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片名，只有周润发撑得起！

　　文

　　阿醒

　　看到《别叫我「赌神」》这一片名，任谁都很难忽略「赌神」二字。

　　穿过上世纪的港片风云，这称谓连带着那些神乎其神、至情至性的「赌」片，构成了我们很多人对香港电影、传奇巨星的初始认知，而周润发，就是连接这些记忆的关键人物。

　　

　　几十年过去，认知、神往、记忆、怀想，自然而然成了每个人心里都珍藏的一份沉甸甸的情怀。

　　但一个「别」字，又强烈地暗示着，我们今天需要用一种新的态度，来处理这份港片黄金时代的遗产了。

　　《别叫我「赌神」》里是有不少赌场片段的，周润发饰演的吴光辉便长期厮混其中，但同样的演员出现在相似的环境里，曾经是威风八面的，如今却带上了衰颓、市侩、沉沦的印记。

　　从赌神到赌棍，从本名吴光辉到花名吹牛辉，从风华正茂到失意中年，存在一种对自我固有形象、精神的背反。

　　「赌神」通过落差构建的自嘲，就不仅是吴光辉这一个体所引动的际遇感叹，而且关乎从港星到港片都坚守的更新与传承。

　　

　　阵容上，周润发、袁咏仪、方中信、廖启智这些中流砥柱，连接上下一代的安志杰、黄德斌、王菀之、白只，以及更新一代演员柯炜林，是老面孔与新面孔的交错糅合。

　　而题材上对赌神光环的有意拆解，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近年香港电影从传奇人生回落至寻常人间的创作潮流。

　　在这个过程中，周润发、时代偶像、巅峰港片，这些大词被颠覆所制造的强大势能，转化成了针对当下做强劲表达的充沛动能。

　　

　　特别是在这种低气压的氛围中，吹牛辉与儿子阿阳（柯炜林饰）就成了彼此的救赎。

　　「赌」不再是荣耀之战，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还那没完没了的债。有一幕是吹牛辉跟花叔（廖启智饰）他们去赌，赢钱时有了「赌神」高进昔日风光的影踪，但终归是赌徒心态，不会见好就收，于是再次散尽所有。

　　在赌博这件事上，澳门的地域意象，要关联更多落魄乃至失魂的病态，从香港躲到澳门的吹牛辉就处在这样一种窘况里。

　　

　　这窘况又造就了亲密关系里的窘况，他与昔日情侣李夕（袁咏仪饰）的分道扬镳，最后一根稻草正是沉迷赌局时的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于是本该承担父亲责任的他，缺席了儿子阿阳的成长。

　　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前尘往事奠定的剑拔弩张中进行，因为多年不见的李夕前来托孤，提出用十万元买吹牛辉照看阿阳一个月。放置于金钱背后的亲情，把血浓于水衬托得仿如残酷笑话。

　　电影由此所要体现的巨大差异，是父亲的吊儿郎当与见钱眼开，对应儿子的勤恳认真与单纯专注。

　　

　　父子关系的第一次升温，便在于对这特质的利用。吹牛辉侥幸发现阿阳手气很好，亲子时光立马从洗浴中心调换到赌场，面对一个心情随着输赢上下起伏的赌徒，艰难迈向这段关系的阿阳姑且得到了通行证。

　　港片这些年，我们看到了许鞍华这类导演的镜头之外，多了不少细碎的生活描绘。《别叫我「赌神」》也是这样，残破的出租屋，杂乱的生活空间，对应吹牛辉本身的状态，以及他对细微人情的主观屏蔽。阿阳初来乍到，帮他收拾，是以他者的能动性，来填平他粗糙内心的犄角旮旯。

　　要有一个盛放得下温情的共同空间，父子俩才能够进行一些升温的补救。日久见人心，而且日久生情，天生善良温存的阿阳就如阳光一样照进这间斑驳的小屋，至于锈迹斑斑的吹牛辉，开始反射得了亮光。

　　

　　电影很细致地呈现了这个过程，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磕磕绊绊地靠近彼此，然后在交互中填补了内心曾经的空缺。

　　因此很多场景是格外动人的，譬如父亲煮面，加了爱心型的太阳蛋，又譬如儿子陪父亲喝酒，不胜酒力，睡倒在怀里。

　　不难理解，从吹牛辉一开始的嫌弃，并且只看在钱份上收留，到后来，当他听到儿子说已经开始想他了，脸上浮现那种洋洋自得的骄傲，连带着整个人从颓势升起的自若，是很有感染力的。

　　在这些镜头下，也能看到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可以对困境中人无限承接。电影所凸显出来的温暖感情，必然是要跟这种烟火味的升腾所挂钩的。香港电影里从《桃姐》《幸运是我》《沦落人》一直到《流水落花》，再到这部，细节打磨得越多、越好，那就更有钻入观众心坎的本事。

　　

　　而且我们不难发现，港片在这些年里，对患病的弱势群体有不少基于生活流上的温煦关照，比如《幸运是我》的阿尔兹海默症，《一念无明》的躁郁症，《我的非凡父母》的失明，《妈妈的神奇小子》的脑痉挛，还有《黄金花》与《别叫我「赌神」》的自闭症……

　　病与病患是很有戏剧性的题材，也是格外需要细心呵护的敏感内容，所幸这些港片，通过镜头里的尊重与关爱，体现的都是必要的人文关怀，又由此譬喻出边缘的、异变的人生状态，连接起赌徒、病人、穷人等等群体的现状。

　　所以自闭症儿子跟因为赌博沦落到社会最底层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势均力敌」的独立个体，在烟雾弥漫的同温层找得到并抓得住彼此，才能在港片近年所形成并突出的新传统里，汲取共同的养分，并把脉络拓展得更为宽厚、稳当。

　　

　　由此生发出的种种情味，自然能让人倾心。不过《别叫我「赌神」》也不只是父子情的勾勒和经营，有许多人情，始终在撩动人心。

　　爱情肯定是有的。吹牛辉在当年初遇社工李夕，一见倾心，在追她的时候煞费苦心，跑山的时候假装身体不适，转而甜言蜜语轮番攻击，这里当然有许多情爱初开时的灿烂动人在，而且也叫观众在那些瞬间，恍惚看到旧时他在各种电影故事里的浪漫。

　　浪漫在新时代，会更强调女性或者说个体的独立。李夕对沙漠的憧憬，归根结底还是对找到自己的热切，对自我的肯定。

　　

　　正是这样一个不求依附的独立个体，在众目睽睽下遭到吹牛辉赌徒状态下的刻薄，还是会被这最后的稻草驱使自己做出离开的决定，哪怕需要面对独自生育与抚养孩子的漫长困难。

　　因为阿阳的出现，吹牛辉从赌徒变回了「人」，这是李夕曾经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情，于是他在她病榻前泣不成声的忏悔，带出了爱情在这个故事里所能呈现的高于寻常爱情的价值。

　　当然，吹牛辉变好，固然是有阿阳的关键推力，可在此前的岁月里，也还是周遭几位哥们儿的深厚情谊，支撑他没有溃散，没有彻底沉沦。

　　

　　他所经营的理发店名叫「三友」，互相叫着花名、天天打闹的三位老友，就是店名的指涉所在，再加上在附近当体育老师的肥狗（方中信饰），四个人在澳门这片异地，相互成了支撑。

　　吹牛辉落魄逃难，有肥狗帮着。吹牛辉被人追债，花叔会拿出私房钱顶上。镜头下几个人的默契，体现了这种模式下的某种义薄云天。再说，这电影有一个帮派背景，同样在打打杀杀中过来的港片，那些传统的兄弟情谊，也在生死关头得到大写。

　　

　　就是这些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友情，会在戏里戏外的亲厚中构成强烈的情绪冲击，尤其是花叔一角。

　　扮演他的廖启智第一部正儿八经的作品，就是在周润发主演并在内地几代人心中拥有崇高地位的《上海滩》中演祥贵，令人印象深刻。如今斯人已逝，在最后一部院线电影《别叫我「赌神」》里，依然是跟发哥搭档，冥冥之中，这是天意。

　　

　　《上海滩》

　　虽是巧合，也平增了许多感慨，当看到吹牛辉对花叔郑重说出「多谢」，并且亲了他额头，很难不牵动心绪。看这部电影，也算是跟廖叔，跟陪伴多时的光辉岁月说声再会。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港片中泡大的你我，无论如何都总有这份港片情怀在。

　　这情怀，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对那个年代，对特定电影，才有迷恋，它延展到当下，必然是要在新环境、新世态里历经重新编写，并在种种变体里传承下去，由此体现新问题，做出新思考，赢得新观众，最终获得茁壮的新生。

　　

　　《别叫我「赌神」》就是很妥帖或者说很重要的一个案例。我们从「赌神」久远的光芒里走过来，看到当年的英雄在当下的年纪、世代与命运里，十分真实地受挫、沉陷，但又会以港片始终不变的顽韧姿态，站起来，走下去，重新起飞。

　　这就是我们今天还爱港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