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wap.265xx.com如何以「“姐姐是不是在躲我?”他步步逼近」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古言现言均可,题材不限啦~
“姐姐是不是在躲我?”
“你想多了。”我面不改色。
“那为何对总是我避而不见。”他向我走来,一如当初我怀揣着恶趣味骄矜地走向他,“我是你的狗,不是吗?”
“合约已经到期了。”我提醒道。
1
储灵,一个带着玄幻色彩的名字,实际上属于一家出入管理严格酒吧,或者说会所。
就像好莱坞的红沙发那样,这里充斥着大量的年轻男人,只要他们走进这里随便点些什么,就意味着他可以被明码标价。
我来这里是为了捞我那个纵情声色私生活混乱的闺蜜——倒也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她如果能将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她公司的市值至少还可以翻一倍。
意外的是,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面前还摆了一杯喝了一半的鸡尾酒。
卞之术,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他的毕业设计展览上,他极具创意的大胆设计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被惊艳的还有在场的媒体,那段时间的时尚圈里满是对他设计的赞扬。
除了作品,他本人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瘦高的身形,线条突出的锁骨与喉结,杂乱的恰到好处的自然卷中长发,盖过眉毛虚掩住眼睛的刘海,淡漠深邃的眼眸以及眼下褪不掉的淡青色黑眼圈。
就像大众印象里神经质的艺术家,很刻意的打扮。
虽然他本来就是艺术家,连名字都充满了极简线条的艺术感。
那么,问题来了。一名未来可期的设计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售自己?
我承认自己又恶趣味的成分。我大步向他走去,赶在另一名被他勾起兴趣的富婆之前。
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混在背景音乐的鼓点里。
现在人很少,足以让他听见我的来临。
“多少?”我直截了当地发问。
卞之术闻言抬头,一怔,眼里又恢复了淡漠的模样,“五十万。”
他眼下的黑眼圈似乎更重了,变成鸦青色,眼里结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忧郁。
他应当算是桃花眼吧?我不太懂这些。我也没问他为什么缺钱,天灾人祸疾病,基本绕不开这些。就算不是,他也能绘声绘色地编一段故事。
我在他身旁坐下,开起了条件,“我知道你是服装设计师,正好,我名下有个服装品牌。两个选项,你自己挑。”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第一的选项,当我的狗。这笔钱算我买下你的费用,为期五年,不用偿还。每年至少发布三个主题的时装,每一场的设计作品不少于35套。除了替我保质保量的设计服装之外,你还要负责安排我的工作日程与生活起居,你可以理解为助理家政保姆一类的角色。总之,满足我的一切需求。”
“第二,这笔钱算我借你,而你只能替我打工还债,连本带利,还完为止。服装设计的要求同上。如果违约,不好意思,我定的违约金可是天价。”
第一个选项要求那么苛刻,纯粹是为了替第二个选项做铺垫。
如果我一开始要求他替我打工,他未必会接受,毕竟,我对于设计质量和数量要求近乎变态。
我正欲继续制定关于薪资与利率方面的事情,他直接给了答案。
“第一种。”
我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我望着他没反应,他字正腔圆道:“第一种,我当你的狗,晏小姐。”
晏临舟,我的名字。
他知道我。
“你认识我?”
“在电视新闻里,还有发布会。”他立刻回道。
听起来倒也合理,我没再追问。
我的闺蜜洪宇出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人,有些眼熟。
她看见我身后的卞之术眼里一亮,随后眼神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番,直勾勾的,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果然你还是喜欢这种诗人啊艺术家的类型。”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一同去了停车场。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助理,助理立刻会意,带着卞之术和那个年轻人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一个隐蔽的后门。
“他不是你之前赞不绝口的那个设计师吗?叫卞……卞什么来着?”
“卞之术。而且,我也没有赞不绝口吧。”
我记得我只夸了他两句。
“啊,是吧,谁让你平时总是吝啬夸赞,怼人说教倒是在行。”洪宇打开车门直接钻了进去,靠在椅子上休息,“我记得……算了不记得了,你这是费尽心思把人挖来了?”
“没有。五十万,他把自己卖给我了,为期五年。”
洪宇愣住了,手里的安全带悬在半空中,她倒吸一口气,颇为惋惜道:“这也太便宜了,怎么没叫我赶上。”
我耸耸肩。
哪会有人这么轻易地作践自己,背后必然有隐情。我不问,不代表我不会去查。
“去哪儿?晏大小姐大晚上地特地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亲自找我。”
“你的定语太多了,听的头疼。”
“嚯,还不是跟你学的,一天到晚说话跟泼水一样,一口气一大盆。”
“去医院。”我答道,“老爷子快没了。”
车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
老爷子自然是我的爷爷,亲爷爷,也是振兴整个家族企业的人,商业帝国的创建者。
洪宇家和我们是世交,当初母亲还怀着我的疏忽时候,老爷子就自作主张想让我们这一代联姻。
永结同好。
母亲怀的是龙凤胎,如果口头婚约还算数的话,洪宇会成为我嫂子。
我的哥哥长得好看,桃花无数。可惜他从小在老爷子的严厉监管下长大,和父亲如出一辙,是个缺乏幽默感的无趣男人,终日不苟言笑。洪宇不喜欢。
“怎么样?”洪宇突然问,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你指什么?”
“那个小鲜肉。认出来没?”
我想了想那张脸,确实有几分眼熟。但是洪宇一直以来的口味都没怎么变过,她的sex partner从来都是一个模子复制粘贴,三个凑一起可以消消乐。
“唉,我就知道你这个大忙人是不看电视剧和热搜的。”洪宇叹了口气。
“……流量小生?”我眉头微皱。
流量小生的粉丝最为疯狂,这如果被狗仔拍到,洪宇的公关估计有的忙。
“对啊。你当储灵这里什么人都能进的?能来这儿找金主的,背后多少都有点儿东西。”
“这我倒是不知道。”
储灵这个名字,每听一次我都会觉得我是在看玄幻网文。
2
“说起来这家酒吧还是你们老爷子的产业。我一开始还以为按照他的风格会办个什么宴会厅之类的。”
我没搭话,见我无意继续,洪宇暂时闭麦。
但她又确实不是个安静沉默的人,没一会儿她就开始讲单口相声,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她这几天遇见的几个有个性的合作伙伴与小鲜肉。完了又话题一转,调到自己身上,“老爷子不会还坚持让我嫁给你哥吧?”
“怎么,不想当我嫂子?”
“嘁,听着太老了,叫我姐姐。”
我嗤笑一声,“平时听那些小鲜肉叫还不够吗?”
前方的红灯亮起,她缓缓减速,“我说真的,老爷子不会最后想来个冲喜之类的吧?”
“冲喜也是他自己娶个续弦,关你和我哥哥什么事。”
她松了口气,“那就行。”
就算老爷子坚持,我和哥哥也会想尽办法反对。晏氏家族是个什么样子我心里有数,洪宇不能进来。
医院的vip病房外挤满了人,各个穿的光鲜亮丽。
从电梯一路走到病房门口,除了我和洪宇的脚步声几乎没一点而声响,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鲜花和水果的气味在空气里蔓延。
我在一群悲戚的面孔里找到了我的哥哥晏文星。他垂着眼,嘴角也是下垂的,一身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精致整洁的像个假人。
“父亲呢?”我问。
“在里面,跟医生讨论。”他答道,向我身旁的洪宇微微点头欠身以示礼节。
“具体什么情况?”
“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晏文星一向惜字如金,说完,他也进了病房。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从包里掏出手机联系公司的人事和艺术总监。
洪宇和我一样靠在墙上,身体不动如山眼神却不老实。她斜着眼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又细细打量他们的衣着装扮,特别是鞋,最后落到不远处的座椅上,“临舟,坐着呗。”
“不了,一会儿就该走。”
洪宇面露疑惑,还不等到我解释,从病房里传出的怒吼声已经给出了答案。
“滚!快滚!一群看客!没良心的东西……”
老爷子在轰我们走。
不意外。老爷子一生权势滔天风光无限,怎么会允许这么多人看到他“落魄”的模样。
“我说什么来着,走吧。”我冲着洪宇叹口气,抑制住想笑的渴望。
“那你还巴巴地跑一趟。”洪宇忍不住抱怨,翻了个生动的白眼。
“不跑一趟不行,不然等回家就该有一堆嘴巴念叨我不孝了。”
虽然我确实称不上孝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走廊里那群人陆陆续续的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向老爷子的助理和管家表达一下关心。哥哥从房间里走出来,依然是严肃庄严的模样,不过我看得出来,和以往相比他现在的神色称得上是放松了。
老爷子是个古板的人,又喜欢绝对的掌控权。
如果站在外人的角度,我应当对老爷子说一句“钦佩”。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比任何人都相信人定胜天。他近乎白手起家,一切压力都自己一人扛着,坚毅的眼神与紧抿的嘴唇从不松懈,从不吐露半句抱怨与丧气话。
当然,他也见不得家里的其他男性在他面前愁眉苦脸甚至哭哭啼啼。听我母亲说,我哥哥自从满三岁后就被剥脱了哭泣与撒娇的权利,乃至正常的情绪表述也会被禁止,不论他遭遇什么。
但我可以表达情绪,前提是我像个淑女一样温婉端庄。
彼时的我还误以为这是爷爷对我的偏爱,看向哥哥的眼神总是忍不住带着同情与怜悯。被我这样看着他也不气愤,只是回我以同样的眼神。
现在我懂了。
“吃糖吗?”我抬头看着与我并肩而行的哥哥,这是我们的暗号。
他下意识地摇头回拒,忽然顿住,“……好。”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叫人听见似的。我挑了挑眉,做贼一般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童年回忆,却是他的可望不可即,然后我装作替他整理仪容悄悄将糖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有点滑稽。我哥哥晏文星,一个年少有为风光无限剑眉星目的青年总裁,活生生的霸道总裁模板,居然连糖果自由都没有。
洪宇装作没看见。这种仿佛谍战剧接头一般的情景从小到大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已经麻木了。
这或许也是我没唯一的、刻意传递亲情的表达方式。
哥哥开车走了,他说父亲还在和医生交涉,让我暂时不要回家。特别是提到不让我回家这点时,他说得格外郑重。
洪宇挽着我的胳膊,“去哪儿?好不容易要解脱了,不出去放松一下。你哥也说了别回家。”
“不了,最后再演几天吧。”我进了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去我家,先送你回去?”
“怎么回事啊这是我的车,你要给我当司机吗?”嘴上这样说着,洪宇还是老老实实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不是……洪宇。”我扭头望着她。
现在是凌晨,街上几乎没什么人,高速上更是空荡荡的像鬼片取景地。我一向起得晚,今天更是一觉睡到快日暮,此刻,我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精神抖擞。
“陪我跑一段?”我意识到嘴角咧开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在我学会表情管理之前最好不要回家。
“不是说再演几天吗?哪儿的大家闺秀会大半夜飙车。”她低头系好安全带,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超速违法哦。走吧,别让我吃罚单。”
发车前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洪宇,你说,如果让老爷子知道我养男人飙车,会不会当场气死?”
她放肆的笑声在我耳边炸开,吵死了。我没扭头,余光瞥见她居然在掏纸巾拭去眼泪。
“我眼泪都笑出来了……行吧晏大小姐,你要想试试也行,但我怕老爷子一下子没气死,不给你分遗产。”
“确实。”我勾起唇角,为自己的离谱想法感到好笑。
我们从一出生就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许多人勤勤恳恳奋斗一生都拿不到的资源,如果还在这里感慨自己的生活不自由,未免显得“何不食肉糜”。
尽管洪宇总是说我的生活方式像拿着金锄头锄地的皇帝。
3
我又一次睡到日暮时分才起床。洗漱完毕后,我找洪宇帮我调查卞之术的背景,随后又问了王秘书他现在的动向。
王秘书说卞之术在工作室里画了一晚上的设计稿,早饭和午饭点的外卖,分别是小笼包和鱼香肉丝盖浇饭——其实不用细节到他吃了什么。午饭后他大概午睡了一个半小时,又起来工作。
他吃的还挺常规,我本以为他这种脑回路不同寻常的人连饮食都会很奇特。
放着正经的打工人不做,偏偏要去当狗,虽然这是我先提的。对他的理由我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只是,直接去问又未免无聊。
我到达工作室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室内是护眼的暖黄色灯光,窗户上映着街道的霓虹。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外卖形形色色的外来人群仿佛一场默剧。
卞之术没有穿通勤装,实际上,我也想象不出来他老老实实穿通勤装的样子。
他弓腰站在人台前,调整衣服腰部的设计。深棕色和卡其构成他的主要色调,就像一杯摩卡,大概是通感吧,我隐约闻到了咖啡的味道。
我正欲走过去,然后就在他的工作台上看到一个空的咖啡杯。
好吧,不是通感,确实有咖啡的味道。
为了避免打扰他,我特意放轻脚步走在椅子旁坐下。这把椅子的角度刚刚好,可以看清他的侧脸以及手上修改样衣的所有动作。
样衣是一件蓝白撞色的衬衫。奶白色很干净,又不会像漂白一样失去活力,蓝色的部分纯净通透,上面浮着如冰面开裂一般破碎的暗纹,更衬托白色的干净。
这个蓝色有些眼熟,我一时间没想起来。
在这个场景里,比起他设计的衣服他本人更夺人眼球。
他的下颚角很锋利,棱角分明的骨骼外紧紧裹着一张薄薄的皮囊。他太瘦了,几乎没什么肉。往下,颈部的曲线总体称得上流畅,突起的喉结并没有打破美感,反而增添了不规则的几何韵味。
几何,我似乎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词描述他。
这是我趁人之危打劫来的设计师。
“晏小姐,您不必这样一直盯着我。昨天晚上我就和王秘书签了合同,跑不掉。”他改完最后一针,直起身收拾散乱的针线,慢条斯理。
“你不用跟我讲恭敬谦卑的那一套。”其实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
“好的,晏小姐。”他笑着,不露破绽。
不是以往遇见的程式化标准微笑,而是另一种,具有他个人丧气与忧郁特质的笑容,美的空洞破碎,将他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我瞥了一眼样衣成品,“这件衣服的灵感是景德镇瓷器吗?冰裂纹。”
他闻言,上眼皮一抬,又缓缓落下,睫毛投下的阴影与眼下的半永久黑眼圈重合,“并不是,但也相关吧。”
他没继续解释,低头继续工作。我的要求是每一个主题至少35套,他还有的忙。
“一杯咖啡,和你的一样。”我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杯,吩咐道。
“好的。”他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微微欠身后出了门。大概十五分钟后他回来了,递给我一杯去冰的摩卡,杯壁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
“冰的?”我抬眼望着他。
现在都入秋了。
“低温更能刺激人的感官。”他解释道。
我接过咖啡打开笔记本,就坐在这里办公。卞之术看着我,展露他的招牌笑容后继续工作。他没说些什么,当然,他也没权利说些什么。
合上电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卞之术身旁又多了一件快要完工的样衣,依旧是蓝白的配色。
“你不休息吗?”
“老板都没有休息,我哪好意思。”他的嗓音染上了几分沙哑。
“你不用配合我的作息时间。”
我的作息相当阴间,凌晨睡下午起,洪宇已经吐槽过好几次,我懒得改。
“卞之术。”
“您请吩咐。”
“年底,我要看到你为明年春夏设计的作品,男装和女装各两套,分别为日常装和礼服。”
也就是总共4套主题,至少140件作品。
“好的。”他毫无异议。
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无聊。按理说,一个天赋过人的设计师多少都会有些傲气,可他此时乖巧服从的像是专业训练过的服务业人员。
他的棱角呢?
晚上回去的时候洪宇非要来接我,她说最近不安全,出了许多失踪的案子。我听的无语,又拗不过她。
失踪案确有其事,不过那起码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段时间没见什么涉及刑法的新闻报道。
卞之术见我要走,立刻起身替我拿包开门。洪宇见这一幕笑嘻嘻地感叹道:“好乖哦,果然你喜欢听话的。”
她小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跟来的两个保镖似的人站在三米开外等着她,西装西裤戴墨镜,个高体壮像堵墙。
走之前,她扭头向卞之术喊道:“临舟从小就喜欢悬疑推理,经常去玩密室和剧本杀。没想到吧?和现在的小年轻一个样!”
我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依然笑嘻嘻的。她拉着我进了车的后座,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他卖身的原因。”
卖身,她的用词既尴尬又精准。
“确实。”她眨眨眼,“他父亲得了癌症,没救了,现在基本是花钱买命的状态。”
我闻言勾起唇角。真巧啊,老爷子也没得救了。
“重症监护室的价格不便宜,五十万够他活多久?”
“那这我没算,而且我也不知道icu一天多少钱。”
“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你当我的消息网是用来打蚊子的?”洪宇笑得耐人寻味,连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他的父亲已经放弃治疗了,而且一心求死。好几次,他的父亲,虚弱地、用枯瘦如柴的手拉着护士的手腕,恳求护士给个痛快。”
说到后面那段,洪宇声情并茂地演了起来。
有这个想法也不算奇怪,据说重症治疗的过程相当痛苦,而且躺在病床上像个废人一样煎熬,确实不如立即结束。
“……五十万是丧葬费?”我推测道。
这似乎不太符合国家的号召。
“不是。卞之术不肯放弃治疗。临舟,你说他这么做,到底是孝,还是不孝呢?”
我没回答。
4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将我的办公室挪到了卞之术的工作室里,中间就做样子隔了个小型屏风。
王秘书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方便监督设计进程,试图请缨代劳。我回绝了。
他的贴心偶尔令人厌烦。
那些追求美学热爱艺术的人,总是把自己喜爱的作品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定期做昂贵的养护。平时就将它摆放在卧室或者书房,总之一切看起来像是触手可及的位置,确保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时光都可以欣赏这份美。
私有的、秘密的。
对我来说,工作状态的卞之术或许就是这件艺术品。
他是我的私有品。
哥哥说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一直留在医院,从早到晚见不到人。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总之不会是照顾老爷子,一是有专业护工;二嘛,老爷子是不会让自己一手操控的儿子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的自尊心绝不允许。
说实话,我有点好奇老爷子知道我的“真面目”后的神情,应该会很有趣。如果哥哥知道我的想法估计会说一句“幼稚”。
可老爷子本就不允许我成长。
晚上,洪宇会带着保镖来接我。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格外的好,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狭长的像森林里穿梭跳跃的红狐。
不知道跟那个流量小生是否有关。
一上车,洪宇就挽着我的胳膊,“说起来,卞之术还是你的学弟。”
我们毕业于同一个艺术与设计学院。算算看,他入学的那一年我正好毕业。毕业后,每年学校的毕业设计展出,不出意外我都会到场。
然后我就看到了卞之术和他的作品。
深沉却不沉闷的色调,柔软的薄纱与硬朗的廓形相结合,丝绒表面缀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垂坠飘逸的绸缎与皮革金属的光泽一同流淌。
他手下的模特散发着颓废忧郁的性感,消瘦骨干且苍白,锋利的下颚角与紧抿的嘴唇展示着不屈的品格。
“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吧?那个毕设展示,我跟你一块儿去的。”
“倒数第二个。”我纠正道。
“啊是吗?那最后一个可真惨,被夺了风头,都没人记着。他的设计……我记得是一堆黑色的衣服,像吸血鬼,或者八九十年代那些搞摇滚的。媒体怎么说他来着……”
“伊夫圣罗兰第二。”
就我个人的看法,这个评价绝对是过誉了。考虑到他这一年的沉淀与成长,以及他现在的年龄,未来的他倒不是担不起这个称号。
希望不会捧杀。
不过,他会喜欢被称为另一个人的第二吗?就算那是个极其出色的稀世天才。
和毕设上倾泻外露的情感色调不同,他今天的作品表达明显收敛了很多。蓝白撞色的衬衫,将设计感与思想藏在基本款里再加以变形。
他把自己包起来了,而我想将这一切撕开。
“你记得可真清楚。”洪宇的语气酸溜溜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亏心事,“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我眯着眼睛尽力回想,但是不好意思,我的大脑一片模糊,就像重度近视的人摘了眼镜,“我们不是自幼相识吗?那个时候太小,没印象了。”
这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吧,确实太久远了。
“哦。”洪宇翻了个白眼,噘着嘴,像闹气的小媳妇。
我无语了,“那你记得吗?”
洪宇没吱声。
我学着她的模样开口,“你也不记得。”
洪宇靠在我身上,整个人软成一团仿佛没有骨头。我以为她睡着了,快到我家的时候她忽然抓了一下我的手。
“临舟,明天陪我去试裙子呗。”
“什么裙子,逛街吗?”
“不是,是我之前订的一条礼服裙,昨天放在门店里让他们改尺码。”
“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洪宇提到了密室逃脱与剧本杀,睡梦里我回到了曾经玩过的一场密室逃脱。恐怖推理主题,剧本优秀,解谜烧脑,npc的演技不去拿个奥斯卡着实可惜。
我和洪宇一起去的,她特意挑的剧本。游戏拼场,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群不认识的年轻学生。
故事的背景在一家五星酒店,夜半总是发出奇怪的声响,附近的截取还有失踪案和无名尸体。玩家作为侦探前去酒店调查。
布景很用心,代入感极强,阴暗的色调与阴森的背景音乐令人不寒而栗,时不时还会想起一首变调的童谣。
走进去的那一刻起,洪宇就一直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起了一层薄薄的汗,透过不算明朗的灯光,我仍然可以看清她脖颈处起伏的青筋与血管。
她紧张的过分。
这是我们之前玩密室、鬼屋等各类恐怖刺激主题的游戏都不曾有的情况。
酒店里有暗门和地下室,墙壁上画着奇形怪状的符号,难以描述,像是某种神秘仪式。地下室里堆放着大量白骨和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在晦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光。
“这也太逼真了吧!得多少钱啊。”
“道具组nb!”
一起拼场的学生忍不住感叹。
最后一道关卡是寻找并打开暗门,从一条废弃的密道中逃出生天。
剧情好像进展到我们被酒店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关上了地下室的门并将机关锁死,我们被困住了。绝望等死之际,我们意外发现了地下室的设计师留下的部分设计图纸。
酒店主人为了保密,想将设计师与建筑工人一同杀死。设计师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留了个心眼,他悄悄设计了一条逃命通道。酒店的杀手来临时,他避开要害,装死躲过一劫,等杀手离开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打开了那道通往自由的门。
在破译密码的时候,洪宇好几次忍不住问我,眼神急切而渴求,“你还记得吗?”
结合当时的环境,她应该在问我是否还记得之前发现的线索。可我总觉得,她那么迫切地渴求,是在寻找别的东西,某种一直压抑的东西。
大多关卡几乎都是我破的,于是队伍由我带头。光线昏暗,每走一段路我都会回头查看情况。
“虚伪。”我听到一个同行者满是鄙薄地抱怨,他旁边的女生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后来我再去搜索那家密室逃脱店,发现我们玩的剧本下架了。又过了两个月我恰巧路过那里,那家店也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高档”奶茶店。
“密室逃脱?这种东西又不赚钱,关店了也正常。”几乎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据说,梦境不具备构造一张人脸的能力,梦里的人大多是模糊的。即使看不清,你的意识又很“清醒”地知道出现的人是谁。除非他于你而言本就是个陌生人。
可我看清了,在梦境的末尾,密道的末尾。
我们冲向阳光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眼拼场的学生们,里面一张青涩的脸逐渐放大,面部的立体的五官与光影交错构成了撞色与极具张力的线条。
卞之术。
那张脸是卞之术。
5
我无法确定这个梦是我的意识错乱,还是那天的密室他真的在场。
第二天下午我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的进了工作室,王秘书以为卞之术做错了什么惹我生气,一直给他递眼色。
而他还是那副看似谦卑的模样。
“你先出去吧。”我转头对王秘书道。
王秘书低头领命,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门带上。关门的前一刻他近乎是悲悯地望了一眼卞之术。
离谱,我的脾气有这么差吗?
“你玩过密室吗?”多说无益,我很直接,“密室逃脱,在母校附近的商场顶楼。”
卞之术没想到我会问这种于设计毫不相关的问题,分神片刻,“……有耳闻,据说那家店的布景非常逼真,但我没去过。在那之前,它已经关门了。”
他的描述似乎能和我的记忆对上,那家店关的离奇。
与之前的咖啡色不同,今天的他忽然换成了蓝色调,就像他设计的主题作品,一个色阶的蓝。
熟悉的蓝色,我忽然有了头绪。
我给了卞之术探视父亲的时间,等他进去之后的十分钟,我也跟了进去。王秘书在车上等我。
他的父亲被我转移到了vip特护病房,走廊干净寂静,毫无人影。病房的门虚掩着,而我站在外面,就像个偷窥狂。
从踏进医院大厅的那一刻起,我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那个蓝色,是医护口罩的颜色,他在设计里采用的色系,都是医药品外包装常用的颜色。
病房内空空荡荡,他的父亲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和里面摆放的桌椅床柜以及花瓶一样了无生气。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皮和心率仪器昭示着他的生命迹象。
这个房间里唯一算得上鲜活的,只有床头柜上插着的鲜花,连卞之术这个大活人都阴气沉沉的可以直接拖去惊悚片的片场演鬼。
卞之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凝视着他重病的父亲。
他的睫毛很长,让我想起了曾经某位可以用睫毛接住雪花的男明星。浓密的睫毛像是一层薄纱笼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只一两分流露,勾起人探索的欲望。
悲伤吗?好像没有,多年品鉴艺术的直觉让我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了不合时宜的情绪。他凝视着他的父亲,专注、投入,就像偶像剧里阔别重逢的恋人对望,就像身在艺术展馆时对作品的高度欣赏。
欣赏。
他在赏析这份垂死挣扎的破碎美学。
我想我知道了卞之术坚持治疗的原因。
蓝色与白色交错相撞,如冰面裂痕一般毫无规则的破碎纹路,这个充满夏日清凉感的简约设计,实质上是他对于父亲垂死挣扎的致敬。
不对,他的父亲已经放弃了,是他在逼着父亲痛苦挣扎。
何其自私。
我勾起唇角,不屑地冷笑一声,扭头走了。出门时,王秘书不见踪影,洪宇从车里探出头向我挥手。
她就是个跟屁虫,长这么大一点儿没变。
我上了车,“王秘书呢?”
“我撵回去了。”洪宇笑着答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开心?”我愣住了,瞥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倒映处的分明是一个女人克制的笑脸。
我的脸。
洪宇没接着问,等我系好安全带后直接发车,“走,陪我看裙子去。”
一路上洪宇都在谈她的裙子,又是专门请的设计师又是重金定制。而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卞之术怎么会疏忽到不关门呢?他分明就是刻意诱我前去,向我展示他的设计理念。
如果还需要设计师亲自出场解释他的作品,那只能说明他的设计表现力不够。所以他在预留线索,一步步引导我寻找、破解。
就像我玩过的密室逃脱。
礼服店在一座郊外的山顶上,店铺建筑与店内装潢相当浮夸,细节繁复精致到令人眼花缭乱,极尽奢华还原十七世纪的巴洛克宫廷风。
那条裙子也是。
那是一条华美的重工礼服裙,主色调是奶白色,下摆是层层叠叠的大摆,从内衬到里纱到外层都是昂贵繁复的材料,裙摆与胸口上还点缀着变形的珍珠,只是看着就能猜到它重量不轻。
裙子很美,但在洪宇身上显得很怪,像是衣服穿人而不是人穿衣服。
“这裙子太繁琐了,风格也是偏优雅贵妇那一类的,不适合你。”我的评价毫不客气。
听我这样说,洪宇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没了,原本犹犹豫豫的神色彻底成了嫌弃。
她开始惋惜起来,“这这个牌子的裙子还是限量定制的呢,不是什么人都能买,为了排到号还颇费了我一番功夫……”
“警惕消费主义陷阱。”
洪宇一愣,看着我笑出声,“临舟,你不觉得,这句话从你一个资本家嘴里说出来显得有点滑稽吗?”
确实。
洪宇将衣服换了回来,她还是命人将裙子仔仔细细地收好带走,“虽然不太适合我,但其实它确实符合我一开始的预期。而且就这样放弃它显得怪可惜的。”
“不要心疼裙子,会变得不幸。”
洪宇笑着过来挽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了一眼裙子。裙子确实很美,没什么问题,但完全不是洪宇一贯的风格。我回想了一下,近段时间似乎没什么宴会邀约之类的需要出席,她突如其来的品味转变显得很奇怪。
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吧。
我一直没回晏家的老宅,在自己名下的房产里反复横跳,装出一副忙的焦头烂额的假象。其实我也确实很忙,但还不够,我需要自己看起来毫无闲暇且居无定所。
父亲变得愈发神秘,哥哥在慢慢接手老爷子的产业。
晏家要出事。这是我的直觉。
我跟着洪宇一块儿去了她家——她在一家建成不算久的高档小区里租了间房,那里住户稀少。
“你是去看卞之术的父亲了吧?”洪宇突然问。
我点点头。
“嘁,这么严肃的表情……”她撇撇嘴,闹脾气似的甩开我的胳膊。她旋身进了卧室,从里面拎出来一条全新的睡裙扔给我,学着我先前的语气,“不要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
我笑了笑,抱着睡裙进了盥洗室。
镜子里倒映的是我的脸,熟悉的五官搭配全然陌生的神色,我一直是冷冽的、高傲的、骄矜的。
而此时,我的眼睛里满是压抑的兴奋和欲望在静静流淌。
卞之术,他是我要破译的密码,是我要打开的密室大门。
翌日清晨,我到了工作室的那把椅子上。这把椅子从卞之术进入工作时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一直停留在最适合观察卞之术的位置。
我想这也是他刻意的,他知道我在观察他。
大约十分钟后,卞之术走了进来,一身蓝白,手里端着杯咖啡。
摩卡的味道。
“没想到您先来了。”他看起来很抱歉,挂着虚假到腻味的精致笑容。
我懒得跟他拉扯,“你的父亲命不久矣,但你看起来并不难过。”
于是他也收起了面具,变成我记忆里那个锋芒毕露又执着癫狂的设计师,“您的爷爷危在旦夕,您看着也与旁人无两。”
“胆子挺大。”
“我知道您是个大度宽容的人,不会被几句话轻易冒犯到。”
我冷笑一声,“你不装了?卞先生。”
“我岂敢担着大小姐一声‘先生’,我是您的狗。”语毕,他单膝跪地,透过略显凌乱的额前刘海抬眼望我,眼神是从下往上的仰视,敬仰欣赏且热烈。
如果抛开他眼里闪烁的不正常光芒。
“这是你新的艺术主题吗?行为艺术。还是说你在寻找什么?”
他没有回答。
“你倒也不用叫我大小姐。”我低头看着新做的美甲。
昨天晚上洪宇非要拉着我出去陪她做美甲,我等的无聊,干脆自己也做了一副。
卞之术大概是想起来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在权色交易的酒吧里。和那群等着出售自己挣快钱的男人一样,他笑着喊道:“姐姐。”
笑得虔诚,毫无谄媚的意味,干干净净却像个疯子。
6
我抽空帮洪宇设计了条裙子,纯粹是安慰她上回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裙子。我本打算今晚把稿子给她看看,不想来接我的是王秘书。
进小区的时候,我正巧瞥见她的助理开着车进去,车后座里似乎是个年轻男人。
行吧。
第二天我带着稿子去酒吧堵她,如果她不接电话联系不上,多半是在这里鬼混。
高层走廊尽头有一处隐秘的包间,她几乎快住这了。门半掩着,里面安安静静。
我正欲敲门,就听见洪宇慵懒的嗓音:“跪着。”
虽然偷窥不太好,我还是从门缝窥探室内的景象。
洪宇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抬手欣赏自己的美甲,和我的同款不同色。她的脚边跪着一个年轻男人。
之前那个流量小生站在她旁边,低着头。
“钱不是这么好赚的。”洪宇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跪着的男人,“我对你们没什么兴趣,当然,我也不是来教育你的。”
大概惹着她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敲门,下楼去大厅里坐着了。
我不喜欢这家酒吧的装潢,一楼看着还算正常,到了二楼往上,走廊与壁画透着说不出的压抑感,奇形怪状的装饰图案只能让人评价一句儿童邪典。
倒有几分像我玩过的密室。
可能这就是老爷子的审美吧。
十二月初,卞之术设计的春夏男装就完成了。
和女装清新的色调不同,男装的用色简直可以用压抑克制来形容。柔软又带着厚度的面料,偏向于修身的剪裁,偶尔用于点缀的金属装饰,仿佛梦回他的毕业设计。
不过,与一年前的他相比,现在的他明显有了进步。他放弃了过于繁复的装饰,简化线条感与颜色,又大胆地采用薄纱、丝绒、绑带、V领等在春夏男装里不那么常见的元素。
观赏性远大于舒适度与实穿性,这些服装会相当地挑人。
他在工作室的大厅里安排了一场简单的走秀,没有布景与灯光的渲染,但是精瘦高挑又苍白坚毅的模特裹着他的设计走出来时,一切水到渠成。
修身甚至于紧身的布料贴在模特身上,隐约勾勒出衣料下隐藏的肌肉形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性感。绑带与金属装饰使得原本常规的版型添了一份独有的氛围感与设计感。
特别是绑带,仿佛那些男人被服装所束缚、限制,呈现出一种被胁迫的极致美感。
还有锁骨链、耳钉、戒指、手环等装饰品。
很难让人不联想到BDSM。
展示结束后,卞之术跟着我回到工作室里。还是那张熟悉的椅子和他忠诚的半跪姿态。
都不需要我开口要求。
我将胳膊肘支在腿上,俯下身,手掌撑着下巴,视线的高度与他持平,“这么轻易就当了狗,卞先生,你的自尊未免过于廉价了。”
他看起来不以为意,“遇见一个懂自己的人并不容易。”
我挑了挑眉。
是指他的设计理念吗?确实,他的灵感来源简直违背道德人伦,多数人听了只会义愤填膺地质问这种人为什么还不判死刑。
我默许了这些设计,并提供物质支持。
虽然是他先将自己卖给我。
可我不信这套说辞。
我讽刺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那些东西算是艺术吧?违背人道主义的设计是不会被社会认可的。”
“艺术本就不属于大众。”他回答的极其认真,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眼前的他完美符合十年前大众对于艺术家的刻板印象,执着、孤高、恃才傲物。在普通人里显得特殊,在“艺术家”里显得俗气。如果他的事迹公布于众,大抵会加重外界对于艺术从业者的偏见。
“你还是在演。”我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不去戏剧学院深造实在是浪费了这身天赋。”
他的身体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嘴角微微抽动。他依旧班规在地上,了无生气像堆积起来的积木。
败犬的模样。
好的,他进入了下一个层次的演出。换了平常人或许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只可惜他这场演出的观众是我。
而我很严格。
揭穿他的过程就像剥洋葱,一层也一层,也像是我体验过无数次并为之上瘾的密室逃脱。
我慢悠悠道:“你应该藏好自己的眼神,不然就戴一副眼镜说自己是重度近视加散光,这样才滴水不漏。”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展馆里欣赏某种震撼人心的缺憾艺术作品。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靠近,又忧心自己的贸然前行会破坏原本的氛围,甚至痛恨起自己的一身粗俗。
同时他还在感到惋惜,因为此时此刻这件作品还没有达到她最完美的状态。于是他绞尽脑汁、用尽浑身解数一点点诱导她展露全貌。
我就是他眼里这幅作品。
他所刻画的是被凝视、臆想的性感男人,而我是促成他这场灵感的压迫者。
他的肩膀与与脊背懈下去,依旧半跪在地。我听见他笑了一声,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如释重负。
然后他抬头了,目光略显疲惫,不再掩饰。
“我已经付款了,至少也要等到回本才会扔了你。”我靠在椅背上,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
我穿了一双黑色红底尖头高跟鞋,十厘米的细跟看起来气场十足。
“我直白点,你的父亲没救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他办一场风光的葬礼,骨灰盒供奉在最昂贵的位置。”
听起来可真是相当仁慈。
卞之术当然知道我是在破坏他的“艺术”。他没生气,淡然地看着我,虽然跪着,眼里毫无谄媚之意。跪与不跪,什么姿态都不能改变他的内心。
“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说。
我冲他眨眨眼,好意提醒,“别这么说你自己。”
他一时语塞,口不择言,“……黄鼠狼也没好到哪里去。”
简直幼稚,但我还是接了话,“黄大仙呢。”
他不斗嘴了。
那就可以进入关键部分了。
“我给出的第二个条件也可以满足你的需求。你为什么选第一种?”我垂下眼睫,淡漠地俯视他,“不要让我觉得无聊。”
“您的眼神。”他又开始用敬语了。
他望着我,眼瞳里是我清澈的倒影,目光算的上是虔诚痴迷。
“当您说出第一个条件时,您的眼压制着兴奋的闪光,隐忍、克制,但已触及阈值,就像鲜血与烈酒浇灌的玫瑰,像白骨与火焰铸就的刀锋破冰而出。”
我被他痴狂的眼神震的一时语塞,又不愿放弃回应,想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开口,“……这个形容有点俗,不符合你天才设计师的水准。”
他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般回应,笑了一下,“虚伪。”
因为我不肯承认。
我不甘示弱,“卑贱。”
他与我对视,微微眯眼,流淌的目光被睫毛与凌乱的刘海半掩着,眼尾泛着红。嘴唇微张,洁白的牙齿衬得嘴唇更加红润,说不出的妖冶颓废。
顺着下颚往下,脖颈纤细,仿佛一折即断,喉结与锁骨的线条在光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夺目,只是看着便能想象皮肤细腻且脆弱的触感。我似乎已经看到了,精致美甲划过后留下的诱人红痕。
再往下藏匿在柔软的衣料里,等待探索。
他在引诱我,各种意义上。
我不是没有见过积极物化自己的人,较好的面容与性感的身材在会所里比比皆是。我并不是个禁欲的人,只是那些男人让我觉得无聊。
不知怎地,我想起了包间里的洪宇。她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讨好她的鸭子跪下。
这完全不是一个尊重他人的正常人可以做出的行为,被迫跪下的人已经将自己的尊严撕得粉碎。
偶尔,也有例外。
比如卞之术。
我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渴望。
洪宇在包间里的神态和语气在我身上重现,只不过我说的是:“求我。”
7
年后,卞之术设计的春夏时装才发布。这个时间选的不算好,太迟了。
考虑到他设计的男装的特殊性,我将目标用户聚焦在了流量明星、爱豆和网红身上。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外貌与身材管理,每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妆造都属于“工作范畴”。
对他们来说,服装的美观远大于舒适度,而且不需要考虑实穿性。流量明星反复穿一套服装上节目才是小概率事件。
有了明星带货,知名度打开,即使品牌的主推款不适合日常也有大量的顾客购买。粉丝为了穿同款,路人则被设计美感所吸引。
我安排工作室里其他的设计师加班,趁热打铁出了一堆性价比高且质量优秀的基本款。刚过完年就来参加高强度工作,我自然不会亏待我的员工。我将加班费翻了三倍,并承诺后续还有提成。
先要让他们吃饱。
除了时装礼服,卞之术还额外设计了一场走秀。这场的服装就是大众眼里令人迷惑无法穿出门上街时尚”。
拼接而成的布料,如褪了色一般的色调,独特古怪的异形……整体呈现出陈旧衰败的落幕感。
人一生的落幕。
“主题是死亡吗?你将人一生的经历浓缩在不同材质形状的布料上,然后拼接在一起。”
“是的,姐姐。”他忍不住咧开嘴笑,饱含爱意地看着他的思想结晶。
众人面前,他叫我大小姐;私下里、独处时,他叫我姐姐。
乖巧,亲昵,好像我真是他的好姐姐。
王秘书告诉我晏家老宅附近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我之前常住的在郊外房子附近也出现了鬼鬼祟祟的人。我将王秘书的调查结果发给了哥哥,他依旧叮嘱我不要回老宅。
他和老爷子之间的对抗还没结束。
我要求卞之术搬到我的出租屋里,这是洪宇以她的名义帮我租的,和她同一个小区。
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我恍惚有了脱离晏家的错觉。
没关系,快了。
我跟洪宇坦白过对于自由的渴望,在她面前我没什么秘密。
“那是因为你不缺钱。”洪宇像是被什么触到了,忽然与我对视,“因为你不缺钱,所以才说想要自由。临舟,你挨过饿吗?”
“你怎么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她一向追求品质,享受侈靡,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听我反问,她回过神,音量也下去了,“……没什么。”
我没说话,低头看手机。
她这段时间都不太对劲。
开春的时候医院下达了老爷子的病危通知书,这在意料之中。叫人猝不及防的是同时送来的死亡通知书,属于父亲。
车祸,当场死亡,居然和母亲一样。
母亲的记忆已经很久远了,她是整个晏氏里唯一敢明目张胆反抗老爷子的人。
老爷子致力于让家族的所有人按照他谱写的台本成长,比如他希望父亲和哥哥都成为坚韧隐忍没有感情的商业机器——就像他自己的翻版,希望我成为温柔贤淑的名媛大小姐。
每当爷爷说类似的话,我的母亲总会翻一个生动的白眼:“少听他放屁!”
“去做你想做的,然后成为那个领域的顶端。”
母亲是个极有个性的女人,凭着对拍戏的一腔热爱扎进了演艺圈。外公外婆虽然反对她跳进这个大染缸,但见她坚持,也就默默支持,为她保驾护航。
她的明艳张扬终止于一场酒驾肇事。
哥哥说,出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亲眼目睹那场惨绝人寰的血腥景象,只是我不记得了。
现在父亲也走了。
我和哥哥都没见到父亲的遗体,上次医院一别竟成了我们和父亲之间的永别。老爷子的助理说,他遵循老爷子的意愿将血肉模糊的遗体火化了,动作相当之迅捷。
在无人的角落,哥哥动作生硬地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背。
“你是想一个处理吗?”我问。
“我可以一个人处理。”
我不再坚持。
陪晏家去领骨灰盒的那天,洪宇穿了一条线条硬挺的廓形毛呢连身裙,做旧质感的黑灰色。这才是她一贯的风格,硬朗大气中又融合着女人特有的曲线感与柔美,就像一座地标性塔楼。
洪宇学的是建筑设计,不论她的家人与老师如何反对,哪怕她自己也明白她以后根本不会从事相关的工作。
她对这份职业有着近乎执念般的追求,就像卞之术。
就像……
我欣赏有追求的人。
那天我和哥哥穿着一身黑西装,肃穆的像被抽去颜色的教堂油画。哥哥手里捧着骨灰盒,洁白的手套一尘不染。
上车后,我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白兔奶糖递给他,“我忘了多少?”
“十四岁以前,你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母亲的车祸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肇事司机进了监狱,这件事就算结束,简简单单,和父亲的离世有些像。
不同的是现在的网络很发达,铺天盖地的报道来临。父亲死的疑点重重,阴谋论一时间占据了新闻头条。
我从盥洗室出来时,发现卞之术难得放下了手中的设计稿与材料,还将不同媒体的报道都看了一遍。
父亲、哥哥和我的照片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唯独老爷子那张冷酷的脸看不出半点儿人样。
“怎么,横向对比试图还原事件真相?”我穿着浴袍慢慢走过去,包头发的毛巾有些松动,我不耐烦地抬手整理。
卞之术放下手机走过来,他解开毛巾,替我擦拭发尾坠下的水珠。动作温柔,眼神专注。
就很像个正常人。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姐姐。”
“不是吧,你想安慰我?”我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扭过头不去看他。
换了平时他会识趣的走开,可他拉着我的手臂坐下,被他圈在怀里。
我坐在他的腿上,以确保我依旧可以俯视他,“我记得你是我的狗,不是鸭子。”
他抬手替我整理鬓边缭乱的长发,指腹从我的皮肤擦过,还是重复那句话,“那是你的父亲。”
我没说话了,一直僵住挺拔的脊背松了下来。我微微侧过身子,背靠在他的胸膛。温热的鼻息洒在我的耳垂与脖颈,感官被放大,我隐约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我知道你的母亲。”卞之术犹豫道,“晏家很出名。”
“八卦头条吗?娱记最爱编排豪门与明星的爱恨情仇。”
“……不是。”
我扭过头,正巧看见他微微颔首,目光深沉。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还是不说话,眉头拧着,睫毛轻颤。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阴谋论是吗?豪门之间为了权财的勾心斗角,而我的母亲落败,成了牺牲品。”
类似的分析报道我看过太多了。他们总喜欢靠一些马赛克画质的久远照片看图说话、添油加醋,或是打着内部人员爆料的名义胡编乱造。
可能有那么一两点真实的部分吧,真实与谎言交错,构成了一个又一个动人心弦的猎奇故事。
或许哪天我能够做到将所有存疑的部分摒弃,用蛛丝马迹拼凑出一个真相。
设计的火爆自然引起了母校的注意。今年的毕业设计,母校邀请我和卞之术作为嘉宾出席。
我们回到了校园,望着往来形形色色的学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们一样。
“我之前一直想当一个普通人,没有家族的束缚,学自己想学的,做自己想做的。”
比如创立个人品牌,一门心思扑在服装设计上。
“如果真的只是普通人,或许你的家庭条件不足以支持你学设计,姐姐。”
我回头看了一眼卞之术,没有接话。
秀场的布景很简单,灯光也只聚焦在T台上,服装是唯一的主角。
秀场的音乐是一支小众乐队的歌,我有印象。
他们曾在学校附近的地下通道里路演,后来有了些名气,受邀去了商场和广场演出。再之后,他们就不再需要靠这些辛苦的商演维持生计。
我和卞之术藏匿在整齐排列的观众席中,昏暗中,我只看得清他大致的轮廓。
这里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地方。
他穿着系列的最后一套服装,顶着鸦青色黑眼圈与蓬乱的头发亲自上阵。他是最不专业的模特,却是气质最切合他设计主题的。
我得承认这场展出我看的心不在焉,在卞之术问我对展出的评价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能谈谈那支我记不住名字的乐队,“秀场音乐的原唱乐队,他们曾经在地下通道里演出。”
“我听出来了。每个找不到灵感的周末晚上,我都会去那里。”
散场时,我们坐在椅子上迟迟不肯离去,看着其他嘉宾远去的背影。
卞之术看着空无一人的T台,“姐姐,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不是电视里吗?”
他摇摇头,没有看我,“是在T台上,你的毕业设计展出。”
和他一样,我自己也作为模特上场了,穿着系列的最后一套衣服。
那是一套火红的丝绒西装,胸前与腰际钉着玫瑰金色的金属链条作为装饰,直角垫肩与收腰设计同时展现了锋利的棱角与曲线的柔美。
张扬明艳,刚柔并济。
我不需要靠穿的像男人一样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就像鲜血与烈酒浇灌的玫瑰,像白骨与火焰铸就的刀锋破冰而出。”他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
这时他才侧脸看我,目光头在我身上,又没有聚焦在我身上。他的眼神灼热痴迷,穿透了我,跨越时空去看另一个影像。
展出结束后我们去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地下通道。乐队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时其他摆摊的小摊贩,有发卡饰品,有鲜花,有冰粉和钵仔糕……
卞之术走到卖花的摊子前面。
他刚过去,老板便眼里一亮,认出了他,“哟,又来买花了。都好久没见你了,是毕业了吧?我跟你说之前那歌乐队出名了,不在这演出了……”
老板指着曾经乐队演出的地方。
他和卞之术聊着,忽然看到了一旁的我,又看看卞之术,眉开眼笑,“这是女朋友吧?真漂亮。”
“她很优秀。”卞之术答道。
老板执意送我们一束花,让我随便挑选。我对花卉没有太大的兴趣,仰头看着卞之术。
他的目光越过浓烈鲜艳的颜色,看中了那一片星星点点的素白。
那是一束用复古黄色报纸包裹的满天星。
今天我们都温柔的不像自己。
我接过花,与他并排走出地下通道。天早就黑透了,绚丽的霓虹点亮了夜晚,天边的星光难以观测。
我抬头眺望商场大楼,它翻修过无数次,现在焕然一新。
它的顶楼曾经有一家密室逃脱,在现实里经历过后又在梦里叨扰我。
低头,我给王秘书发了条消息,安排他去调查。
商场一楼往往是奢侈品品牌的专柜,正门旁的巨幅宣传荧幕里是一个烈焰红唇的女明星,她笑得青春靓丽,姿态优雅地展示手上精致的腕表。
这个位置曾经是我的母亲。
那时还不是电子屏,是巨大的张贴海报,恍然间我还可以看到母亲肆意张扬的大笑。
我出神地望着海报,呢喃道:“我会是她的骄傲吗?”
卞之术从背后环住我,“是的,当然。”
8
“你家里有花瓶吗?”卞之术突然问。
“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我没时间侍弄花草,也没兴趣安排人去做,屋子里连装饰的假花都没有。
“理论上只要保存方法得当,满天星可以放很久。它是一种含水量很低的花。”来接我们回去的是另一位助理。卞之术替我打开车门,我思忖片刻,看着他,“你先回去。”
卞之术当然不会有异议,也不会追问缘由。
随后,我让王秘书来接我。
王秘书跟了我很多年,除开洪宇,他应该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中我最信任的一位。
背景干净,才华横溢,善于应变处突、统筹协作,最重要的是,他对于分寸的把握恰到好处。
只偶尔让人觉得贴心的过了头。
我们回到了办公室,满天星放在我的工作台上。王秘书站在我面前,十六度的空调房里,整理地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子被汗水浸湿。
因为刚刚,我第二信任的人告诉我,离奇蒸发的密室逃脱店背后的设计者是我最信任的人。
“那么,你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找刺激?”
王秘书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双手交叉放于身前。
确实,这个问题难为他了。他怎么可能明白我和洪宇之间的事情。
王秘书将他收集到的资料呈给我。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很细微,显然这勾起了我的兴趣。
“坐着吧。”我随口吩咐,打开厚厚一沓文件。
信息来源是当初的老板和设计师,根据他们的说法,密室的所有剧情与细节基本都是由洪宇方提供的。尤其是密室内部房间的构造布局,以兽骨和银器、蜜蜡为主的摆件,以及墙壁上难以描述的奇怪图案。
我见过的,部分图案,就在洪宇流连忘返的酒吧里。
奇奇怪怪的名字和奇奇怪怪的图案,老爷子的产业。
“她是一位很严格的甲方,近乎吹毛求疵,所有细节都要按照她的描述还原。”这是老板对于洪宇的描述。
洪宇的记忆力非常好,且巩固率高。当年背单词的时候,她总是比我快,一觉醒来还能记得绝大多数。
“哥哥在做什么?”
不等王秘书开口回答,我又丢出去一个问题,“老爷子的助理,蔡先生,找到了吗?”
上周我去了一趟老爷子的病房。他自然不允许人探望,可我干嘛要听呢?
所有医护都被遣散,他被一个人扔在那里,躺着,头发没了,浑身不是插着管子就是包着绷带,狼狈不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全身溃烂。
真正的孤家寡人。
当然这都不重要,他已风烛残年,又疾病缠身,本就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变了。
曾经坚毅冷漠的眼睛,现在就像被掐灭了的灯芯,暗淡、空洞,几近绝望。他缓慢地眨眨眼,动作卡带一般的凝滞,似乎隐约透露出一点点复燃的渴望,但也只是渴望。
这种眼神我很熟悉。
有什么东西,长久以来他坚信不疑堪称信念的东西,破灭了。
那一瞬间我有种恶毒的冲动:我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冲洗并精细地裱好,然后供在我母亲的灵位前。
我知道母亲真正的死因。
家里曾经摆着我们祖孙三代的合照,只要细心一点,就能看出老爷子和父亲,还有哥哥与我长得并不像。
父亲是他收养的玩偶,理应服从他的意志,父亲的妻子、孩子也不例外。
可偏偏就有例外。
我其实不懂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老爷子仍要孤注一掷,早点放手,他可以走得体面些。
如果他不希望家产落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手里,可以立遗嘱,更可以从一开始就不收养我的父亲。
离开病房的时候我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各大平台的媒体都在争相报道我的哥哥。他正式接管了老爷子留下的商业帝国。
这是一个造反的故事,哥哥赢了,但我还想知道更多信息。
“抱歉大小姐,还没找到他的下落。”王秘书答道。
“那就继续找。”我扫了他一眼。
回家时卞之术正在客厅里画设计稿。他没开灯,笔记本的荧光映在他脸上,有点像恐怖片里的场景,叫人瘆得慌。
我啪嗒一声打开顶灯,然后歪歪扭扭地走向沙发,一头栽进去。助理替我换上拖鞋,进卧室拿卸妆用具。
卞之术的余光一直时不时往我这里瞟,准确的说他是在看我的手。没看一眼,他都会欲盖弥彰般地停下手,托腮装作沉思。
“你想说什么?”我坐起身来,等着助理帮我卸妆。
“你的指甲。”他说,这回眼神倒是大大方方地落在我的手上了,而且应该说是盯着。
这是上回和洪宇一起做的美甲,粉紫色猫晶石中长芭蕾款,部分甲片上镶着小颗珍珠和银色的花纹。
“怎么?”
他一本正经地开口,“做了这种指甲要怎么洗头发?”
……
男人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看了一眼助理,又没好气地瞥了眼卞之术,“你觉得我会自己洗头发?”
他略一思索,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垂头继续工作。
在我的学生时代,有一种说法广为流传,叫……大概是说专注的男人很有魅力。所以表白墙上的浪漫故事往往发生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里。
工作状态的卞之术很难形容,他确实全神贯注于他的创作,世间万物都是他的灵感来源。但是当你成为他的观察对象后,大抵会觉得他是个心猿意马的人,因为你很难忽略他注视的目光。
温热而细致,从大致的轮廓描摹,从你的每一根发丝流转而过,每一寸皮肤都不会放过,甚至可以感受到炽热目光在你身上留下的温度。
我并不抗拒被人看着,不然也不会亲自走上T台、接受采访。但他今天让我觉得不舒服。
在我发怒之前,他已然察觉了我的烦躁,起身走进浴室。他没有关电脑,收集就放在一旁。
我深吸了一口气,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我从没做过饭,冰箱里的食材鲜奶都是助理准备的。
趁卞之术洗澡的时间我翻了他的手机和电脑,他又在看媒体报道。画面里的女主持戴着网红妆容,美得俗气,声音有几分熟悉。
门开的声音传过来,卞之术从浴室里缓缓走出,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绕到我身后,他发尾落下的水珠滴在我的脖子上。
冷与暖的交替。
“他采访过你。”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她确实采访过我,在很久以前我初露头角的时候。面对一位锋芒初现的年轻总裁,她的提问居然是我的私生活。
她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性,我没头绪,以传统艺术家的形象搪塞过去。随后她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没回答,她又追问起了生育计划以及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问题。
采访结束时我从她都眼里读出了几分抱歉,她手里的稿子,大概是她身旁那位男性领导安排的吧。
真是无聊。
“这是你的新主题吗?卞之术。”
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酒吧,我下意识地认为他就是来出售自己的。储灵,这个奇怪的名字以及不同寻常的装修风格,处处透着诡谲。
“你在调查什么?”我合上电脑,转过身仰头与他对视。
他就在与我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发丝上挂着的水珠清晰可见。皮肤的纹理在室内灯光下变得柔和,就像蒙上了一层暖黄色的滤镜,触感可以想象,不会很细腻。
属于他的气息与温度通过介质传递过来,刺激着我的感官,或许是空气,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和您一样,大小姐。”他开口了,声音是飘进耳朵里的,我只看见他柔软的、开合的嘴唇。
9
吊桥效应。
我没来由的想到了这个名词。
我们在讨论着一件关乎阴谋与死亡的东西,紧张刺激,切带有一定的危险性。就像共同走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上。
在这个有限的时间内,我们是利益共同体,而环境氛围所带来的威胁使人肾上腺素分泌、心跳加速、呼吸紧促、感官变得敏感……
就像是怦然心动。
我可以强迫他,也可以命令他求我、陪我演戏。我们之间的从属关系、双方所要履行的义务都已经写在了合同里,如果床笫之间没有被明确划定在合同所列的要求中,我也可以支付另外的价钱。
但是……
我咽了口唾沫,成心破坏这个气氛,“你查到了哪些?”
接下来,就是纯粹的悬疑剧了。
“您母亲的死因,还有那家酒吧。”他看起来是如实告答。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坐在我的身旁,稍微整理思绪后开口:“近三年间发生了大量的失踪案……”
他的话语一顿,重新措辞,“很多并没有立案,暂时称为事件吧。失踪者基本都是孤身一人前来打工的外地男性,年龄大多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缺钱,做着不同种类的工作,大多为兼职或者临时工,与家人联系不多,朋友也少,行为孤僻。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和这家酒吧有联系。”
我想起之前洪宇似乎提醒过我失踪案的事情,让我注意安全。在我的印象里,相关报道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果卞之术提供的情报属实,那么意味着有大量年轻男性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人间蒸发。
不为人知。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些?”
卞之术沉默了,眉头紧锁。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我的朋友在失踪人员之列。”
好吧,我姑且相信这是真的。
“我母亲的死因和酒吧有关系吗?”
在我的调查结果里,是老爷子下令处理掉我的母亲,执行人是蔡先生。
检查车辆的人告诉哥哥,刹车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大约第二天,这个员工就离职回老家了,肇事车主也失去联系。就在母亲去世的前不久,外公与外婆的公司经营状况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我不知道老爷子动手的具体的原因。
卞之术的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他抿着唇,有些为难地呼出一口气。
“无法确定?”我猜测道。
他抬起头,略显阴郁的目光穿透细碎的刘海望向我,“无法确定,但我倾向于有关。”
我从包里找出厚厚一沓调查结果,指着上面奇怪图形的照片问道:“这个图案,你还有印象吗?”
整体呈现一个规整的圆,内部有近似于六芒星的线条,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甲骨文或某种象形文字一般的图案。或许存在一点装饰性的美感吧,但更多的是诡异。
卞之术一眼就认了出来,“酒吧一楼大厅和二楼走廊都出现过,在墙上的壁画里。这些图案与其他的装饰性线条混在一起,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迷茫。我们谈论的真的是关乎诸多人生死的大事吗?为何我的内心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正如他一直看着我那样。眼神温和,略带忧郁,倒影清澈可见,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温润且湿漉漉的。
“卞之术。”我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沙哑。
而他虔诚地低下头,“我是您的狗。”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睡前,王秘书的调查结果仍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出所料,梦里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场密室逃脱。
洪宇牵着我的手,在满是奇怪壁画符文的狭长甬道里奔跑。
我不太愿意相信她是帮凶。就目前调查结果来看,她至少是知情者,而且她在引导我。
翌日我和卞之术又去了一趟储灵。老爷子被夺权后,酒吧就像忽然没人管了一样,经营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经理在我面前一直哭惨,我嫌他烦,让王秘书把他打发走了。
我们在二楼长长的走道里,卞之术伸手抚摸着墙纸上的纹路。
墙上的花纹可以被视为一个整体,类似于宫廷风那样反复华丽的装饰图案;也可以分成两个部分:调查报告里显示的诡异圆形图案于其他试图掩饰的线条。
我忽而觉得有些恼怒。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惜之前我从未认真观察过。
也许观察了也不一定能发现什么。
“我之前调查过,我不相信它只是一种为了美观而设计出来的图案。三年间,我托人四处比对寻找,可惜没有找到与它完全一致的图案。”
在我的心情随之下落时,卞之术话锋一转,“但是有类似的,在西藏。”
“……神秘的宗教仪式?”
“是的。”
是否继续调查下去其实都不影响我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老爷子,他的权利已经被架空了。他除了杀害我的母亲外还害死了一大批年轻人,可能受害者还包括我的父亲。
我钦佩于自己的冷静,也厌恶自己的冷血。
王秘书偶尔会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我。但我自己明白,我继续调查不全是出于复仇,杀母之仇仅仅占了一小部分。
我本质上是个淡漠的人。
从年幼时爱不释手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与阿加莎作品集,到成长过程中每一次考试解题,再到剧本杀密室逃脱等休闲娱乐活动,以及分析市场动向并制定相关经营策略……
寻找、追逐、破解、揭开真相……这个过程令人上瘾。
它几乎唤醒了我每一寸神经,调动我全部的精力与情绪。
头皮发麻的畅快感如电流般走过我的全身,肌肉也随之战栗。这一切都在告诉我:我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是我自己。
在我决定去找洪宇摊牌前,她先来找了我。
从我的视角看,她处在一种既闲又忙的叠加矛盾状态,她的事情很杂,工作上生活上,基本都不算迫切。
她总是可以腾出大把的时间纵情声色,在破晓时分的海岛等待日出,在午后的滑雪场驰骋翻滚,在彻夜不眠的会所寻欢作乐、挥霍光阴。
以及,来找我。
但这次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她应当是刚刚结束工作,眉梢眼角含着倦意,一身通勤打扮。
我们坐在阳台,阳光的温度与风速刚刚好。厨房里还炖着排骨,香味顺着客厅一路飘过来,勾人胃口。
洪宇披着一件米白色的廓形西装,里面是一件缎面小黑裙。在其他同事身上司空见惯的穿着出现在她身上却显得陌生。
我们习惯闲聊,也习惯一言不发地彼此陪伴。
“你在找蔡先生?”她忽然问。
我点点头,“怎么了,你有线索?”
她垂头顿了一瞬,随即摇头,“没。”
“也是,如果有遗漏的线索,那我就该好好考虑小王的聘用事宜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可以自己去寻找真相,实际上这才是我一贯的做法。
但我其实……
对,我在害怕。虽然我很不想承认。
如果调查结果与我一开始地预期不一样,如果洪宇其实也属于帮凶……如果洪宇可以告诉我,那么我还可以用“自首”这个情节来为她开脱。
她的助理提到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孤身一人,所有男伴都被打发走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你的流量小生呢?”我换了个话题。
洪宇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反来问我,“你和那个设计师呢?”
“……什么?”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卞之术吗?
“人的爱情是很廉价的。”洪宇的神色有些落寞。
我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只得干巴巴地解释道:“我没说这是爱情。”
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怎么能叫爱情。
“你心虚了。”洪宇自小与我相识,轻而易举地拆穿了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我对男人一向很严格,听话懂事不惹麻烦,而且技术好。”
“我不是要解决生理需求。”
“那你要解决什么?”洪宇突然激动起来。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看着她。大约十秒钟,她冷静下来了,仰着头,眼眶有些发红。
事态完全脱离掌控。
“我不是要解决什么。”半晌 我才慢慢说出这句话。
或许我应该安慰她的。
“……你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洪宇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扔下这句话有气无力地走了。
一只脚刚出门,她想起自己的包没拿,又扭扭捏捏地回来拿包。
她的背影逐渐变小、变得模糊,最后被一扇门彻底阻断,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她离开了。
我完全无法确定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争执,还是我们都在暗示些什么。
10
如果我的预料不错的话,我现在正位于即将揭开“真相”的进度。
手里的线索错综复杂,如荆棘藤蔓一般将我们这些本不想干的人环绕。我站在迷雾的尽头,只需一步我就能走出去。
可我没有如往常一般感到破解迷题的快乐。
卞之术坐在我旁边。他额前细碎到长刘海被我用小皮筋扎了起来,像是小孩子头上的冲天炮。
王秘书站在不远处做最后的汇总,语毕,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我背过身,低头拨弄着花瓶里的满天星。
卞之术说的没错,这束花保存的很好。米白色的花瓣与墨绿色的花茎辉映,土黄色做旧报纸包裹着被封存的生命力,半点没有枯萎腐败的迹象。
“这些事情……其实您可以移交警方,把自己腾出来。”王秘书犹豫道。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发冷,嘴角习惯性勾着礼貌的笑。
他没说错。这是命案,我手里恰巧有些线索。可现在,这件事不能让警方知道,我不知道洪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们所有人又都成了故事的一环。
我、哥哥、洪宇、卞之术,我们四个人出于各自的目的调查酒吧与失踪案,却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所谓的真相与正义。
有点好笑。
这和我一直以来玩过的剧本都不一样。
王秘书走后,又轮到卞之术欲言又止了。
我略带烦躁的嘁了一声。
我身边的人总是这样,明明有话却憋着不说,难道要我去猜吗?我又不会读心术。若是我能破译每个人的想法,玲珑婉转面面俱到,那我还花钱雇这帮子人做什么?
“你直接说。”我没好气道。
“姐姐,你在玩乐。”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似乎是在指责我的漫不经心。
也是,假设他所言非虚,他的朋友因此下落不明,甚至很可能丧命,而我看起来还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态度。我不在意那些失踪的人,此刻唯一能扰乱我让我心神不宁的人,是洪宇。
……或许,还有一个?
“怎么,你想指责我吗?”我的情绪不免染上几分烦躁。
卞之术垂头片刻,复又抬眼道:“您习惯性用反问句把问题抛回去。实际上这样的说话方式并不利于交流。夹枪带棒,会激化矛盾,使人情绪化。”
他的声音很平,平的刻意,几乎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叫人想起了手机里自带的机械音,还是全损音质。
我一直在打量、描述、定义他,从第一眼起。
这并不全出于我对他的好奇。
“我们只是暂时达成了同盟而已,还记得我们一开始的关系吗?”其实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但它已脱口而出。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放松下塌的肩膀含着落寞,他苦涩地一笑,开口道:“是的,我是你的狗。”
“五年。”
“是的,五年,还有一半的时间。”
我深吸一口气,翘着二郎腿,姿态随意却腰杆紧绷。我心一横,目光冷冽地盯着他:“姐姐与小狼狗的游戏结束了。现在,卞之术,回到工作室。年前我要看到明年秋冬款的设计稿。”
他没有异议。
离去的时候,他的步伐格外缓慢、凝滞。鞋底与地板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被不断放大,在我二中几乎与脚步声平齐,甚至要盖过去。
然后是把手下压、门轴转动的声音,很流畅。
“你想脱下优雅名媛的外皮,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又摆脱不了内心支配人的欲望。”属于他的声音传过来,我已没有心情去形容他的音色,“你当然不是名媛,姐……大小姐,您是独裁者。”
话音刚落,紧随而来的是关门声。为这一切声响画上句号的是我松一口气的叹息声。
我去找洪宇摊牌了,在一个日光和煦的午后。她仿佛早有准备,眼瞳里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
“你终于来找我了。”洪宇像是松了口气,笑得欣慰。
“你很期待我来揭穿这一切吗?”
“嗯。”她俏皮地点点头,灵动的姿态将我的思绪拉回十多年前——那是十四岁之后我印象里我们的初见,“可是还差一点,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她坐在病房里,一身颜色朴素的棉麻质感宽松连衣裙,眉尾下垂,眼神落寞,见我转醒之际,黑眼珠忽而亮了起来。
“那家酒吧里藏着什么?”我直入主题。
“一个权势滔天、呼风唤雨的人,你觉得,他还想要什么?还会想要什么?”一边说着,洪宇在我身侧踱步,步伐轻快,言语引诱,“魂萦梦牵,却又偏偏求之不得。”
她的脚步停下,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起老爷子明明已是垂死之际,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放手的模样。他在等待转机,而且胸有成竹,近乎偏执地坚信自己可以扳回一局。
跨越时间与身体的限制。
可我觉得这个答案太过荒唐,开不了口。
洪宇呼出一口气,替我说了答案,“他想长生不老。”
“……他想怎么做?”我不免觉得好笑。
“那个酒吧,或者叫它会所吧,它的名字:储灵,其实就是字面意思。储存年轻人的灵气,储存灵魂。”
酒吧的壁画花纹,果然是某种神秘邪恶的仪式图案。可就算猜对了,我也没觉得开心。
“灵魂?他真的认为灵魂存在?”
“躯壳只是一团血肉与骨头,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洪宇反问道。
我答不上来,这问题超纲了。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数完后啪的一声拍掌,“求生欲望与情绪驱使的动物本能,使人类有了思想与灵魂,也有了原罪。”
说完,她无奈地耸耸肩,示意她只是转述老爷子的想法。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着装,棉麻质感的宽松版型娃娃裙,像是十几二十出头小姑娘会喜欢的文艺森女风格。
这不像她。
“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拿去……做实验了吗?”我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合适。
“准备的说是献祭。也有的可能是作为容器培养,但显而易见培养失败了。”
“容器。他认为肉体是承载灵魂的容器,只要更换一具年轻体壮的容器,就能让他长生不老。”
“对呀。听着很无奈离谱对吧?可老爷子就是对此深信不疑。当然,也可能是走投无路了,毕竟交换灵魂听起来比什么食人、换血、炼丹之类的要靠谱些。”
我说不出话,这些东西在我眼里都一样伪科学。
“临舟,我猜……其实你最好奇的是你母亲的死因,我很抱歉,当然这个不是道歉,我没有参与,我猜到了老爷子会对她下手,但是吧……”洪宇冲我眨眨眼,眼眶略微泛红,“我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罢了。”
我背靠在墙壁上,双手环抱,手指紧紧嵌在衣服的褶皱里,“原因。”
“你的母亲很聪明。”
懂了,被灭口。
“她发现了。”
她点点头,“老爷子布局挺早的。临舟,你比我想的要冷静,虽然你从小就是这样冷静理智的人。如果我现在安慰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小瞧你?”
洪宇突然笑了起来,目光如流水般轻盈柔和,从我脸上划过。我心里浮起一阵异样,说不出口。
“其实老爷子的布局很早,最开始他挑中的容器……”洪宇的目光山躲起来,喊了几分小心翼翼。
我了然了。
晏家彼此之间的维系从来都不是亲情。冷漠的家庭与僵硬的亲戚关系,就像是请了一群临时演员拼凑出来的家族。之前对于老爷子和父亲之间的疑惑在此刻忽然都被解开了,尽管匪夷所思。
可这好像是唯一的解释。
“是父亲。”
“嗯,所以他才会希望你们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剧本生活,他想要一个自己的翻版。像他本人一样坚毅、聪慧、强势、理智、野心勃勃,但又更加年轻英俊的自己。可惜你的父亲不符合他的需求,一个强势的人身边出不了第二个同样强势的人。”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在老爷子的极端父权下成长起来的父亲,只能被迫变得隐忍顺从。
“他的下一个目标呢?”
“第二代,老爷子对于孙子的渴求不是因为重男轻女或者继承人思想。晏文星原本是相比之下最合适的,但是吧,他怎么会选择引颈受戮?你也知道,他一直在对抗老爷子,架空他的权利。不得已,老爷子才开始广泛搜寻年轻人做容器。”
就是那些失踪的人。
阳台上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我们之间的氛围称得上稀松平常,仿佛这不过是一场闺蜜下午茶聚会。
“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些,好像没有必要,但瞒着你似乎也不太合适,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在意的只是你始终不记得我。晏文星很早就知道这些,他也不是故意隐瞒你。站在他的角度,他不希望你的思想和对艺术的理解,受到这些肮脏东西的影响——他的原话。我不赞同。”
语毕,她顿了顿,端详着我的神色,“临舟,你不是很吃惊。”
吃惊确实称不上,可我能明显感到我发凉的脊背与加速的心跳。
我强作镇定,“可以猜到。”
当自己成为故事的一环后,解谜过程就不会那么舒爽了。阳光有些晃眼,明明此刻都已是深秋。
洪宇趴在阳台上,举止慵懒随意,目光眺望着远处的酒吧。
储灵。
进去的人都默认它的潜规则,利用一切筹码参与权色交易为己牟利,既是猎手也是猎物。
我和卞之术的第一次见面就在那个满是谎言堆砌的地方,偏偏似乎产生了那么一定半点儿的真,衬得弥足珍贵。
这里,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满是人类炙热的欲望。
11
“要去看看吗?”洪宇忽然扭头向我发出邀约,“我觉得你一定对商场顶楼的密室很好奇。”
“不是已经被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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