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乳腺癌之后,我们学习成为女人 | 三明治

栏目:人物资讯  时间:2023-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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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医院的乳腺病房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办理入院后,病人的信息会比病人更早一步抵达病房。一张张写着名字、一串六位数的病号和年龄的卡片,被插进床头的透明塑料槽内,成为我们相互辨识的标记。

  我于2021年被诊断有乳腺癌,那年我三十一岁。

  乳腺癌作为中国女性最常见的癌症,在治疗方案上有多种可能性,而决策往往没有对错。我接下去要讲的故事,关乎我,关乎我治疗过程中结识的病友们,也关乎未曾谋面的其他女性患者。癌症逼着我们叩问自己、做出选择:倘若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我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女人。

  

  “手术安排到明天了,你想保乳还是全切?抓紧决定一下。”每日例行查房的医生拿着一份病理报告走进来,对我隔壁床的阿姨说。

  “保乳和全切——是什么呀?” 阿姨问。这位阿姨年近六十,来自山西大同,在老公的陪同下来到上海治疗乳腺癌。入院三四天后,她做完了全部检查,却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治疗方案。

  这里的外科医生多是男性,这名医生也不例外。也许是被问了许多次同样的问题,他回答得很简单:“保乳就是切掉有癌细胞的肿块,保留乳房,后续要放疗防止复发;全切就是把整个(乳房)都拿掉,后续也不用放疗了。你和你老公商量一下,确定了就告诉护士,明天就要手术了。”说完,他就离开了病房,没有给阿姨追问的机会。

  “保乳”和“全切”,对第一次确诊的阿姨来说是陌生术语,但我已经是第四次住院,早就学会了这个知识。在过去,医生需要切除整个乳房(皮下全部乳腺)才能抑制癌细胞的扩散,即“全切”;近些年随着医学的进步,已经可以做到只切除乳房上的病灶,保留其余部分的乳房来控制癌变,也就是“保乳”。实证表明,完成“保乳”手术的病人配合后续放疗,和“全切”手术后的病人长期存活率相当。“保乳”对乳房伤害更小,成为越来越多医生和病人的选择。

  刚确诊时,面对乳腺癌繁复的术语,我也曾一头雾水。我搜索相关论文,打电话给当医生的同学,去网站和论坛上阅读其他患者的经验,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一切信息,因为它们都将决定我未来的生命和生活质量。但在住院过程中,我看到更多的病友们把信任完全交托于医院或其他人:有的人在病房里煎熬了一整天,只能和自己的主治医师说上不到一分钟的话;有的人在被推去手术间之前,还没弄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手术;有一位病人不识字,需要等能写字的丈夫在自己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现代医学是科学的,也是功利的。它以最高效的方式保住最多人的生命。但个体生命的质量,只能由自己负责。我为阿姨着急,接过她的病理报告,向她讲解分型(即乳腺癌的类型),并告诉她,从研究数据来看,“保乳”和“全切”一样“安全”。不过我无法身体力行地成为她的榜样——我的胸部太小,肿块多发,“保乳”手术无法保证切除所有病灶,只有“全切”。上一次住院时,我已经做完了右侧乳房的“全切”手术。

  我不知道阿姨是否听明白了我口中的临床数据、论文经验。她皱着眉头听完,说要给儿子打一个电话。儿子在医科大学读书,虽然读的不是乳腺科,但她想听听他的意见。打完电话,阿姨决定“全切”,说不想给复发留下任何概率。我想,虽然“保乳”已经被科学证实不会增加复发率,但“全切”后没有了乳房,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复发的可能性,这个逻辑也没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留在乳房干什么?”阿姨又说,“切了就切了,我儿子也叫我切了。”

  阿姨的选择,也是大部分国内乳腺癌患者的选择。根据近年数据,中国乳腺癌患者的保乳率仅有20%左右,而女性患者的发病年龄高峰在45-55岁,很多人到了这个年龄,会认为乳房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与其留着这个“定时炸弹”,不如“一刀保平安”。

  我感到无奈,但也能理解这种想法。医学数据终究是概率,理性却也冰冷,它无法替代身体的实际感受。阿姨这么果断地为自己乳房下了判决书,也因为她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乳房切除之后,她不会后悔。在关乎自己未来的医学决定上,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最重要的事情。

  

  三个月前,我刚确诊乳腺癌后的第一次住院,被安排在一个三人间的中间床位。自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和陌生人共享过房间。一样的被褥、一样的橱柜、一样的衣服,都让我不太适应。

  左边床的阿姨是个美人,来自扬州。我到病房的时候,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她的黑发中带着银丝,被整齐地梳到一边。别人身上松松垮垮的病服,她穿起来很好看,裤脚被仔细挽在同一高度。若不是看到床头的年龄,我绝不会以为阿姨已经年近五十。

  五年前,阿姨确诊乳腺癌,手术切除了她的单侧乳房,保留了乳头乳晕。她的治疗方案里没有放疗,乳腺组织切除得不彻底,后来癌症重新找上门,她再次入院。这一次,她要做手术,把乳头、乳晕连同残留的乳腺组织一并取出,“把一切都切干净。”

  “那切完了之后,还要‘重建’吗?” 我很好奇。

  乳腺癌的治疗方法繁多,往往要在短期内做出许多选择。虽然我做不了“保乳”手术,但需要做另一个决定:要不要在“全切”手术后,在空荡荡的乳房皮下重新填充,完成乳房的“重建”。重建的方法有两种——直接放入硅胶假体,被称为“假体重建”;把自己身体其他部位的脂肪和组织填充到胸部,被称为“自体重建”。是否要重建、以及如何重建,我都还没有想好。

  “不要重建了。”阿姨的态度却很坚决。

  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她很介意五年前手术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的疤痕。一谈论到身体,健谈的阿姨便说不出太多话来,只皱起眉头厌恶地表示,自己的身体,她一眼也不想看。我没有看到过阿姨病服下的乳房到底发生了什么——每次医生查房的时候,她都会把帘子小心拉起来。我想,她希望能通过这一次的手术,消除那些她觉得“丑陋”的痕迹,获得长远的平静。

  但阿姨很鼓励我“重建”。她认为我年轻,尚未结婚,甚至没有男友,为了日后可能的恋爱、婚姻考虑,应该尽量保持乳房的形状。阿姨自己在三十八岁那年认识了先生,两人恋爱八年结婚,决定不要孩子,如今她生病,先生陪床,好不甜蜜。“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这样的话,她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和我谈现实:有多少男人会喜欢上没有乳房的女人呢?

  可我不这么想。在我看来,乳房是全身上下最没用的器官之一,除了哺乳,对维系正常生活作用甚微。或许也是因为我的乳房体积小,它从来不是我自我认知的一部分:有乳房的我是我,没有乳房的我,还是我。

  自体重建,意味着侵害身体其他部位;假体重建,意味着日后必须要进行多次手术——我查阅各种资料,被重建失败的案例吓到。一篇医学论文里写到, 83% 的重建病人对重建满意,我想,我担心自己会成为那17%。我拿着这些数据,以未来极大的不确定性为由,说服了对我心疼不已的爸妈。但到了询问医生意见的时候,年长的专家医生以“小姑娘瞎说什么”的态度反驳了我,年轻的主治医师也说,“你还年轻,保留乳房的形态还是很重要的”。可为什么我要为了一个不重要的器官,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决定?是为了男人吗?

  然而,不重建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单侧乳房切除后,不做重建的病人往往需要在内衣内塞入一个硅胶制的假乳房,即“义乳”,来保持身体平衡和穿衣对称。阿姨佩戴义乳五年,对此已经习惯了,她不愿意再承担额外的手术风险,决定选择继续佩戴义乳。

  但我右边床的姐姐,和阿姨的选择不同。她从河南郑州来到上海求医,正是为了“自体重建”。

  姐姐被确诊为“三阴性乳腺癌”,这是乳腺癌中治愈率最低的分型。此次住院,她已经完成了多个疗程的化疗,头发与眉毛全都落完。我刚来病房时,她没有戴帽子或头罩,随意地躺在床上,被子遮了一半。她神采奕奕地和我打招呼,半点都看不出患病的悲伤来。

  姐姐并不避讳袒露她的身体。她靠着床,撩起病号服,给我看她被黑色记号笔圈起来的乳房——这是手术刀会划过的位置,黑线以内的乳腺组织将被切除。紧接着,她捏起自己小腹的赘肉,乐呵呵地说,这个手术好,不仅能切掉癌细胞,还可以减掉这个“橡皮圈”,等于瘦身了,一举两得。

  姐姐要做的乳房切除和腹部自体重建手术,会持续七八小时,期间医生会抽取她腹部的血管组织和脂肪,搬运到乳房上。虽然不算危险,但代价极大:手术会在本身完好的身体部位开口,手术术后的四天,她都不能下床,之后还需要用更长的时间恢复。

  我看着姐姐丰满的乳房和仅微微发福的小腹,不敢想象这或许是它们最后的样子,担心地问她,你不怕痛吗?“我孩子都生了,能疼过这么?”姐姐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想要好看。”她说着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很诧异,又有说不出的佩服。姐姐比我大三岁,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生产后离职在家,全职带孩子。在医院,每天和女儿视频,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手术时间近了,负责重建的医生来和我聊方案,看我仍然犹豫,建议我去和其他完成重建手术的病人聊聊。我离开自己的小病房,看到做完重建手术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被丈夫按摩双脚的一位病友,以及曾经没有选择重建、如今改变主意又回来做重建的另一位病友。“重建”并没有像魔法一样让她们的乳房恢复如初,但她们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离开网络和数据,和真实的人聊天,带给了我不曾想象的温暖和信心。有这么多人选择重建,她们就在我身边,也许重建也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吧。我没有想到这个与我“格格不入”的病房,竟是以这种方式包容了我——我从她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又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她们。

  我没有郑州姐姐向自己挥刀的魄力,也没有勇气像扬州阿姨那样佩戴义乳度过余生。最终,我为自己选择了假体重建。

  

  乳腺病区的陪床男性寥寥。已婚女性住院,来陪床的,丈夫和女性亲属(姐妹、弟媳、嫂嫂)各占一半;若病人有成年儿女,女儿会来,儿子多半不会。所以当看到扬州阿姨的老公每天准点探视,手术前后日夜陪伴,我和姐姐忍不住一起感叹起他的好来。

  阿姨听得高兴,给我们讲她的爱情故事。她和她先生相识晚,没有孩子,或许是在我的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如今又同病相怜,常常安慰我说,“你不要担心,天下男的那么多,等病好了,一定会遇上好男人的。”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上好男人,但因为乳腺癌而离开的男人,已经被我赶巧碰上了。确诊之后,我和一个已经见过几次的相亲对象约了见面。他的样貌体型、学识人品都和我意,对于自己的情况,我没有瞒他。那天我们吃午饭、看电影、喝咖啡,一起过了五六个小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回家,他给我发消息,说这事儿他有些顾虑。我心中跑过无数匹马,手指敏捷,马上回复:你有顾虑是应该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阿姨听完惋惜地说:“如果你是先和他在一起了,再确诊,这事儿说不定能成。”她觉得是事情的先后顺序错了。可我早就知道这是不能成的。这位将近三十五岁、样样样优等的男人,想找的只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庆幸疾病替我做了“筛选”——我不讨厌得病的自己,只愿意接受完全接受我的人。

  罹患乳腺癌很可能会失去乳房,无法哺乳,也有很高概率不能生育,甚至有一小部分患者会把致癌基因遗传给孩子。它可能带走我们的爱人,也可能带走我们成为母亲的可能性。在病房里,像阿姨这样比我年长的病友们对我的关心,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对我未来的担心:她们深谙现实对女性的种种要求。

  在我看来,我的乳腺癌分型好、复发率低,我的病友们往往需要经受比我更痛苦的治疗过程,面对更高概率的死亡威胁,是更需要关心的人。我享受着她们给我的关怀,亦为这种关怀感到不安,只能输出浅薄的知识,为她们弥补医疗机构的信息缺口。我们在冰冷的病区相互打着补丁,于是被癌症击碎之后重新拼起来的自己,也有了温度。

  医院有时也会做出照顾病人心理的尝试。一次,我被叫去参加病区内的心理疏导会。和我同去的十几个女病友,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有的即将要上手术台,有的在术后康复,有的已经经历了化疗,有的还在等待一纸病理报告的“最终审判”。我们围坐成一圈。我无从推断她们的年龄,更读不出她们的情绪。背后的音响里传出过去年代激扬的音乐,和严肃到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疏导会结束,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房间,我们三三两两站在房间门口说话,很久都没散。一直在我身边坐的姑娘拉着我说,她自从得知自己确诊,天天哭,焦虑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直到这两天,住到医院来,和病友聊天,心态好了许多,竟不再哭了。“虽然来到医院,换了床,合住环境也不好,晚上还是经常睡不着觉。”她笑着补充。

  我完全共情了她。住院的经历填补了我们脑袋里的黑洞。在正常生活中获悉确诊癌症的我们,身边的人事却仍以惯性前进,仿佛时时提醒着,曾经拥有的日子到头了,接下去的生活只剩下自己一人来面对疾病。直到来到了病房,我们相互倾诉,看到一个个“自己”,不再感到孤立无助。乳腺癌把同为女性的我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另一个圈子的中心,一个带着绒线帽的病友在分享她手机中的化妆品笔记。“日韩产品我已经都扔掉了。美国的护肤品更好,一般都可以用。还有几个其他牌子的成分好,我们建个群吧,我把图片发给你们。”

  对大部分乳腺癌患者来说,雌激素会刺激癌细胞成长。因此,带着雌激素成分来帮助女性驻颜减龄的护肤品,是非常危险的。我忽然想到,倘若和其他朋友讨论化妆品的话题,免不了要如此解释一番,因此不得不谈到自己的病情。而在这里,一切都正常、自然发生。绒线帽病友是咨询行业的工作狂,她把自己的经验一条条传到新建的群中,调查缜密,条理清晰。

  我看着站在身旁穿着同样衣服、晚上睡同样被褥的女病友们——她们有的没有头发和眉毛,有的没有乳房,有的未来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但她们会在这接下去有限的生命里,带着她们各自的经历和性格,闪耀地生活。乳腺癌摧毁社会赋予我们的女性身份的一切功能,但也正因为此,它给我们彻底的自由,让我们重新定义生为女人的自己。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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