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永远停留在18岁的姑娘

　　1个

　　看到彤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在做梦。她从后面跑过来，轻轻地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着。事实上，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已经死了两年了。

　　如果你问我她长什么样，我大概会琢磨半天，最后遗憾地回答，“我想不起来了。”我能准确地记得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和嘴巴很小，就像她一样，含蓄害羞。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全貌，她仿佛站在一缕雾气中，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身影。

　　

　　她去世时未满19岁。我没有去她的葬礼，也没有去她的墓地。当她躺在病床上时，我曾多次站在她家对面的路灯下，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窗外，时不时有一个人影闪过，我便转身离去。

　　以前总觉得她是最胆小懦弱的人，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最胆小的人是我。

　　2个

　　彤彤是个害羞的爱哭鬼，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

　　几十年前，我爷爷和她爷爷一起下乡。当他们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时，我和她的父亲一起在泥泞中打滚，他们在家里一起玩过家家。我们披上床单，扮成电视里的小仙女，把床单扎成裙子，在床上、地上来回走来走去。我们都爱玩这种游戏，有时候我们会担心，如果我们到了二十岁还喜欢玩这种游戏，会不会很丢人？

　　谁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二十年。

　　小时候，我很野。我是街上的孩子王，拿着羽毛球拍跟在几个蹒跚学步的萝卜头后面。我敢和街对面的同龄男孩打架。作为一个女孩，我长得像野草，这让我的家人非常沮丧。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她是一个极其听话温柔的小女孩，做任何事都会先征求家人的意见，和朋友出去一定要提前和父母约好。说话轻声细语，走路不紧不慢，站在陌生人面前，她会强忍着涨红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家邻居无数次对我说：“你天天陪她玩，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安静点呢？”

　　起初，因为我们还小，父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长大。后来，因为“相见恨晚”，我一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妈妈有一个大化妆盒，我们偷偷在镜子上贴了黄色。她妈妈有一个装满衣服的衣橱，我们锁上门，把衣服拉出来穿上，在镜子前扭来扭去。有几次，看到大人要进屋，我连忙整理好衣服塞回衣柜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开门，殊不知我已经一眼看穿了.

　　但她也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她害羞爱哭，她是我在学校的跟班，只有我能保护她。她因为写错作业被批评，她很想哭。万一她走路不小心被抓破了皮，她又要哭了。每当她这样吸鼻涕流泪的时候，就像一个被婚姻折磨了无数次的丈夫，我就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适时塞上纸巾给她。

　　我上初中的时候，还在和她一个班级。身边的朋友多了，童童开始不开心了。

　　有一次，我和她在我家楼下吵架，那是女生常有的争吵。她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全是泪水，怪我把最新的电影碟借给别的女孩。

　　她冲我吼道：“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也不甘示弱，“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看谁愿意跟你这个爱哭鬼玩，除了我！”

　　她 站着不动，沉默。我气鼓鼓的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地朝学校走去，她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停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车后座，生硬地问：“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她低声应道：“好。”

　　自行车车轮吱吱转动，风从袖口处喷涌而出。她一进来，就揪住我的衣角，渐渐高兴起来，对着我喊：“S！S！”

　　她在谈论我们经常玩的游戏。中午通往学校的路上空无一人，几乎没有汽车。我会故意把自行车的轨迹改成“S”字形，童童随着身体微微的倾斜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笑了起来，几乎是笑出声来。无法呼吸。

　　3个

　　高中毕业后，我和她去了不同的学校，我们的联系变少了，但我们不会陌生。偶尔听同校的朋友说，她还是那个胆小爱哭的孩子。

　　她最后一次健康地站在我面前是一个凉爽的夜晚。记不清是晚春还是初秋，高中还是高中。直到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是觉得人生如梦，她亦是梦。

　　

　　我坐在爷爷家门前的长凳上，前面是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小镇上汽车很少，行人较多，自行车叮当作响。童童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到刹车声，她停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

　　她喊道：“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起身回答她：昨天下午。

　　她弯眸笑了笑，又踩上了自行车，“我要去接表妹放学了我来了，明天来陪你玩。”

　　握着车把的双手，蹬着踏板的腿，通红的脸庞，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力和健康。

　　第二天早上，躺在床上的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爷爷说：“童童这次生了大病，晚上突然昏倒了，我连夜被送进了医院，说是白血病。”

　　我立刻坐了起来，惊讶自己还在梦里。

　　她辍学，去了医院，又回来了，去了一家更大的医院，这样的循环一直持续到她的余生。爷爷说：有空就去看她，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说可以，但我没有去。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到她家附近，看到她家走廊的玻璃。有一块颜色突兀的玻璃。很久以前，我们和街对面的女孩发生了冲突。他们捡起小石头，将其打碎并重新放置。

　　我突然不能走路了。听说童童剪掉了长发，脸色蜡黄消瘦。以前她总喜欢和我比美貌，我不敢进去看她。

　　我没有看到她，但我看到了她的父亲。在热闹喜庆的宴会上，他戴着墨镜，看上去状态不错。他帮主人收礼物，给客人安排座位，还和别人聊天。打牌。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只能时不时瞥他一眼。他果然在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额头上也有几缕白发。他转身看到我，笑容僵住了，轻声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看童童，她很想你。”

　　我不能再做一个胆小鬼了，但我还是胆小，叫了好几个同学才敢见她。

　　那天我穿了一条牛仔裙，烟灰色打底袜，一双平底鞋。我走进那扇门。我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来过这里。童童奶奶迎接了我。她太老了，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眯着眼睛看着我们。我立刻认出这群健康的孩子是来看她病重的。孙女，瞬间泪流满面。

　　彤彤不在客厅里，她坐在床上和床上躺着，头上留着短刺一样的头发，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痛哭流涕，结果她刚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只是站着低下了头。

　　她爸爸出来迎接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伙伴，童童，你发呆干什么，快给他们搬个板凳。”她居然小跑着去搬。

　　我们吃了一惊，连忙拒绝了。这时，爸爸又说：“彤彤，你去洗点水果，还有那些饼干，拿出来给朋友吃。”

　　彤彤连连回答，要从纸箱里拿水果。我们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我们自己来吧，你坐下。”

　　她爸爸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要跟好朋友打个招呼了。这些饼干多吃点，反正童童现在吃不下了。”

　　他语气低沉，尴尬一笑：“你们玩吧。”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我们坐下来聊了些干巴巴的话题。我不擅长用同情的心情和彤彤聊天，却又忍不住同情她。她很瘦，脸色苍白，头发比街对面的坏男孩还短。不知道一个18岁的少女，每天面对未知的死亡，睁开眼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彤彤坐在我的右手边，听我们聊学校，聊班主任，聊考试，聊男生，然后静静地笑.突然她伸出手，轻轻拉起我穿的打底袜。她的身子弯得很低，脑袋凑得很近，看着很认真。

　　只听她说：“咦，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好漂亮啊。”随即赞叹道：“你的裙子也好看，又瘦了，穿裙子挺好看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好奇的表情让我不敢再去看她，只能通过社交软件悄悄了解她的近况。有时候我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多看她一眼，多拥抱她。她在与病魔抗争，一个人默默地坚持着，而我却胆小如鼠，连给她一句简单的鼓励都没有勇气。

　　4个

　　2014年冬天，听爷爷说她的身体好像恢复了很多，正在等待配套治疗。如果配对成功，她就有机会康复。

　　听说她身体很好，可以回家养病了。她只需要按时吃药，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听说她的精神状态也很好，正在准备2015年的暑假高考，父亲还带她去高中报了名。于是我整理了笔记和书籍，寄到她家。

　　她还坐在床上，脸色却好了很多。她的面前是一张简单的折叠桌，上面放着一杯温水和几本书。她的一只手臂上缠着某种白色带子，固定着一根小管子。我站在她面前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我觉得十几年的情谊突然这么一个拥抱显得油腻虚伪，于是我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想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等她身体好了我再去找她。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我一直认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她的治疗很顺利。

　　2015年3月19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在那一天，我根本没有想过她。妈妈打来电话，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我顿时吓了一跳。

　　“彤彤去世了。”妈妈说。

　　“她过得很艰难，”奶奶说。

　　“在她离开之前，她大喊‘爸爸救救我！爸爸救救我！’”爷爷说。

　　她走后，过了好久才陆续造访我的梦境。起初我梦到她看起来像个小学生，坐在地上抽泣。后来，她像个初中生，成了我的同桌，乖乖写作业。还有一个高中生，她从后面跑过来，一直对我笑。

　　她永远留在了2015年，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偶尔想起她，如果她还在，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

　　

　　童童的父母四十多岁，失去了独生女，鼓起勇气孕育新生命。巧的是，她也是一个和自己长得有百分之七十相似的女孩。

　　假期我回了爷爷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想去看望她姐姐。我提着一袋水果去了，一路上心神不宁，不敢见到彤彤的家人。

　　走到她家附近，不远处站着一位老人，怀里抱着婴儿和别人聊天，笑得很开心。当我走近他们时，老人转身看到了我。她是彤彤的奶奶。看了我几秒，她突然想起了我，“啊……是你，你来了……”说完就泪流满面。

　　彤彤的外婆和妈妈闻声看到我来了。他们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泪流满面。大概是看着我长大，好像也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悲伤，但我也随之流下了眼泪。

　　所有人都在哭泣，唯有怀中的婴儿在对着这个新世界开心地笑着。不知道你姐姐来这个世界有没有让你带什么东西，有没有怪我胆小。

　　有一句很俗的话，但我想对你说：“祝你生活幸福，祝你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