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孔乙己”

　　我离开出生的山村已经有将近30年了，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去年春节。因为疫情的放开，我回到老家看下父母，祭拜下祖人。我妈跟我说，你那个某某老师过世了。我非常震惊，心理五味杂陈。在我求学的16年，遇到的良师颇多，但是对他，心理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印象很深刻。他跟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极其像，暂且以孔老师称呼吧。

　　记忆中小学是一个墙面脱皮，土巴地面凹凸不平，一下雨里面就淌水的古屋，我爸也曾在那里读到三年级。孔老师当时教语文，他的特别之处是干净秀气的脸庞，不像其他老师一样不修边幅。说话斯文，经常口吐诗词，动辄是男人气概，流血不流泪刚正之词。有一次邀请我们去他家，竟然好奇的发现，他家墙壁都是用毛笔画的古装美女，栩栩如生。他家也是用土砖砌起来的祖屋。我当时特别觉得特别神奇，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是的，就是孔老师自己亲笔画的。全村独一无二！

　　两年后建了新校区，孔老师很少跟我们上课了，每天忙着写标语，画美女图装饰学校，后来村里又让他到处在墙壁上这标语，什么隶书行书楷书都能写，我们同学当时还拿他备课本来临摹。有一天，他兴高采烈拿着一张写满毛笔字的白纸，贴在黑板上，一看，是一首<月亮船>的曲谱，什么12345，还有下划线，圆点。现在想来依然历历在目，他说叫我们一首歌。我特别新鲜，闻所未闻，别的老师教歌都是写歌词教唱，他直接教我们曲谱，声音委婉动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曲谱。

　　那一年春节，村里破天荒地看戏的节目，我妈说可能是孔老师带头搞的，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每天晚上祠堂里挤得水泄不通，抬头看着戏台，咿咿呀呀地唱，反正我也听不懂。第二年六一儿童节，他组织了一个<梁祝>，他一边拉二胡，一边教唱，我现在还能唱几句。那会儿吃完饭就往学校跑，非常开心！

　　孔老师出事的那一年，我正上六年级。那天我们都在抄孔老师写的春游记，是一篇毛笔书法写的古文。校长突然进来把这篇贴在墙上的春游记给撕下来了，口里唠叨说每天搞神搞鬼。然后听到有警车进来，出来两个便衣拉着孔老师往车里塞，孔老师似乎在辩解着什么，一周后我终于搞清楚了。孔老师怀疑妻子和邻居有染，晚上持刀潜入对方家里，趁别人不注意砍了对方。对方手臂连中两刀，伤势严重。后对方老婆大喊，邻里出来拉住了孔老师。当天晚上对方去了医院，第二天警察就来了。我清楚地记得当天晚上孔老师又回来了，我碰到他的时候，行色匆匆，我问他，晚上还上自习吗?他扭个头，上，上，然后大步向前下，消失在夜色中。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我上高一。学校离家很远，每次都要走十里路到镇上去坐车。我刚好在广阔无边的田野小路碰到他，他带个帽子，衣服已显破旧，脸色憔悴，眼睛昏暗，显然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我说孔老师。他跟我快速点了点头，然后错肩而过。

　　再后来高三毕业后我回到老家，等大学通知书也帮家里干点农活。一天晚上纳凉，我突然想起孔老师来，问我妈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妈说那个孔老师天上飘，不着地。他当时判了5年，坐了3年他家拿钱打点关系，让她老婆去替他坐一年牢。他回来后跟他老婆离婚了，不知怎么跟老金的老婆搞一起了，当天晚上被抓现行，男女一寸衣服都没挂。老金和村里人当天打的打拉的拉，真不要脸。那天晚上就跑了，女方也跑了，谁知跑到武汉又搞到一起了。你那个孔老师去工地做工，女的别人介绍去扫马路，才扫到一年，就被车子撞死了。老金知道后伙同村里人一起去找肇车司机索赔，听说孔老师也去了，老金怕孔老师把赔的钱拿去了，然后两边又大家，最后孔老师离开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一直到现在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再后来到2013年春节，我妈说你孔老师家又闹起来了。原来当年孔老师离开工地后，凭借一身琴棋书画的本事在武汉又当起了老师，并且混得很好，又娶了一个老婆。老家房子也翻新了变成了三层小洋房。2013年女儿出嫁，原配回来了，说自己的女儿出嫁自己操办，但是孔老师新老婆不同意，两个人在女儿出嫁这天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的结果是，当天婚礼推迟了一天，女儿跟着自己的妈妈一起去了妈妈家从新出嫁。孔老师的新老婆也跑了，骂他是窝囊废。

　　真是感叹命运多舛！

　　2023年春节回家，我妈说，他儿子和儿媳妇跟他不和，快七十岁了，经常有一餐无一餐，后来病倒了，一个人在家里，儿子和儿媳妇极少回家，女儿也不管他，看着挺可怜的，这回死了也好，他儿子女儿都回来了！

　　现在，曾经辉煌的小学也早已杂草丛生，学校的孩子都被父母转到城里了。村里春节也早已没有了戏曲，偶尔有人家会请几个人回来去广场放几场电影，也是寥寥无几的人去看。孔老师的事迹也偶尔会在老人们的谈笑间谈起，年轻人到过年更喜欢的是围在一起赌博。我明显感觉到老一代人都在慢慢褪去，也许再过几年，孔老师也无人谈起了，村里很多人都已经互不认识了，伴随着这个最后的孔乙己的消逝，这是一个时代已经永远地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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