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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宫这件事,是宁玄璟亲自向太后求来的。
宫里人人都说,我肖似昭德皇后。
我亦知道,我只是姐姐的替身。
「昭德」是他赐给我姐姐的封号。
而姐姐,死在了他登基后的第三年...
1
宁玄璟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我本就没有睡意,远远地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他来了。
他小心地褪去外袍,寒气浸入我的鼻翼。
他抚摸过我的脸颊,微沉的嗓音透着些许疲倦。
「还在装睡?」
我拙劣的演技被他一眼戳破,只得微怔着睁开了眼睛。
幽暗的房间里,一缕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瓷白的脸上,他垂眸凝视着我,而我的视线却停留在他右眼角下的褐色的泪痣上。
小时候我曾听宫人们说,眼角上长泪痣是不详的象征。
可能在盛国皇帝的眼中,生有泪痣的人也是不详的象征。
所以,宁玄璟才会被送到了西凉国,成为了盛国留在西凉的质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身子往里面挪了挪。
可随着我身子的挪动,枕头下的那把匕首倏然露了出来。
我僵怔了一瞬,便想伸手去拿。
不料还是被他抢先了一步,那柄镶着宝石的匕首,被他随手交给了帐外的侍从。
这把匕首是我偷偷带进皇宫的。
阿娘临终前嘱咐我,倘若宁玄璟按捺不住封我为妃,我一定要学会自保,必要时要记得将它留在身边防身。
毕竟,姐姐就是在他身边丢的性命。
可我终究还是蠢笨一些,连匕首都藏不好。
「后宫里不能见兵刃。」
他伸手抱着我,唇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他温热的呼吸拂洒在我的耳际,让我不由地紧张起来。
2
姐姐是十八岁时入的宫。
那时盛国大破西凉,姐姐被迫成了西凉献给盛国的和亲公主。
她去盛国时还是鲜活明亮的西凉女娘。
离去时,却已成了一具冰冷不会说话的尸体。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宁玄璟时的场景。
漫天飘雪中,立着一个羸弱清秀的少年。
那是姐姐第一次见他,他十九岁,姐姐十六岁。
后来,他回到盛国时,他二十岁,姐姐十八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关于他和姐姐的记忆,我都记得这么深刻。
也许就像阿娘从前说的那般,我与姐姐是双生胎,心灵相通。
所以,关于她的记忆才会格外深刻。
宁玄璟册封我为皇后的那一天,也是盛国攻破西凉最后一座城池的日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大雪弥漫着京城,姐姐和宁玄璟立在太庙前。
司宫在庙前念着四六骈文的册封文书,我看着姐姐接过皇后的金册、凤印,和宁玄璟一同接受着朝臣的跪拜。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姐姐脸上赴死的决心。
后来,姐姐才告诉我,她说,玉儿,你知道吗?嫁给宁玄璟的那一刻,我便想好了该如何去死。
她哭着抱着我,对我说,可我...可我不能死。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姐姐这一生背负了太多,她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救西凉万民于水火,也只有她好好活着才能换回西凉的太平。
册封礼毕,我与姐姐同乘轿辇回宫。
街上传来盛国大破西凉的军情。
盛国的街道上满是百姓们欢呼的声音。
我坐在轿辇中,胸口传来沉沉的痛楚,宛若万千的刮刀割裂着我的心房。
路过城墙时,冷风吹开了车帘。
远处三、两颗头颅正悬挂在那冰冷的城墙上,被风吹得摇啊摇。
城墙下野狗正在啃食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想下车抱回我阿爹他们的尸身,却被姐姐死死地按在了马车里。
我哭着求姐姐放我下去最后看一眼阿爹他们,姐姐强忍住泪水叫停了车夫。
她下车走至宁玄璟的马车前,跪伏在他的车马边。
寒雪落在我的身上,透过衣衫侵入心肺,马车外野狗互相抢夺着碎肉,腥血四溅。
那一刻,我只觉得胸口是沉闷的痛。
宁玄璟缓步下车立在姐姐的身前,垂首对她说,破城的时候我爹爹已经身中了数箭,是盛国的将军砍下了爹爹和阿兄的首级,快马加鞭带了回来,作为他们新婚的贺礼。
他伸手掐住姐姐的脖颈,薄唇成线,微微扬起。
「皇后不该求朕。」
「朕怎会应允朕的女人去看那些污浊血腥之物。」
那一刻,我看到姐姐抬起头望向西凉的方向。
后来,她同我说,也是从那一刻时,从前西凉国的长公主便已经死了。
和无数西凉的士卒一样,死在了盛国的这个雪日。
3
第二日,我醒来的清晨,天色阴沉。
宫人们已经服侍宁玄璟穿戴好了朝服,他回眸看我,言笑晏晏。
「醒了。」
我点了点头。
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绣金云龙纹的长袍,那颜色刺目地扎进了我的眸子,我的眼前有一瞬变得发白。
在我即将倒下前,一只大手捉住了我的胳膊。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嘛。」
我现在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
虽姐姐离世后,我的身子便愈发孱弱起来。
宁玄璟命太医给我配置了许多滋补身子的汤药,但汤药一碗碗的喝下去,身子却不怎么见好。
我摇了摇头,目光却依旧落在他身上的那抹明黄色上。
宁玄璟俯身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在我耳边低声嘱咐了许多话,走时轻轻在我额头温柔一吻。
「晚上等我下朝。」
「宫里新招了一批厨子,有个是从陶然居来的,很会做冰酥酪。」
……
4
宁玄璟说,陶然居里那个会做冰酥酪的师傅也是从西凉来的,他做的冰酥酪和我家乡的味道一模一样。
可是,我并不爱吃冰酥酪。
冰酥酪原是姐姐最爱吃的家乡美食。
可他却不容我拒绝他,便匆匆离开去上朝了。
他走后,辛娘扶着我去到院子里的苦楝树下晒太阳。
从前姐姐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院里的这棵苦楝树是那时候宁玄璟命人种的。
苦楝树结出的果实十分地苦涩,那味道我如今还记得。
那种苦是直通心底的酸苦,苦到连虫子都不爱吃。
那一年,他最心爱的妃子生了场大病,夜半时分总是心口疼痛。
太医开出的方子中有一味药便是苦楝果,但是这味药需处子之血为引,药方才能行之有效。
此药方听着荒唐,可宁玄璟听完,当即便下令让宫人在姐姐宫院内种下了这棵苦楝树。
自此,他不顾姐姐的恳求哭诉,每日都派人来姐姐宫中强迫我服下许多苦楝果,每过十日再放血给那妃子做药引。
如今,这棵树已然枝繁叶茂了。
可笑的是,宁玄璟从来都不是专心一意之人。
还没等到那妃子病愈,他便厌弃了她,另寻了新欢作乐。
我也未曾料到。
从前那个逼我吃了这么多苦果的人。
却成了如今待我软语温言的人。
4
暮色四合。
再见到宁玄璟的时候,他已换了一身玄色缂金九龙锻袍。
他带我去到了行楼,行楼临金明池而建,是皇宫内最高的一处楼阁。
楼内的窗户打开着,窗外的灯火池色一览无余。
金明池间灯影摇曳,池子两岸种满了白樱花,风一吹,花瓣如鸿雪般飘落。
来到盛国前,我从未见过白樱花。
宁玄璟曾说我与姐姐是蛮荒女子,在他眼中干涸的西凉怎么可能养育出美丽的白樱花。
我们不过是他从西凉带回来的战利品,一个炫耀的玩物罢了。
我看着岸边的白樱出神,不觉间竟伸出手,想要接住半空中漂浮的花瓣。
身子才往前探了半分,身后一只修长的手紧紧的箍住了我的胳膊。
「昭昭。」
宁玄璟紧张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转头看向他,他紧绷的表情让我觉得着实可笑。
他是怕我寻死?
人死了才想起珍惜眼前人了。
我平静地凝视他,「皇上又忘了,臣妾不叫昭昭,臣妾名唤琯玉。」
自姐姐离世后,宁玄璟时常叫错我的名字。
对此我早已习以惯常。
或许,正如宫人们说的那样,他只是把我当成了姐姐的替身。
听我说完他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是朕叫错了,玉儿。」
我与他相对而坐,两相无言。
桌上摆放着各色的西凉糕点,冰酥酪甜甜的香气笼罩了我的口鼻。
是家乡的味道。
可是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家乡的样子了。
5
宁玄璟说若我肯乖乖听话,每日依太医开的方子按时服用汤药。
今年仲秋西巡,他会带我去一趟西凉。
可我很讨厌宫里熬的汤药,那药的味道十分苦涩,每每喝起都会令我想到苦楝果的味道。
我不肯喝他也不强求,只是每日命人将汤药送到我寝殿里来。
他还嘱咐了辛娘,若是我不肯喝,即便是摔了汤碗也无碍,另外再去煎新的即可。
我在宫里的日子依旧过得同往常一般平静。
宁玄璟早朝前都会来我寝殿中见我。
可我最不想见到他。
于是,尽管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也总是在他来的时候闭目装睡。
辛娘有时在一旁伺候的时候,看着他一个人干坐着,便想要唤醒我。
他也总是轻轻的朝她摆摆手,示意无碍。
今日,他在我床前坐了许久。
久到我在脑海中已经数完了一千只肥羊,从前我大概数到五百只时,他便起身离开了。
我从小都有一个小毛病,闭目睡不着的时候,久了眼睛便会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这次,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
「还不起来?」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头。
既已被他识破,我缓慢地睁开了眼眸。
眼前是他背光而坐的笔直身影,我盯着他的脸了看了半晌。
昏暗的天光下他那张清隽的脸,与我脑海中前世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逐渐交叠重合。
「宁玄璟,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只一瞬,他的面色又变回了平静。
然后他微微俯下身子,温热的指尖拭过我的眼角,泪珠便被他带了去。
「因为,我欠你的还没有还完。」
「……」
你看,他总喜欢用这样的借口来捆绑住我。
就好像,我只要乖乖地待在这宫里,专心地扮作他喜欢的样子。
平日里他高兴了便赏赐我一些金银珠宝,如此便能还清前世屠戮西凉的债,填平我心中的那些深深的沟壑。
他不知道,从前那些很疼很疼的记忆,如今也依旧像银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脑海里。
每当午夜梦回时,那些痛彻骨髓的记忆便如同细小的虫子,密密麻麻地侵入我的心肺,不肯放过一丝一毫折磨我的机会。
可他总是拿着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以至于后宫中人人都称赞他是一个专情的好皇帝。
就连辛娘也常常同我说,我是皇上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说,娘娘只是忘了该怎么爱皇上了,等想起来就好了。
每次她这样说,我都只是笑着摇摇头。
我永远都记得的是,宫墙下满是我族人的尸身......而他是踩着我族人鲜血登上皇位的那个人。
9
宁玄璟走后。
我抬头望了望门楣上被风吹得摇曳着的风灯。
「辛娘,那盏灯落了许多灰,改日找人上去擦一擦吧。」我同辛娘说道。
没过两日,辛娘便吩咐下人将那风灯取了下来。
取灯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宫婢,她们一个负责取灯,一个负责扶着木梯。
我被她们窸窣的声音吵醒,她们说,两日后便是先皇后的忌辰。
她们说,皇上想念先皇后又怕为她过多操办忌辰,会惹得贵妃娘娘伤心。
我安静地听着她们谈论的话语。
我好像真的成了姐姐的影子。
宁玄璟总想在我身上找寻姐姐的影子,可她那样一个洁白如雪的人,生的时候他不珍惜,死后却无比想念。
阿娘说过,自古无情帝王家。
宁玄璟也不例外,在我眼里,他只是懂得装深情的恶人罢了。
两个宫婢手脚十分利索,片刻间便换好了风灯。
整理木梯时,又听他们说道:
「听说,昭德先皇后忌辰的时候,西凉小王爷桑邵也会来。」
「我也听说了,可是西凉灭国,他不是剃度出家了嘛。」
「是出家了,皇上好像允准他可以在郊外的六榕寺修行,当年他为了见昭德皇后一面,还曾只身杀进皇宫。」
「可不是嘛,当初他刺杀咱皇上......」
「嘘,快走吧,再晚一会儿辛娘姑姑就要回来了。」
桑邵。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口隐隐作痛。
如果他还活着,他便是这世上我仅剩的亲人了。
可我,永远也忘不了。
从前,宁玄璟曾阴狠地告诉姐姐:
「别再痴想你的亲人了。」
「你在这世上的亲人早就被朕屠戮殆尽了。」
我的头又疼了起来,我觉得此刻的头仿佛被人生生批成了两半,一半是装着前世痛苦的记忆,一半装着混沌不清的往事。
我用双手抱住了阵阵发痛的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浸湿了我的面容。
「咣当!」的一声,是铜盆落地的响声。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辛娘着急的跑上前,将我的手拿下来,安抚着我的情绪。
我忍住脑海中撕裂般的痛楚,低下头捂着脸,嘤泣起来。
「辛娘,帮我告诉宁玄璟,我要去姐姐的忌辰....」
辛娘握住我的手,微微发怔。
「娘娘宫里近日哪有什么忌辰?」
一定是宁玄璟不许旁人告诉我,所以辛娘才会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有的,你去告诉宁玄璟,他会明白的。」
我必须要见到桑邵,哪怕只能见一面。
只要能看见他还安好,我便也安心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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