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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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呀，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

　　“奴家江氏采蘋，唐明皇妃也，舞成惊鸿天下妒，长为昭阳第一人……只恨肥婢杨氏，狐媚惑主，竟使那君王将我弃诸脑后了也！呵，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凤管律动，檀板节轻，那美貌女伶启樱唇，发珠声，嘤嘤呖呖，袅袅婷婷，端的作得一出倾国倾城的好杂剧 。

　　其时正是庆历七年的春天 ，昆仑关前千嶂冰销，万柳吐绒，偌大的校军场上却不闻刀兵演练之声，只搭着一座三丈戏台，衣衮裳繡多情帝王，脂红黛绿薄命妃子，直教那台下万多名戎装军汉，看得如痴如醉。

　　“王大哥，做了皇帝，当真便有这许多美貌娘子服侍么？”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军汉问道。

　　他旁边的皂衣汉子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这戏里唱的前朝梅妃娘娘、杨妃娘娘，百多年来传说是绝色，想来必不是假的。便是当今天子，也有张贵妃、杨美人，哪一个又不是国色天香？”

　　那少年又问道：“咱们大帅的千金可不是要嫁进宫里去当娘娘了么？想必也是国色天香吧？王大哥，你见过没有？”

　　皂衣汉子搔搔头道：“这我却不知道了，帅府千金哪有那么容易便见得的？不过听闻这位小娘子方只十三四岁，还是个女娃娃，大概美不到哪里去。”

　　忽听顶上一人喝道：“长官公子，又兼宫眷，岂是你们这等莽汉妄议得的！”

　　二人原是席地而踞，立时慌忙站起叉手行礼。原来这喝斥之人姓袁名衡，字撼微，乃是军中一名主簿，其人饱读兵书，慧而多谋，向来甚得大帅信赖。

　　袁衡见二人恭谨，倒也不多加斥责，只摇摇手便急步而去，一壁暗自叹道：“这干粗鄙军汉便只知道天子美人风流故事，哪晓得自古官家纳妇无不别有用心。我朝为免蹈汉唐外戚弄权之覆辙，历来少取高门女子为嫔御。如今朝野皆知大帅乃狄侯心腹，昆仑关又是抵御西夏之要塞，诚为大宋万民性命所仰，官家却偏宣女公子入侍，这分明是君心见疑，大帅这以后的日子可难过得紧了。”

　　他步履匆忙，不多时便来至帅邸角门，甫叩门便出来名小军，也不多言，将他引到中门，又转出名轻纱蔽面的仆妇延入内堂。东阶一人，虽非戎装，仍佩(韋占)韘七事 ，青衫华发，不怒自威，正是昆仑关镇帅周虎。

　　袁衡抢步上前一揖，周虎亦还一揖，谦道：“有劳先生与夫人。”原来周虎稚女尚未及笄，今既承诏入禁，按俗应当提前加笄。周虎夫人早逝，幼女多年随父从军，如今一切权变从简，兼之他生性淡泊，故只请袁衡夫妇为宾，助女成礼。

　　耳听莲步微动，一位文秀妇人自东房行出，正是袁衡的浑家朱氏,手捧一具漆盒，其中无非簪饵笄珈之属，虽只寥寥几件，却均是御赐，宝光潋滟，更映得她雪肤星眸，温婉可喜。

　　袁衡夫妇结缡不过年余，琴瑟甚是和谐，他此时忽见爱妻丽色，心中便是一甜，不觉唇角噙笑，待得看向朱氏身后时，笑意却是一滞。

　　只见一位髫龄少女素服散发，由侍儿所引，渐行渐近。这少女相貌虽稚，却容光晶莹，如玉生晕，如月凝华，近前裣衽跪坐，翩然无声。

　　袁夫人朱氏以玉栉为少女梳发总髻，祝曰：“吉月令辰，始加元服，有女其静，淑慎为祥，永承天佑，福寿绵长。”然后加一玉笄。

　　少女起身拜礼，复入东室，不多时加着裙背返来。朱氏再为她簪上发钗，祝颂吉词。少女复拜礼，又入东室，此次加着正式衣裾返来。

　　侍儿奉上酒馔，少女象征性地略沾唇，遂至周虎面前向父亲行大礼。周虎温言道：“事君以忠，事夫以诚，奉长以孝，待下以宽。勿忘女子之自持，勿以女子而自轻。今当别汝，谨信为幸。”少女顿首答辞：“儿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朱氏道：“请为女公子赐字。”周虎沉吟道：“汝兄名直如，字韧之，汝名清如，宜字蕴之，吾儿可知其意？”

　　少女再拜方答：“‘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阿兄虽直，犹须以韧免折，女儿自清，当须以蕴避薄。”雏音清冽，婉丽难言。

　　由是礼成，少女整衣而立，素颜青鬓，如露初生，珠玉瑶钗尽皆失色，簪官家宝笄，如簪野花枝。

　　袁衡微叹：“倾国倾城何足道哉！此女有遗世独立之风。”

　　次日吉辰，宫车催发，周虎目视女儿依依登车,胸中凄凉,却只能将脊背挺的更直了些。忽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哽咽求道：“婢子是向来贴身随着小娘子的，万望中贵人开恩，准了婢子服侍小娘子入宫。”

　　宫使微笑道：“姑娘便请放心，宫中自有金奴银婢服侍周美人。姑娘未曾蒙诏，却是万万不可私入禁中。”

　　那侍儿还欲哀求，周虎温声阻道：“阿桑！”

　　那宫使回眸看见周虎，又是微微一笑：“周大人亦请安心。官家仁厚，向来知道大人谦逊守礼，故此番迎取女公子时，特在关中恩赏三天杂剧，使军民万众同庆。女公子入宫后，官家自当如珠如宝地更加爱惜。”

　　周虎连连逊谢，心中却知后宫诡谲事多，乳母近婢之流无不参与其中，是以宫使不准侍儿入宫。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孤身远引，不禁抬头向御车看去，但见窗帷半卷，一双青瞳隔着覆面轻纱兀自殷殷望着自己。

　　辚辚声动，车队启程。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提缰追至车前，俯身近窗，低低地叫了声：“清儿！”

　　清如引袖出辕，轻轻地抚着他冰冷的肩铠雕狮，稚嫩的声音轻轻说道：“爹爹，从今而后，女儿再不能为你擦这个狮头啦！”

　　苍苍茫茫的昆仑山，由千仞壁立的翠嶂，到一脉连绵的青绿，再到细不可辨的灰影，终于湮没在天际淡淡的雾气里。愈向前行,风愈湿润,昆仑关那混杂着杨柳清香与沙土味道的气息渐渐隐去,后来甚至隐约有柔软迷离的香气弥散开来,随微风缠绵于衣袂之间。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味道，每次呼吸所深沁入肺的都不同于前，官道旁芳草的鲜香，市井里炊饼的麦香，墙头上红杏的甜香，水井边妇人的脂香，高楼上名士的墨香，瓦肆中豪杰的酒香，那是十丈红尘的蚀骨之香。

　　这日宫车暮投官驿，随侍的宫婢阿顺向清如进言：“连日赶路颇为劳顿，如今离东京就只一晌路程了，明晚就可入宫。不若婢子陪着小娘子到前园散步解乏，晚来必能安睡，可好？”末了又加一句：“这汉州的白莲甚是有名呢！”

　　清如好奇心起，遂与阿顺相偕来到前园。只见半亩小塘水光鉴天，芙蕖盏盏，说不尽的婀娜风流。清如久在边塞，从未见过莲花，一时看得痴了，过得半晌方低声叹道：“莲在池中，怎解江湖！”却听身后阿顺“咦”的一声，回眸见其怔怔有异色，旋即面色如常。因见清如凝眸于己，遂笑道：“别人赏莲，都道‘清丽无伦、有君子气’，小娘子年纪虽幼，见识倒超凡脱俗呢！”清如腼腆一笑，抚莲不语。阿顺见她豆蔻年华，孤身远引，心中甚是怜惜，待要再说上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忽听东垣鸟鸣乍起，接着狗吠童语乱作一团，继而呼喇巨响，竟然自短墙上面跌下好大一样物事来。尘灰落定，才看清是个小童，怀里搂着一头小黑犬，小犬口中叼着一只肥肥的雀儿。童攫犬口，犬啮雀羽，雀啼犬哮童嗔。

　　那小童年约九岁，头顶光光，颈挂褪色佛珠，身穿一领旧衲衣，赤着双足，天真烂漫，显是一名小沙弥。他一双小手拼命拗着小黑犬的嘴，气喘吁吁地连声斥责：“戒言，快放开雀儿！不准杀生！”那小犬长方盈尺，憨态可掬，馋涎欲滴，叼住了雀儿翅上的翎羽不肯松口，可也不咬那小沙弥，显然与他极是相熟。

　　此时驿丁宫侍纷纷涌至，七手八脚将小沙弥拖了起来。小犬受惊，牙齿一松，雀儿掉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跳了两步，慌忙展翅亡命去矣！

　　驿丞上前一看，便在那小沙弥头上凿个好大爆栗，恨恨说道：“戒嗔小师父，你今日这又是唱的哪出？”掉头向清如禀道：“小娘子受扰了。这是隔壁寺中的小沙弥，自来便淘气的紧。待小吏到他长老座前告上一状，让他结结实实吃个几法杖。”

　　清如微笑道：“何需如此？我并未受扰。”眼见小沙弥双足□□，黑黑地沾满泥尘，又道：“还请贵丞取几文银钱与他做双鞋子，稍后我当奉还。”

　　驿丞道：“小娘子有心布施，小吏自应玉成，又说甚么还不还。”当下便向袖中取一块碎银，递与那戒嗔，笑道：“你好造化啊！小娘子可怜你没鞋子穿哩！”

　　小沙弥戒嗔却不接那银子，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说道：“我不可怜，姊姊才可怜。”

　　众人皆是一怔，驿丞环顾四周，只有清如与阿顺两个女子，而阿顺年已三旬有余，小沙弥断不会呼她为姊姊，于是忙不迭地责道：“小孩儿家乱说话！这位小娘子乃是官家御前的美人，贵不可言，怎么会比你这小和尚还可怜了！”

　　戒嗔抱起那头小黑犬，一手轻轻地搔着它的颈中，笑嘻嘻地说道：“我和戒言都没有鞋子，树上也去得，池塘里也去得。姊姊穿着丝履，却哪里都不能去。”

　　众人都哄笑起来，清如柔声道：“池塘里有甚么好去的？”

　　戒嗔天真地望着她道：“池塘里有莲藕，还有田螺。姊姊可见过？”

　　清如奇道：“不曾见，那是甚么模样的？”

　　戒嗔对她大是可怜，手比脚划地说：“莲藕长长，生在塘泥中。师兄和我踩了上来 ，看它外皮灰黑，掰开之后里面却是雪白，味道又鲜又美。田螺是圆的，师弟摸了来养在水甑里玩，它就没完没了地吐出泥沙。师傅说，莲藕就是莲藕，内里始终是雪白，田螺就是田螺，肚里始终装满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