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的黑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百度百科“老大”词条
白日梦(老大)
——摘自长篇小说《生而为人(之四):离家出走》(2021.7由香港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剧情一:厉氏
1
我接到甘辛电话,赶到老大办公室时,老爷子正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厉有吉和甘辛陪着他说话。一旁坐着厉有才。我敲门进去,甘辛把我介绍给老爷子。老爷子显得很随和,站起身来跟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在他侧面的三人沙发上坐下。
“有德的事情你知道了吧?”老爷子平静地问我。
“知道了。”
“鉴于目前情况,我让有吉回来主持集团日常工作,老甘升任副总裁,协助有吉,你接替老甘现在的位置,管好内部一摊子事。仇平接替总裁办主任。”
“我没问题,”我痛快地表示,“服从领导安排。”
他专注地看我一眼,“有德对你很信任。我相信他不会看错人。”
我感觉他还有话,没有马上接茬。
“从现在开始,我再度出山,给集团掌舵,也为有吉撑撑场面。大政方针我来决策,日常运营由有吉负责。你除了做好份内的事,还要多留意其他人的举动,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厉氏集团只有一个老大,也只能有一个老大。之前是有德,现在是我。我是过渡,最终还得让给年轻人。这事不急,以后再说,当前最紧要的是凝聚人心,共渡难关。”
我到厉氏集团才五年,最初应聘的是仓管,负责大河码头的仓储工作。五年时间,我几乎一步登天,从一个部门的基层主管被提拔到集团核心高管的职位,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2
2005年,我35岁,终于下决心离开苏南老家,到西北闯荡。到西北走走看看,是我多年的一个梦想。鉴于04年10月“分厂制改革”失败,我认定苏南县老闸路桥制品有限公司(04年10月“二次转制”后,老闸厂改称老闸公司)已经没有希望,就想趁着年纪刚好,赶紧付诸行动。我在这家公司刚好十年。因老同事秦四海在西北C城跑业务,我就顺理成章地选择了C城。秦四海02年离开老闸公司,转投千贝公司,继续跑西北市场。千贝公司由一帮从老闸公司跳槽出来的老销售人员经营,依托老闸公司原有的一家生产基地,十几号骨干作为原始股东组合而成。他请公路桥梁系统的一位同行居间介绍,推荐我到厉氏集团应聘。刚好大河码头仓管职位空缺,我也不嫌弃,好歹先有个活做起来。人若长时间闲着,精神方面是会出问题的。有个稳定的工作,有个社会定位,有个正常的作息和生活圈子,才能打发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对此头脑清醒,因而没有犹豫,立马上班。码头距离秦四海租住的房屋有点远,我平时就住在码头,周末才回来。秦四海四处跑,也不是总在C城。有时回来,就我一个人。人在异地他乡,这出租房就算根据地,回来一次颇有几分到家的感觉。赶上秦四海没出门,两人可以聊聊各自的近况,展开一番讨论,制定一些规划。我是最喜欢做规划的(一半是为了心理平衡),近、中、远期都有,并且不断修正,还美其名曰“修正主义”。秦四海是个江湖人物,讲义气,为人处世粗线条,不太计较细节。我跟他性格互补,比较细致,考虑得比较周到。我做的各种规划当中,有一部分是帮他设计的。不是非要他照着办,主要是提点建议和思路,供他参考,也时常给他提个醒,以免他又忽略了某个方面。
3
C城是座山城。东、北、西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地势较低,大河从城区南郊由西向东穿过。码头就坐落在南郊中段,紧挨着大河。受西南暖湿气流影响,每年夏季,C城所在地区阵雨不断。地势关系,从高山汇集而来的雨水都涌向南郊。码头就在河边,处在城区的雨水和不断上涨的河水的夹击之下,很容易被淹。一旦雨季开始,码头就处于高度戒备之中,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巡查。我是个好勇任事的人,经常住在码头,又是码头第一责任人,自然义不容辞地担起相关重任。
05年的山洪爆发时,我到码头上班已有两个月。时间不长,但对于一个不辞辛劳的人而言,已足够熟悉并掌控各个环节和全体人员。码头又有现成的流程、应急预案和既往的经验教训,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至于临场发挥,我有相当的自负。我历来是个比赛型选手,越是紧急关头,情绪越是亢奋,越能超水平发挥。
当时,我就超水平发挥了一次。我没有请示上报,要求增援之类。我就按照现有资源和方案,指挥现有的人员,做着各项抢险救灾工作。我的初衷有两个,一是我的地盘我做主,不能让别人插手,二是机会难得,弄好了奇功一件。我自认为做好了各种准备,而机会是注定了要给到有准备的人的。我才35岁,依然是全力以赴、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我要冒险,我要放手一搏,我要出人头地。作为一位基层主管,机会不是没有,但不会很多,我不能错过,也不会错过。这是两个多月来,我内心盘算得最多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我只跟秦四海探讨过,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讲。作为男人,对自己要狠;认准了目标,暗暗努力就行,用不着多嘴多舌,唠叨个没完。
C城连续一周暴雨,山洪涌进城区之后的那个夜晚,也就是河水漫过堤坝,几乎彻底淹没码头仓库的接近子夜时分,带领一队人马前来视察的厉有德从奔驰越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赢得了他的赏识。仓库物资已经转移到了高处,堆放整齐,防护严密;码头现场分成几个作战分队,各负其责,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包括供应宵夜的后勤分队在内。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没有上级部门介入的情况下实施的。他们甚至连请示报告都没有接到。对于他们的询问,我始终例行公事般地应付几句,并不深入;对于储运部部长栾杰的几次检查,我如数家珍,不留死角,使他对我全然放心。在我升官之后,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他是陕北人,性情豪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并不啰嗦。
厉有德当场问过我几个问题,我不卑不亢地加以解答,既要交代清楚我作出的贡献(体现在凡事预则立,以及现场灵活机动地处置各种突发情况),又不给他我有意表功的印象。相反,我特别强调了全体弟兄们的奉献精神和团结协作。他没有表扬我,全程严肃地听着,看着,并不时地问着,不光是问我。这次视察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离开时已是次日凌晨。
一周之后,我接到了集团的调令,到总裁办,出任副主任。交待我的第一项任务是会议记录。
4
老爷子厉致远是陕西绥德人。早年在山西做过煤矿,挖到第一桶金。看到煤炭行业太黑,知道不能长久,早早地退出,转战C城,搞起了房地产开发。65岁那年,又激流勇退,将厉氏集团总裁职位传给了长子厉有德,自己退居二线,当起了战略顾问。此时的厉氏集团已是跨几个行业的大企业,C城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厉致远极具大智慧,往往有大决断,总是顺势而为,一击必中,见好就收。他欣赏蒋介石的权术,喜欢搞权力平衡,常常利用一派压制另一派;对待几个子女同样如此。
厉致远与亡妻育有五子一女。老大厉有德当过兵,性情严肃、稳重,接任总裁时36岁,掌管房地产开发事业部。他与前妻育有一女厉宁静。前妻曾是C城“第一美女”,几年前跟一个电影导演跑路,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厉有德遭此打击,从此不近女色,埋头干事。次子厉有才,时年33岁,法学博士,在C城师范大学任副教授。他醉心于学术,从不过问厉氏集团的事务,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对于厉有德经营中的风险,他曾规劝过大哥,认为早晚出事。厉有德表示身不由己,必须尊重游戏规则。三子厉有庆,30岁,任常务副总裁,分管货运、仓储、会展等事业部,为人处世功于心计,深得老爷子赏识。四子厉有功,27岁,担任副总裁,分管宾馆饭店、娱乐等事业部,五子厉有福25岁,注册会计师,担任副总裁,分管账务。最小的女儿厉有吉,22岁,留学英国。四个儿子相互监督,相互制约,厉致远还不放心,又任命多年的心腹甘辛出任行政总监,掌管对外联络,负责多个政府部门的接洽事务,同时,分管总裁办、人力资源部、行政事务部等部门,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总管。
几个人中,厉致远最欣赏的是老三厉有庆。但他是传统观念,认为长子为大,厉氏企业理应交给厉有德。思想倾向上的矛盾,加上组织设计上的彼此牵制,为日后的内部斗争埋下了祸根。企业交给厉有德没啥不对。厉有德对几个兄弟本也没有偏见。问题在于厉有庆。既然老爷子赏识自己,自问能力又强过大哥,他就总怀着些许不满和怨恨。老四厉有功跟老三交好,做事一贯偏向老三。老五厉有福偏向老大,也忠于老大。甘辛领受了老爷子的指示,既要支持厉有德,顾全企业大局,又要想办法保护好其他几个厉氏后人,防止他们遭受各种打击。这是个勉为其难的角色。好在他是老人马,各个方面都要给他面子。集团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是总裁办主任暴明。总裁办名义上隶属于行政总监分管,但它地位特殊,承办的事务也特殊,通常由总裁、副总裁直接下达命令,因而甘辛很少干预暴明工作。总裁办实际上是个独立王国。暴明原是厉有德的人,在厉有庆连续不断不惜重金的攻势下,逐渐倒向后者,对前者表面上服从,暗地里时有掣肘。厉有德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愿立马撕破脸,给老三难堪,尽管他已有撤换暴明的想法。
厉有德接任总裁后依然掌控着房地产事业部,也把集团的主要投入集中在这个方面。那些年,正是C城房地产大开发的时期,厉氏集团运用各种攻关手段,承接的楼盘一个接着一个,从而赚得盆满钵满,摊子不断做大,业务已经扩展到周边几个省份。正因为厉有德的份量如此之重,厉有庆虽然不服气,也不敢过早暴露野心。他知道自身的实力还不够,时机也不成熟。他曾就接替老大一事试探过老爷子。老爷子出于偏爱,并未批评他,只是含蓄地提醒他,强拗的瓜不甜。厉有庆据此判断,成败要看自己,只要操作得当,又能掌控全局,老爷子到那一步会默认既成事实。
5
新老交接发生在2000年。至05年,我的出现,为厉有德的调整提供了新的契机。经过五年的明争暗斗,厉有德对几个兄弟的态度产生了变化,他正在失去耐心。老爷子年届古稀,体力明显不济,老大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他没啥放不下的,渐渐地不再过问企业的事务。此时的权力格局已然明朗,厉有德当仁不让,厉有庆只能甘居人后,做好配角。为了防止出乱子,老爷子专门找老三谈过一次,要他支持厉有德。厉有庆嘴上答应,心里却另有盘算。就在厉有庆依然嘴服心不服的时候,厉有德已箭在弦上,决心逐步削弱他的权势,选择的突破口是暴明。
总裁办的设置是老爷子的意思,类似于蒋介石的侍从室,直接承办总裁的重要指示,从而对各职能条线进行制衡。某种程度上,总裁办相当于厉氏集团的脖子,是维系企业运转的枢钮。厉有德接任后,对总裁办进行了扩充,权力进一步扩大,把几个副总裁交办的事务也囊括进来。厉有德的初衷是为了更好地约束几个副总裁。不料,厉有庆见缝插针,因势利导,借此机会切入总裁办的日常运作,反而把总裁办变成他掌握老大动向的一个窗口。尤其是在暴明被策反之后,厉有庆大有后来居上,把总裁办变成自己囊中物的架势。
为了扭转局面,厉有德把我安插进总裁办,主持集团层面各类计划、方案、文案的起草制定,并负责每周经营例会的记录工作。甘辛向我交待了具体任务。彼此不了解,甘辛没有深谈其中的玄妙,但又不能什么也不说。考虑再三,他跟我强调了一句:“你是总裁亲自看中的人,要忠于总裁。”我心领神会,却不愿一上来就表露忠心,只是简单地说:“我明白。”
虽然到企业时间不长,我已对高层的争斗了然于胸。厉家兄弟的矛盾在集团是公开的秘密。我向来只忠于一把手,这从我之前的职业经历看得出来。我还有点愚忠,一旦认准了某个一把手,就会跟着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当然,经过了十来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我学会了盘算和计较,不再是早先年无原则地全身心扑上去的作派。我认为,云从龙、风从虎既是一种因缘际会,也是一种双向选择。好老板难得,好下属同样难得。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既然自己处于弱势、服从、被动地位,那么,表达忠诚的前提是得到信任和重用。如果老板做不到(不愿意或者没有表达)这一点,自己就没必要过于投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厉有德需要考察我,我同样需要考验厉有德。在其位谋其政,我会义无反顾地做好本职工作,起码要对得起那份工资。除此之外,如需进一步深化,那就要看厉有德怎么对待我。
在甘辛之后,暴明接待了我。他很圆滑,讲得都是场面话。他知道提拔我是厉有德的个人意见,基于我在抢险救灾中的表现。之后的总裁会议通过了这项人事安排。总裁会议只有几个人参加:正副总裁、行政总监、总裁办主任、财务部部长。以前还有老爷子,现在基本不来。厉有庆一时反应不过来,当场没有反对。厉有德口风很紧,事先没有走露一点消息。他给出的理由是暴明的工作过于繁重,压力太大,需要有人分担;另外,集团下一步重塑企业文化,也需要专业人才负责。根据他的打算,将由我挑起担子,把企业“软件”建设搞上去。他特别强调了一条,接下来的经营会议记录由我担当,我同时参加总裁会议,并担任记录。
厉有德起用我,并非仅凭初步印象的盲目行动。甘辛奉命对我展开过背景调查。除了对简历的核实,还通过秦四海的同行,我的推荐人侧面了解过一些情况,也看过我写的几篇文章,再结合我入职时做过的一系列测试所得出性格、能力等项目的分析。在此基础上,参考甘辛的评判,厉有德最终拍板,大胆试,放手用。
剧情二:内斗
1
我在老闸公司跟一帮“老闸蟹”1混了十年,自认为深谙权力斗争的奥妙,也深感厌倦和疲惫。好不容易跳出了那个是非圈,总算松了一口气。现在,出于形势需要,又要再次陷进去,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不是白手起家的企业,不是创业元老,作为半途杀入的“空降兵”,触动既得利益在所难免,斗争也就无法回避。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知难而进,要么错失机会,不可能两面讨巧。35岁,还是有想法的年纪,我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前者。人生能有几回搏。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惊天动地的事业轮不到我,所谓事业成就,无非抓住机遇,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出一点成绩,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获得跟付出相当的财富。除此之外,还能奢望什么呢?我看重精神层面的追求。但人不能生活在阳春白雪之中,得食人间烟火。套用大哲学家冯友兰的说法:“极高明而道中庸。”精神境界要高,具体到工作生活还得接地气,不得不俗一点,不论是通俗,还是庸俗。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凡夫俗子还是得低头,否则别说生活质量,恐怕连生存都成问题。自35岁开始,我决定将冯友兰的信条作为人生的指导方针。鉴于下士闻道大笑之,我将尽量回避关于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社会贡献等等高大上主题的争论,没必要为此浪费时间。我只坚持自己该坚持的,通过身体力行,而非空谈或者争论。在言论方面,在为人处事方面,在生活工作方面,不妨通俗一点,以免显得不近人情,难以相处。用文雅一些的说法,叫作圆融。有劲可以使在暗处,场面上的事情能维系尽量维系。年龄不老,对当面冲突已经有所畏惧,不太愿意面对尴尬,怕直接对抗,应想方设法做得巧妙一点,婉转一点,狡猾一点。当然,这些调整更多的是方法论层面的。作为价值取向,作为是非判断,我是不会改变的,也是改变不了的。就象之前说的,我是个愚忠的人,有一股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也有一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
这就是我进入总裁办时的心境和想法,也是我对前十年人生经历的一次经验总结。
2
厉有德一再强调会议记录,是因为会议纪要在企业的日常运营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最高层的经营思路和大政方针。在暴明担任会议记录期间,厉有德的一些重要想法却体现不出来。相反,厉有庆的一些观点却能够落实到文字上。厉有德当然很恼火。但他的性格不喜欢直接开拆,更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在搞内斗,跟几个兄弟之间;尤其不想让老爷子误解。老爷子虽说对企业事务参与得越来越少,却并未减弱厉有德对他的尊重和畏惧。厉有德清楚老爷子对老三的偏爱,也知道自己要想站稳脚根,必须维护好厉氏一门的团结,维护好厉氏集团的大局。为此,很多时候不得不委屈求全,不得不迁就忍让。但是,到2005年,随着老爷子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以及厉有庆的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厉有德的耐性终于达到了顶点。他决定不再迁延时日,着手整顿秩序。他并没有找我谈话。他的意图是通过甘辛传达的。甘辛自然不会明讲。但我是这样猜测和揣摩的。
既然甘辛强调了会议纪要,我就从会议纪要切入。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毛头小伙,无需别人指点我怎么开展工作。我有自己的套路,有自己的盘算和策略。总结历史,展望未来,我为自己策划了一条四两拨千斤的战略方针。这是一条“软”方针。我将专注于文字,专注于计划、方案、文案的起草制定,专注于会议纪要的记录、整理,以及贯彻落实,专注于企业文化的塑造和执行。在这一方面,我会当仁不让。谁要干涉,我就祭起“总裁吩咐”这把尚方宝剑。依照厉有德的威望,相信足以使对手知难而退。如果厉有德实力不济的话,厉有庆不至于熬到今天依然无法得逞。另一方面,我不争权(除了上述“软”的权力之外),不争名,不争利,不争人。而且,我要抓住机会,四处放风,表明自己不参与权力斗争,不参与家族矛盾,只做好自己的本分,拿自己的工资。我将保持特立独行,不参与交际和应酬,平时多读书,多写博客,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文人模样;虽有些曲高和寡,却也洁身自好。战术层面,参照毛主席“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策略,坚持“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不当面对抗,回避冲突。一旦触碰底线,就把甘辛或厉有德抬出来,作为挡箭牌。以上这些算是近期规划,先做一段时间,再看情况而定,是否需要调整。
暴明的会议纪要是注明某某人讲了什么话的。这样做也有好处,让人一看就明白出处何在,也明白每个领导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这样,一是为了独树一帜,形成自己的风格,二是为了不着痕迹地突出老大的思路。我的纪要按照主题不同,分成几个部分。各个部分的内容基本以老大的思路为准。至于当场的记录草稿,存档备案;实在要搞明白当事人说了些什么,有据可查。头一份纪要在会议的当晚整理完成,连夜发送各人邮箱。我没有交给任何人审核,也没有请示汇报,就自作主张地这么做了。我的考虑是不能授人以柄,应该先下手为强,造成既成事实,迫使各方接受我的作派。毕竟已有老大关于由我负责会议记录的指示在先,我这样做也算师出有名。在此基础上,我没必要再去尊重两个直接上司暴明和甘辛。以免万一他们有不同意见,反而形成僵局,那时就不好弄了。为了快刀斩乱麻,也为了一上来就建立起新的规矩,我把所谓的上级领导抛到了脑后。我是有把握的。变总比不变来得好,我不能消极等待上级给我指令,也不想为别人创造框住我手脚的机会,我要积极主动地展现自己的价值和能量。否则,无法实现老大提拔我的目标,我将面临失败。
3
我到总裁办的第一个周末,暴明请我吃饭,说是约了几个部门负责人一起。我推脱了,说自己不喝酒,胃不好。第二周,经营会议结束之后,厉有庆到总裁办,当面邀请我一起吃饭。我依样画葫芦,以不能喝酒加以推脱。他有备而来,表示不用喝酒,坐在一块聊聊。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下来。
参加宴会的有一大桌人,除了厉有庆、暴明和我,还有厉有功,几个部门负责人。在厉有庆一再坚持下,我坐在他左手第一个位子。厉有功坐在他右手。暴明坐在厉有庆对面的买单位子。整场晚饭,厉有庆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始终没有涉及工作内容。暴明也有上佳表现,满场飞奔,不断地给在座的人斟酒、劝酒,给我则是倒饮料,不时地插科打诨,用词圆转老到,几乎滴水不漏。
以我对厉有庆的初步了解,这酒可不好喝,而且才开头,还会有后续。如何应对,倒是一件颇费思量的事情。但我判断,以厉有庆的地位和身份,应该不会再次当面邀请,这样就掉价了。估计下一次会通过暴明。那么,我所要考虑的就是怎样应付暴明。根据最初制定的“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战术原则,当暴明以厉有庆的名义邀请我时,我带着三分耍赖的态度,给他来一个装疯卖傻;不论他怎么说法,我就是不去,还借故提前下班离开。毛主席说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嘛。推辞不了,干脆回避。连续两次这样之后,暴明暂时停止了攻势。我总算安生了一阵子。当然,我没有用语言刺激暴明,说话很客气。我坚持一条,外松内紧,表面客气,暗里较劲。我份内的工作,该咋办还得咋办。
两个月内,老大跟我在公司交流过几次,为工作的事情。两个月后,他安排吃饭。一个小包厢,另叫了厉有福,甘辛。他比老三坦率得多,在这种非正式场合跟我谈得比较投缘。两位陪客没怎么讲话,主要听我俩说,偶尔附和一下。
“你对公司现状有什么看法?”厉有德问我。
“总体平稳,暗潮涌动。”
“有什么解决之道?”他没有否定我。
“主动调整,不能消极等待。”我跟他交换一下目光,接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到公司日子不长,也听说了一些内幕。有些事情靠中庸之道、委屈求全解决不了,对方不会退让。这是铁板钉钉的现实,我们不能回避,该砍的还得砍。既然要砍,就要下定决心,要稳、准、狠,要快。与其将来被动时再调整,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影响减到最低,争取主动。”
厉有德没有立即表态。我一下子有点后悔,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克制住冲动,说得太快,也太多了。尽管我曾反复总结过,针对自己性格的弱点提出过一些警告,但在关键时刻,我第一反应依旧是朝前冲,朝上扑,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本能。何况,跟厉有德交心还是头一遭。我如此没有城府,真怕他因此看轻了我。至于两位陪客,我并不在意。厉有德叫他们来,说明两人绝对可以信任。厉有德在场,我当然要以他为中心展开行动,不能顾虑其他而错失机会。我关注的还是厉有德的反应。
他沉默片刻后,又说:“我是厉氏家族的老大,对兄弟下手是不是气量太小,有点过分?”
到这个份上,我不好缩回去了,那样更加不利,给他一个干脆吧,就稍稍提高了分贝说:“成大事不拘小节。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前提是取得胜利,否则的话,什么也谈不上。1949年6月,刘少奇率中共代表团访问莫斯科。斯大林就1945年日本战败后,曾要求中共向国民党妥协一事,向中共表示歉意。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胜利者是不能被审判的,凡属胜利了的都是正确的。'”
厉有德貌似同意我的观点,却未付诸行动。我的到位使得他的思路贯彻比之前要顺畅许多。他似乎对此比较满意,并不急于深入。两大阵营表面上和平共处,可以用我说的那句话的倒装句来形容,“暗潮涌动,总体平稳。”
我心里有数。除了兄弟情分,对老爷子、对社会舆论不好交代之外,估计还有把柄落在厉有庆手里。中国民营企业起家时,难保没有“原罪”。厉有庆毕竟是自家人,又功于心计,常怀野心,不可能不掌握内情,以备不时之需。厉有德投鼠忌器,情有可原。但这个问题一直存在。除非厉有庆改变初衷,否则的话,这个伤疤难免会被揭开。厉有德迟早得想出解决之道。
限于交往不深,以及身份所在,他暂时不会跟我谈这些敏感话题,我跟他还没到那个份上。但场面上不说,不等于私下里不想。我依然是急性子、爆脾气的程咬金三板斧的打法。厉有庆手头有要挟的罪证,伸缩自如。唯一的办法是给他提供机会,让他也形成有关罪证,把自己套住。双方彼此彼此,形成制约,不至于某一方敢彻底撕破脸。当然,这样的事情,说易行难。在厉有庆设防的情况下,要找到这样的机会,给他下套并不容易。但凡事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成不成,一味地沙盘推演,始终不见阵仗,永远不会有正确答案。
事情的演变证明我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厉有德并非没有厉有庆的罪证,厉有庆也没有因为有把柄在厉有德手上就不敢痛下杀手。我还是年轻了一点,血气方刚了一点。幸好老大没有跟我交流那档子事,也没有采纳我的建议,过于决绝地加大调整力度;否则,我极有可能成为这场地震的直接引爆者,成为厉氏企业的一个罪人。虽说我不引爆,地震还是会来,但落到我头上,我就难辞其咎。这可是我不愿意的。后来,为了给老大报仇,我主动引爆另一场地震,则是另一回事了。
4
在几次热脸贴冷屁股之后,暴明不再争取我。虽然没跟我翻脸,多数时候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话里话外经常会有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厉有庆不象暴明那样圆滑,也不需要那样做。他来狠的,跟我说话有点冲,带着骨头,有时故意叫我下不来台,包括在会议场合。对于这些场面戏,我通常只是笑笑,不反驳。但说到工作实质,我会坚持原则,并不因为受到难堪就改变主张。厉有德对这些事情从不表态。他可能还不想过于激化矛盾,也不想引火烧身,也可能是想进一步考验我的耐受力。
又煎熬半年之后,我决定改变策略,采取强硬立场加以应对。我的那点老脾气又上来了,大不了不干,但必须反击,绝不再忍受这份窝囊气。进入07年,我开始当面顶撞厉有庆。相比以往在老闸公司,我的进步在于没有高声,没有骂人,没有拍桌子,而是用语言,用措词进行回击。有一回,在总裁办,我就当着一帮人的面回敬厉有庆,“厉总,这是老大的既定方针,我是奉命行事。你没必要冲我发作。你不服气的话,跟老大去争。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谁开工资听谁的。大不了不干!”“这可是你说的!”厉有庆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是我说的!哪天你当老板,我立马走人!”“好!你有种!咱们走着瞧!”他说完,气呼呼地走了。经过这一回合,厉有庆平时对我的攻击倒是减少了。他也怕下不来台。
到此地步,我又走上了有去无回的那条道,必须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就象当年在老闸公司跟着向东方2干革命的时候。向东方是我在老闸公司经历的第二任老大。他在公司呆了三年,自始至终跟“老闸蟹”们处于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那三年,我对他忠心耿耿,矢志不渝。为此,我几乎把所有的“老闸蟹”都得罪了。但我从不后悔,也不后退,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我是这样想的,一是认准老大,而一家企业只能有一个老大;二是既然认准了,那就绑在一条船上了,要沉一起沉,要发一起发,不能跟墙头草一样,今天朝东,明日朝西,没个定性。至于跟“老闸蟹”们针尖对麦芒,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双方之间已是一种敌我矛盾,一种有你没我的架势,那就只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可能有第三条道路。我认为这是一种江湖道义,一种为人处世的准则,是不允许讨价还价的,是容不得半点虚假的。现在,历史将再次重演,尽管不是出自本意,也不愿意这样收场,在经历老闸公司的权力斗争之后。但是偏偏又叫我赶上了,那就没啥好犹豫不决的。方式方法可以讨论,价值取向和是非观念则不能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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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老闸蟹”是作者对老闸公司那帮所谓元老的称谓。李肆跟“老闸蟹”斗争的故事详见拙作《生而为人(之二):安乐死》。2.向东方的故事详见拙作《生而为人(之二):安乐死》。
剧情三: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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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贵州红山县十同乡土亚坡头的茶场呆过三年,采过17-19年三季春茶。1春寒料峭时节,茶山到十同乡的水泥小道上来来往往的是接送采茶女工的车辆。女工大多来自红山县南边的者耳水族自治县。往返两县的班车只有县城长途汽车站有。女工们先被送到十同乡中心的丁字路口,坐小面包车到红山县,再换乘长途巴士到者耳县,然后再坐小面包车,才能回到所在乡镇,出来一趟很是辛苦。但再苦也得出来。作为农村妇女,除非到外地打工,否则,一年到头守在家门口,采春茶几乎是唯一赚取外快的机会,除了种庄稼养猪养鸡之外。
有一回,陆超越开着东风风行车,拉着十来号女工去十同乡。在白本村村口被十同乡隔壁山石镇的交警拦住了。风行车核载五人,陆超越属于严重超载,当即被扣车扣证,告知下午去山石镇交警队接受处理。幸亏老板陈正涛跟镇领导关系好,层层打招呼,最终罚款了事。苗红事后打听到,原来是被人“点了水”。至于是谁“点水”,没有打听出来,估计是有人眼红,故意使坏。谁都知道在茶山上不超载是不现实的,这是贵州山区,从事的农业,谁也不可能一本正经地照章办事。只要不出事,又没人举报,政府部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外地资本愿意来,带动当地就业消费,何乐而不为。
我长了这么多岁,还是头一回听到“点水”这个说法。回头查百度,才知道是一个“切口”。据《百度百科》“袍哥”词条:在四川的哥老会成员被称为袍哥。袍哥会是清末民国时期四川(包括现在的重庆)、云南、贵州盛行的一种民间帮会组织,在其他地区被称为哥老会;袍哥会与青帮、洪门为当时三大民间帮会组织。了解袍哥会,是了解四川近代社会的必修课。虽然袍哥会已经消失了70多年,却不能说对今天的四川已完全没有了影响。以四川的方言词汇为例,袍哥无论清水浑水,都有一套内部使用的“切口”(即隐语,俗称江湖黑话),有的甚至已被普遍地公开使用。比如浑水袍哥的“点水”(出卖同伙)。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C城所在地区的袍哥传统,影响几乎涵盖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厉有德身家十几个亿,出门办事,好多时候也得照江湖规矩来。当然,光有黑道帮忙也是罩不住的。黑道人物再狠,狠不过白道。不是流行一句俗话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认真。执政者认起真来,国家机器一旦开动,任凭天王老子也抵挡不住。厉有德能够长袖善舞,做到C城房地产行业的龙头老大,且屹立多年不倒,相当程度上因缘于黑白两道能够通吃。他跟C城政法委和公安系统的关系特别好。公安局长是他昔日的战友,拜把子兄弟。
然而,中国还流行一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谓风水轮流转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管哪门哪户,要想经久不衰,永续经营,又谈何容易。皇帝都要轮着做,何况平民百姓。
2009年,C城官场发生了一场地震,引发的连锁反应迅速波及到了厉氏企业。
2
09年春节刚过,厉有德对集团高层作出调整。我升任行政总监,兼总裁办主任、人力资源部部长,一跃成为老大的心腹大将。在我推荐下,总裁办的宣传主管仇平提升为副主任,担任会议记录。集团所有文件都要经我审核后才能下发传达。甘辛担任总裁特别助理,协助总裁工作。暴明提升为总裁助理,兼任娱乐事业部部长。厉有功分管的职责有所减少。尽管厉有德的操盘已经慎之又慎,而且经过了长时间的铺垫,但这一系列动作还是触碰到了厉有庆厉有功的底线。厉氏兄弟就此走向决裂。
几乎同一时期,C城市委班子大换血。书记市长同时调离,新任领导全部从外省调来。新书记到位后,首先对纪检、政法系统进行调整。原任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法院院长、检察院院长、公安局长、司法局长全部下马。书记是东北人。他从东北调来自己的亲信出任公安局长,全力打黑,治理C城官场的江湖习气。这是一场硬仗,要啃许多硬骨头,冒很大风险。局长早年在部队当过特种兵,独断专行,心狠手辣。他带来了东北的全套人马,一上来就快马加鞭地查案,真刀真枪地抓人。为了保证安全,手枪随身带,睡觉时塞在枕头底下,平时就住在公安局大院内,出入有专门的警卫班全程保驾。最能体现他鲜明个性的举动是,到任之初,他就叫人在公安局大门内正中央的草坪上树起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刻一个硕大的“武”字。他一方面对公安系统进行大清洗,一方面对C城的大型企业进行逐个排查,以严查官商勾结的名义。在书记的直接指挥下,局长“政治挂帅”,以权代法,大搞文革“逼供信”那一套,制造了很多冤假错案。一时间,C城上空阴云密布,城内弥漫着一种恐怖气氛,企业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局长的三把火让厉有庆看到了希望。先前,他动不得厉有德,各方面的势力都比不了,现在则不同,他觉得有机可乘。他功于心计,厉有功善于钻营,两人可谓黄金搭档。这一回,又是厉有功出马,通过层层转托,最终找到了局长的老战友,请动局长出来吃饭。为了安全,更为了保密,饭局设在C城北面高山深处的一家野味馆,名目为吃山里的野味,实质自然是攻关送礼。厉有庆一步到位,送了一份七位数的大礼,装在一只旅行箱内,直接交给了局长的贴身警卫。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对老爷子有个推托,他没有直接对准老大,而是瞄上了老五厉有福。厉有福是财务大人,手头有大量机密;只要提供线索,一查一个准。至于由厉有福牵扯到老大,那不关他厉有庆的事。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3
2010年春节前夕,厉有福被公安局经侦大队刑事拘留。警察直接通知到了厉有福老婆。第二天一早,二十几个警察到厉氏集团财务部查封了电脑、帐簿等一系列证据材料,并对厉有福及财务部办公室和档案室进行了封存,还调派了几名协警在门外二十四小时把守,禁止任何人进入。
厉有德当即意识到问题严重。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他有点措手不及。虽然,局长近半年的行动已引起他的警觉。但人是惰性的动物,不到万不得已,很难从惯性思维中跳脱出来。他想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不料,对手根本不给他机会。老爷子倒是提醒过他,要他有所准备。他听进去了,却不知道从何入手。若说销毁证据,涉及面太广,似乎不现实。而且,他私底下也在托人做工作,相信总能找到突破口。可惜的是,老三比他捷足先登,抢占了地步。对于老三老四的暗下毒手,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混然不知。
但是,厉有德毕竟在C城耕耘多年,枝枝桠桠的关系盘根错节。局长清洗得再快再干净,也无法做到赶尽杀绝,总有漏网之鱼。厉有福被拘留后的第三天,厉有德得到了线报,知道是厉有功搞的鬼。事情明摆着,真正的幕后策划是厉有庆。由于公安方面已掌握第一手资料,形势已迫在眉捷。一刹那间,他有些后悔,没有听取我的建议,早些对厉有庆厉有功下手。他始终放不下老爷子要他关照几个兄弟的嘱托,也放不下从小一起成长的兄弟情份。他也没有料到厉有庆会这样狠毒。他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深深懊悔。几年时间,他谨小慎微地缓步推进,却依然避免不了最终的兄弟反目,而且是如此结局。他总算头脑清醒,没有沉迷于失落和痛心,而是迅速作出一系列措置,既是亡羊补牢,也是埋下伏笔。
大年初三的晚上,厉有德把我和甘辛叫到他家里开会。他提前回绝了所有亲戚朋友,并把女儿打发到了老爷子那里。家里就我们三人。吃饭很简单。饭后,三人到他的书房喝茶。他一直沉默着。甘辛知道事情重大,等着他先开口。我见两人不说话,一时也不敢说什么。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们开会了。”厉有德叹了口气说。他显然正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声音有点颤抖。“我没想到老三真来这么一手。现在一切都晚了。”说完这句,他拿起办公桌上的三只档案袋,交给我和甘辛。我一份,甘辛两份。档案袋很厚,里面资料不少。他说:“你们回家再看吧。这是我收集的厉氏集团的机密资料,也有涉及老三老四的。将来也许有用。你们保管好。哪天我进去了,老甘给一份老爷子。好让他知道来龙去脉。”我以为他就准备了这三份。其实,他共有五份。另外两份,分别交给了厉有才和厉有福的老婆。他还交给厉有才一张银行卡,是给厉宁静的存款,还特别说明:“是我个人的钱,跟集团无关。等宁静大学毕业再交给她,暂时不用告诉她。”这相当于托孤了。
到这会儿,厉有德仍未讲明白要我们做什么。应该不是保管一份档案这么简单。“老大,万一有事,我们怎么做?”我忍不住问道。
他扫了一眼低垂着头的甘辛,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到时你们商量着办。或者,可以听听老爷子的想法。”看我还想问,他抬手示意,叫我别再说了。我只得作罢。整个晚上,甘辛几乎没有讲话。
三月上旬的一天,厉有德被经侦大队从办公室带走了。
得知真相的老爷子大发雷霆,先后把老三老四叫去臭骂一顿。老三把责任推给了老四,一问三不知。老四不能再推,只好默默地受着。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叫他滚。
一周之后,老爷子重出江湖,主持集团工作。三月下旬,厉有吉在老爷子一再催促之下,抛下老公和孩子,独自回到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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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总裁特别助理兼行政总监后,掌控内务,维持企业运营。甘辛协助厉有吉,负责对外协调。老爷子一方面动用各种关系,打探老大老五的案件进展,另一方面多渠道筹措资金,应付眼下的难关。年届七十五岁,精力已然不济,却不肯言败,从不叫苦。
厉有庆图一时痛快,没有考虑清楚后果。别说这种情况下,老爷子已不可能把企业交给他,就算交给他,他恐怕也驾驭不了局面。他心眼多,却失于大局,气度不够,压不住台面。幸亏还有老爷子在,否则厉氏集团凶多吉少。令老爷子头痛的还有一件,厉有吉不愿意接班。虽然回来了,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总念叨着早晚要回英国去,只答应应付两年过渡期。鉴于厉宁静才读大一,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厉有吉跟老爷子达成协议,同意坚持到厉宁静大学毕业。
这个协议是在我参加的那次会议上确定下来的。厉有才考虑到实际情况,也为了安抚老爷子的情绪,终于同意担任集团法律顾问,对厉氏内斗不再不闻不问。
“老三老四怎么安排?”甘辛问道。他始终盘算着如何在几个兄弟之间搞好平衡,如果团结一致做不到的话。这也是他在跟厉有德最后一次碰头时不肯轻易表态的原因。他这样做不能说不对,主客观的理由都很充足。但我有点看不上他在关键时刻的摇摆不定,即便他是基于老爷子的嘱托。
“他们太让我失望了。”老爷子愤愤不平地说,“不指望他们。”
我忍不住,插嘴说:“我想,甘总的意思应该是要不要处理他们两个。”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心里明白,他们的吃惊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你是什么意见?”老爷子抓住机会,把皮球踢给我。
我毫不含糊地说:“这种害群之马怕是不能留着吧。如果传出去,群众不服。”
“你想开除他们?”老爷子问。
“开除是最起码的。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再讨论追究其他责任。”
“你的意见呢?”老爷子转头问甘辛。
甘辛略带严肃地说:“清理门户对有德有福是个交待。但对集团不利,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后果难以预料。对厉氏家族的名声也不好,家丑不可外扬。我想还是要慎重一点。”
厉有才也说:“兄妹五个,已经进去了两个,我希望到此为止,不要再牵连其他人了。事情归事情,人还是要保下来。”
“你也说说。”老爷子又问厉有吉。
“你是父亲,你说了算。”
“那就这样,”老爷子做结论,“职务暂时不动,先稳定,再看机会调整。至于背叛行为,开家庭会议专题讨论,我会警告他们,不得再犯;否则的话,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会议的另一个议题是为厉有吉搭班子。老爷子决定引进一位财务副总裁,他陕西老乡的女儿,钭胜男,四十多岁,高级会计师,目前在一家财务公司担任总会计师。殷鉴不远,老爷子决心借此机会,把集团财务彻底整顿好,要规范化合法化,要经得起查。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多年来几个儿子都有一本小帐,跑冒滴漏严重。现在师出有名,他也想借机全部收掉,彻底斩断他们的资金渠道。他最后说:“我是奔八的人了,无法再次承受打击。有德出事,既是坏事,也是好事,提醒我们进行整顿,趁现在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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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暑假,厉宁静回来,老爷子又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交待有关事项。这是继对老三老四进行批判之后,几个厉氏家族重要成员再一次聚会。甘辛两次都受邀参加。我没有接到通知。我心里有数,老爷子对我要求处理老三老四的举动有看法。我知道自己在厉氏集团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我尚不能主动辞职,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我得熬着扛着,坚持到某个能够离开的时刻。
11年春天,厉有德厉有福被判处有期徒刑,在青海某监狱服刑。
夏天,我去探望厉有德。去之前,我请甘辛出面,跟监狱方面打过招呼。我和老大隔着一层厚厚的有机玻璃,用电话沟通。接待室很嘈杂,我坐在中间位置,必须全神贯注地听,以免漏掉什么话。在一排犯人身后,两个管理人员来回巡视着,手里各拿着一部对讲机,腰里别着一根橡胶棍。
寒暄一阵之后,我压低声音问:“要我怎么做?”
他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我连忙提醒他,“老三老四。”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看着办。我信任你。”
“好的!我懂了。”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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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肆在茶山的经历,详见拙作《生而为人(之一):坡头茶》。
剧情四: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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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下半年,厉宁静进入大二学习。她在一次探监之后,给我打来电话。头一遍我没接。这年头电信诈骗遍地开花,无孔不入,每天都有好几通来自全国各地的号码,全是那路货色。我不堪其扰,干脆对陌生电话一概不接。接着,收到她的一条短信:“肆叔,我是宁静。我刚去看过爸爸,他让我跟你联系,有事商量。”之后,我俩时不时地会通话,说一些大学生活和学习方面的事。她说寒假期间跟我碰头。她在电话里没提父亲嘱咐的事,我也就不提,估计她要见面说。
12年的春节非常寒冷,我和厉宁静在一家西餐厅见面。她想请我吃大餐,我反对,两个人吃什么大餐,还是简单一点,找个安静的地方,主要为了说话方便。她同意了,点名这家西餐厅。她喝咖啡,我要了一壶水果茶。我一度也喜欢咖啡,后来胃不好,不敢喝了。她年轻,身体好,穿得很单薄,一件长风衣,里面就是线衫和牛仔裤。坐下后,她脱掉了风衣,对折起来随手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从她玲珑剔透的曲线,我推断出她没有穿保暖内衣之类的。相比之下,我是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如此防护,耳朵手背依然有冻疮。跟她的青春身段不怎么协调的是,她的表情相当娴静而且沉稳,显示着超出年龄的成熟气质。相貌谈不上漂亮,却也五官端庄,目光深邃,看来随她父亲。个头也高,几乎跟我齐平。
她表现得很谦逊,开口向我请教。她学中文,我学的是法律,专业方面没啥好指教的。但我扬长避短,跟她大谈人生阅历,这是她所欠缺的,虽然她已领教过母亲跑路和父亲判刑这样的打击。她已听说了我曾主张处罚老三老四,对此表示感谢。她仍叫他们三叔四叔,我不禁有点钦佩她的城府。
时代不同,如今的大学生跟我那会儿不可同日而语。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我们啥也不懂,资讯少得可怜,社会风气也闭塞,各类禁锢非常厉害。我自然不能套用当年的经验,用以指导当下的实践。好在我和她有共同语言,就是电影。
“那时我们看得最多的是香港警匪片。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我看过好几遍。”
“我也看过,小马哥。”
“对。他有句经典台词:'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只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我记得,是对豪哥讲的。”
“你父亲可能也有这种想法。你听他说过吗?”
“没有。”她沉默了一下,“在那种地方不能说太多。”
随即,她换了一个话题,要我给她的大学生涯提点建议。
“认真学习。一辈子只有这四年,必须抓紧,避免以后还要补课。补课是很累人的。我最后悔的就是大学四年没有好好读书。”
“怎么会呢。”她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认为至关重要的是树立志向,明确目标。这是人生第一要义。三国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辅佐,诸葛亮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愿闻将军之志'。诸葛亮最关心的是刘备的志向,或者说目标。如果刘备稀松平常,小富即安,那诸葛亮就没必要跟他讲什么三分天下的战略构想。那是对牛弹琴。这年头,老是说性格决定命运,我觉得应该是想法决定命运。人首先得有想法,有想法才会有行动,有行动才有可能获得成就。这是我这么些年经历最大的体会。立志越早越好,要主动找寻目标,明确方向,不能消极等待。人生是等不来的,只能自己努力争取。”
关于她父亲要她问的,她没有点明,我是从她话里听出来的。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我很注意措词,“我已做好准备,但要等待时机。形势比人强,在大势面前,任何人都得低头。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在中国,任何问题都是政治问题,先讲政治,再讲法律。有句古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是指自知之明,也是指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势而为的意思。”
“刚才你还说人生是等不来的。”她意有所指。
“这并不矛盾。等待时机不是消极无为。逞一时意气是匹夫之勇,反而会坏了大事。忍耐是必要的。机会只有一次,一击不中,就不会有下一次。我必须有绝对把握才能发动。”
“我懂了。”
2
2012年末,中央开展轰轰烈烈的反腐整风、扫黑除恶运动,强调依法治国,强调把权力关进笼子里。短时间内,中央接到大量来自C城的举报信,涉及贪污腐败、冤假错案、黑恶势力保护伞等等多个方面问题。中纪委于13年春节前夕派出巡视组,进驻C城,就掌握的有关线索展开专项调查,并设立举报电话和信箱,欢迎社会各界踊跃举报。继09年之后,C城官场再次迎来一场地震,烈度之大前所未有。
我嗅到了机会,约了甘辛商量对策。我所以想再争取一下,是因为老大出事之前,曾有一句话交待给我们两个,他当时说过“到时你们商量着办”。
我和他在一家露天茶室碰头。拣了一个靠近水边的角落坐下,周边十米范围内没有旁人。我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巡视组来了有一段日子了,查办了好多大案,抓了不少高官。我想可以发动了。”
他似乎不明白,“你指什么?”
“老三老四。”
他警惕地看着我,说:“你还是放不下?都三年啦——”
“老大还在里边。”
“就算他俩进去了,也换不回老大啊。”
“那是两码事。老大的归老大,老三的归老三。”我重提了当年老大叮嘱的那句话。
“你跟我商量的话,我表示反对。这种恩怨是厉氏家族的家务,我和你是外人,不宜参乎。”他问我,“老大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这是我个人打算。这个打算三年来没有变化。”
“你打算怎样呢?”
“向巡视组举报他们两个。资料我准备好了。”
“我劝你慎重。另外,我认为你最好跟老爷子请示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对老大负责。当年是他把我提拔上来的,对我有知遇之恩。老爷子对我没啥不好,但不能跟老大相提并论。”
“我敬佩你的忠义。”他有点抢着说,“但我想再强调一遍,这是他们厉氏的家务,你一个外人——”
“你认为我没资格参与?”
“嗯——至少有点自作多情吧!”他终于把那句话讲了出来。
“这个我们不争。我跟你碰头的目的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参与,那我自己干。我义无反顾,责无旁贷。”
他沉默。我继续说:“但我希望你保密,在我发动之前。他也是你的老大。”
“这个当然。但我更要对厉氏负责。这是大局。”他当仁不让。
“那随你吧。我想说的都说了。”
“好!”他站起来要走。在他转身的当口,我补了一句,“我跟宁静沟通过。她感谢我,为了当初我想处罚老三老四的事。”
他回转身,带着一丝惊讶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后,他冲我点点头,再次转身,走掉了。
3
钭胜男担任财务副总裁以来,跟厉有吉处得不是很愉快。老爷子还是那套作派。他把钭胜男掌控在自己手里,利用她平衡和制约着厉有吉。经过厉有德案件的挫折,厉氏集团损失不小,他关照钭胜男必须从各方面往紧里抠。厉有吉回国之前,在英国一家跨国公司担任高管,熟稔现代企业管理理念。遗憾的是,她水土不服,跨国公司那一套并不完全适合厉氏集团这种内地的家族企业。加上老三老四及其他老人马的掣肘,她做得非常不顺心。想甩帽子走人,又感觉对不起老爷子。心里就这么别扭着。在这种境况下,她和二哥厉有才逐渐走近。
厉有才一反常态,几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对厉氏企业的事务热心得有点过头。他仅仅担任法律顾问,却事事都想过问,总要插上一脚。厉有德进去之后,他一跃成为家族老大,有点自恃身份。别人还不能不卖面子。老爷子对他的表现倒是乐见其成。由于厉有吉最终要走,自己年纪太大,老三老四有劣迹在身,众人不服,如果厉有才愿意加入,不失为厉宁静的一个好帮手。他并不认为厉有才能够担当大任。在他眼中,老二始终有点书生意气,有股迂腐味道。但他终究是厉家人,是厉宁静二叔,关键时刻能够施加一定影响。这是足够了,在老爷子看来。
13年春天,在我寄出举报信之后不久,厉有吉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就是之前老大的办公室。在座的还有厉有才。他在学校的授课任务似乎很轻松,总有时间往集团跑。
“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挑担子。”厉有吉给我倒上一杯茶。她喜欢喝普洱茶。此时,三个人分坐在一张茶桌的三面。这是功夫茶,用小杯喝,一口就能喝干。我的食管怕烫,分了好几次,每次都呡一小口,还要在嘴里嚼几嚼,拖延一点时间,好让茶水冷却。
“我能力有限,酒量又不好,那些应酬实在招架不住。我打算让老甘接管房地产事业部,你担任行政副总裁。”你说完后看着我,等我回答。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变化。我脑子转得飞快,迅速做出了决断,“我恐怕胜任不了。还是算了吧。”
“呵呵——”两人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顾虑吗?”厉有吉问道。
“也不是顾虑。”我稍微犹豫一下,决定先透露一点风声,以免日后被动,“我肯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嗯?”
“你什么意思?”厉有才问。
“我可能会有些变动。不过,我在一天,就负责一天,不会敷衍了事。”
这一来,轮到他们意想不到了,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是好。
我赶紧找补,缓和场面,“当然,目前还是不成熟的想法。集团对我不错,我珍惜这个平台,也不是非走不可。嗯——怎么说呢?就算我有点动摇吧。目前情况下,要不你们还是考虑别的人选吧。我就算啦!”
“能透露一点动向吗?”厉有吉不无遗憾地问道。
“暂时还不行。”当面拒绝这位美女总裁递过来的橄榄枝,我脸都涨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抱歉。”
4
七月的一天,厉有庆从32层楼自己家中跳了下来。那是厉有功被抓之后的第七天。时隔不久,暴明也被抓。
厉有庆跳楼的事,我最初是看了网上的新闻才知道的。警方初步判定为自杀。甘辛没有出卖我,并没有任何人找我谈话。但我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早晚会穿帮,何况我并不想隐瞒什么。当然也没必要主动去宣扬什么。
七月下旬,我向厉有吉提交了辞呈,开始办理交接。我的继任者是仇平。
起初,我想再去探望一次老大,后来想想算了。见了面也说不出什么。想说的不方便说,其他的话又不痛不痒。他和老五的案子,厉有才准备了材料,准备申诉。当年一审之后,有人警告老爷子,不准上诉。老爷子权衡再三,没有上诉。现在情势不同,老爷子没有了顾虑,决定为两人争取一下,不论结局如何。辩护当然交给厉有才。他同时在准备为厉有功辩护。
老爷子果然是个传奇,越挫越勇。接连的变故非但没有把他打垮,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坚持每天到集团坐班,虽然只有下午三四个小时。他要以这种姿态激励全体员工顽强拼搏,共克时艰。
5
八月上旬,离开C城之前,厉宁静再次请我吃饭。天气闷热,两人没有扎在咖啡厅,而是选择了一家城郊的农家乐餐馆。说是餐馆,喝茶打牌采摘一类的项目一应俱全。农家乐眼下正时兴,生意很好。
“我今天跟你道别。”
“哪天走?”
“下个星期。”
“回苏南老家?”
“不回!我去昆明。”
“噢!云南。”她说着笑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最终要在云南定居。”
“我去旅游过一次,风景确实不错。”
“风景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人好,比其他地方的人来得纯朴。我走过二十几个省份,感觉最好的还是云南。气候也好,夏天盖被子睡觉,不用空调。”
“冬天呢?”
“冬天会冷一阵子。但也不象苏南那样冷得骨头都痛。最低不会低于零度。我说的是昆明。昆明以北还是冷的。昆明以南夏天也是热的。最好的地方是昆明到瑞丽一线,往南往北气候就有变化。”
“嗯。听着是不错。很羡慕你的洒脱,可以四处走。”
“洒脱是洒脱,也有痛苦。主要是孤独,尤其是遇到挫折的时候。”
“你应该找个伴侣。”
“先把城市安定下来,再有份稳定的工作,最后才能考虑伴侣。伴侣意味着责任,我自己都不安定,怎能考虑伴侣。”
她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你离开是因为有负罪感吗?”
“负罪感?”
“对三叔?”
“那没有。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于敌人,可以不择手段。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对敌人的仁慈,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听姑妈说,她曾想提拔你的。”
“有这回事。”
“你为什么要拒绝?就为了去云南?”
“我拒绝是因为老爷子对我有看法。因为老三老四的事情。”
“但是,现在是姑妈在管事。你何必计较爷爷的看法。”
“对你爷爷,我有负罪感。哈哈!”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我可以说服爷爷的。”
“不用了,我已经决定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觉得这是一种缘份。我跟你父亲投缘,跟你爷爷不投缘。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只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
“我还有最后一年。毕业后就要跟着姑妈实习。到时我邀请你加盟,你愿意回来吗?”
“我不知道。人生旅程只能是一个大方向,有个远远的目标放在彼岸,然后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地朝前走。至于前进途中会有何种变化,谁也无法预判。一年时间会发生很多事情,我无法想象届时是一种什么状态。”
“好吧。那就到时再商量。谁也别把话说死。就象那句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
“好!目前我们就说目前的话。目前我想去昆明,然后在那边安定下来。这个方针一年之内肯定不会变化。”
晚上,她开车送我回住所。我在车内和她握手告别。“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我会的。谢谢!”
“到云南来玩!”我加上一句。
“呵呵——好的!”她笑了起来。
“哈哈——”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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