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价值源泉当存在于“自然天成”之中,不在于神,亦不在于近代西欧的个人主义:夏目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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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后来的事》中有一本附册,是译者吴树文为纪念夏目漱石诞辰一百五十周年而作的一篇名为《漱石枕流,悠悠百年》的回忆文,对先生的生平、创作过程及著作思想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是了解夏目漱石本人的很好的素材。与此同时,还附赠了两张明信片:冈本一平画《漱石先生》漱石书陶渊明诗(1915年,赠予芥川龙之介)

  夏目漱石生于一八六七年,翌年江户幕府倒台,日本进入了明治维新时期,按实足年龄计算,漱石与明治同龄。其在世的四十九年,正是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四十九年。在自然主义文学主导的背景下,夏目漱石的出现,使日本近代文学面目一新,当时的种种社会现象和事件都在漱石的作品里有所反映。通过细微的洞察,针砭日本文明社会的弊端,揭露金钱支配社会的丑恶现象,反映人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一九〇〇年,夏目漱石作为日本文部省第一批公费留学生,赴伦敦研究英文,然而伦敦的生活费之高昂,使他的神经衰弱日益严重,不得不提前回国。两年不愉快的留学生活和痛苦体验,使他对研究英国文学日益感到不安和空虚,后来在朋友的怂恿下,走上了创作之路。其年近四十才开始写小说,也正因如此,作品中往往蕴藉着圆熟深邃的人生哲理,比如其第一部小说《我是猫》。夏目是日本较早接触西洋文化和西洋文明的知识分子,其较早洞察到日本的西洋文明化有重大弊端。

  一九〇七年,夏目漱石不堪教师生涯的身心折磨,进入了朝日新闻社,成为了专职作家,开始发表长篇小说《虞美人草》,接着就是被称为爱情三部曲的《三四郎》、《后来的事》和《门》。小说《三四郎》描绘了纯朴无邪的青年三四郎与明治新女性美祢子之间不存在爱情的爱情模式。而《后来的事》则旨在表明,爱的价值源泉当存在于“自然天成”之中,不在于神,亦不在于近代西欧的个人主义。《门》描绘了自然天成左右人生的幸与不幸。兼有东西文化教养的夏目漱石,在爱情三部曲里描绘了受西欧影响的“恋爱”,这种“爱”既不同于日本旧有的上对下之“恩爱”,也不同于男女之间的“性爱”。这使当时的读者饶有兴味,与此同时,其又融入了东洋文化的特点,强调爱的形式应以自然为源泉。嗣后三年,夏目漱石因健康问题到伊豆的修善寺静养,并发表了以缀短篇为长篇形式的《春分之后》、描绘身心疲惫与文学生涯的长篇小说《行人》、描述三角恋爱中日本人文学理念观的长篇小说《心》和自传体性质的长篇小说《路边草》。

  一九一六年,其发表了连载小说《明暗》,但未及完成就病逝了,终年四十九岁。夏目的很多随笔文章成为了日本语的范文。在中国,文学本源于经史一类的正统文章,有“言无文、行不远”之说。日本自古以来受中国的影响,亦以随笔、日记文学为正统,体现文人的品学和地位。夏目漱石在去世前一年写下了的杂感性质的小品集《玻璃门内》,多为生与死的思索。其认为“死”是至高的境界,同时慨叹人无法摆脱“生”的本能和执着。夏目漱石的小说擅长刻划人物内心,很少提及其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但随笔则重在剖析内在的自我,诙谐、困惑、敦厚、淳朴、真实,乃是洞察其内心世界和复杂人生观的重要途径。

  本书的日文书名《それから》用的是平假名,对应的罗马字分别是そ so, れ re, か ka, ら ra。因为笔者在学习日语,所以顺便提一下日语的语音入门知识,这对于理解日本文学非常重要。日语五十音图是用平假名表示日语发音的基本单位(拍)的一览表,是学习日语发音和平假名的基础。日语发音的基本单位是用平假名表示的一个一个的音拍,因此日语也被称为音拍语(mora语言)。每一拍是一个“元音”或“辅音+元音”。但也有例外。一是“ん”和“つ”都只有辅音而无元音。而且“ん”难以单独发音,“つ”也不能单独发音,但它们发音时长度各占一拍。另一个是“きや,きゆ,きよ”等,由“辅音+y+元音”构成,是来自古代汉语的发音。日语五十音图

  平假名、片假名是以汉字为基础的表音文字。书写时多用平假名,而片假名一般用于书写外来语、拟生词等。由于二者均来自汉字,所以了解作为字源的汉字,对正确书写假名很有利。平假名除一两个例外,均来自汉字的草体,多形成于10世纪前后。片假名大多取自汉字笔画的一部分。

  日本的汉字是从中国传来的,也有一些日本自造的汉字,但为数甚少。日本汉字的音读多为一字两音。这是因为保留了六朝时期由中国的吴国引进吴音,以及后来从唐朝的都城长安引进汉音的结果。不过,在现代日语中,用汉音读的词比用吴音读的多。和汉语意思相当的日语固有词中的一部分特定读音叫做训读。汉字的训读可以说是汉字的日译。汉字的音读和训读一样都可以通过常用汉字的音训表查到。

  一个词或词组的发音高低、强弱叫做声调。声调有高低型和强弱型两种。与英语的“强弱型”不同,日语的声调是“高低型”,强弱之差反而很小。而且日语方言甚多,通常以东京调为通用标准声调。日语的声调以假名为单位,一个假名代表一个音拍(拗音除外)。如:“ひ”、“え”是一拍词,“ここ”、“いけ”是二拍词,“しあい”、“たまこ”是三拍词等等。如果将日语音调与音符拍长做类比,可以发现一个单位假名大约相当于一个八分音符的时长,所以一拍词相当于1/8拍,二拍词相当于1/4拍,三拍词则相当于3/8拍了,所以日语的发音特点是“短平快”,类似于中国方言里的上海话。

  所以それから的意思即“然后”,中文译名里加上了“的事”二字,实际上日语书名是没有的。弄清楚这一点对于开始读这本书的心情实为重要,因为柯南说过“真像只有一个!”

  故事梗概:

  主人公代助是一位单身男子,不工作,却有着细致的思索能力和敏锐的反应能力,和与此相对应的神经性肌体。他却认为这是高尚的教育、天生的贵族,亦是人生的真谛所在。书僮门野既不上学也不用功,整天无所事事,母亲便把他送到代助家跟着老女仆一同做事。作者的文风在本书中起了很大的变化,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写这本书时已有四十二岁,走在了“奔五”的路上。木屐和山茶花作为两个独特的象征多次出现在夏目漱石的小书中:比如《三四郎》中三四郎初到东京之时,曾惊讶于商店里各式各样的木屐;又比如《虞美人草》里的诗人小野,他的书桌上就摆放着一个插着白色山茶花的瓶子。白色山茶花是可可?香奈儿女士的最爱,她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并且终生未婚。或许作者在伦敦时受到过其影响,又或许是在隐喻什么。这时,一张二十多岁的女子照片从书页中滑落了下来。

  中学时代的好友平冈常次郎来看望代助,自从对方结了婚并且工作调任了之后,两人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虽然一直在通信,但代助总觉得平冈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急剧的变化,便拉着对方进了西餐厅。代助描述了复活节的夜晚在尼古拉大教堂的祭祀活动,赞美了在上野的林子里沐浴着电灯光亮的夜樱,平冈却默默地饮完杯中酒后叹道“然而踏上社会,就无论如何不光是这么回事呢。” 代助心想:从人生的意义来看,复活节夜晚所经历的事,要远比在世上所过的日子更有意义。于是说道“我认为没有比所谓的处世经验更愚蠢的了。除了苦痛,还会有什么呢?‘苦痛日后会成为良药’的说法只是为了让没有见解的青年人屈服于谚俗的力量而已。同你分手后,我感到这大千世界愈来愈广阔了。只不过同你踏进的那个社会,是性质不同的社会罢了。” “你也太目空一切了”,平冈不快道。“如果碍于衣食,我随时就会屈服的。但是,我眼下既然过得还顺利,何苦非要去品尝那种低劣的经验呢?就像印度人穿上外套提防着冬天来临一样。” 平冈不愉快地吞云吐雾起来。代助改用温和的口气继续说道“依我看来,得不到美好的体验乃是最可怜的事!那种有关面包的体验也许是很现实的东西,但毕竟是等而下之的。不能够体验一下那种不必为面包、为水操心的美好生活,做人就没有什么意义啦!我自信在我接触的那个繁华世界里,我远比你老成呢。” 平冈一边弹烟灰一边语调沉郁地说道“好吧,但愿你能够永远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两人带着醉意走出大门,继续散步。果然,平冈因碍于部下造成的账目亏空问题而在分行行长的压力下引咎辞职了。代助开始把平冈视作小孩子。在二十世纪的日本长大的代助,只三十多岁却已经达到了nil admirari的境界。拉丁文,指对一切无动于衷,最早出自于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前65-前8)的《书简》第一卷第六篇第一行。他的思想已不会像那种刚进城的乡下人似的看见人的阴暗面就会大吃一惊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是疲惫了,那异常愉快的刺激已不会叫他感到满足了。平冈此次拜访的真正目的乃是托代助请他的哥哥帮忙找工作的,如果实业界进不了也许可以进报社试试。代助答应同哥哥谈谈看,自己却认为他还是做老本行比较妥当,毕竟有经验了。最后,代助问候起了平冈的妻子三千代,可能就是书页里掉出来的相片上的女子。显然地,代助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让给了最好的朋友,然而女子却生活地并不愉快:丈夫失业、孩子夭折。妥妥一个日本版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啊!难不成代助这个人物就是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的李寻欢?

  代助的老家现有五口人(如图),父亲长井得,明治维新的时候上战场打过仗,后辞去官职办实业, 成了很有钱的资本家。哥哥诚吾,继承了父亲的公司成了大人物,嫂嫂梅子,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哥哥诚太郎,十五岁,妹妹缝子,十二岁。代助的姐姐嫁给了外交官,生活在西方。小说主人公代助的家谱

  第二节交代了代助家上下五代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表现了传统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虽是从古老的中国传过去的,但不得不重提中国八十年代末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导致了由此而产生的独生子女们将其彻底抛弃的结果,只有绕道至依然尊崇儒家文化的邻邦:日本、韩国,才得以传承下去。代助的父亲是个极严厉的人,坚信诚实和热情是成事必备的两大品质,还在头顶的上方挂着一块写有“诚者天之道也”的匾额,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据说是请上一代的旧藩主写的,所以爱如珍宝。代助却十分讨厌这块匾,简直想在这“诚者天之道也”的后面加上“非人之道也”。他还认为:诚实和热情都不是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它们就如同石块和铁块相击会爆发出火花似的,在相互情投意合的两个当事者之间所产生的也应该是这种现象。与其说这是自己本来就存在的品性,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交流作用。所以对象不对的话,是不会产生爆发出火花的现象的。“父亲可能是拾了《论语》,王阳明之类的牙慧,所以才有这一番讲法吧。” “拾人牙慧?” 父亲不解地问。代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是把吞下去的学问按原样吐出来。” 笔者理解为“不动脑子地照搬别人的话。” 学生党们尤其要提防这一点,老师讲的并非绝对正确,一定要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切不可拾人牙慧。代助这次回老家,父亲为其物色了一个对象,说来两家人还有点沾亲带故,其中的原委是这样的:代助有一个伯父,名叫直记,比代助的父亲大一岁,兄弟俩长得极为相像。当时代助的父亲名叫“诚之进”,直记与诚之进可谓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直记十八岁那年,弟兄俩遵父命到城边的等觉寺去,该寺是藩主的家庙,寺里有个叫楚水的和尚,同他俩的父亲,也就是代助的爷爷是好朋友,所以父亲派弟兄俩送一封信给楚水。信写得很简单,邀请和尚下围棋,并且不需要回音。但楚水和尚东拉西扯地谈了很多事,兄弟俩直至日落前一小时才离开。这天正巧是个节日,全城都在庆祝。弟兄俩在人群中穿行着急匆匆地往回赶,不巧遇上了某人,此人和兄弟俩一贯合不来,当时又带着酒意,就拔出刀来对着哥哥砍。这某人向来以蛮横之极而闻名远近,结果哥哥输了,于是弟弟拔刀相助,弟兄俩一阵猛砍,结果把对方砍死了。当时有这样的习俗:如果武士杀死武士,杀人者必须剖腹自尽。弟兄俩作好了思想准备回到家中。他们的父亲让他俩排列好,自己准备替儿子当善后者,即介错,指替剖腹自杀者断头的人。可是不巧,弟兄俩的母亲应邀去好朋友处参加庆祝活动而不在家,父亲想让孩子在剖腹之前同母亲见上一面,便立即派人去把母亲接回来。而母亲去作客的那家人家姓高木,有钱有势,两家还沾点儿远亲,这一来就得救了。当时的社会已经开始动荡,武士的那套规矩并不像往昔那么非照办不可,更何况被杀者是一个名声很坏的恶少年。于是高木同这位母亲一起来到长井家中,希望那位父亲在事情尚未正式由官方干涉之前,最好不要采取任何行动。接着,高木开始四处奔走。他先去说服了家老,此处是指各诸侯手下的家将之长,又通过家老说服了藩主。那被杀者的双亲本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平时就为了儿子品行不好而伤透了脑筋,并且知道当时引起厮杀,本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蛮横无理,故主动要求宽大处置弟兄俩,并没提出什么抗议。兄弟俩就这样不辞而别地离家出走了。三年之后,哥哥在京都被浪人杀死。第四年,日本国号改为明治。又过了五六年,诚之进奉迎双亲由家乡迁至东京。接着娶妻成家,取了一个单名“得”字。这时候,救命恩人高木业已作古,由养子主持家业。该养子有两个子女。儿子去京都进了同志社,是一所明治八年由新岛襄创办的教会学校,即现在京都市上京区的同志社大学,其毕业后在美国住了很久,目前在神户办实业,已成了相当有成就的资本家。女儿则嫁给了县内的富人。而代助的对象,就是这富人的女儿。

  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啊!

  爱读故事的人通常也爱说故事,说多了自然就想写下来,因为“言无文,行不远”。据记载,夏目漱石于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三、四月,曾读过一本德译版俄国作家的小说《七个被绞死的人》,作者是列昂尼德?安德烈夫(Leonid Andree,1871-1919)。代助的脑海中不断重现小说最后的场面,令其不寒而栗。被逼着去死,是极为残酷的事!代助想象着自身处在生的欲望和死的压迫之间的情景、在其间流连忘返的苦闷,坐着一动不动。代助的父亲时常对别人说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杀死了一名武士,并为此而准备剖腹一死”。代助非但不觉得父亲伟大,反而感到讨厌,认为父亲在吹牛。据说祖父也有这样的故事:同门学剑的某人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招人忌妒,而后中途遭人杀害,祖父第一个赶到现场,用刀叩击尸体展开了隔空对话。又据说伯父当年在京都遇害的十天前,曾深夜被人跟踪,对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但伯父没有回头,直到进屋将门关紧后才应答。十天之后有蒙面人闯入宿处,伯父从二楼跳下时不幸被石头绊倒,最终被砍得血肉模糊。这两个故事都带有些古龙的风格,又让笔者想起了《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少年剑客阿飞。然而代助每次听这种故事,都感到可怕,非但没能起到提升胆量的作用,而且好像有一股血腥气从鼻子里蹿出来了。

  平冈想在东京找个房子把家安顿下来,代助便命门野去物色房子,不久便找着了。代助心里想着这对夫妇在东京的未来。平冈与三年前迥然不同了,他这几年的经历,就好比在处世的梯子上刚登了一两级便踩跐了一样,没能登上高处,实际上精神已经垮了。代助觉得,平冈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一个肺功能不强的人气喘吁吁地在极苦的葛粉汤中浮游似的。这时,平冈的妻子来拜访代助了。三千代长得眉清目秀,像是画在旧书里的浮世绘,但气色很不好。她当年离开东京的第一年就生了孩子,可惜婴儿出世后便死了,因此而患了心痛症,一直未见好转。三千代有一双典型的双眼皮和一对润泽生晕的黑眼睛,早在她没结婚之前,代助就经常接触这副眼神,而且至今记忆犹新。她的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精致的镶嵌着珍珠的金戒指,那还是当年代助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然而,三千代这次是向代助借钱来的,由于平冈离开分行时欠下了三笔债,其中一笔已经到了偿还的期限。平冈在四处奔走筹钱无果后,无奈之下只好命三千代来求助于代助。五百圆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读者还记得《哥儿》中主人公的月薪是多少吗?没错,四十圆。这笔钱可相当于那主人公一年的薪水了!代助心想“要借这么些钱呀!” 然而他自己又一分钱也没有。不由得使他感到:自己花钱虽然不受什么约束,实际上却是最受约束的人。他望着三千代苍白的脸色,心里对未来产生了漠然的不安。

  门野一大早雇了三辆板车,替平冈搬家去了。代助则在书房看书到十一点多,忽然想起来邓南遮曾说过要把房间装饰为红蓝两种颜色的故事。其认为大凡需要使人兴奋的房间应使用红色,如音乐室、书房等;而需要求取心神安宁的地方则应使用蓝色,如卧室、休息室等。笔者查了一下,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le d’Annunzio,1863-1938) 是意大利唯美主义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代助自己一看到神社的朱红色便会觉得情绪不佳,只想在翠绿的世界里飘游,无忧无虑地安睡。有一次,代助在展览会上看到署名青木的画家画了一幅身材修长的女子站在海底的画,令人感到舒畅。这充分表明了代助自己十分向往这种安静肃穆的情调。<わだつみのいろこの宮>(《海神的伊吕波宮》)

  此处提到的画家名叫青木繁(1882-1911),出生于久留米,是日本西洋画画家,明治时期浪漫主义派的杰出代表,其作品多取材于日本神话。经查,这幅画是明治四十年(即1907年)在东京府劝业博览会上展出的<わだつみのいろこの宮>,罗马音念作“wa da cu mi no i ro ko no”,经查日汉词典, わだつみ是“海神”,いろこ直译为“伊吕波”,是一种将日语假名排列次序的方法,来自于日本平安时代的《伊吕波歌》,いろこ是该诗歌的首三个音,大致相当于英语的“ABC”,指最基本的意思。因此这幅画的中文名称应为《海神的伊吕波宮》。这幅画在当时的博览会上获得了三等奖,受到了夏目漱石的高度评价,其优美的色彩和浪漫的情调,充分体现了青木繁艺术的特色,标志着他的创作圣期。然而1908年以后,因家庭经济的衰败和爱情上的挫折,他长年放浪于久留米、熊本、天草、佐贺等地,这使他的身心受到伤害,1911年病死于福冈市松浦医院,离世时不足29岁。画家的这段经历令笔者十分动容,不是为了叹息天妒英才,而是这四个地方都是笔者喜爱的旅游胜地:久留米的茶园和茶道;熊本的部长办公室,可惜熊本城在前几年的地震中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据说夏目漱石的故居也在那儿;佐贺的嬉野温泉;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去过天草,据说在那儿可以出海看海豚跃出水面。另外福冈市的医疗技术也是知名的,附近的一位日语老师告诉我,她的朋友就曾经在那儿治好了重病。

  代助来到平冈的新家,看见门野正忙着搬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便回来了。翌日,代助在书房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寄给一个在朝鲜统监府做事的朋友,信内向对方上次馈赠了高丽烧一事表示谢意。根据1905年的《日韩协定》,日本为控制朝鲜而在朝鲜京城设立了名为“统监府”的政府机构。1910年废除。“高丽烧”则是朝鲜在高丽时代所制陶器的总称,从桃山时代开始,日本就喜爱用高丽烧作茶碗。另一封是寄给住在法国的姐夫的,请对方代为采购一件较便宜的塔纳格拉,原指古代希腊的城市名,这里是指从该城的古坟中出土的陶偶。这种陶偶是古希腊末期的一种赤土制成的小的风俗玩偶,公元前三世纪从塔纳格拉的古坟中出土,故有此名。

  代助有一种秉性,他一旦注意上什么事,那就非追根刨底不可,这一点同笔者本人十分相似。然而,由此带来的痛苦也会令人焦头烂额,这不啻像詹姆斯所说的那样——点着蜡烛去观察黑暗;停下陀螺去探索陀螺的运转。William James(1842-1910,是美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实用主义者、机能心理学创立人,他否认客观真理,认为凡是方便的、有用的就是真理,并在心理学上创立了反映身体状态的情绪论,主张唯意志论。有一天,代助赴约去某人家里参加游园会,小说中的场景像极了《柯南剧场版之引爆摩天楼》中那位建筑师的家:完美对称的英式建筑和草坪,但那位建筑师竟然是埋设炸弹的犯人,他的目的是将自己早年设计的不完美的建筑一一炸毁,简直是个疯子!然而小说中的这位主人是英国国会议员兼实业家,代助为夫妇二人对话时激昂有力的语言所倾倒。代助还见到了哥哥,邀请函正是哥哥给他的。诚吾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忙在这种交际上:无节制地饮酒、吃菜、同女人谈笑,永不疲乏,也永不急躁,遇事不动声色,身体却一年一年发福,这身本事令代助敬佩不已。然而,同这样一个哥哥交谈乏味得很,聊的几乎都是报纸上的消息,但无拘无束,心情则是舒畅的。诚吾对文艺毫无兴趣而且无知得出奇,所以经常问些怪问题,比如“托尔斯泰已经死了吗?”、“日本当代小说家中谁最伟大”之类的问题。托尔斯泰是在1910年11月因现实和生活的矛盾离家,客死在外,而夏目漱石的这部小说是在1909年发表的。代助这次赴约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三千代的事而向哥哥借钱,诚吾却心平气和地答道“这事嘛,我看就算了吧。” 诚吾认为遇到这种情况时不必理会,自会有办法的;并且认为这同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无关,而偿还与否、蒙受损失与否,也是无关大体的。诚吾还引证了很多身边的例子,代助却认为是嫂子暗中帮了人家的忙,事情才得以解决的。诚吾则不以为然,依旧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情。乘着酒兴,代助又提出帮平冈找工作的请求,同样被哥哥拒绝了。“不行,像他这样的人,我无法帮忙。而且目前又是处于不景气的时期,毫无办法。” 当时出现了世界性的经济萧条,日本的经济在日俄战争之后,特别是明治四十年(1907年)的经济危机之后,也出现了严重的不景气。

  次日早晨,代助醒来后想到:要使哥哥出力,一定得靠他的实业家同僚,光凭兄弟的手足之情,那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时,门野正在看报纸上的小说连载《煤烟》,评论说“写出了现时代的不安”。那是夏目漱石的学生森田草平(1881-1949)写的长篇小说,1909年1月至5月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小说是写轰动一时的“森田草平和平冢雷鸟的恋爱事件”的真相,是森田草平的成名作品。当时的流行语“现时代”、“不安”等词儿,代助却不太使用,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生活在现时代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深信自己不必因为“现时代”就产生不安。代助还认为,俄国文学中出现的不安气氛,是天时和政治压迫的结果;而法国文学中的不安则因为通奸的事太多;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中的不安,又在于彻底堕落而导致了自暴自弃。所以日本作家偏爱从不安这个角度来反映社会面貌的写作方法,其实是一种舶来品。代助生性伶俐过人,不会那么轻率地怀疑一切事物。邓南遮笔下的主人公都是富家子弟,这些人奢侈、挥霍,胡作非为,倒也不足为奇,但《煤烟》的主人公是一贫如洗的人,要是没有爱情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发展成那样的局面:主人公小岛要吉和真锅朋子受到邓南遮《死的胜利》的影响,也想去“情死”。《死的胜利》的主人公阿乌利斯帕在爱情问题上失去了理智,最后抱着情人跳海而死。但是在要吉和朋子身上简直找不出是因为纯真的爱情而被迫离开社会的情由。那么导致他们行为的内在力量究竟是什么呢?代助感到不得其解。

  代助来看望平冈,两人一起喝酒叙旧,三千代则在一旁斟酒。老朋友三年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正所谓“酒后吐真言。” 酒文化在东北亚三国绝对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日本与韩国。笔者早年认识的韩国朋友们,无一不是把酒言欢,甚至到了“不喝酒就开不了口”的地步。日本与韩国略有不同,韩国信奉基督教的人较多,因此会表现得更关爱、更友好,日本虽然也有不少基督教徒,但传统的武士道精神依然深入人心,因此会表现得更极端、更彻底。代助和平冈的这次饮酒,是老友彼此之间敞开心扉的一场灵魂叩问,引人深思。平冈喝起酒来,会越喝话越多,但绝不会失态,反而更加能言善辩,时而会提出些比较正经的话题,同对方争论不休。两人之间的情谊同彼时相比是有相当的距离了,双方都发现互相之间已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但酒的神奇作用就在于能将两人带回到从前的状态中。随着酒意渐深,平冈率先恢复了往日的情趣来。

  “我是失败了,但失败了还得干。你在笑我?但你自己呢,不是什么也没有干吗?你对世上的事,一切照单全收。换句话说,你是个不会让自己的意志舒展的人。人都有意志,始终感到不满足就是最好的说明。我要用我的意志来影响现实社会的发展,我一定要在这个现实社会中找到确凿是为我的意志所左右的产物——哪怕是一丁点儿——否则我就无法生活下去。这就是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你呢,只知道思索。正因为光思索,所以头脑里的世界同现实中的世界各自存在着。你忍受着这种极不调和的现象,无形中已是你的一大失败了。我把那种不调和的现象披露出来,你却把它压在里面。正因为我把它披露在外,所以我真正失败的次数会减少些。但现在我被你笑,却不能笑你。” 平冈边说边哈哈哈地放声大笑。接着又说“我已回到了从前,我是往日的平冈常次郎了,但你还没有恢复从前的长井代助,你一定得恢复过去的面貌。” 代助从这句话中看到了平冈天真无邪、尽心尽力的心意,不由得感慨万千。但代助又觉得这情形就仿佛硬是要逼自己把前天吃过的面包吐出来似的。

  “的确如你所言,我是不打算干什么事的。这不是我不好。说得明白些,是社会不好。说得更大一些,是日本同西方国家的关系太令人失望,所以我不想干什么了。你不妨看看,还有什么国家像日本这样穷得一身是债吗?当然,这些外债总会还清的,但是光指望借债总是不行的。日本这个不向西方国家借钱就无法自立的国家,竟然要以一等大国自居,硬是要挤进一等大国中去。所以只好削足适履,限制各方面的深入发展,从面上铺开一等大国的规模。如此勉为其难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悲,不啻是青蛙同牛逞强,当然要撑破肚子啦。” 这里引用了《伊索寓言》中的一个故事:青蛙同牛比赛饮水,青蛙不服输,拼命饮,结果把肚皮撑破了。“它的影响所及,你可以观察一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出现的反响。国民受着这种西方施加的压迫,便无暇用脑子,无法好好工作。教育上的愚民方针,使国民目不暇接地干活,导致了整体性的神经衰弱。你看看大家的言行,基本上是愚蠢的,除了自己的事以及自己眼前的事之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因为劳顿使他们无法思想。精神困惫和身体衰弱,不幸同时降临,道德的败坏也接踵而至。放眼整个日本,能找到一寸见方的土地是沐浴在光明中的吗?真可谓暗无天日哪。我置身其间,一个人再怎么想有所作为,又何济于事呢?我本来就是个懒汉,应该说是同你有了交往之后,我是成懒汉了。我曾鞭策自己求上进,所以你那时大概认为我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人吧。说实在的,如果日本这个社会在精神上、道义上和体制上大致还健全的话,我至今依然会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这样的话,我将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干。我觉得,那就会有无数使人振奋的刺激来摧毁我的懒惰习性。但是这成了泡影。眼下我毕竟成了现实中的我。正如你所说的,我对这个社会是抱着听天由命、照单全收的态度。我满足于同其中最适合我的东西保持接触。但我一点不想勉强他人按照我的思想模式来看问题……” 代助的这番话深刻讽刺了当时的社会,与此同时似乎与现今疫情下全球疲软的经济社会环境有着共通之处。代助觉察到命运使自己同平冈之间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彼此无法说服对方,所以议论应该适可而止。但平冈这个人却在几杯酒下肚后,便死缠烂打没完没了。

  “这问题很有意思。不管日本如何贫穷和仰人鼻息,我干活的时候就都丢在脑后了。社会再怎么堕落,我视而不见,干我自己的活儿。在你这样的悠闲人士看来,也许会替日本的贫困和像我这样一类人的堕落操心,不过,那也只能在成了对这个社会没有用处的旁观者之后,才会这样说的。换句话说,因为有了那些闲工夫去照镜子里的尊荣,才能出现这种情况,而忙忙碌碌时,不论是谁,大概连自己的音容都忘却了。你不曾尝过没有钱的滋味,当然无法理会。不知生活的窘困,就没有要干活的想法。总而言之,一个富家阔少爷,当然光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话说到这份儿上,代助有些烦了,突然打断道“干活当然是好事,不过说起干活,只有超然于生活这个目的的,才算得是光荣。一切神圣的劳力,都不是为了面包。因为为了生活而劳动,就不是为了劳动而劳动。” 代助试着用浅显的语言来表达“换句话说就是:为吃饭活命而干的职业,很难有什么诚实可言。” 平冈争辩道“这同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我认为,正是吃饭活命这一动力在使人竭力地干活。” 代助则不依不饶“竭力地干活也许不难,诚实地干活却不容易哪。若说为吃饭活命而干活,那么吃饭活命同干活这二者中,哪一个是目的呢?” 平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是吃饭活命呀。” 代助接着说道“按照这一逻辑,吃饭活命是目的,可见干活乃是一种手段,那么,势必造成去追求容易吃饱肚子的活儿干。这样的话,干什么活以及怎么干就都不在乎了,一句话,只要能获得面包就行。你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劳动在内容、方向以至顺序上无一不受到其他因素的牵制,这种劳动就是堕落的劳动。” 代助越说越起劲,于是举了一个例子“织田信长有一名厨师。(织田信长是日本战国时代到安士桃山时代的大名,日本战国三杰之一)起初,他尝了这位厨师做的菜,很不满意,便把厨师大骂了一通。厨师见自己拿出的看家好菜,竟受到了主人斥责,后来便改做二三流的菜给主人吃,结果一直受到嘉奖。这位厨师能够周全地为了自己吃饭活命而干活。要是从烹调技艺的本身来看问题,他这样干活不是相当不诚实吗?他不是一个堕落的厨师吗?” “不过,他不这么干就有被解雇的危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所以呀,凡是不愁吃穿的人,若不是遇上个人感兴趣的事情,肯定不会认认真真地去干的。” “照这么说来,不是你那一类的人,就不可能有神圣的劳动可言啦。那你更是责无旁贷了。” “我觉得话题又转回来了。所以,不必再谈下去了。” 一场谈论终于至此结束。

  上一节刚讲完工作观,这一节便开始讲婚姻观了。代助回到老家找嫂子借钱,被问道“你什么时候还我?”却哑口无言。既然还不出钱,又凭什么向人借钱呢?还被反驳道“谁也不借钱给你,你就帮不了朋友的燃眉之急,这样的话不论多么了不起也没有用呀。你束手无策,简直同一个车夫没什么两样!” 这一番独到的见解让代助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身的弱点所在。梅子竭力想借这一机会来刺激代助,父亲、哥哥和嫂子本来就是同一伙的,为了代助结婚的问题那是相当地执着。但是代助越是看清这一点,就越是不会激动。这两三年来,代助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好像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了,结婚问题也不例外,他觉得不必看得太重。代助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佐川姑娘,要娶这么美的姑娘,代助根本没想过要提什么条件,但也没有明确说出“我娶她就是”的话来。父亲认为代助这种躲躲闪闪的态度,不啻为一个蠢人说话不得要领,在对人做着什么敷衍。而嫂子则把结婚看作人生第一要事,一切事物都从属于这一大事。代助认为这简直太不近情理了。是独身了此一生,还是找一个女子同居算了?或者去同艺妓终日厮混?代助自己也不曾有过明确的计划。只是眼下他对结婚一事的态度,就同别的独身者一样,确实没有多大的兴趣。这可以归结成三条原因:代助生性不会专注在某一事物上;代助的脑袋非常敏锐,而且迄今为止一直把这种敏感集中在为改革日本社会现状而力图砸碎幻象这一方面;此外,代助可以比较随心所欲地花钱,因而认识不少某种类型的女人。不过代助认为没有必要这么自我剖析,他只想凭着“结婚是乏味的”这一确凿的事实,顺应自然地朝未来过渡。所以代助认为一开始就武断“结婚是一项不可少的大事情”而念念不忘地竭尽全力去完成它,这是违背自然的,是不合理的,而且十分庸俗。梅子着急地问道“你既然不娶,这不等于是表示‘不愿意’吗?你大概另外喜欢上了什么人了吧?你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然而迄今为止,代助的头脑里从来没有把任何喜欢过的女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结婚对象去想过。但听嫂子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冒出了“三千代”这个名字。接着,头脑里自行涌出这样的话来——“所以请你把我刚才开口想借的钱借给我吧”,然而代助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苦笑笑。

  嫂子寄来了一封信,催促代助就结婚的问题尽快答复,还夹了张两百圆的支票。代助将支票送去给三千代,平冈不在家。代助隐约感到他们在经济问题的背后还隐藏着夫妻关系的问题。两天后,平冈来向代助道谢,言辞中清楚地流露出了自己和三千代是有所分别的,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又谈到了双方都不怎么感兴趣的方面去了,平冈又提起了进报社的事,代助嫌烦,也就不想追问,只寥寥数语后就分别了。代助有个习惯,喜欢在会见过客人后独自静坐一会儿,尤其是今天这种有失常态的现象。每次见到平冈,代助无不觉得两人是咫尺千里。他甚至觉得,与谁相见都有同样的感觉。现在的这个社会,无非是一个个孤立的人的集合体。所谓文明,无非是使人们各自孤立起来的东西。平冈好像在有意拒绝别人的同情。在过去,代助是一个爱为别人一洒同情之泪的人。但后来,渐渐地也就无泪可流了。代助还不曾遇见过什么人会在承受西方文明的重压下,呻吟着站在剧烈的生存竞争圈子里,去真心诚意地为别人流眼泪。在现今的代助眼里,他同平冈的疏远无非是他俩顺着最寻常的生活道路走至某一点时的结果罢了。努力促成三千代同平冈结合的人是代助自己,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自然的发展给他们带来了特有的结果。于是平冈的脑子里常常闪过这样的思想——为什么要去娶三千代呢?代助则感到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要促使三千代嫁给平冈呢?代助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了一天。

  父亲又把代助叫回去了,该来的躲也躲不过。代助的父亲受过明治维新前的武士所固有的道义至上的教育,其让人们把情意和行为的标准放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眼中看不到由事实的发展加以证实了的浅近的真理。代助每次面对父亲,总觉得父亲是一个隐藏本人真面目的伪君子,要不然就是笨人,这种感觉让代助非常讨厌父亲。代助相信,先把僵硬的道德观念安置在头脑里,然后反过来想由这种道德观念来促使社会现实的向前发展,这不啻是极端荒谬的本末倒置。所以代助认为日本的学校里进行伦理教育是没有意义的事。这些说教不过是迂腐的空谈。代助不但受到过学校的说教,还要受到来自父亲的道德方面的教育,他为此懊丧不已。代助走进里屋,父亲正坐在中国的紫檀木桌子前,看着中国的古书。父亲爱读诗,空下来的时候,常常对中国的诗集爱不释手。不过有的时候,读诗集也会促使他不愉快。父亲见到代助,先是东拉西扯,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堆话,但大半是在炒冷饭。然后父亲认认真真地询问道“今后你究竟怎么打算?”于是代助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我是有种种打算的,总想有了头绪后,禀请父亲指教。” 接下来,父亲又问代助是否想得到一笔独立的财产。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于是父亲提出了条件“你娶佐川家的姑娘,怎么样?” 接着父亲又问“你是否想过出洋留学去呢?” 代助表示愿意,然而条件还是得先娶佐川家的姑娘。代助忍不住发问“难道娶佐川家的姑娘一事,竟是如此必不可少吗?” 父亲听后,脸发红了。代助近来信奉“同别人吵架是人格堕落”的主义,又认为惹人生气也是属于吵架,所以看到脸色发红的父亲,代助异常不愉快。不过,代助绝不想以听从父亲的安排来弥补自己对父亲的歉意,因为代助同时也是一个对自己的思想极为尊重的人。听说代助不想娶佐川家的姑娘,也没有自己中意的姑娘时,父亲发急道“那你也该稍微替我想想呀,总不能光想着自己哪!” 这种缺乏逻辑性的急剧变化令代助十分吃惊。于是,父亲补充说道“你已经三十岁了,人到了三十岁还不结婚的话,你总知道社会上会有什么看法吧。当然,现在同从前不一样了,抱独身主义也可以,但要是给父兄带来麻烦,以致涉及到自己的名誉的话,你又怎么想呢?” 代助听完感到十分茫然,顿了一会儿后说道“这是我本人的事,当然不能没有我个人的兴趣所在…..” 父亲立刻将其打断“不能这么看。”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父子俩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故事进行到一半的光景,代助拒婚的根本原因已日渐清晰:因为心中依然深藏着对三千代的眷恋。这也正是痛苦的来源。另外,代助还感受到现代日本的一种特有的不安,一种源自于人和人之间互不信赖的野蛮现象,这使他感到极大的震撼。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他不能把信仰寄托于神。代助相信,相互信赖的人就无须去靠什么神。他认为,只因为人们想摆脱相互猜疑而造成的苦痛,神才有存在的权利。所以,凡是信神的地区,人们一定是说假话的。但是代助发现,今天的日本普遍地既不信神也不信人,而他把这一现象的产生归于日本的经济状况。昏睡中的代助似乎感觉到三千代来了,于是醒了。果然,门野通报刚才女客人来过,说是过一会儿再来。到三千代来到为止,代助简直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样过来的,只觉得胸膛一阵猛跳。他在运用逻辑方面是个强者,但心脏却是个弱者。从代助火急火燎地冲进吃饭间亲自倒水、责怪门野的种种行为看出,他是真的紧张这位女客人。而三千代此时正用桌上的杯子从花盆中接了一些水来喝,充满了诗意。她带来的百合花也引发了一段两人当年的回忆:当时她的哥哥还在世,代助曾提着百合花去看望过兄妹俩。而此时,窗外下起了雨来,像是要给这诗意增添些画面感,这不免又让笔者想起了《虞美人草》里的京都茑屋旅舍,和那块“潺风僽雨”的匾额。然而,代助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受到了昏暗处飞来的袭击,三千代身后时隐时现的平冈的黑影在他的心里变得清晰了起来。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代助还是觉得三千代可爱。先前的那两百圆钱,本该拿来后立即去还给债主,但是迫于日常生活,已经被花得差不多了。三千代为此感到不胜惭愧,这完全是她自己的过错。“这钱既然是给你的,那么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谁也不能说什么的“, 代助安慰道。三千代回家时,代助叫了车送她,外面很冷,代助拿了件男士短外褂要她披上,但是三千代笑笑,没有穿。

  一转眼,春天到了。诚太郎也要上中学了。作为一个人,为了生存,命运一定会使他遭到人们的嫌弃。代助望着川流不息的电车,忽然觉得如此漫无目的地踯躅未免太蠢。他一贯认为,有目的的行路者就是贱民,但唯有现在的场合,他似乎觉得这种贱民是伟大的。代助回到家,独自在昏黑的屋里,出神地待了十分钟光景。代助的身体很健康,他相信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他的脑袋同他的身体一样健康,但始终限于逻辑思维中而不能自拔。代助开始沉思“自己为何投胎人世”,有时是出于单纯的哲学上的好奇心理;有时是因为世上的现象过分眼花缭乱地反映到他的头脑里,使他焦躁不已;而有时却是来自倦怠和无聊。代助觉得:人不是为某种目的而降临人世的;与此相反,是人出生后才产生某种目的的;如果一开始就把某种客观性的目的安到人的身上,这不啻是在人出生后就夺取了他的自由;所以一个人的目的必须由降临人世者本人自己来确立,不过此人绝不能随意确立自己的目的,因为一个人存在于世的目的,就同他存在于人世的事实一样,实际上等于是公开了的。代助从这一条根本道理出发,把自己本来的活动看作自己本来的目的:想走而走起来,走就成了目的;想思考而思考起来,思考就变成了目的;若是怀着其他目的来走、来思考的话,就成了堕落了的走和堕落了的思考。与此同理,凡是抱着某种属于自己的活动之外的目的来活动的,就是堕落的活动。由此可见,凡是以权宜之计的态度来统制自己的整个活动的,不啻是自己在毁坏自己存在于世的目的。一言以蔽之,代助是把通常所谓无目的性的行为作为目的来活动的。从不虚伪这一点上来衡量,自己的这种做法是最有道德的。代助这个人渴望高尚的生活欲能得到满足,又希望能在某种意义上获得道义欲的满足。他预感到这二者会在某一点上发生互不相容的交锋,届时将有一片刀光剑影。最后他作出了这样的结论:能够把自己从这种脆弱的生活中拯救出去的办法只有一个,他自言自语道“还是非得去见三千代不可。” 这时,另一位朋友寺尾来访,对方为了糊口而接了译书的活儿,限期两周,于是来找代助帮忙。“不理解的地方怎么办?” 代助问。“设法对付过去得了。即使去问别人,大概也吃不准的。再说,时间也不允许,毫无办法。” 可见寺尾一开始就把取得生活费看得远比译错重要。但谈到文学时,寺尾就像往常那样热情洋溢。代助觉得寺尾的矛盾令人好笑。

  自那以后同三千代、平冈见过两三次之后,代助尽量不再上小石川一带去了。代助开始借酒浇愁。第二天醒来后总觉得脑袋中央有大小不同的圆圈把头隔为两层。代助从没把这种状态归咎于酒,他从小就有颇大的酒量,甚至连哥哥也喝不过自己。代助试着摇动自己的脑袋,努力使这两种不同质的东西混合起来。幸好脑子功能没有出什么乱子,只是有时候懒得动脑。不过他自信:只要振奋起精神,是完全可以胜任复杂的工作的。最近,代助的这种体验往往是随同精神、气力的不济而出现的。这乃是一种生活内容不充实的征兆。为此,代助颇感不愉快。

  嫂嫂梅子把他叫回了家,借口陪自己和缝子去看戏,结果在歌舞伎厅“伙同”哥哥一起演了出巧遇神户的高木君和佐川姑娘的好戏,代助心想“中圈套了。”这出戏若是发生在平时,代助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玩笑,但如今嫂子竟同父亲和哥哥共谋,把我代助一步步逼入绝地,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有点儿胆怯。散场后,代助独自搭电车回家,在车里,当疲乏和厌倦一齐袭来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完整的三千代,她的面貌、举止、语言、夫妇间的关系、病况和身份。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对方一毕业就回家乡去了,至今再没来过东京。朋友的家庭是当地的世家,祖祖辈辈在先代传下来的山林里伐取树木。对方回乡一年后,就结婚了。女方是京都某财主家的姑娘,应父命而结合,不久便生下了孩子。朋友在信中自吹道“一个月前被选为町长,可获年薪三百圆”,并扬言道“自己如若一毕业就去当中学教师,现在的所得可以比这个数目多两倍。” 代助每读着这种信,总会想象到朋友沉浸在天伦之乐里的情景,却也不禁怀疑到“有了这个孩子后,朋友对妻子的看法会比他娶她时有多大的变化呢。” 朋友不时寄来香鱼干、柿子干之类的东西,代助则回寄一些西洋新出版的文学书,朋友在回信中一定会对这些书评论一番,证明读过了。但时间久了以后,渐渐地也就连回音也没有了。代助只好去信催问,对方才说:书籍已敬悉,本想读了之后再答谢,所以迟迟未复。其实意思是:我还没有读,与其说是没有空读,倒不如说是没有兴趣读,更彻底一些则是读了也不知所云。于是代助决定今后不再寄书,而代之以买新式玩具寄去。代助痛感这位本同自己属于同一类型的朋友竟被那种完全违背自身初衷的思想和行动所控制,奏出了这样的生活之音。从理论家的角度出发,代助是赞同朋友的这项婚事的,因为:一个深居山村而成天同河谷、树木为伍的人,迎娶了父亲指定的新娘子,获得了太太平平的结果,这乃是自然的规律。相反,不论是何种意义的婚姻,只会给城市里的人带来不幸。因为城市不过是一个人的展览会而已。代助把美分为肉体美和精神美,并且认为,那些每接触到各种类型的美而不会由甲到乙,乙到丙转移的人,是缺乏感受性的不会欣赏美的人。从这一真理出发,最终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一切过着城市生活的男男女女,在两性的相互吸引上都随机应变地在受着难以估计的变化。代助以艺妓作为感受性最发达、接触点最自由的城市人的代表。她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谓一生中不知要调换多少情夫。一般的城市人士不都是程度略轻一些的艺妓吗?代助把当今奢言“不渝之爱”的人看作头等的伪君子。想到这儿,代助的脑海里又突然浮现出三千代的身影来。于是代助认为:依照这一理论程式,自己对三千代的情也不过是一时性的东西。代助的理论是能正视这一现实的,但是他的内心却没有勇气表示“完全是这么回事”。

  代助决定去旅行,于是买了一份《旅行指南》,但又发现天下没有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便乘电车到了银座,先到新桥的劝工场兜了一圈。“劝工场”是商店的旧称,位于现在的西银座八丁目附近。而后顺着宽阔的马路朝京桥方向踱去。代助逛了两三家卖舶来品的商店,备置了一些日用品,比如高级香水,还有资生堂的牙膏。代助走到银座的尽头,想从这儿绕大根河岸,经由锻冶桥到丸之内去,代助觉得这也可以称为简单的旅行吧。后来走累了,想坐车,但是没找到,所以又乘电车回来了。回到家后,诚太郎已经来了,正在写字桌前看《阿拉斯加探险记》。看到代助回来了,这孩子嬉笑着说“叔叔什么时候娶新娘子呀?” 原来是爷爷命他来请代助明天回去参加家庭聚餐。代助恼怒着对诚太郎说“哼,这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也不说明是什么事情,就随随便便地下令叫人去。” 于是就让这孩子回话说自己要去旅行,把诚太郎打发走了。代助想当晚就出发去旅行,便命门野把旅行袋收拾一下。代助把一瓶香水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了进去。代助又翻开《旅行指南》,脑子里却又浮现出三千代的身影来,于是决定在出发前去平冈家看一下情况。三千代正在煤油灯下看报纸,她的发型是西洋式的。代助得知最近他们经济上又有点拮据了,故而平冈总是不在家。临走之前,他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钞票递给三千代,说了声“给,你拿去用吧。”三千代犹豫不决,不肯伸手。代助只好稍稍探出身子,把手掌伸到了三千代的胸前,低声而有力地说“不要紧的,你就收下吧。” 三千代一声不吭地伸出了右手,钞票落到了手上。回到家,门野和老女仆见到代助问道“明天什么时候走?”代助笑了笑道“不走了。”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拔去瓶塞的香水瓶朝枕头上滴了一滴,又踱至房间的四个角,分别滴了一滴。这一番遣兴之后,便进入了飘逸着蔷薇花香的梦境中。

  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得很高了,金色的光芒闪烁着光晕射在廊庑上。这时哥哥来了,果然不出所料,还是要来逼婚。今天是请高木和佐川家的姑娘吃午饭,父亲下令,要代助也来陪席。代助有点儿不高兴了,但又不敢以对付诚太郎的那种含糊带过的办法来对付哥哥。要是执意拒绝,自己的钱包当然是不可能有所指望了,于是代助以不亲不疏的立场对高木和佐川家的姑娘作了一番评议。哥哥则一如即往的冷静,最后代助也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所以就悉听哥哥的尊便了。临走前哥哥突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啦?在娶妻子方面如此挑剔,是太看重妻子了,这倒颇有些元禄时代的美男子作风,岂不可笑?” 日本的元禄时代是指1688年至1704年,那个时代的人们,不论男女,在恋爱上似乎都非常痴和迂。哥哥走后,代助自己琢磨了一下,得出了一个为自己着想、却同哥哥不尽相同的结论:即使怂恿人结婚,也该心平气和地耐心一些。佐川家的姑娘这次随叔叔来到东京,待叔叔生意谈妥后,就要带姑娘回乡去的。父亲是企图利用这一机会使相互间结成一种永远休戚相关的关系。代助认为:自己只要去同这些人同桌而坐,津津有味地吃顿午饭,社交上的义务也就交代得过去了。如若还需要有某些更近一步的发展,只好到时再作处置了。

  午餐是吃西餐。桌上谈的主要是一些普通的家常事情,起先,大家好像显得不大有劲。于是,父亲首先把话题扯到了书画古董上,提到了仇英、应举等人的画作。仇英(1498-1552)是中国明代大画家,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明四家”。擅画人物,尤长仕女,山水多青绿之作,亦善花鸟。圆山应举(1733-1795),江户后期的画家。吸取西洋画和中国画的长处,技法逼真,是圆山派的开山。然而,高木一行却对此毫无兴趣,父亲只好立刻刹车,让诚吾和代助来接待高木。诚吾驾轻就熟地从神户的旅社谈至楠公神社以及一些信手抓来的话题。代助和高木先是谈及同志社的事情,然后扯到了美国的大学,最后谈到了爱默生和霍桑。代助明白高木颇有这方面的知识,不过也只是提到了两三个人名和书名,根本没有作什么深入的交谈。梅子一开始就说个没停,目的是想摧毁自己眼前这位姑娘的拘束和沉默。但是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姑娘有积极主动地去感动梅子的意思。姑娘是在京都受的教育。在音乐上,起先是学古筝,后来改学钢琴,戏剧则基本上不看。代助觉得,与其说这是姑娘不懂戏剧,还不如说这是姑娘瞧不起戏剧。而且她也不爱看小说。高木解释道“姑娘大概是受外国小姐老师的影响,简直被同化为清教徒了,因此相当不合乎时代的潮流。这时却没有一个人笑。对基督教不太有好感的父亲听了,随口敷衍过去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客人回家了。回进屋来,梅子称赞佐川家的姑娘是个极其温顺的好姑娘,父亲以及代助弟兄都对此没有异议。不过哥哥提出了一个疑问“要是确实跟着美国小姐受过教育的话,应该带点儿西洋味,再开朗一些。” 代助赞同,补充道“她那种温顺是属于腼腆性质的,因此很可能是从日本的男女社交场这条线来的,应与外国小姐的教育无关。” 父亲表示言之有理。梅子说“姑娘长得真是不同凡响,是不是?” 父亲、哥哥和代助都对此没有异议。四人也一直认为高木是个稳健的好人。可惜的是,众人都不认识姑娘的父母。最后,大家还谈及了佐川家的财产情况。父亲表示这一方面的基础很坚实,可以放心。姑娘的情况基本上弄清楚后,父亲便问代助“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了吧?” 语气上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代助照旧用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回答说:“哦,是嘛?” 哥哥见状,只好帮代助缓冲道“我说呀,那就再考虑一下吧。”

  四天之后,代助一家送高木一行回神户。代助一回到家就立刻踏进书房,躺成了一个大字形。代助躺在那儿琢磨着:就这样漫不经心的话,那只得结婚了;自己对结婚的事已屡次表示拒绝,这次再拒绝的话可能父亲再也不会理睬自己了;如果父亲就此灰心而不再来劝自己结婚的话,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真要惹父亲发起急来,那就麻烦了。然而,作为一个现时代的人,怎么能稀里糊涂地不愿娶也去说什么“那就娶吧”呢。代助进退维谷了。代助同父亲不一样,不是那种一开始定下某种计划后就强使“自然”按此计划行事的旧式人物。因为代助相信“自然”是比人为的一切计划伟大得多得东西。所以代助认为,父亲要触犯我代助的“自然”而强行贯彻父亲的计划的话,就好比一个被休弃了的妻子想以休书为后盾,来证实她的妻子身份一样。但是代助不想去说服父亲,结果只能招致父亲生气而不会准许代助不讲理由便拒绝结婚的做法的。代助甚至疑心:父亲怂恿自己结婚一事本身不一定是父亲的唯一目的。然而父亲的本意是什么呢?代助想象着父子关系疏远到了极点,就将出现断绝的状态,相比之下倒是从此断了经济来源更可怕。代助一贯认为:如果一个人认为马铃薯比金刚石更为重要的话,这个人就完蛋了!但若是惹父亲生气而断绝了经济来源的话,代助就不得不丢下金刚石而去抓马铃薯了。而为此能得到的唯一的东西,是那“自然”的爱,而这爱的对象乃是别人的妻子。代助躺在那儿,脑子始终在思考着,但是始终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代助就这样飘飘然地进入了梦乡。忽然梦见了地震的火警声,又醒了过来。每逢这种时候,他便像圣徒那样,把手放在胸前,睁眼凝视着天花板。

  代助从学生时代起就酷爱读书,碰到一页书也没看就过了一天的时候,代助就会有一种荒废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看书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唯一的专长。但今天的代助处于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的状态,他的头脑正处于一种非得干点什么的状态。于是,代助出门坐了电车来到一家可以使唤妓女的酒馆里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代助终于又去看望三千代了,他对上次留下钱的事坐立不安。三千代正在和女仆往板上贴浆洗好的衣物。她看到了代助,一时哑然无语。这段时间,平冈老是心神不宁地往外跑,所以三千代一直没有机会将钱的事告诉他。代助觉得,是自己把三千代置于这种愧对丈夫的罪人地位的。不过,平冈对妻子的态度已同结婚的时候迥然不同乃是很明显的事。他把事情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三千代的病,认定这是肉体上的关系给丈夫精神上造成的影响,而孩子的夭折也应该是原因之一。此外,平冈在生活上的荒唐行径所造成的入不敷出的状况。归根结底地说,这是一个“平冈娶了个不该娶的人,三千代嫁了个不该嫁的人。”代助心里极为悔恨,自己当时不该接受平冈的拜托而去怂恿三千代嫁给平冈。但是代助根本不会想到,平冈之所以同妻子疏远,正是因为他代助夺走了三千代的心。而代助对三千代的爱情也在以他们结成夫妇关系的前提下,继续有增无减。三千代目前最棘手的还是钱的问题,平冈没有把他挣来的那点儿生活费用在解决吃饭的问题上。三千代把父亲的信拿给代助看。三千代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些土地,称得上是小有资财的人。日俄战争期间,他听了别人的意见,染指股票生意,结果损失惨重,于是破釜沉舟,把祖上留下的土地悉数卖掉,上了北海道。三千代的哥哥生前常对代助说“那些亲戚是有等于无。”果然,三千代就一直是依靠父亲及平冈生活过来的。代助意识到,同三千代这样面对面地长坐下去是很危险的事,相互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这些话,正在不知不觉中驱使他俩越出应有的常规。他平时读西方国家小说时,总为小说里出现的男女间的情话过分露骨、过分放肆和过分直来直去的浓厚韵味而惊叹。但是,读原文的话,这些趣味还勉强可以,但不适宜译为日文。代助总算在差一步就要跌入深渊的地方戛然而止了。代助回去的时候,三千代送至正门口,说“我深感寂寞,欢迎你再来。”代助回溯以往自己同三千代的交往,无论从哪一个截断面上都可以找到两人之间燃烧着爱的火焰的迹象。

  在接下去的两天内,代助足不出户。第三天下午,代助决定去报社找平冈,把三千代的事好好谈一谈。平冈向代助吹了一通日清战争时有关大仓社团的一段轶事。1894年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侵占了中国的台湾及辽东半岛。当时,大仓社团应该在广岛供应给陆军几百头牛,作为军粮。社团每天交去几头,一到夜里,就偷偷地去把牛牵回来。第二天,又不露声色地把偷回来的牛送去交纳。政府的官员天天买进来的牛,就是那几头屡次偷来牵去的牛。后来官员觉得其中有诈,便把收进来的牛身上打了印记。然而社团不知有变,又来偷走了牛。而且第二天还是若无其事地牵牛来卖,事情终于败露了。平冈接着又谈到了政府把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视如洪水猛兽的情况。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评论家。本名传次郎,信奉社会主义,反对日俄战争,创刊《平民新闻》。1908年6月的赤旗事件以后,受到警察当局的严密监视,1910年因大逆事件(刺杀明治天皇未遂事件)被起诉,第二年被处以死刑。代助觉得:从触及当时的社会现实来看,这无疑是典型的时代滑稽剧,他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代助终于转回了正题,平冈的眼神颇显不安。“你家中的经济状况,没有入不敷出吧?”代助决心展开攻势了。这代助居然管到别人家的经济状况,不是吃饱了撑着吗?“三千代要感到寂寞了吧?” 代助的问题越来越放肆了。“哦,你放心。她变得也很厉害呀。” 代助从平冈的眼睛里感到一种可危的疑惧,看来这夫妇俩的关系是不可能复原了。代助一反常态,颇为冲动地说了一些不合情理的话,然而他坚信这完全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平冈。代助一点儿也不想采取那种对平冈隐瞒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的愚蠢办法。代助之所以敢于表现出如此不信任平冈的言行,乃是因为把自身看得过分高尚和过分好地评价了自己。平冈表示自己回家去感到毫无乐趣,三千代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三千代了。代助则将其归咎于平冈成天在外放荡不羁而导致经济拮据的结果。平冈反驳道“家庭算得了什么?大概只有你这种没结婚的人才如此看重什么家庭吧。” 代助听了觉得平冈面目可憎。“想在报社好好干一番吗?” 代助问道。“我认为这是肯定的。” 平冈简洁地回答道。谈话一直在抽象中发展,代助一点也摸不到平冈的本意,总觉得自己像在同肩负一定重任的政府委员或辩护律师交谈似的。两人就这么分手了。代助弄不懂何以要到报社去拜访平冈,反之亦如此。

  第二天,代助在书房反复重现着昨晚的情景。代助觉得自己替三千代辩护的动机是正经的。而在平冈看来,所谓真挚的东西原本就是无稽之谈。为了不给三千代招来麻烦,代助只好采取懦弱而平稳的方针来对付平冈。代助是一个被人、尤其是被父亲称之为“缺乏热诚”的人。代助通过自我剖析,觉得事实确是如此。代助深感人的狡猾、玩世不恭以及虚伪,所以就不会有兴趣以热诚的气势来身体力行了。代助认为,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是出自天意,并清楚这会使人在社会上身败名裂。那合乎天意却违背人意的恋情,往往是在恋人殉情后才能获得社会的承认。代助又从反面想象永远同三千代隔离的情景。届时,自己只得做一个殉身于自己的意志来代替顺从天意的人了。

  代助又一次回到老家,打定主意要向父亲表示拒婚的决定。不巧,父亲有客人,于是同嫂子聊了起来。“哥哥老是不在家,嫂子不是太寂寞了吗?…世上的夫妇就是这样得过且过的啰?” 代助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句话惊醒了梅子潜伏在体内的本我,她厉声说道“你说什么?你要是娶了妻子,就终日不出家门,卿卿我我地爱个够吧。” 代助第一次感到对方是梅子而不是往日的嫂子,连忙辩解道“哦,不,在我熟识的人中,确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真是可怜极了。我是想听听别的女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心情,便请问你了。” 即使梅子一再追问,代助也没有说出三千代的名字来。“如果有人喜欢那位妻子的话,又该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啦。废话!要是确有其人喜欢她,马上跟他走不就行了?” 代助没吭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嫂子,我要拒绝父亲提的这门亲事。” 梅子却不以为然道“你这样屡次三番地回绝,结果不仍是这么回事吗?” 代助不明白,于是梅子解释道:

  “我是说,你迟早总得娶亲的吧。不愿意娶也得娶,老是这样率意地过日子,至少是对不起父亲的哪。而你这个人呀,反正对别人替你作伐的姑娘都不会感到满意的,所以对象是谁家的姑娘这一点并不重要,可以说都是差不多的。对你说来,哪家姑娘都不行,世上没有一个姑娘能使你中意嘛。所以对你来说,所谓妻子,其实是结婚伊始就不会是中意的人物,你就认命娶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我认为,你只要一声不吭地娶了我们替你选定的最好的姑娘,也就万事大吉了。我估计父亲这一次也可能不原原本本地同你商谈就进行起来,因为在父亲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嘛。我说呀,你如果不这么办,那你这一辈子就娶不成妻子啦,你说是不是?”

  代助根本不能同意梅子的意见,因为他认为那样实际上只能使双方都陷在困境里。于是说道“你的意见不无道理,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好,这事就谈到这儿吧。” 话语中流露出讨厌梅子加多干涉的味道。然而梅子不依不饶道“代弟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势必有成年人该有的考虑。像我这样来为你多事,是给你招惹麻烦了,所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是你得设身处地地替父亲想想。你每月的生活费用,只要你开口,他马上就如数给你。也可以这么说吧,你是比求学时期更需要蒙受父亲照料了。当然,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但是儿子长大成人了就一意孤行,不愿像从前那样听从长辈的话,这不是很不近情理吗?”梅子越说越激动,但被代助拦住了“这么说来,父亲是下定决心要替我物色对象,而不管我是多么不中意,也要我结婚啰?” “当然,最好是让你也感到中意,但是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象呀,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梅子愣住了,这时代助凑近嫂子,低声而有力地说道“嫂子,我心里看中了一个女人。” 梅子感到代助这句短短的话就像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她这个人有帮人帮到底的真挚情意,所以不肯半途而废,硬是要询问那女人的名字。但是代助始终没有提及三千代的任何情况。梅子只好认输了。

  第二天,代助吩咐门野去叫一辆人力车把三千代接来。白色百合花的香气充溢着整个房间,代助在嗅觉的刺激下,眼前分明浮现出三千代的过去来了,他感到自己昔日的身影仿佛烟雾似的萦绕着这个过去,无法分割开来。代助在雨中、在白合花香中、在重现的昔日情境中,找到了纯真无邪的和平的生命。他终于决定表白了!三千代来了,双方都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地交谈,代助为自己必须借助酒力才能有所表白而感到羞耻。于是,他点上了纸烟。窗外的雨下个不停,这雨声仿佛使他俩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两人被孤立地封闭在白色百合花的香气中了。代助缓缓地提起了三千代的哥哥,乃是一个心胸豁达、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人。哥哥性格豁达,就会更怜爱妹妹的性情娴雅。将妹妹从乡间接来东京之后,哥哥同代助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了。从那时起,哥哥不知从哪里觅来一个词“arbiter elegantiarum”,并把它当作代助的绰号似的滥用一气。此为拉丁语,“趣味的裁判者“。日居月诸,他们三人就像旋转着的三巴图案那样,患难与共地生活着。最后,眼看这三个巴字就要紧紧相联而旋成真正的圆形时,忽然功亏一篑,其中的一个巴字出了问题,另两个便也因此而失去了平衡。巴字图案类似阴阳鱼图案,本来是绘在射箭者左肘护臂上的一种图案,图案上有一至三个像小勺儿形状的东西,勺儿的尾部同向朝外,仿佛水涡旋转时出现的样子。三巴图案是指由三个小勺儿形状搭成的接近圆形的图案,常用来比喻三者同心协力、步调一致。巴纹 ともえ (do mo e)

  “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你。今天,我就是为了要对你说出这个意思才特意把你找来的。”代助的话中没有一般情人们爱用的甜言蜜语,他的语调同措词都是朴实无华的,或者说是近于严肃的。三千代用手绢掩面哭泣道“那又为什么把我丢弃了呢?你真狠心哪。” “不过,我却为此受到了相应的惩罚。你结婚已有三年多了,我却仍然是独身一人。家里多次怂恿我结婚,都被我拒绝了,致使我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知会落得怎样的地步。在你对我施行报复的期间,我只能表示回绝。” 三千代不安地说“美中不足的是对不起平冈……” 代助随即问道“你对我说心里话,你是不是爱平冈?” 三千代露出痛苦的神情。代助又问道“那么,平冈是不是爱着你呢?” 三千代依然低垂着头,只听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断断续续地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没有办法。豁上了吧。” 代助听了不寒而栗。这两个理应会遭到社会谴责的魂魄,只是相对而坐,互相注视着对方。三千代又掩面哭起来,代助则支着手臂,把额部躲到五个手指的后面。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自己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以爱情为题的塑像。他俩切切实实地同时尝到了爱的惩罚和爱的赏赐。三千代用手绢把眼泪擦干,轻轻地说了声“我应该回去了。” “ 请。” 代助答道。这时笔者的耳边回响起一个如雷贯耳的日语单词“どうぞ”(dou zo)。这部小说如果读其日语原版的话应该能更深切地体会到夏目漱石的文字功力,如行云流水般美妙。

  代助的头上顶着这由自己开拓出来的命运的断片,准备同父亲作一场不可避免的决战。对付了父亲后,还要对付哥哥和嫂子,然后还有平冈,最后还有庞大的社会。这个社会犹如一部大机器,它丝毫不顾个人的自由和实情,乃是暗无天日的。代助已做好了同这一切决战的思想准备。然而,父亲却始终避而不见,哥哥嫂子也讳莫如深,代助回到老家吃了闭门羹之后,心情又不好了。代助看到自己的眼前有两条命运之路:一条是自己同三千代今后该走的方向,另一条是会把平冈同自己都陷于无法自拔的凄惨境地。终于有一天接到了父亲的通知,代助觉得简直就像衙门来的公文。等待之时,寺尾来访,因上次翻译的书延期出版所以不能立即得到报酬,窘困之下就向代助借钱来了,代助深表同情并倾囊相助,心想“当今的所谓文坛承认需要并自然产生出这种人格,而眼下的文坛不是正在这一可悲的状况下呻吟吗?于是感到茫然了。由此,代助想到了自己:父亲一旦断绝提供物质上的支持,自己究竟有没有决心当第二个寺尾呢?如果无法像寺尾那样依靠写稿子为生,自己当然非饿死不可!如果不执意卖文,会不会有别的生路呢?代助擦了火柴点起了烟来,辗转难眠。回到老家,嫂子不安地说道“代弟,你最好别让老年人放心不下哪。父亲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多少日子呢?” 代助感到自己好像突然掉进了地窖。父亲神情枯槁地坐在烟碟前面叹道,“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啦。” 父亲告诉代助,最近欲以年迈体弱为由退出实业界,然而眼下正是日俄战争后因工商业一度畸形发达而带来的恶果时期,如果不在渡过难关之后引退,难免会遭人非难,因此当前不得不勉为其难,再坚持一下。然后又说道“乡下的地主,乍看之下很土气,其实远比我们这些人殷实,有牢固的基础。” 于是,重新竭力怂恿代助接受这一次的婚事。对于父亲这种过分露骨的带有企图的联姻一事,代助并不吃惊,父亲摘下了一贯的假面具,这反而使代助感到痛快。于是,代助对父亲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同情。代助的两只眼睛看问题总是通融得很,爱同时兼顾到双方,这种维持现状的表象并不说明他是缺乏思虑的,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根据明确的判断的表现。代助以往若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同意与三千代解除关系,答应让父亲感到满意的婚事,这种不偏倚任何一方而使事情不了了之的方法是很容易办到的。但是眼下的代助已同平时不太一样了,他不会再采取骑墙的姿态,代助相信,自己对三千代负有举足轻重的责任。这种信念有一半是来自思想的判断,另一半则是来自心灵的神往。他像一个经过了脱胎换骨的人,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说得句句有理,但是我实在没有应诺这一婚事的勇气,觉得除了拒绝,别无办法。”代助终于把话说出来了,父亲听后,只是望着代助的脸,问道“需要勇气?”,说着把手里的烟袋丢到地席上。“你对对方不满意?”父亲又问道。代助心里想:卑怯得想权益地避开必然要落到自己头上的结果,实在是没有意思的。“那么,一切悉听尊便吧。”父亲最后说道,脸上的神情是不愉快的。就在打算退出去时,父亲叫住了代助“我也就不能再照顾你啦,所以……”父亲说道。

  父亲断了给代助的经济来源,代助为此作好了思想准备。代助回顾了一下和父亲会面的场景,结论只有一个:一切只得朝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代助觉得,目前自己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乃是必须找到一个职业。但是代助从来不曾对任何职业有过兴趣,结果就使他不论想象起什么职业,都只能在它的表面游弋,怎么也无法进入内部。在代助看来,人间社会不啻是一种被五颜六色分割着的图画,只有他自己是不带有任何颜色的。代助把所有的职业都浏览了一遍之后,目光在流浪者这一角色上停下来。生活的堕落将扼杀精神的自由,这一点是最叫代助感到痛苦的。代助老选择平冈不在家的时间里去见三千代,次数一多,怕招致女仆生疑。所以便要求三千代来自己家谈话。在这之前,代助的脑子里卷起了狂涛巨浪,职业、断绝经济来源和三千代的未来三件事犹如一个三巴图案,不停地在脑中旋转。自己仿佛成了一个乘着船的人,尽管头在旋转,世界在旋转,而他依旧是身在船中。三千代顶着盛夏来践日前之约了。代助好几次欲言又止,他觉得面对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妇,自己若有失检点,都会使代助感到自己是非常不道德的。于是,代助向三千代坦白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和担心不能尽到自己的责任。代助一贯认为物质状况的优裕是最重要的事,而生活贫苦就无法使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满足。然而,三千代却表示自己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万一有什么事,连命也可以不要。代助不禁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代助决定亲自去见平冈,光明正大地谈。

  代助写信给平冈约见面,没有回信,于是顶着炎暑,乘电车去平冈所在的报社,才知道平冈已有两三天没来报社了。代助感到寝食难安,遂打发门野去平冈家探听情况,门野回话说平冈第二天来拜访,还说平冈夫人得病了所以回复得晚了。代助独自坐在黑暗里,心里紧张得要命。这时,门野在信箱里找到一封老家寄来的信,是嫂子经手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并好言相劝代助回心转意后再回来向父亲赔不是。代助感觉到自己旧的生命又延长了一个月,又想到自己早晚得脱胎换骨的,却又觉得不是一件好事。次日,代助外出邮寄给嫂子的回信,回家时平冈已经来了。代助终于决定详详细细地谈出了自平冈夫妇来到东京后,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有了什么变化,以致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的情况。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事情讲完。平冈则咬紧嘴唇,倾听着。“当初怂恿我娶三千代的人就是你呢。你还为我留下了眼泪。” 平冈说过这话后,陷入了沉思。代助默然。平冈说道“我再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深切地感到过朋友的珍贵了。” “那时候我也感到很愉快。”代助做梦似的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为我流泪呢?你究竟为什么发誓要为我去说服三千代呢?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过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以致要使你用这样残酷的报复手段来对付我,不是吗?” 平冈的声音颤抖着。代助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平冈,我爱上三千代是远在你之前呢!” 平冈茫然地瞅着代助脸上的痛苦神情。“那时的我听了你的表白,心想:即使牺牲自己的未来也要使你如愿以偿,这乃是为朋友者应尽的本分。事情就坏在这里。如若我的头脑能像现在这样比较成熟,我当会反复深思,不至于轻率从事的,无奈我当时年轻幼稚,太蔑视自然的力量了。回想起往事,真是后悔莫及!” 代助的泪水落到了膝上,平冈的镜片也模糊了。“我是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平冈按着脑袋说。“那么我就说了,让三千代同我结合行吗?” 代助的语调是果断的。平冈有气无力地答道“嗯,行啊。不过眼下不行。也许确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不怎么喜爱三千代,但也并不嫌恶她。她现在有病在身,我不愿意把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交给你。在她病愈之前,我不能交给你,我在这段时间中是她的丈夫,而做丈夫的有责任照料妻子。” 代助相信平冈的话,由衷地感谢平冈。平冈接着说“既然出现了今天这种事,我身为法定的丈夫,是不能再同你有所交往了。我得从今天起同你绝交,请你注意。” 代助垂下了头答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又问道“我说万一……要是万一有可能出事,是否让我在此之前见见她,即使一次也行,可以吗?除此以外,我再不会有其他的要求了。” 平冈紧闭着嘴唇,勉强答道“这个嘛,到那个时候再看吧。”“那么,我不时来问问病情总可以的吧?” “这不行,既然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想,如果今后同你还会有交涉的话,那无非就是把三千代交给你的那一次了。” 代助像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只让我见到三千代的尸首呀。这太刻薄、太残酷啦!” 平冈见代助的眼里露出了发狂似的可怕的目光,便站起了身子,“会有这样的事吗!”平冈说着,按住了代助的手。两人面对面地注视着对方那像是着了魔的神情。代助一屁股落在了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代助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动。拖着艰难的步子回到家中,晚饭也没吃,便躺下来不动了。代助在暮色和夜凉中惊醒过来,便头顶露水,往三千代这边儿来了。门灯下,代助看见了一只壁虎,他因精神的过分紧张而陷入迷信的深坑了,他想象着三千代的命危在旦夕,想象着三千代在弥留之际,亟望同自己见一面,苟延残喘不肯断气。代助感到十分恐惧,拔腿便跑,寂静的小路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震响。

  第二天,哥哥来了,拿出一封信交给代助。那是平冈的亲笔信,他把信寄给了代助的父亲。“信上的事都是真的吗?” 哥哥低声问道。“是真的。” 哥哥像是受到了突然的袭击,顿时停住了手中摇着的扇子。“你嫂子流泪了。父亲很生气。”哥哥说道。“你这个糊涂虫。世上再没有比糊涂虫更危险的了。你要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使人无法安心。你自己固然可以想怎么就怎么,但是你得考虑考虑父亲和我这个做哥哥的在社会上的地位呀。你脑子里有没有想到过家庭的名誉啊。” 哥哥的话像耳边风一样掠过代助的耳朵,代助只是感到苦痛遍及全身,根本不想辩解。哥哥说如果信上所述属实,父亲便要与自己断绝关系,今生今世不再见面了,从此没有这个儿子,也不要把他当成老子。哥哥喊道“代助,我看你对此事是既不后悔,也不想认罪,我回去后也无法替你在父亲面前说情了。父亲的话,你都明白了吗?” “都明白了。” 代助简明地回答。“你真是个大笨蛋!” 哥哥大声道。“你这个人一点气魄也没有。平时说起话来比别人振振有词,到紧要关头,竟然哑口无言了,背地里却干着有伤父兄名誉的勾当。你以往受到的教育都到哪儿去了?” 诚吾拿起信,告辞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哥哥丢下这句话,走出了正门。

  小说的最后,代助对着门野只留下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能否找到个工作。”便离开了家。来到饭田桥,代助登上了电车,电车一直朝前驶去。“啊,动了,人世间在动了。” 道路两旁各种红色的物件不断地蹿进了代助的脑袋:红色的布伞、红色的气球、红色的邮车、红色的布帘、红色的电线杆和涂着红漆的招牌……最后,人世间变成了一片大红的火海,火舌围绕着代助的脑袋不停地喷吐。代助下定决心乘着这辆电车前进,直到自己的脑袋烧化为止。

  故事仿佛结束了,又仿佛没有结束。代助那尊重自然发展的处事哲学,最终为自己惹祸上身。夏目漱石应是为下一部小说《门》作了铺垫:究竟“顺其自然”的思想和行为是不是对的呢?且看爱情三部曲之三如何叙述吧。故事讲述完了,感谢读者陪了我两个星期,追更这将近三万字的书评。预祝圣诞快乐!有人说坚决不过圣诞节,但这一天对于基督教徒来说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众口难调,如果根据顺其自然的做法,想过的人就过,不想过的人就不过。笔者属于前者,那么诸位呢?圣诞快乐!メリークリスマス(me ri ~ku ri su ma su)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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