岂止两年内三料作物受灾，而是从1928年（民国十七年）一直绵延到1931年（民国二十年），其中1929年（民国十八年）为最。据史料记载，1928年大灾开始前陕西人口约为1180万，而到了灾末的1931年，陕西仅有人口897万人。五年间，全省死亡250万人，逃荒40余万，其中仅被卖出省的妇女就高达30万。

　　他镇住了田小娥，却没镇住霍乱疫情在全省的蔓延，1932年全省92个县中有60个县出现疫情，十三四万百姓遇难，惨相就如书中描写的那样“两头放花”。

　　他鼓励原上后生勇杀倭寇，在鹿兆海的身后是三秦大地115万先烈奋战在抗日一线。虽然陕西不是出兵数量最多的省份，但因为此前连年大灾，陕西人口已经锐减到900万左右，八人出一的出兵比例却是全国第一。加之陕西还要供应陕甘宁边区、胡宗南部、退入陕境的晋绥军，以及河南流民的给养，所以陕西对抗战的人财物支持，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但即便如此，朱先生看到的依然是国土日丧、全陕戴孝。甚至他想为之报仇的鹿兆海原来竟死于与共军的摩擦中。

　　到这时，已老迈的朱先生确实心灰意冷了，他追求了一生的“治国平天下”看来是无望了。他彻底失望了，他回到了白鹿书院，准备整理国故县志了此残年,却向县长化不来“仅够买两支枪”的刊印费。

　　所以当醒悟后的黑娃向风烛残年的朱先生求学时，朱先生自嘲到：“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因为在这个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世道里读了无用。

　　朱先生终其一生都想通过他道德的感召、知识的力量、人格的号召、以身作则的去教化、引导国人去创造一个朗朗太平之世。最开始时他放眼全国，所以才愿南北学界联手，后来他将目标归拢在三秦大地，再后来他心愿再缩小到滋水县，缩小到白鹿原。可到最后，他发现他连白鹿原这片仅有的“试验田”也改变不了。就如同梁漱溟先生在山东进行的乡村建设试验一样，主张从乡村教育着手改造社会，可朱、梁两位先生最终都落了一场空。

　　梁漱溟一生都记得父亲梁济自溺前问过他的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当时少年意气风发的梁漱溟不假思索的回答父亲：“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可后来的国家沉沦让梁一生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朱先生坚信自己“砥柱人间是此峰”，必能“踏破白云万千重”。他言他所信者，他行他所言者，他是“知行合一”的圣人，是儒家教化与“白鹿精神”的化身。可追求一生的救国安民、止息纷争却在终了都没看到，最终的落寞又有谁知？

　　朱先生无憾乎？

　　三

　　想来朱先生是有遗憾的吧。朱先生孤独吗？应该吧。

　　孤独与寂寞不同，寂寞是守不住本心的躁动，是“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抱怨，空洞无物而又歇斯底里；孤独则是孤身闯世界时的彷徨，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自嘲，深沉内敛而又高大丰满。

　　谁解朱先生之味呢？原上的芸芸众生对此完全无概念；从方升到滋水县长也不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即便是白嘉轩，也只是朱先生的信徒，他以一个农民的精明与干练，可以信服姐夫所作所为，但也只是信服而已。

　　为他人灯塔者，孤悬于海。

　　只有朱白氏懂得、信任、认同朱先生，并以其伟岸的母性光辉支持着朱先生。

　　虽然文中没有描述，但没描述就是最好的描述。

　　新婚不久的朱先生只身下江南，想必家中高堂待养、婴儿啼哭，朱白氏操持有功，所以才让朱先生无了后顾之忧。

　　朱先生要一人去拦二十万人马时，连白嘉轩听了都大呼冒险。可朱白氏没有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为朱先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来朱先生等八君子要去抗日，白嘉轩有阻拦、茹师长有阻拦、原上村民有阻拦，却没看到朱白氏的阻拦。因为她懂这是丈夫“道之所系、一往无前”的选择，阻止不了也不应阻止，为妻能做的便是撑住门户、默默支持。

　　当然朱白氏的品德不仅限于“从嫁随夫”的沉默与顺遂，她的干练在白家落败、塔镇小娥等章节都有所表现。当真如现当代某位女性所写的那样：“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只有当朱白氏偶露峥嵘时，读者才读得出来朱白氏不仅是温柔顺遂的水，更是“江上有奇峰”。

　　这样的偶露峥嵘，是源自朱白氏对丈夫人生信条的绝对认同与支持。你要联通学界，我就在家侍老抚小；你要孤身犯险，我就为你整理衣衫；你不贪墨一粟，我就带着孩子饭糗茹草；你留遗言：“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我就责成孩子们恪守。当汹涌的吊孝者前来奔丧时，我让孩子在里头插死门闩，自己走出大门向大家跪告丈夫“不报丧、不吊孝”的遗嘱。即便弟弟以头撞门，我也愤恨的申斥他：“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

　　无论朱先生平生功业外人如何评价，朱白氏都对朱先生给予了理解与认同。“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世俗之人已经很难了，“不以成败论丈夫”对妻子来说更难。可朱白氏懂朱先生为何要做这些事不做那些事，也认同并且有能力守住朱先生的坚持。所以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朱先生的识人之明，一眼看出了朱白氏“眼睛中的刚强”。这一眼终身，朱先生无憾矣！

　　世人解不了朱先生之味，也许朱白氏也解不了。但她支持、认同丈夫的所作所为，并以母爱的温厚与坚韧、明理与包容，让朱先生能够在妻子面前卸下厚重的甲，释放他的失落与脆弱。

　　对包括白嘉轩在内的世人而言，朱先生是灯塔与支柱，每一次灾难降临在白鹿原上时，每当困惑萦绕在村民心头时，朱先生是大家唯一的依靠。对朱先生自己而言，少年时“砥柱人间是此峰”的自信与自负，却在风雨飘摇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心中的落寞与孤寂又有谁人知？

　　宋代方岳有诗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可对朱先生而言，哪有二三？放眼望去皆是向自己寻求力量的人，而自己的力量又向何处寻？当年少时坚持的那些信念已被现实击碎，自己心中新的答案又不知在何处时，朱先生有多么深的无力感啊！

　　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用今天心理学的概念解释就是，人在最脆弱最惶恐的时候，会本能地喊“妈”，因为在无意识中我们完全信赖母亲。

　　只有赤子之心的孩提时代，人才能从母亲（这是个概念而不是个指代，概念可以是完美的，但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女性都能做到。就如同也并非每一个已生育的男性都配得上被叫父亲一样。）那里获得这种可以敞开心扉、暴露脆弱、无需防备的倾诉，并从母亲那里获得安抚与治愈的力量。

　　倾诉、分享越来越难，男人成年后便话越来越少。

　　所以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朱先生叫的那声妈，是对老妻相守相知相互扶持一生的信任与依恋。躺在“亦妻亦母”的朱白氏温热的大腿，临终前的朱先生不再是圣人而是可以敞开心扉倾诉自己苦楚的孩子。

　　只有有抱负的男人才是孤清的，孤清的男人都是可怜的孩子。庆幸朱先生为自己找到了这位懂你的坚守、爱你的信念、疼你的脆弱、怜你的孤独，明白你正道立世、奋不顾身的相之下，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的朱白氏。

　　朱先生你一生抱负难以施展，但能有一位能让先生敞开心肺、值得托付、熨帖内心的妻子，先生可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