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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香楼这种地方,若不寻些指望,只怕真要把人给逼疯了。
却说任泽出了擎一把岁寒三友油纸伞出了天香楼,穿过蒙蒙雾雨绕了几个巷子,沿着大道一路出城去了。
每逢节日,出入城的人数便急剧攀升,为保安全,各处城门便会要求百姓们主动上前出示身份文书。核实身份时,那守卫见他是贱籍,不由诧异的多瞧了几眼,待到最后,眼神中就带了鄙夷和猥琐。
这样的视线任泽这些将年见过太多,如今心中已兴不起波澜。
“军爷,我能走了么?”他微笑问道。
那守卫愣了下,烫手山芋似的将文书丢过来,“哦,走吧走吧。”
任泽点了点头,走出去几步,却已听得背后几人议论起来:
“青楼里竟还有这样的货色?唬的老爷以为是个读书人哩!”
“哈哈哈,你忒的见识短浅,听说卖屁/股的入巷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哩……”
“呸,装甚么,指不定见了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自己就剥了衣裳搂上去亲起嘴儿来,哈哈哈哈!”
那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后面更放肆大笑起来。
任泽本以为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已经熬得习惯了,麻木了,可如今这些话却仍旧轻而易举的穿破他自以为是的硬壳,刀子似的扎到心窝里,热血哗啦啦淌了满地。
他死死抓住背上琴囊,木然的走着,直到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花香混着此起彼伏的行人说笑袭来,这才将他陡然从悲伤中扯了出来。
任泽打个踉跄立在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繁华景象,蜷缩着指尖轻轻碰触到一瓣带着水汽的梨花,这才觉得自己一点点回到人世。
罢了,清高什么呢?自己这趟出门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此时天色尚早,游人才刚出门,兴致正浓,并没有几个人休息,路边几处凉亭内都十分空旷。任泽自嘲一笑,随意择了一处,收拾好雨伞,开了琴囊,略平复下心情,抬起手臂,从指尖滚出来第一个音。
这一带漫山遍野载着梨树,此刻系数怒放,远远望去纯白一片。待到微风拂过,便波浪似的荡了开去,那空气中疯狂翻卷的皎洁花瓣,像极了冬日寒风怒吼中凌然绽放的雪花。
春雨缠绵,虽然不大,却总凄凄切切不停歇,渐渐地,亭子里便聚了些个人。
有手头宽绰的,静静听了一回便上来往任泽身前小笸箩内丢几个铜板,或是一小粒碎银。
过了会儿,一群十来岁的少年男女结伴而来,身边都陪着丫头和书童,瞧穿着打扮俱是不俗。
一众主仆将近十人,将剩下大半个亭子塞的满满当当,又叽叽喳喳说话,硬是将琴声压了下去。
也不知谁先瞧见那头有人弹琴,彼此使了个眼色,倒是慢慢安静下来。
任泽也不理会,一曲毕,正思索下一曲弹什么时,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角蓝色衣袍。,
他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公子哥儿,面容倨傲。
两人对视片刻,任泽波澜不惊的重新垂首,又做了个起手势。
被人这样无视的公子哥儿面上刷的涨红,后头一众同伴也吃吃发笑。其中有个紫衣少女原本还想着是否要出言制止,如今见此情景,倒也觉得有趣。
“喂,你也会弹琴?”
公子哥儿决心讨回颜面,故意抖开那把白玉骨扇,大声道。
任泽置若罔闻,顷刻间又弹了一首曲子出来,那公子哥儿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
“阴天下雨不抚琴,”公子哥儿恶狠狠道,“瞧你倒也生的人模狗样,竟连这个都不知道,却来这里卖弄!哪里算得爱琴之人。”
任泽手下不停,却总算分了个眼神过来,淡淡道:“想来阁下眼神不大好,我不过以此谋生罢了,这琴也借我之手重见天日,相互利用,何谈怜爱?”
众人不禁哑然。
谁人不爱钱,可他们生来便被娇养,只论些风花雪月,何曾听过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说什么利用?
当即有几人便皱起眉头,纷纷起身道:“生就锦绣皮囊又有何用?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蠢物!”
“我们走吧,待在这里实在难受。”
就连那来挑事的公子哥儿也重新换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任泽不管周围,只是闭目抚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都微微发痛了,这才重新睁开眼睛,见亭中游人已然尽去,只剩一位紫衣少女。
两人猝然对视,先是一愣,继而齐齐收回视线,略略有些赧然。
凉风裹挟着春雨吹过,几片沾了雨水的梨花翩然落下,瞬间打破平静。
倒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公子琴声似有忧思。”
原本琴声轻快悠然,不少游人都爱过来听,出手也大方。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后来琴声竟渐渐低沉,凄凄寂寂,合着外头风雨飘摇分外零落,惹恼许多游人,都嫌丧气的走了。
任泽的眼睫轻轻抖了下,淡淡道:“人生在世,谁人不苦?”
那姑娘一怔,似乎被触动心事,姣好的面容上也染上薄愁,不再言语。
外头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静坐无言,谁也不说走。
任泽歇了歇,又弹了一回,不多时,便有丫头婆子寻了来,对那少女道:“姑娘怎的还在这里?雨天阴冷,莫要多待。”
那少女朝任泽瞥了一眼,没说话,安安静静起身离去。
待主仆三人出了亭子,任泽鬼使神差的抬头瞧了眼,见那婆子打的伞下有个小巧的“方”字印记,指尖微动,曲调已经变了。
那方姑娘才要踩着凳子登马车,耳中忽闻琴声有异,下意识又扭头看去。
弹琴的人好似一无所察,仍旧那样坐在原地弹琴。
可这琴声中,分明有送别之意……
第151章 番外【任泽 方梨慧 二】
都说春雨贵如油, 可今年的油却好似不要钱似的,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方家在城郊有座庄子,家里的大姑娘近来郁郁寡欢,不大爱同人往来,便总在庄上住着。也就是因着前儿花神庙会和赏梨花的由头,下面一众丫头、嬷嬷们苦苦相劝,这才勉强接了几个帖子出门去了。
头一日毕, 众人却都开始犯愁,这第二天该用什么说辞?
却不曾想姑娘出去转了一回后仿佛想开了, 也不必人苦劝,径直丢下一句话就回房歇息去了:
“明儿再去。”
众人面面相觑,回过神来后皆是欣喜不已, 连连感慨定是花神显灵。
在这个家里活了十多年,方姑娘总觉得像极了一潭死水, 随着年纪渐长, 家人的那些打算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确实, 她生在这个家,长在这个家,吃穿用度皆是长辈所赐,理应为他们分忧, 可是, 可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次日一早,雨非但没停, 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似的,已经从牛毛变成针尖,枝头原本繁茂的梨花被风吹落不少,俱都可怜巴巴的躺在泥水中。
伴着细雨戳在车壁上刺刺拉拉的声音,马车摇摇摆摆的走着,偶尔溅起一两汪水花,方姑娘不顾奶嬷嬷“当心打湿衣裳”的劝阻,忍不住用手指挑开一角窗帘,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努力眺望。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在盼什么,只知道她眼下的行为实在有些大胆,若给父母知晓,指不定又是跪祠堂的家法。
想到这里,她的睫毛禁不住抖了抖,可马上又坚定起来。
她还是想去,哪怕不知为什么。
因连着下雨的关系,通往城内的一段路泥泞湿滑,今天来赏花的游人锐减,怕不只有昨日的四成,那稀稀拉拉的人/流应着满地飘零落花和漫天细雨,当真平添一份凄凉。
嬷嬷下车瞧了一回,苦着脸道:“姑娘,路很不好走呢,倒是几个亭子地势高,也还算干净整洁。”
方姑娘一颗心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腔子里陡然生出一点儿没来由的期盼。她努力装的像平时一般冷静道:“我不过想出来透透气罢了,也好,就去昨日亭子。”
一群跟着的下人都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们实在不大明白自家姑娘平日天气晴好都不爱动,偏下雨天还出来转悠的心思。若是看景儿,难不成自家那一整座山不够看的?
可转念一想,富贵人家的姑娘、公子哥儿的,不都爱这么伤春悲秋的么?莫说下个雨,便是掉一朵花儿、一片叶子,突然就哭起来也是有的。这么一比较,自家姑娘只是安安静静去外面坐着看个景儿,又不执拗的在泥地里乱走,已经十分通情达理了。
天凉,众人便取了毡垫、挂帘等物,待到了凉亭一看,里头已有零零星星三五个人,当中一个穿墨绿色长袍的书生模样年轻人正在抚琴,其他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那书生似有察觉,抬头看时,恰与方姑娘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觉心头突地一跳,胸腔内像有朵小花穿透重重迷雾悄然绽放。
两人略定了定神,便又迅速挪开视线,只心境到底不同了。
方家下人收拾停当,那方姑娘便打发他们回下头马车等候,或是爱玩的,也可随处玩耍,只略留两个人远远听唤就是。
那几个嬷嬷原本还不敢,可见自家姑娘眉头微蹙,似要发怒的模样,且这青天白日的,亭子里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一个年轻人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们一众仆从就在隔壁亭子里守着,想来也不会出事,便唯唯诺诺的应了。
雨忽然大起来,想走的人也走不了,只好暂时窝在里头避雨。
没人说话,一时只闻亭外雨潺潺。
任泽有一下没一下的摸弄琴弦,思绪早已飞出几万里。
他此刻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明知不该,可心底却不知怎的就凭空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细腻又柔韧,催着他出门,催着他步履匆匆的出城。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隐约透进来的一点儿光亮,只要见过一次,染上一丝,就再也不舍得放下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那抹影子瞄了下,却愕然发现对方竟也在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瞧自己。
一对少年男女蓦的对了眼,都像是被吓了一跳,短暂错愕后便如惊弓之鸟,飞快的错开视线。
琴声头一次乱了些许,一丝薄红悄然爬上两个年轻人的面颊,原本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了点令人不知所措的燥热。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亭中一对小夫妻等不得,擎着伞走了。
任泽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此机会摆弄起琴来,又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待重新坐下时,却已悄然往那抹倩影所在的方向靠的近了一点。
觉察到他举动的方姑娘俏脸绯红,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生平头一次汹涌而来的紧张和甜蜜令她几乎晕厥,却又强撑着镇定,拼命想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任泽也被自己的大胆和孟浪吓了一跳,慌乱之余却又觉得不后悔,甚至暗暗气恼,为何不再近一些?
所幸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叫两人说话了。
他的口舌突然干燥,喉管滞涩,素来流利的唇齿却在此刻重若千钧,几次开合愣是发不出一声。
方姑娘又悄悄抬眼望了他数次,眼中期盼和失落频频交替,又是羞涩又是气恼,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捂脸逃离。
她,她怎会如此轻浮!
“方姑娘!”任泽憋了半日,只觉用尽平生力气,总算发出一声微微带着颤抖的低吟。
方姑娘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颗芳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然而忽然又觉得不对,竟顾不上许多,“你怎知我姓方?”
两人终于正正经经的平视彼此,只这么一瞬,便觉前头一切艰难困涩都不值一提,顿时神奇的放松下来。
任泽轻笑一声,“在下孟浪,昨日无意窥见姑娘家仆伞柄上刻着一个方字,故而斗胆揣测。”
方姑娘释然,淡淡红云再次爬上面颊,忍不住低声道:“确实孟浪,却要窥探他人物事……”
两人飞快的看了彼此一眼,都觉心中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情绪,既甜蜜又酸涩,美好得叫人难以置信。
任泽轻轻摸了几下琴弦,信手弹奏起来。
他本就天分过人,虽没正经学琴,但因难得一份灵性,往往能融情于景,将种种思绪都贯穿到琴音中去,乃是许多习琴半生之人都难做到的关窍。
方姑娘细细听来,只觉便是那山高水长鱼跃鸟飞,说不尽的辽阔自在,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若果然能如水中的鱼,天上的鸟一般自在,就好了。”
任泽琴声一顿,“人生处处皆是枷锁,哪里能够呢?”
见她面露凄然,任泽忙又道:“其实便是那鸟儿和鱼,又哪里是真正无忧无虑的?”
方姑娘一怔,“何解?”
“鸟也罢,鱼也罢,难不成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也是有亲朋好友,既要养家糊口,又要躲避天敌,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射下去、捞了去,用火烤着吃了,自然也是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
方姑娘噗嗤一笑,“你这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却是说些疯话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任泽也是一笑,反道:“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惑?”
说罢,两人便都笑起来。
因着这个插曲,两人心中苦闷都略略缓解了些,便说些诗词,难得竟十分谈得来。
不觉时间飞逝,那边嬷嬷们开始频频朝这边看来,方姑娘心头一酸,忙道:“十日后在城西华理苑有个文会,你,你可要来么?”
她能说出这话,实在是拼了莫大的勇气,可心中却又隐隐有些忐忑,本能觉得未必能成。
果不其然,就见任泽略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
他身份低贱,偏性格又锋芒毕露,若贸然去那文会,只怕给人认出来……
哪怕他早就知道此事不会有好结局,却也自私的,拼了命的想叫这梦一样美好的经历久一点,再久一点……
方姑娘点点头,“说来也奇怪,你做此答复,我反倒觉得理所应当似的。”
他本就与外头那些酸书生不同。
说罢,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那边下人们见小主人起身要走,也纷纷爬起,整理仪容后要往这边来了。
任泽忽然着急起来,傻傻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都觉得过分苍白。
方姑娘轻轻朝他行了一礼,柔柔道:“我,我走啦。”
只这么几个字,就好像一下子把任泽的心给摘了去。
他着魔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心中热血突然沸腾起来,语速飞快道:“我,我每逢五逢十便去城南瀚澜书肆看书,里头西北角无人问津的游记杂谈是我最爱!”
说完,顾不得许多,忙弯腰抱起琴来,也来不及装裹,搂在怀里匆匆跑走了。
方家下人差点与他碰上,都吓了一跳,倒是没多想,只小声嘟囔道:“瞧着文绉绉一个书生,怎的行事这般慌张?”
方姑娘心中翻滚着巨大喜意,却还要装着没事儿人似的,淡淡道:“许是家里有事罢,出门在外,莫要乱嚼舌根。”
众人一凌,忙垂首称是。
方姑娘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脚步轻快的上了车。
她坐在车厢里,只觉短暂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欢喜无限,连带着素来厌恶至极的幽闭空间也觉可亲可爱起来。
她用帕子盖着脸,痛痛快快的做了一场无声的笑,过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件事,忙问车外伺候的丫头,“今儿初几了?”
“回姑娘,初三了。”
初三?
她双目一亮,强压喜悦道:“后日我要进城买几本书。”
“是,姑娘。”
第152章 番外【任泽 方梨慧 三】
方梨慧从未想过人生可以如此温暖, 如此令人充满期待。
原本沉闷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渐渐离她远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些话本中的侠女,每天都在期盼和兴奋中醒来,期待着去寻找下一座宝藏。
而那座瀚澜书肆,便是她心之所向,每每都有宝贵的碎片闪闪发亮。
虽从未明言,但她与任泽却似乎早在一开始便达成一致, 默默遵守着你来我往的规则:
两人会悄悄在那些平日不大有人关注的杂谈游记书页中夹一张纸条,有时是对某本书、某段故事的见解, 有时便干脆是没头没脑的日常小语。
“世人皆唾弃其为国之弄臣,我却不以为然……”
“……此举着实可笑。”
“昨夜月明,其光皎皎, 幸得窗下鲜花一丛,挑灯夜读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之前分明没有见过, 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也都无一相似之处, 但令人诧异的是, 两人竟然对许多事情有着极其相似的见解和看法,这一意外发现当真令人欣喜若狂。
他们就像是沉重黑夜里悄然开出的两朵不堪重负的花,轻轻碰触后紧紧缠绕,拯救自己的同时又温暖了对方。
然而任泽却日日都在挣扎中被撕扯。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开两半, 一半冷酷而理智的告诫:你是官奴, 她却是方家嫡女,你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还是趁早放弃吧。
可另一半,却在一刻不停的蛊惑、怂恿:生而为人,短短一世,何不及时行乐?况且你们发自真情,乃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感情……
贪恋吧,多一天,再享受一天!
方梨慧心思细腻,早便察觉到任泽怀揣重重心事,但她又何尝不是满腹苦衷?对方不说,她也不便询问。
两人都有意识的将一切阴暗愁苦摒弃,只拼了命的享受不知能到何时的安乐,如同花开荼蘼,再往前一步就是衰败。
“我不喜梨花,”又是一年四月,方梨慧望着亭外满山梨树幽幽叹道,“梨通离,是为不吉,总是愁绪。”
今年天气有些古怪,大半个月疾风骤雨不断,大部分花尚未来得及绽放就被吹落,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却再无人来欣赏这些光秃秃的枝丫。
不知是不是担心太过,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哪怕双方刻意回避,可那些东西却从未消失,反而越积越多,终有一日会集中爆发……
“我倒不觉得,”任泽轻轻拉着她的手道,“若非这梨花,我又去哪里认识你?”
方梨慧莞尔一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殊不知这话安慰得了旁人,反倒勾起任泽一腔心事。
见他眼神黯然,方梨慧犹豫许久,终究出言问道:“你若有什么烦心事,同我说说罢。”
这话却好似晴天里的一声雷,直叫任泽浑身都发冷。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机会说明实情,但私心却又频频作祟,左右摇摆不定,叫他一颗心都好像泡在苦水里,现如今方梨慧亲口询问,轻轻几个字,就将他心中天平猛地朝一边压了下去:
她问了,你避无可避!
看着任泽痛苦挣扎的双眼,方梨慧空前恐惧起来,她后悔了:若是不问……
“你去向我爹提亲吧!”
“我是官奴!”
此言一出,两人都被对方的话惊呆了。
缠绵的春风中不知何时带了凉意,直将心头热气一点点吹散。
官奴?
方梨慧脑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想起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
任泽才华横溢,又正是好年华,可却从未科举……她甚至曾经设想过,哪怕他曾犯过错,被考官除名呢!
但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他就连被除名的资格都没有。
她父亲是那样爱慕虚荣、视脸面为一切的人,怎会接受官奴做自己的女婿!
真是神奇,万事开头难,这话当真一点儿不错,曾经任泽以为那样难开口的话,一旦狠心撕开一道口子,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他站在原地,听着自己语气冰凉冷漠,一字一顿的说着最刻薄尖锐的言语,好像匠人将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梦境,亲手砸得粉碎:
“我爹当年被牵扯到贪污粮草一案中,他砍了脑袋,我家上下十几口都被没为官奴……”
“我是贱籍,在青楼长大,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官/妓!”
“原是我不该攀扯你,以至今日境地,索性为时未晚,”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挣扎、担忧,以及愤怒和不甘统统发泄出来,任泽越说越快,最后终于狠心道:“你我就此……断了吧。”
方梨慧僵在当场。
她自小饱读诗书,自认也算聪慧伶俐,但此时此刻,却发觉什么解决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良久,她突潸然泪下,上前一步抓住任泽的胳膊,双唇发颤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总会有法子的。”
这话轻飘飘的,她甚至都不知说来是安慰任泽,还是安慰自己的。
“天无绝人之路?”任泽苦笑一声,轻轻的捉住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掰下,“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他早已身处万丈深渊,这一线天漏下来的日光,或许当初就不该奢望。
挺好的,这会儿说开还不算晚……
“谢,方姑娘厚爱,原是我浪荡不堪,勾引姑娘。”任泽一揖到地,垂着脑袋不敢看她,声音发颤道,“姑娘愿打愿骂,或是干脆去报了官也好,我都受着。此间种种,姑娘只当是个噩梦吧。”
满面泪痕的方梨慧怔怔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泣不成声道:“任郎,你好狠的心!”
“你我自相识以来,一字一句皆是肺腑,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只说是噩梦,殊不知与我而言,这段时日就是我此生从未有过的美梦!”
“你扪心自问,便是你,断得了么?”
说到最后,她发狠的举手去打,可快落到任泽肩背上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只是轻轻抓了上去,又哭着推了两下。
“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好!”
任泽抬起一张泪脸,一根傲骨都好似被打断,颓然道:“往哪里去?我是官奴,官奴啊!”
哪怕就是卖身为奴,只要逃脱了当地官府追捕,尚有一线生机;但官奴,便是与天下官府为敌!
纵使他侥幸逃脱,自此隐姓埋名与恋人苟活,整个天香楼上下都要被牵累……
他怎能忍心将自己千不存一的幸福施加在善待自己诸人的尸骨之上?
一对璧人擎着两双泪眼,定定看着对方,只觉得柔肠寸断,心都要碎了。
良久,任泽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本能的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脸,可指尖刚碰到温热中带着湿意的脸颊便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扭头朝凉亭外走去。
方梨慧踉跄着追出几步,扶柱大哭,撕心裂肺的喊道:“任郎,任郎!”
任泽脚步一顿,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跑了。
他本以为,断情像断手断脚一样,说断也就断了,却不曾想,接下来的几天,他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被痛苦湮没。
睁着眼,闭着眼,清醒时,睡梦中,过往的行人,悬挂的画卷,好像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有时发着发着呆,他耳畔都会突然回荡起温柔的呼唤,“任郎,任郎……”
若非兰姨等人出声提醒,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踩空跌下楼去。
又或者,就这么跌下去更好……
午夜梦回,他会突然惊醒,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从床/上骤然坐起,然后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怅然若失。
他中毒了,心都被腐蚀了一块,无药可解。
看着外面纹丝未动的饭菜,烟峦心忧不已,拍着门苦劝。
“还没吃?”兰姨摇着扇子诧异道。
没个主心骨的烟峦摇头,已是有些慌了,“连着几天不吃不喝,只是读书,我听他嗓子都哑了,若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任泽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却又因天生性情温柔,做不出打砸之类的事,只好埋身书山学海,借着研究学问麻痹自我。
兰姨啧啧几声,忽叹道:“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
这一年来,她们虽然从未过问,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任泽变化。私底下,她们既高兴又担心,生怕任泽受伤,可这孩子实在太苦了,难得生命中有点甜,谁也不忍心将他从美梦中提前叫醒。
如今看来,饶是她们不说,只怕也是纸没包住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凡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任泽是这样的才学人品,但凡能跟他聊到一起去的姑娘,想必出身不差;可莫说好出身,哪怕就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儿呢,又有谁会接受一介官奴做丈夫?
兰姨在外头和烟峦一并敲了一阵门,见任泽毫无反应,也有些上火,直接将扇子一丢,转身朝楼下喊道:“老杨,老杨!”
“来了!”一个身材健壮的汉子闻声上楼,“什么事?”
“把门给老娘踹开。”兰姨指着门道。
老杨愣了下,“这?”这不是阿泽的屋子么?
“废什么话!”兰姨叉腰骂道,“难不成等着老娘自己动手?”
老杨被她骂的一缩脖子,本能的抬脚就踹,就听砰砰两声,前一声是脚踹门,后一声却是门板轰然倒地的动静。
天香楼这会儿还没开门接客,里头静悄悄的,一众姑娘、龟/公、仆从们都闲得很,听见这好大阵势都唬了一跳,忙伸头来看。
“看什么看,都不用做事么?”兰姨头也不回的骂了一嗓子,率先提着裙子进去了。
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过了半晌,听到母子俩抱头痛哭的声响,再然后,重新梳洗过后的任泽红着两只眼睛出来吃饭,除了枯瘦羸弱些,好似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他开始像一年前那样按时作息,替兰姨抄经书,替天香楼算账,烟峦甚至允许他在屏风后面弹琴赚钱……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切好像都跟以前没什么分别,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个跟梨花一样美丽皎洁的姑娘,如同最美的梦境,现在,梦醒了,可日子还要继续。
天香楼的日子向来苦,所以大家总是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挣点儿甜。转到立夏了,兰姨带头出了分子,给大家置办酒席,又说要放一天假,有爱动弹的只管外头耍去。
习庆府的百姓们自然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早在数日前就见沿街各大店家商铺拉了红绸子,挂了红灯笼,又是预备庙会、诗会的。
“庙会”这两个字,好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悄然波动了任泽沉寂已久的心弦。那些曾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瞬间化为粉尘,在他脑海中纷扬翻滚,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束光照的闪闪发亮。
他突然想出城,发疯了似的想。
他想再去看看那些或许已经开始挂果的梨树,一眼,只要再一眼就好。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将手中蘸饱了墨水的笔一丢,拔腿朝外跑去。
那笔头戳到墨池中,漆黑墨水飞溅,给雪白墙壁也添了几分暗沉。笔杆弹在砚台上,歪歪斜斜飞出去,在毡垫上滚了几滚,慢慢停住,任凭墨汁缓缓渗透,好像失意的人一样歪着脑袋不动了。
“阿泽你哎呀!”烟峦新做了一件衣裳,才要拿给儿子穿穿看,冷不防他猛地从屋里窜出来,险些撞在一起。
“娘,我出去一趟!”任泽丢下这一句,人已经风一样消失在大门口。
“阿泽,阿泽!”烟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急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
“罢了,由他去吧。”兰姨叹道,“孽缘啊。”
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不到黄河心不死,哪里是说劝就能劝得住的?
任泽从未像现在跑的这样快过,他顾不得礼节,顾不得仪态,只是拼了命的笔直的朝城外跑去。他记不得一路上撞到多少人,说了多少声对不起,跌倒了,手掌破了,发髻乱了,衣服皱了也顾不得,只是跑。
以往步行需要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能到的凉亭,今天他却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当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凉亭飞扬的檐角时,任泽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
他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想来,更不知即便来了,又会有什么改变,可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若不来,此生死不瞑目!
等又跑的近了一点时,任泽诧异地发现凉亭外停了一辆马车,亭中竟然有人!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猛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不是……
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他不敢上前,却又忍不住想过去看看,整个人都要发了狂。
凉亭中坐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后面有声音,本能的转头望过来,这一眼,便是一辈子。
“任郎?”
“梨慧?”
一个月不见,两个人都好似瘦的脱了形,可此刻眼中迸发出的情绪却又是那样强烈,汹涌翻滚。
只这一眼,任泽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根本不可能忘了这个姑娘。
他们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明天,却又无法克制强烈的思念,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就这样吧,哪怕明天就死去呢?
重逢的情侣默契的遗忘了那天的不愉快,仿佛这一个月的间隙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一次变得亲密无间。
他们争分夺秒,试图将每一点可能的时间都用来相处,奉献给对方的只有欢笑。
纵使下一刻就要分离,好歹,好歹这辈子还能有段美好的记忆。
他们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义无反顾和决绝。
然而忽然有一天,任泽诧异地发现,长久以来困扰在方梨慧身上的压抑不见了!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那样通透,一双眼睛里亮晶晶放着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欢快。
就好像是溺水已久的人,终于盼来救援。
任泽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然而方梨慧却笑而不语。
这个姑娘留给任泽的最后一句话是:“任郎,过些日子,我有好消息同你讲。”
然而任泽没等到。
从今往后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任泽都会无法克制的想,假如自己那天刨根问底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生命中最绚烂的梨花,凋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他们两个的番外结束啦,任泽还会继续在第二部 《晏捕头》内出场,哈哈哈哈,大家不用担心啦。
第153章 番外【齐远 庞牧 一】
这里是人间地狱。
战争摧毁了一切正常秩序, 被波及的百姓们流离失所,粮食无人耕种,道路无人整修,一寸寸龟裂的土地上饿殍遍布。
活物早已绝迹,原本茂盛的植被也被摘取了果实,最后甚至连枝叶、树皮都未能幸免,一点点剥取后枯死了。
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 正是因为他们有底线,明白什么能做, 什么不能做,而长时间的饥饿和恐惧迅速摧毁了每一寸底线。
人,堕为野兽。
原本相互支撑的流民彼此敌对, 甚至夜里的某一次合眼都有可能被捉去生吞活剥,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十岁的孩子想要护住三个小姑娘, 实在太难了。
记不清有多少次, 齐远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可他已经亲手埋葬了父母,再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个姊妹死去。
好累啊,好饿啊, 他无数次祈祷天上的神明开开眼, 但那些平日里受用了无数香火的神佛,此刻却在装聋作哑。
姐姐倒下了,大妹和二妹也开始高烧, 齐远一个人没办法带着三个人走,只得停在原地,强撑着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灾民。
他知道,那些人在等,自己活着,没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上来,可他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谁,谁来救救她们?
他的意识已经剥离,一度好似浮在半空中,看着地上的自己麻木的挥舞着尖刀,周围的大人们双眼发绿,犹如豺狼猛兽一点点逼近。
隆隆马蹄声震的地面微微颤抖,齐远的灵魂重归肉/体,与所有的人一起本能紧张起来。
这些人早已筋疲力尽,如果来的是敌人,他们必死无疑。
“是,是咱们的人!”
“朝廷派兵救咱们来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灾民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大声欢呼起来。
周遭的喧嚣落在齐远耳中,如同隔了一个世界,他的视线模糊而摇晃,只能隐约看见有人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或许祈祷还是有用的,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天神?
“救,救救她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齐远看见的是全然陌生的帐篷,他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本能的想要一骨碌爬起,然而右臂钻心的疼痛使他支撑不住重新跌了回去。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瞬间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拼命喘着气,看着手臂上绑着的木板发愣。
“呦,醒了?”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帐篷外走进来。他舒朗的眉目中还带着稚气,可穿着铠甲的身体已经颇为高大挺拔,单手端着一个盛着粥水、干饼、肉羹的大托盘丝毫不费劲。
食物的香气瞬间夺去齐远全部心神,他口中疯狂分泌着口水,一双眼睛再也无法从托盘上挪开。
那少年笑了一声,将其中一碗米粥端给他,还主动解释道:“军医说了,你现在的肠胃太虚弱,就连稀粥也只能吃一小碗。”
齐远压根儿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把抢过粥碗,然后飞快的蜷缩到角落,狼吞虎咽起来。
那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将干的发硬的饼撕成小块,泡到热乎乎的肉羹里。
说是肉羹,也实在有些勉强,不过是一碗粥水中零星分散着几点肉渣,侧着看时,甚至连粥面都没有几颗油性。
齐远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一边吃,一边飞速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帐篷,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角落里胡乱堆放着一个箱笼,几样兵器、铠甲……
随着粥水下肚,长期折磨着他的肠胃疼痛慢慢散去,齐远终于回想起来,
他放下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勉强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哀求道:“大人,救救她”
他是差点死掉的人,身上没有力气,嗓子也哑了,一开口,简直比专门等着吃腐肉的黑鸟叫声还要粗噶难听。
那少年一个箭步窜上来,单手就将他凭空扯起,皱眉道:“你知道你的姊妹都已经死了吧。”
他似乎并不知道何谓迂回,张嘴就丢出实情。
话音未落,却见那被自己带回来的少年已经浑身发起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冲出两道明显的沟壑。
少年见惯生死,却唯独不擅长应对人哭,当即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一松手,齐远就啪嗒跌了回去。
他哆哆嗦嗦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死了,都死了,只剩自己了……
少年叹了口气。
他们到时,一言就看见了人群中狼崽子一样的小子,分明是干干瘦瘦的一条,可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仿佛能用那双眼睛在你身上戳一对窟窿。
他没持刀的一只手中还死死抓着一具早已失去温度的小小的尸体,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为了将他尽快带走,少年不得不先将他的手骨掰断。
这小孩儿身后一共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身上已经爬满蛆虫,另外两具,也已开始腐烂……
行军途中,顺手救人倒还罢了,但若要再带着尸体,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本来将士们便是马革裹尸,死了就地掩埋,他们这些人,对生离死别远比寻常人看的更开些。
少年有些苦恼的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才要搜肠刮肚的说点什么,帐篷外却突然响起乱而有序的脚步声、战马嘶鸣声、有节奏的擂鼓声,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眼神也如换了个人一般涌上冷酷。
“报~少将军!”一个士卒冲入帐篷,抱拳道,“敌袭!”
“走!”被称作少将军的少年毫不迟疑迈开大步,顺手取了头盔,眨眼就出了帐篷,翻身上马,“杀!”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得齐远一哆嗦,叫他连哭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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