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变成一棵树，我也想要爱着你

　　原标题：就算变成一棵树，我也想要爱着你

　　

　　我是一棵树

　　文／晏 菁

　　图／九千坊

　　

　　冬

　　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棵树。

　　树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能动，也不要动，枝叶会轻轻地在风中摇摆，根深深地扎入地底。

　　然后，我就看见了三楼的那个窗口。

　　那个窗口挂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窗帘，里面摆着书桌，还有粉色的台灯，粉色的床。

　　我等了好久。这是白天，房间一直空空的。等到晚上九点半，房门响了，走进来一位十三岁的女孩，她留着短短的头发，脸上挂着疲惫的神情。她放下书包，倒在了床上。

　　这怎么能行呢？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应该好好洗漱吗？我很着急。可是，作为一棵树，我不是只能靠着大自然中的风雨来给自己洗去尘埃吗？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终于爬了起来。她拿出了书本，开始在台灯下学习。时钟的数字显示11点。

　　怎么还不睡觉呢？这孩子不知道早睡早起才健康吗？可是，作为一棵树，我也说不上来我什么时候才会睡觉，我似乎一直在醒着，一直在感受汁液在身体里的流动。

　　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只能默默地在窗外看着她。夜深了，她打起了呵欠。这时，房门响了，传来大人的说话声。

　　“好啦！就睡啦！”女孩儿不满地说道，然后关了台灯。黑暗中她溜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点亮了床头的小灯，拿出了一本书看起来。

　　我感到焦躁，这怎么能行呢？不早点儿休息怎么行？

　　可是，一棵树又如何表达焦急和不安呢？我也只能在风中使劲儿晃动着叶子。现在是冬天，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过来，我一点儿也不冷，叶子纷纷地往下落，我越是晃动，叶子掉落得越快。

　　女孩临睡前拉上了窗帘，透过窗帘我看到微微的灯光熄灭了。

　　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不，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因为路灯还亮着，可是灯光那么暗淡，根本不能照亮我。

　　风吹过我，午夜的雾气缠绕着我，在黑暗之中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在奔跑。原来，树也是会做梦的啊。

　　那个梦很长很长。女孩在我前方，我奔跑着，想要去牵她的手，但总牵不到，她矫健地迈向前方，我追不上她，只能看着她越跑越远。泪水从我脸上滚落。

　　醒来时，我看到一个全新的清晨。原来，冬天的清晨可以这么清冽。我的叶子上结了一层白霜，阳光闪耀在我的每一片叶子上，白霜随着那光芒慢慢化成了清亮的水珠，沿着叶片慢慢滴落。

　　女孩拉开了窗帘，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屋里也乱糟糟的。

　　她急匆匆地出门上学去了。

　　阳光下，我感觉到每一片叶子都在舒展，体验到了某种蓬勃的生命力。当我是一棵树，我的所有都在与这世界共鸣，叶子吸入二氧化碳，送出氧气，我又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

　　可是我感到生气。我讨厌那些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唱来唱去的画眉鸟，还有斑鸠，它们太聒噪了。我还讨厌那些蚯蚓和蚂蚁，它们在土壤里忙忙碌碌。

　　但是慢慢的，我习惯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孩回家、学习、睡觉，然后再去上学。

　　她变成了我视野中的一道风景。不过，女孩太忙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她没有时间看看窗外的这棵树。

　　这个冬天就这样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女孩回家后，扔下书包痛哭起来。

　　“凭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女孩呜呜地哭泣着。

　　怎么了，孩子？你是被谁欺负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对我说说吗？我是多么想喊出来啊，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风中沙沙作响，摇摆着枝叶。我的心很痛，多么想对女孩说，没什么，人生会遇到多少的考验、多少的坎坷啊，就像现在的我，时不时会有虫子来咬我的树皮和叶子。

　　女孩哭喊着：“他们都冤枉我，他们说是我拿了那本资料，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啊！”

　　房间外，有人在敲门，可是女孩大声喊道：“我不开！你们走！”

　　她的脸上，泪水低垂。

　　终于，风将我的一片树叶，送入了窗口。树叶落在女孩的书桌上，像是一封远方寄来的书信，那上面有着丝丝斑斓的纹路。

　　女孩捡起了那片叶子，然后扔到了一边。

　　我无法安慰她，只是轻轻摇动枝叶，发出声音——我在说：“不要哭。”

　　你能听到吗？

　　这棵树原本没有长到三楼窗口。这一切是最近的事，我在长高，长得粗壮，这个速度还在加快。

　　那个冬天，女孩过得很不快乐，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最让人讨厌的是，在这个冬天，我的枝头上居然结出了花骨朵，我讨厌开花，讨厌所有不知道是否有结果的事，讨厌在未知的混乱中静止。

　　

　　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在那些发黄的叶子掉落之后，枝干上长出了新芽，那种翠绿是我很喜欢的颜色，像是被冰川的水清洗过，生机勃勃。

　　整个世界仿佛也醒过来了。

　　我看到画眉鸟在我的枝干上恋爱，它们啾啾地叫着，唱着属于春天的歌。然后，它们在我树枝的最高处做窝，孵出它们的小宝宝。

　　那个寒假，女孩天天都待在房间里，偶尔会打电话给她的小学同学。她手拿电话，在那里讲着悄悄话，时不时露出一抹笑容，那是多么甜蜜的笑容啊。于是我知道了，她在努力往前走。

　　她打电话时，会叫出一个男孩的名字，她会和电话那头的人聊很久。有时，我会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阴霾，可更多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她悄悄地露出了笑容，我喜欢看她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女孩扔掉了电话，埋头大哭起来。她哭泣的时候没人看见，只有我静静地陪着她。

　　我又长高了，离她更近了，那一刻，我想要对她说：“你总会长大的，这就是你长大的经历。”

　　我做了无数个梦。在梦中，我总是追赶着她，可我还梦见我的根牢牢盘住了大地，我无法像她一样奔跑。

　　于是，在那个春天，我拼命努力，想让自己的树叶再一次飘进她的窗户，让她收到我投递给她的书信，让她知道，还有我在默默爱着她，关心她。

　　可我还是失败了，那样的奇迹真的不易发生。于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有一次，门开了，从门外走进了她的爸爸，她拉着他的手，只是在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她的爸爸，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此刻，他们谁也注意不到我，我在这里啊。

　　我很沮丧，忽然之间，我听到她爸爸说：“你看，这株枇杷树，之前我们都觉得它活不下去，要死掉了，可这个春天，它又发芽了，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的。”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我知道，他们在交换着伤与痛，但总有某个部分是彼此给不到的，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段路途。而我不能参与其间，我只是一棵树，一棵静止的树。

　　“你，会好起来的，对吗？”孩子爸爸把手放在她头上，“不要那么忙着去找安慰，真的，你是个好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得勇敢。”

　　“不，不会好的。碎了的玻璃不能复原，离开了的人也不会回来。”女孩看着她的爸爸，“我只是想抓住些什么。”

　　“我总在想，其实，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说不定……”爸爸说。

　　“那你让妈妈回来啊！让妈妈回来！”女孩流着泪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为什么她说走就走？”

　　那一刻，我想大喊：“你的妈妈在这里啊！你没有看到吗？我一直在默默守护着你啊！”

　　是的，我是女孩的妈妈，可作为人类的我，已经逝去。

　　我是一棵树，什么也做不了，看到她流泪，不能替她擦去泪水，只能眼睁睁看她独自煎熬。

　　“你要怎么样才能振作起来？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的眼睛中含着泪，他正用一种鲁莽但却有力的方式，努力敲打着女儿的心门，让她不要一个人困守其间。

　　“除非让我看到奇迹，除非这棵枇杷树能结出果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它从来没有结过果子……”女儿说，“世上有奇迹吗？”

　　她看向我，满眼茫然与悲凉。

　　那一刻，我想哭着对她喊：“你看看我啊！我就在这里啊！即便已化作一棵树，可我依然爱着你啊！”

　　可我是一棵树，无法涉足她的青春，只能静止在原地，静静地、徒劳地守护着她，看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又开始不停地做梦。我梦见了绿色的原野，看到了女儿，看到了女儿的爸爸，然后我靠近他们。那明媚的阳光温暖地打在我们身上，这是春天啊，无数次回来的春天啊。在春天里，我们仨手牵手站在一棵大树下，那棵树结出了无数金灿灿的果实，它们是那么耀眼，让我们赞叹不已。

　　“它做到了。”我的女儿流着泪说。我轻轻地伸出手去，替她擦干眼泪。

　　“是的，它做到了。”我微笑着说。

　　然后，我醒了。我发现，在深夜中，周围的一切都在生长。旁边的鱼尾葵，它们的根系深深地扎向土壤，在地底默默地盘旋生长着。而我的根系跃跃欲试，这时，我才发现，即使是在那些几近枯萎的日子里，这棵枇杷树也在努力地向下生长着根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是树，就想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是生命必经的历程。此刻，我想要完整，那是生命本真的渴望。当我不能再把这渴望放在女儿身上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

　　我深深地呼吸着深夜的风，然后，牢牢地向着地底深处探索。我不再焦灼，也不再埋怨，我的心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悲悯，我知道他们的不易，而我能做的，也许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夏

　　女儿每天都如常上学，她看起来还是很没有精神。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为她担心，因为她有她要走的路，总要学会坚强。

　　我，如果我现在变成了树，而又别无选择，我想要成为不一样的一棵树。

　　我想要结果。

　　其实这棵枇杷树之前一直在努力着，但是它一直没有等到好的机会。而我，是一定要在这个夏天结出果实的，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让女儿看到，我在这里看着她，这世界上有她不相信的奇迹。

　　开花与结果，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这个过程让我想起我怀上女儿的那些日子，体内所有的营养都要集中向一个地方，它们在那里凝结，成为生命传递的密码。我仿佛重新走过了一段孕育的道路。

　　

　　我的花朵慢慢生长，那些小小的白色花朵在风中轻轻地舞动着，它们让我想起女儿在我腹中的第一次胎动，那是生命的律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那些经历从来不曾离开过我，那些记忆永远都在，谁也无法带走，生与死都无法带走。当我看到那些花朵的时候，感觉自己变得高大，似乎在我那被禁锢的躯干当中，仍然隐藏着无限的可能。

　　我记得女儿看到枝头的白色小花时愣了一下，并且叫来了她的爸爸。

　　“说不定，今年，它真的能够结果。”她爸爸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那一天，整个城市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雨。雨幕急急地抖下来，整个大地都被雨幕遮蔽，我脚下的小草全部都被泡入了水中。我的根系紧紧抓住大地，我害怕自己会被风雨吹倒，那样我就再也无法让他们看到我创造的奇迹了。

　　雨好大呀，我枝头的那些白色小花一朵朵被打落，它们不情愿地被风吹散，哀怨地盘旋着，在风中坠落。

　　我现在已经不再愤怒，我知道，那是生命给予我的考验，就如同我的女儿，我的丈夫，他们也在经历生命的考验。

　　我得勇敢。

　　我努力地举起枝叶，保护着我的那些小白花，它们是那么柔弱，却又那么珍贵。如果可以，我也愿意这样保护窗内的女儿，可我知道，她长大了，她会学着为自己撑伞，我得学会放手。

　　雨太大了，我的小白花不知道凋落了多少，雨下得没有尽头，似乎会永远这样下着。

　　雨水漫过了我的根，那一刻，我忽然不明白，这场考验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了。

　　忽然，我看到窗户打开了，女儿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她看着我。然后，她撑开了一把红伞，遮住了我的树枝，那上面挂着一簇摇摇欲坠的小白花。

　　“加油喔。”她轻轻地说。然后，她关上了窗户。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忽然间，我懂了女儿的心。

　　风不再重要，雨也不再重要，那把红伞照亮了我的心。

　　我在风雨中，仰起了枝干。我开始相信，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比风雨更有力，那就是爱，那一点点的温暖会变成光，变成火焰，照亮你的前路。

　　我不再害怕，那些留不住的就让它去吧，我在风雨中举着那把小红伞。

　　那次大雨过后，我的小白花只留下了一部分，可我感觉到，在躯干之中，生长出了某种全新的力量，那种生命的力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和爸爸常常过来窗口这边看看我，他们也许在看，今年我能不能结出果实。

　　渐渐地，当我低头生长的时候，有时能听到女孩唱出一段轻快的旋律，那旋律我从未听过，想必是她学校的同学教她的吧，多好啊。

　　有时候，爸爸会和女儿一起讨论数学题，他们会为了一道题如何解开而争辩，然后再哈哈大笑。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如果一棵树有微笑，那么我的每一片叶子都会带上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俩笑了，能笑起来真好。

　　曾经，我将我的幸福与快乐寄托于女儿，她背负着我的期望在成长。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在慢慢地好起来，成长为一个独立坚强的女孩。

　　她有时候仍会哭泣，但我知道，那就像是我所经历的风雨一般，是成长所必经的浇灌。

　　我的白色小花慢慢地枯萎，然后结出了青色的果实。在那些日子里，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们一家人的一次旅行。

　　那是在一个海岛上，我们坐在晃动着的摩托车上，爸爸问女儿午饭想吃什么，她回答说想吃妈妈做的菜。我摇摇头说可是没有厨具呀，女儿笑着说：“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妈妈做的水果奶昔的味道，有点儿甜香，酸酸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的味道。”

　　在梦里，我笑得脸上全是泪，等到我醒来时，发现清晨的露珠已经打湿了我的枝叶。

　　这是一个多美的夏日清晨啊，阳光暖暖地打在世间万物上，空气中充满了氧气，地下的土壤中水分在流动，画眉鸟在我的枝头歌唱。仿佛每一个清晨，都是一次初生，世界一直在轮转不休。

　　那些微小的生命，蚂蚁也好，蚯蚓也罢，它们在这季节轮转中，不知道已经活过了几代，但它们还是在一如既往地忙碌着，生生不息。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宁静，我为我的存在而庆幸，或者说，我为我存在过而庆幸。

　　这时，窗户开了，女儿伸了个懒腰。突然，她惊喜地看着我，然后大声叫道：“爸爸，你来看，枇杷树的果子变黄了，是成熟了吗？这是它十年来第一次结果啊！”

　　爸爸跑了进来，看着我，然后说：“这可能是一棵直生苗，它们比嫁接的结果晚很多年，常常主人会认为它们不会结果了。”

　　女儿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枚果子。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孩子，尝尝吧，这是我的果子，这是妈妈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女儿将枇杷果剥下皮，轻轻地放入了口中。她抿上嘴，却很久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咀嚼了几下，泪水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捂住了脸。

　　“怎么了，孩子？”

　　“爸爸……我吃到了妈妈的味道，那种她做的水果奶昔的味道。原来，妈妈每次做的奶昔里，放的是枇杷……妈妈，她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我们身边……”

　　女孩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出来，然后，她仰起头，走向窗边，凝望着我。我也凝望着她，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被她凝望着，我相信，她真正地看到了我，我相信。

　　“谢谢你。”她向我鞠了个躬，哭泣起来。

　　我无声地挥舞着我的枝叶。

　　风轻轻地吹过我们之间，她是一位正在青春期的少女，我是一棵树，一棵刚刚学会了开花结果的枇杷树。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23年5月刊

　　封面提供：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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