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柿子（小小说）

　　

　　几十年前，秦老汉与萧婆婆开亲时，就有人从中打岔，说秦老汉属虎，萧婆婆属龙，属相不合，会斗无宁日。可是，这桩婚姻是命中注定，拆不散。执手后果真龙争虎斗几十年，斗到明年十一月十五整整半个世纪了。如今他们年老力衰，只能文斗不可武斗，所以两个嘴巴无论如何不肯歇着，动不动就过过招，像是要随时检验下彼此的巧舌如簧到了何等程度。

　　按理说，读了书的秦老汉捂住半边嘴丫，可以把她说个嘴抹溜，但是，舌战的结果每次都是萧婆婆占了上风。萧婆婆天生争强好胜，岂肯轻易认输而缴械投降？她如《西游记》中那些从天庭中偷下凡间的妖怪一样，手里也有一个战无不胜的法宝——胡搅蛮缠。每当秦老汉浑身斗志降龙正欢时，她便拿出那个宝贝来。此时的秦老汉，如气球遇到了针刺，骨软筋酥，忙说道：“君子不跟牛斗力。”

　　“哎哟，还君子呢，像你这样的君子，从茅厕角里我能扯出一大堆。”萧婆婆在秦老汉面前说拉洒（难听）话不用想。秦老汉听后轻声应道：“好男不跟女斗。”于是噤若寒蝉，当起了称职的缩头乌龟。

　　每当秦老汉当了龟孙子，萧婆婆也不恋战，于是鸣金收兵。得胜回营的她则换了衣服，哼着民间小调，串门而去。

　　可怜秦老汉，败下阵来不忘闭门思过。他有时在自家那空荡荡的屋里，瘫坐在那把黑漆漆的老式木椅上发呆；有时操一把月牙锄，在自家的菜园里狠锄一阵地。他的老脸无法隐藏住尴尬，那神色，说喜怒哀乐都不像。如果你见了，保管会笑出声来。

　　这几天，萧婆婆常在柿树下转悠。白露后柿叶纷纷飘落，枝头上挂着的柿子就格外显眼了，红彤彤的像一个个红灯笼，好看，诱人。

　　不但诱人还诱鸟。大清早，一群个大的黑鸰鸟栖在树上，啄食那些熟透了的软柿子。它们吃饱了，跳跃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赛歌。萧婆婆望着那一树柿子惆怅若失，对秦老汉说：“这一树好柿子，不摘真可惜了。”

　　“不可惜，当风景。”秦老汉摸着白胡子说，“让鸟吃也蛮好。”

　　萧婆婆哼了一声“败家子的话，你一点也不心疼？”

　　说一点儿也不心疼那是假话，可今非昔比，又能怎么样呢？秦老汉没有回答，望着这棵柿树回忆起当年来。那时的一天夜里，她枕在他的臂弯上与他聊舌尖上的美味。她说：“要说水果，我还是喜欢吃柿子。”她说得很随便，他却当圣旨记在心里。就在那年的春节里，他跑了几十里山路，从亲戚家弄回棵嫁接过的柿子树苗，在小院的一角挖个坑栽上，她浇水，他培土。那情景多温馨，多甜蜜。

　　后来柿树长大年年挂果。柿子成熟时，都是他在树上摘，她在下面接果子。他拣大的柿子装在竹篮里，让她送回娘家孝敬父母，温暖娘家人；把一部分柿子放进方便袋，让她分送给亲戚朋友乡亲，送友谊送爱心。那时人们喜欢吃柿子，说柿子甜，秋天干燥，吃个柿子心里好舒服。

　　如今这柿树越长越大，果子越结越多，可柿子的境遇与前却大不一样了。现在人都进了城，谁愿意回来摘几个柿子？多数人也拒绝吃柿子，说什么吃柿子易得胃结石，而导致胃癌。

　　“唉，人心大变哟，我吃了一辈子柿子，也没见得个么鬼癌！”萧婆婆唠叨着，她不服得癌症是柿子闹的。

　　“你这人真是的，你要相信科学......”

　　秦老汉话没说完，萧婆婆就亮出了她的杀手锏：“科学个鬼，现在那么多癌，连细伢也得，谁的错？你也大变，跟着那些人捡老鸦屁！整天胡扯，把天然的说是得病的，把得病的说成是科学。现在的肉有么吃头？像气球似的催肥，还说是科学养猪养鸡。你呀，就是个呆子！”

　　秦老汉的嘴巴张了张，没说话。虽然老伴呛了他的话头，但他一点儿都不恼。他沉默了片刻解释道：“不是说不能吃，是要科学地吃。”

　　“莫谈你的鬼科学！要再说，我“好话”就来了，跟你说过几次了，你到底愿不愿意摘？不愿意，我自己上树去。”

　　秦老汉见她气呼呼地向柴房走去，忙赶上去对他说：“好好好，我去搬短梯，你在树下等我。”

　　秦老汉架好梯子准备上，萧婆婆马上变了笑脸，温柔地吩咐道：“你小心呢。”

　　秦老汉把胸脯一拍：“你放心！”然后指着树顶上那些个大红亮的柿子笑嘻嘻地说，“我上去摘那几个大的。”

　　“轻骨头，么年纪了，还说半天云飞的话。你跟我过细（小心）点。”她拍着他的肩斗说，“就摘下面的，也不摘多，摘点尝尝鲜。”

　　秦老汉跨坐在底下那个树杈里，用铁耙将附近的果枝拉到身边，很快就摘了一提篓。

　　“算了，只要这么多。”

　　“总是上来了，再摘两提篓，你每天和环香她们聊得热，也让那几个没牙的甜甜，咂咂瘪嘴。”

　　“你还不呆。”萧婆婆望着老伴，满脸沟壑荡漾着惬意。

　　秦老汉准备下树了，左脚踩在树杈下碗口粗的半截枯枝上，右脚刚从树杈抽出准备下到短梯时，突然“嘎”的一声枯枝断了，他沿着梯子滚到了地上。

　　好在有惊无险，短梯起了缓冲作用。秦老汉躺在地上装死，任凭萧婆婆抚摸拉扯，都一动也不动。他想看看她悲伤到什么程度，等了半天没见她开口哭，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问道：“你怎么不哭？”

　　“你当我是个瞎子？吓不着我。”她卟哧一笑，“你眉毛长得那么长，看相的说你长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