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3期|梁艳波:醒复醉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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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把脸埋进书堆,不愿看赵大海流泪。

  书在桌子上,桌子在阳台上,我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风在身后,把粉色垂帘拨弄得哗哗作响。垂帘的响声把赵大海的抽泣声掩盖了一些。

  我尚未出生时,桌子便已存在,四脚长形餐桌,桌面是棕色,材质是合成板。桌面醒目的划痕,透出深深的岁月感。我在餐桌上写作业,从小学写到高中,餐桌成为我撒气的对象,原因有两个,一是大影无休止的鞭策让我从反感升级为反抗;二是写作业写得手酸眼痛时,桌子便成为我的假想敌。

  大影总是强调,我们这样的家庭,想要改变命运,唯有读书一条路可走。

  早些年,桌腿的黑色漆面出现剥落现象,露出了斑驳的白色石膏层面。无规则的白色就像让人恶心的蛆虫,又仿佛人的裤子上出现了破洞,并且是破在屁股上,那么窘迫,那么的不体面。大影想要重新换一张桌子,赵大海说,能用就行了,又不是用来给人参观的。六人就餐用的桌子,若是挤一挤,八个成年人也够用,只是我们只有六把椅子。在我小时候的一些年头里,赵大海的酒肉朋友经常会来,大影便去隔壁聪聪哥哥家借椅子。

  我识得一些字之后,大影逼我在桌子上用毛笔临帖,可我对毛笔书法实在没有天赋,也无兴趣。

  桌子是别人淘汰给大影的,赵大海不喜欢大影去别人家里捡漏,大影的行为让赵大海特没面子,只是赵大海的反对声,最终都会被他强行咽回自己肚子里。每当家里需要什么物件,大影便会征求赵大海的意见,大影说,看不起别人用过的是吧?那你给钱买新的啊。赵大海听罢,便不再吱声。

  2006年春天,大影没有知会赵大海,独自花了三千六百块钱买来一台全新的电脑,那是大影攒了很久很久的私房钱。之后,大影借了人力三轮车,去朋友家拉来一张旧电脑桌,以及一把会旋转的同样破旧不堪的人造革椅子。家里有了电脑,拉了网线,第一天下午饭后,大影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赵大海摔门而去。之后,大影不停的用手背抹眼睛,似乎为了避免眼泪落到崭新的键盘上。我在餐桌上默默写作业,不对父母的行为作评论。自那天始,赵大海与大影拉开了他们婚姻史上历时最漫长的冷战历程,直至第二年新年来临才和解。

  我父母的战争,很少会出现大打出手的流血事件,他们只是彼此不说话,在一个屋子里生活,犹如陌生人般视而不见。

  桌子的一个短边靠墙,赵大海的酒肉朋友不怎么光顾后,大影便把桌子倚墙摆放。桌面很长时间没有整理,桌上的书籍种类形形色色,我中学时的课本、辅导书、作业本、笔记本、大影读过的以及尚未拆封的小说、诗歌、杂志等。两个白里渗着黄色的石膏笔筒靠墙而立,一个插满彩色铅笔,另一个插着几支中性笔与一支顶端带羽毛的形体高挑的圆珠笔。一瓶看不出深浅的碳素墨水,一盏用旧的小台灯,我画画用的颜料盒,考试用的尺子、圆规等工具,在桌上见缝插针。

  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和我上大学前没什么两样。就从这张桌子与沙发背上乱七八糟的书籍来看,这个家虽然不怎么整洁,但看起来却透着一些文化气息。

  大影无论抓起什么书来,都能看下去;大影无论看什么书,都会随手乱放。

  灰尘在鼻腔里打滚,我打了两个沉闷的喷嚏,赵大海问我是否感冒了,我没理他。我自上初中便患了鼻炎,大影为我寻医问药,始终不能彻底根治,赵大海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赵大海走到我身后,把敞开的窗户关上,之后继续坐到沙发上,继续抽抽噎噎。赵大海的行为,就像个丢失玩具的小孩般惹人厌烦。

  自我有记忆以来,目睹赵大海流过两次眼泪,第一次是我的高考分数出来那天。那天下午,我坐在书桌前,也像现在这般把脸埋进书堆里。大影抚着我的背脊安慰,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努力过就无愧于心等毫无用处的话语。我努力过吗?问心无愧吗?我不确定,也不想确定。我抬头抹泪,对大影说,我想复读。大影脸色一变,手掌离开我的背脊,急促说道,别胡思乱想,你已经上一本线了。我从大影脸上看出她的焦虑与反对,明白她的潜台词是咱家没钱给你折腾。我忿然问大影,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而我却没有?大影叹了口气,手掌重新落在我背脊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傻瓜,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啊。

  我父母对我的前途,总是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样子,事实上,他们的确也无能为力,我因此而感到愤怒,同时也感到绝望。我从呜呜抽泣变成嚎啕大哭。赵大海揉着眼睛从厨房出来,一只手拎着菜刀,恶狠狠呵斥道,嚎什么呢,不想混了吗?我心里一紧,在劫难逃的念头逼近。我忘了哭泣,准备跳起来逃亡。赵大海盯着我看了片刻,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

  你又是嚎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真是没出息。大影瞪着赵大海,没好气的说。赵大海抽了张纸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再用那张纸擤了鼻涕,然后揉着眼睛分辩说,他只是眼睛进了灰尘而已。因为日子特殊,我还记得那天晚饭的情形,赵大海做了我爱吃的葱花煎鸡蛋,炒了青椒洋芋丝,还有下酒的油炸花生。赵大海给自己和大影倒了他自泡的杨梅酒,举着色泽浅淡的杯子,乐滋滋说道,筱筱上了一本线,得来杯82年的拉菲庆祝一下。我低声咕哝,又上不了985。

  赵大海大概不明白985是什么意思,揉着发红的眼睛继续说,我们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了,明天爸爸做你最爱吃的啤酒螃蟹。大影向我递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不再言语。我虽然上了一本线,但只高出可怜的十八分,这样的分数,配不上我重点高中毕业生的身份。晚上赵大海出门打麻将,临走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慷慨,主动给了我一百块钱。第二天赵大海有没有买螃蟹回来,我记不清楚了。

  2

  我第二次见到赵大海流泪,便是在大影走后的今天。

  昨天中午,我们把大影埋进土里。帮忙的人不多,只有一些知情的、愿意出力的亲戚过来。赵大海没有通知朋友,他的妻子已经故去。

  十一月的天阴晴不定,一阵细雨飘过头顶,有亲戚欢呼了几声,他们说下葬时落雨,代表天降好运的意思。大影若是知道有人在她的葬礼上欢呼,也会开心吗?我想大概不会。大影化成了灰,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在对她而言,对这个家庭而言非常昂贵的坑里,怎么可能开心呢。大影活着的时候,每天都愁。大影不愿让我知晓她的愁苦,我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影每月工资一千八百块,她得不吃不喝两年半时间,才能积攒到买下供自己长眠之地的钱。赵大海找亲戚借钱,向亲戚解释说,贵是贵了点,但目前没有比这个便宜的了,往好处想,以后我也是要住进去的,两个人住,多少划算一些。

  斜风细雨,我不想归去,我想留下来陪大影。

  大影已经入土,赵大海站在墓侧打电话,声音很大,为下午的酒席做安排。我想提醒赵大海,不要扰了大影的清静,也不要得罪了大影的新邻居们。我张了几次口,最终却没出言阻止,难得可以当家作主一回,由他发挥去吧。赵大海通知了他的一些朋友,数了两遍人数后问我,要不要邀请几个我的朋友?我不想理赵大海,难道我应该通知我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同学:家母过世,诚邀你下午到聚缘大酒店共进晚餐吗?

  赵大海为难的掰着手指算算术,摆七桌吧,只怕坐不满,不划算,摆六桌吧,可能会有些挤,显得待客不周。有亲戚善意说道,就六桌吧,都是自家人,挤就挤一点,没关系的。赵大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你们来帮忙,已经很给面子,很辛苦了,怎么能怠慢了呢。我瞪着赵大海,为他这个不能落下的毫无意义的面子感到气恼。我的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都不在现场,没人有资格否定赵大海的决定。我们这里的民间有个风俗,年纪大的人,不能出现在生与死的现场,否则会对他们的长寿之路不利。

  赵大海用大影的手机打电话给大影的高中男同学,我小时候见过大影的那三位男同学,大影说,他们都是她的初恋。初恋们并不知道大影离世,却被邀请参加大影葬礼后的酒宴。

  放完鞭炮,烧完纸钱,亲戚们边聊天边吃献祭过的糖果,话题从国际政事到全球气候,从带货网红到体育明星,有两人因为梅西与C罗的足坛一哥地位争执起来,争得面红耳赤。赵大海调解道,梅罗都好,都是难得的足球天才,绝代双骄,难分高下,我都喜欢呢。梅西与C罗平分秋色,勉强消弭了一场口水战,也可能是梅西与C罗的粉丝突然意识到,这个场合显然不适合进行与葬礼无关的争论。

  有人指着墓地正中靠近山顶的地方说,那里是个风水宝地。别人问他有没有在那里拥有一席之地,那人摇头叹道,别墅区,住不起。

  消灭完所有能入口的东西,聊完所有能想到的话题,有人开始拾掇工具。工具得留着,以后还要重复使用。我坐在大影墓前,望着墓碑上的照片,觉得自己身处一场荒唐的梦境之中。

  墓碑上的照片是彩色的,大影在笑。大影的上牙整齐,下牙却让她不太满意,因此她笑时总是刻意露出六颗上牙。我小的时候,常听大影说别人形容她像某某明星。那个说大影笑起来像巩俐的男人是名警察,不知是大影的第几恋。大影很遗憾当初没能把握好那段感情,大影说,要是那个警察叔叔会踢足球就好了,也许就不会错过了。结婚对象不同,人生之路也就不同,我理解大影的感慨,我说如果那样,你就没有我了。我长大一些后,大影告诉我,有人说她像刘若英。最后一次,大影对着镜子说,她觉得自己像极了紫霞仙子。我不耐烦的对大影的背影吼道,你为什么老是要像别人,而不愿像你自己?你自己不好吗?自那之后,我便再没听到大影说自己与哪位明星相像。

  我成了没妈的小白菜,只有我的男朋友和我的舍友知情,我请求辅导员,不要把我请假的原因说出去。辅导员拍拍我的肩膀,柔声说道,节哀顺变!赵筱筱,你要坚强!我对年龄大不了我几岁的辅导员点点头。辅导员把手伸进精致的坤包里,掏出一包纸巾。片刻,辅导员把纸巾重新放回包里。辅导员的表情有些不解,夹杂着些许失望。她以为我会流泪,可是我没有。

  我男朋友想要跟我回来,男朋友没有来过云南,对云南的丧葬习俗表示好奇。我男朋友是北方人,经常向我打听我根本就不了解的巫蛊之术。我拒绝男朋友跟我回来,我说死亡是没有地域区别的,天下的葬礼都是一样的悲伤。当时我便下定决心跟男朋友分道扬镳。去他妈的同班同学,去他妈的一起考研。

  一阵风吹过,一些冰凉落在脸上,我打了个寒战。细雨,又是若有若无的细雨。我仰头,一朵灰色的云浮在头顶,被大片的蓝色围攻,那么孤独,那么绝望!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扇着翅膀,顺着风势向我扑来。我伸出手,蝴蝶颤巍巍落到我的指尖。

  快放开它,鬼变的东西,不吉利。一位亲戚惊呼。我说这不是鬼,这是只美丽的蝴蝶。亲戚大声喊道,坟地里的蝴蝶就是鬼变的东西。

  她吓到你了吧?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不再理会亲戚,轻声对蝴蝶说。蝴蝶扇动翅膀回应,翅膀上的眼睛对我眨了几下。我也眨了眨眼,蝴蝶翅膀上的眼睛突然就变成了大影的面孔。我闭上眼,又是梦游的情境。我陷入虚幻,感觉自己处于脱力状态。

  我睁开眼时,蝴蝶不见了,大影不见了。大影随风飞走了,大影不要我了。我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中。

  筱筱啊,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到一张怜悯的面容。我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哭?

  怜悯面容一愣,随即说,对对,就是要想开一些,你妈这一走,也算是解脱了。

  我跪坐在大影墓前,伸手抚摸大影的照片,赵大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什么想和你妈说的话,就赶快说,我们要回去了。我摇摇头,我无话可说。

  3

  江川铜锅洋芋饭……叫卖的吆喝声从巷子外传来,一字一顿,只把尾音拖得悠长。我以为自己又陷落在梦境中了。江川铜锅洋芋饭提醒了赵大海,他有着比伤心哭泣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赵大海嘶哑着声音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赵大海的声音让我听着难受,但我不想就此表达关心。谁叫他昨天喝那么多酒,谁叫他抽那么多烟,老婆没了,难道他对烟酒的胃口就该那么好吗?

  我没有胃口,冰箱里塞满了赵大海从酒店打包回来的剩菜,厨房的摆台上也放着几包。161升容量的美菱冰箱,是我父母住进这套房子时我外婆送的,一用就是二十多年。我们家的家具电器,不是别人淘汰的,就是别人赞助的。二十年前,饮食公司建盖职工宿舍,大影与赵大海一共有五百块钱,我爷爷奶奶凑来两万块,外公外婆凑来三万块,二十年过去,这两笔债务,我父母始终没有偿清。

  我抬头盯着赵大海的侧脸,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胖。赵大海年少时在体校踢足球,拿过几张奖状,也拿过省内级别赛事的奖杯,那时的他身材不错。我小时候翻看影集,看着那些从尘土与泥浆中爬起来,穿着相同运动服的年轻男人,总是很迷茫,无法准确的从中找出赵大海。那时的赵大海头发浓密,也没有现在这般吓人的腰围。赵大海在体育运动上有一些天分,文化成绩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就连一张初中毕业证都没有领到手,只是拿到了一张表示上过几天初中的休业证。我曾问大影,为什么要嫁给赵大海?大影若有所思的说,赵大海足球踢得好。我说会踢球有个屁用,又不能当饭吃。大影点点头,神情有些哀伤。那时我已上学,识字不多,算术也不太好,却也开始替家里的生计发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某个月,赵大海领到二十三块钱的工资。赵大海唉声叹气,大影也随之长吁短叹。那个月,与赵大海同一车间的李新叔叔倒在上班途中,再也没有醒过来。李新的妻子是赵大海的小学同事,纺纱厂下岗,有个两岁的儿子。李新死后第二天,厂里发放了拖欠两个月的工资。赵大海自嘲般说,沾了死去的李新的光,不然我这二十三块还拿不到手呢。工会组织职工向李新的妻儿献爱心,赵大海掏了五十块钱。

  捐款后,赵大海向大影要钱,我说不准给他钱,他只会打麻将。赵大海说,筱筱啊,呆在家里是挣不到钱的,等爸爸打麻将赢了钱,买烧烤给你吃。大影掏了钱给赵大海,赵大海乐呵呵的出了门。在兼职的活还容易找时,赵大海从车间出来就会去别的地方继续干活,直到夜里十点多钟才回家吃晚饭。后来,兼职的活越来越难找,而赵大海技能单一,只会在铁块上打眼,他的副业便成了打麻将。

  我不知道赵大海每晚打麻将到几点回家,我写完作业,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床上看课外书,不理会门外的情形。大影晚上也经常出门,然后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有天夜里,我被吵醒,起床走到客厅,看到大影伏在沙发上伤心哭泣,我心里非常恼怒,语气却波澜不惊,我说你们继续吵,吵大声一些,这样我明天就不用去上学了。大影泪眼朦胧的看了看我,然后不声不响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关上,赵大海也不声不响回去他的房间。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自那夜始,大影与赵大海便不再在深更半夜吵架。

  我上小学时,本地电视台有个歌曲点播节目,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用手机发送短信点播,费用从手机话费收取,祝福与表白的话语在屏幕下方滚动。大影从不花钱点播歌曲,免费节目倒是看得极其投入。电视里播放MV,大影跟着旋律哼唱:不够时间狠狠来恨你,终于明白恨人不容易,爱恨消失前……哼着哼着眼泪便流了出来。我问大影是否知道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的名字,大影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叫什么?我说它叫小男孩,投在长崎的那颗叫胖子。大影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知识,我说书上看的。大影不再为歌曲悲切,而是欣喜的给了我十块钱,作为我喜欢读书的奖励。我家旁边有个停车场,新知图书城在停车场旁商场的地下室,我经常在里面呆到关门铃声响起。我上高中时,图书城搬到了离我家两条街远的百货大楼三楼,我看免费书的习惯因此画上了句号。

  赵大海与大影养我,养得磕磕绊绊。自我上高中起,我爷爷便会定期把学费递到赵大海手上。每个学年开学前去爷爷家吃饭,我都觉得赵大海丢尽了我的脸。钱还有一半在爷爷手上,赵大海便使劲捏住到手的一半,嘴里大声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有钱。我鄙视的盯着赵大海,不想揭穿他。你有钱吗?有钱你至于回到家把你父亲给你的钱数上三遍,还边数边乐呵呢。

  除了小学与初中,我上幼儿园与高中,都比别人多花钱。我上幼儿园时,赵大海工作的机械厂没有职工子女上公办幼儿园的名额,大影所属的饮食公司也没有。大影以居住地在招生区域内为由,带我去市第一幼儿园报名,结果在工作人员冷漠的言语与鄙视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大影不愿把我送去私立幼儿园,便托人帮忙,以每年多交八百块择园费的条件,把我送进了市立第三幼儿园。中考时,我离市一中的录取线差了三点五分,只上了择校生的分数线。择校每年得比别人多交七千元择校费。我看着电脑上的查分系统呜呜痛哭,赵大海说,考取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我说我非上一中不可。赵大海两手一摊,说,对不起,我们家没钱。我说那么我不读书了,我出门打工挣钱养家。大影瞪着赵大海说,我们筱筱就要去一中读,别人家分数达不到的孩子,想出钱还上不了呢。赵大海愁眉苦脸的说,你让我上哪找钱去?大影对我说,别担心,你准备好,安心进一中就是了。我哭着对大影说,我会努力的。大影瞪赵大海时,可能伤了眼睛,我与她对望,看到了一双泪眼。

  我外婆听说大影为我筹学费,送来五千块钱。半年后我外婆上门要债,大影无奈,只得托人用她和赵大海的医保卡套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用医保卡套现,得付给对方高达百分之三十的手续费。大影东拼西凑,加上写稿获得的一些报酬,终于偿还了欠我外婆的五千块钱。

  4

  有段时期,我很怕赵大海会杀了我。我上幼儿园时,班上有个小朋友叫王江江,王江江的爸爸也在机械厂上班。王江江的爸爸沉默寡言,从不主动与人说话。我与王江江的床挨在一起,我们很要好。有天王江江没来幼儿园,老师说他转学了。睡午觉时,我听到了两位老师的聊天内容,原来王江江的妈妈嫌王江江的爸爸没出息,在外面有了男人,闹着要离婚,王江江的爸爸便用斧头砍死了王江江和他妈妈。事后,王江江的爸爸也服毒自尽了。老师说,王江江的爸爸有抑郁症。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但想肯定是非常可怕的疾病,无药可治,才会把人逼死。我躲在被子里流泪,为再也见不到的王江江。

  小时候,我会为失去一个小朋友哭泣不止,长大后,失去母亲,我却无法失声痛哭,这是为什么?

  王江江被他爸爸杀害的阴影,在我心里很长时间驱散不开,我担心大影会和赵大海离婚,虽然大影向我保证她不会,但我依然很是害怕。我说等我长大了,打得过赵大海了,就娶大影做老婆,那样她就可以和赵大海离婚了。大影笑了,摸着我的头说,傻妞,你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娶我呢。我想了想,认真说道,那你娶我吧。

  王江江死去很长一段时间后,有天夜里发生了一场小级别的地震,在外打麻将的赵大海匆忙赶回家,抱起我,抓起床头柜上我的衣物,转身迅速往外跑。大影没有跟上来,我问赵大海,我妈怎么办?赵大海说,不管她。后来大影解释说,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关心地震。这件事让我觉得,赵大海与王江江的爸爸不是同一类人。无论如何,赵大海都不可能对我痛下杀手,我便又开始直呼赵大海的名字。

  起初大影对我对她的称呼没有喜恶表示,直到我上初中后,大影才突然莫名其妙在意起我对她的称谓。在家之外,大影要求我称她为姐姐。我说谁会相信你是我姐姐。大影撇了撇嘴,说,别人也不会相信我们是母女。我说我们是个民主的家庭,你是个开明的家长。大影点点头。我说我很高兴我们家还有这个优点。大影说,如果我是个保守的母亲,你也没办法啊。我说是的,投生是个技术活,但我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我曾问大影,王江江的爸爸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呢?我们班上也有父母离异的小朋友,他们的爸爸并没有向老婆与孩子举起斧头呀。大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才告诉我,穷人的家庭,想要顺顺利利的离婚,并不容易。大影的话让我觉得,大影与赵大海不会离婚,聪聪哥哥的父母应该也不会离婚,这样一来,我与聪聪哥哥便是安全的。聪聪的爸爸是个闷葫芦,在饮食公司的一个饭店看守停车场,独自做着洗车,清洁公共厕所等又脏又累的活。有段时间我老觉得聪聪的爸爸和王江江的爸爸很像,一样的阴郁,一样的愁眉不展。大影与聪聪的爸爸虽然同在饮食公司工作,却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同事。聪聪的妈妈经常提着饭盒去给聪聪的爸爸送饭,在楼梯上遇到大影,总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表达着相同的愤怒。聪聪爸爸的老板没有大影的老板仁慈,大影的老板至少为员工提供了免费的工作餐。

  聪聪的妈妈在毛巾厂上班,脾气却无毛巾的半点柔和感,老是在傍晚揍聪聪,原因是聪聪的作业写不好。听到门外聪聪和他妈妈的哭喊声,我想出去看,大影说,不能出去,聪聪被他妈妈扒光了。

  聪聪经常被他妈妈扒光痛揍,适应他妈揍他的方式后,聪聪不再哭,便只听得到他妈妈痛哭声。聪聪的妈妈把光溜溜的聪聪扔在门外,有几次大影担心聪聪被冻坏,想出去劝阻,被赵大海拦了下来。

  聪聪妈妈的痛揍没有起到成效,聪聪的作业始终写不好。后来,聪聪上了少体校,因为偷窥女厕而没完成学业。去年春节,我在楼梯上遇到了几年不见的聪聪。聪聪抱着幼小的孩子,带着老婆,回来看望父母。像小时候一样,我叫了大我三岁的聪聪一声哥哥,聪聪笑着点点头,神情有些羞涩。

  5

  大影的三位初恋参加了昨天下午的酒宴,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个我没见过的男人。大概是因为大影的同性缘不好,所以没有女同学出席。以前,大影认识的人不少,认识大影的人也很多,但大影却只有一个关系亲密的女同学,大影自己说,是过命的交情。过命交情头脑灵活,善于钻营,从造纸厂下岗后,便自己创业。起初过命交情开了个小饭馆,大影像个合伙人似的,三天两头往那个饭馆里钻。几年后,过命交情把名不见经传的小饭馆,经营成了本市赫赫有名的大饭店,在市内有了三家同等规模的分店。赵大海对大影总是抛下我去陪过命交情意见很大,却也无可奈何。我对大影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气概也有意见,但没胆量把她的武侠小说统统毁掉。过命交情的儿子与我同岁,大影曾愚蠢的替我与那个男生订了娃娃亲,那是在过命交情尚在工厂当工人时的事情了。我上初二后,不知何故,过命交情与大影不再往来,我问原由,大影不愿回答。其实,我明白其中道理,过命交情的事业越做越大,朋友越来越多,多大影一个,或者少大影一个,对她没什么影响。我有些替大影的江湖义气感到不值,几十年的友情浓缩在一人身上,那人却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用完即弃的走卒。

  你要是把我当蠢驴看,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其实就是一头驴。大影这样对我说时,我感到很难过。

  没有同性朋友的大影有些落寞,还有些失眠。我陪大影去医院,大影问医生,她的症状是不是更年期的表现,医生看看病历本,笑着说,才四十多岁,离更年期还早着呢。医生给大影开了十片药,叮嘱说,每晚睡前半小时吃一片,一天只能吃一片,吃完了再来复诊。大影吃了一片药,第二天把剩下的九片扔进了垃圾桶,我以为是药片没有效果,大影却告诉我,她害怕控制不住自己,一口气把药片全吞了。

  大影吃药总是很谨慎,有些时候,她宁可忍受身体的疼痛,也不轻易为自己寻医问药。如今,大影不用再吃苦的药,也不会疼痛了。

  赵大海拉着我站在酒店门外候客,给到来的客人发烟致意,我心里觉得别扭,这哪像是办丧事的样子。客人们说着相同的话语,节哀顺变,向前看,想开些等。大影的初恋责备赵大海没有告知他们大影生病的事情,赵大海叹道,不惊动朋友,是大影的心愿。我感到胸口像被大石堵着般难受,为什么大影连我也不愿惊动呢?我可是她的女儿啊!

  初恋们说了一些表达悲痛的话语,表情也配合着悲痛。一个初恋问了我的学习情况,诸如在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之类,然后就大影的离去安慰了我几句。随后,初恋递了一个白包过来,说是九一级烹饪班全体同学的一点心意。我说不用。赵大海仿佛害怕对方反悔似的,连忙致歉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于是初恋便把白包硬塞给了赵大海。说成硬塞是不准确的,赵大海虽然嘴上说着不用不用,你们能来就是最好了,怎么还要这么客气呢,手上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我感到羞愧,也觉得恼怒,瞪着赵大海说,老赵,不要。赵大海没脸没皮的讪笑着说,别和这孩子计较,她妈妈走了,对她打击太大了。初恋表示理解,他们也感到很是悲痛。后来,初恋们把悲痛化为令人惊叹的酒量。

  赵大海肩上跨着陈旧的灰色帆布包给客人敬酒,我从未见过赵大海的这个包,大概是为了收慰问金特意准备的吧。

  赵大海不断向客人敬酒,自己也喝得舌头大了起来。赵大海喝多了,少不了提及他差一点就进了卷烟厂的光辉往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不停的听到赵大海回忆他错误的职业选择。离开少体校后,教练帮赵大海联系工作,以足球运动员的身份,敲定了卷烟厂。可恨的是,赵大海没有经济头脑与足够的耐心,还没等到卷烟厂的正式通知,便提前进了他父母所工作的机械厂。

  年少不懂事啊!赵大海摸着油腻的额头感慨,我本来是有机会改变命运的。

  大影的初恋把装满酒精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说道,是啊是啊,确实让人遗憾,赵师,你以前踢球可有名了。

  6

  江川铜锅洋芋饭的吆喝声再次响起时,赵大海把大影的同学们的心意递向我,酒突然醒了似的抱怨道,整个班就送了一千五百块,真是小气。我说人家又没全班过来吃饭,再说了,大影已经走了,同窗情谊也该埋进土里腐烂掉才合理。

  赵大海有足够的理由表达忿忿不平的情绪,去年,大影有个老同学的儿子做手术,班长号召捐款,大影捐了六百块。那名老同学中年得子,幼儿不幸染上恶疾,大影感叹老同学很是不容易。

  我不愿接受大影老同学们的心意,赵大海说,拿着吧,就当下个月的生活费提前给了。我告诉赵大海,我不打算考研了。赵大海惊道,那可是你妈的心愿。我说我妈都已经没了,我读不读研她管不着。赵大海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泪水从他的小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把头扭向一边。

  大影总是逼着我读书,不管我愿不愿意,仿佛她因为自己没有好好读书而命运不佳的境况,可以通过我的刻苦学习得于改善似的。大影生下我后,意识到她那张职业高中的毕业证毫无价值,便在我一岁时,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学的是当时热门的文秘专业。只是,通过三年学习,千辛万苦考到手一张大专文凭,大影的人生轨迹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大影依然在饭店卖米线,依然每年冬天左脚疼痛难耐,依然拖着包着草药,只能塞进半只拖鞋的左脚,一瘸一拐去上班。大影不愿去大医院做全面检查,只会去私人小诊所包价格便宜的草药。

  7

  我打算去街上吃米线,但不想去大影上班的饭店。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在我心里堆积太多,犹如泰山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院子外的巷子里,遇到小学同学王琪,王琪手里提着两个高档礼品盒回家看望父母。王琪夸张的惊呼,筱筱,真的是你吗?我说是我。王琪说,你怎么在家,提前放假了吗?我摇摇头,平静说道,我妈过世了。王琪再次表现出惊诧神情,老天,怎么会这样?随后,悲痛的表情迅速代替了王琪脸上的惊诧。王琪把礼品盒合并到一只手上,身子向前倾向我,空闲那只手绕到我身后,用力抱了抱我。王琪身高一米七还多,而我只有一米五五,她抱我的样子,仿佛老鹰扑小鸡。

  节哀顺变!王琪说,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咧了咧嘴,表示微笑,我说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我有些奇怪,王琪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西化了?王琪挤了挤眼睛,但没有一滴眼泪流出,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我突然很想发笑。

  王琪似乎赶时间,聊了几句,两次抬腕看表。那是块精致的镶钻手表,米色的表带也很精致。王琪看时间时把红色风衣的袖子撩得老高。我说你妈等你呢,快去吧,我也有事情要出去办。王琪歉意的笑着说,今天确实有事,要不明天约个时间聚聚。我说我明天早上的航班。王琪想了想,说,那就今天晚上吧,我请你喝酒。我点点头。我原本是想摇头的,可是行动与思维没能达成同步。

  王琪扭动腰肢走进我家屋后的小巷,她的衣袂消失后,我吸了吸鼻子,香味逝去,尿骚味重新占据了领地。我瞥了一眼成排蹲在墙脚边的破瓦盆及它们里面的破烂花草,快步走出巷子。

  王琪家与我家算是远邻,站在我家阳台,可以看到王琪家的屋顶。我家住在六层楼的顶层。迁上巷九号是饮食服务公司的职工宿舍,大门内只有两幢楼房面对面伫立,一幢六层高,另外一幢是又老又旧的五层楼。每每出入院子,我总是走得飞快。我不愿在院子里耽误不必要的每一秒钟,也不愿抬头仰望那让人悲观的一线天。

  王琪家住在十五号,与她家毗邻的,是高矮几乎一致的两层土木房屋。我可以在我家阳台上,准确指出王琪家屋顶那些瓦片中的一片透明瓦位置。王琪的爸爸继承了父母留下的老宅,几十年没有做过任何改动,王琪和她妈妈对此非常有意见。上小学的有段时间,我经常去王琪家玩,特别是夏天,王琪家的一楼比我家的六楼阴凉许多。班主任与科任老师都不喜欢王琪,因为王琪交上去的作业总是残缺不全,我与王琪的关系却是相当的好,身为班长的我,经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关照王琪,比如借作业给她抄,或者在老师面前帮她打掩护。我与王琪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王琪邀请我去她家玩,却不太愿意来我家,我问原由,王琪说,你家楼高,我懒得上去。

  王琪的爸爸在一个高档住宅区当保安,王琪全家都看不起那些住在别墅里的有钱人。那些暴发户,王琪说,简直俗不可耐。王琪的语气很像大人,我分辨不清是像她爸爸多一些,还是她妈妈占的比例大一些。我去王琪家之前,都要确定她爸爸是否在家。我有些怕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王琪爸爸脸上的横肉上分布着凹凸不平的痤疮与疤痕,更为可怕的是,王琪的爸爸喜欢对人笑。王琪的妈妈没有固定工作,经常变换工作环境与方式,卷烟厂复烤车间的季节工、超市的临时促销员、内衣店的售货员、办公楼的保洁员等。王琪的妈妈不怎么喜欢笑。我不太明白,一个长期板着面孔的女人,是怎么做销售的。大影喜欢笑,我提醒过她收敛一些,要是口水笑落到米线里,被顾客投诉可就糟糕了。

  一次王琪的妈妈对着我和王琪骂道,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长大后不要相信男人,起因是王琪同父异母的姐姐又来找王琪的爸爸要钱了。王琪的父母以前都有过婚姻史,她爸爸有个女儿跟前妻一起生活,她妈妈以前倒是没生过孩子。王琪同父异母的姐姐又怀孕了,闯祸的男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像以往一样,姐姐又来找她爸爸要钱打胎。我回家后,把王琪妈妈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大影,大影面色一沉,冷冷说道,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那她怎么还嫁了三个?向小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可不是有文化的家长会做的事,以后不许去她家了。

  我也觉得王琪妈妈的话过分了些,便把与王琪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巷子里。我与王琪初中虽然同校,但没同班,我的作业对她便失去了使用价值,但即便如此,我们在校园遇到时,仍然亲密。假若是在路上或者巷子里遇到,我与王琪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学校,或者一起回家。高中我上了市一中,王琪上了职业高中,学的是美容美发专业,王琪的妈妈似乎因此对我有了极大的意见,在巷子里遇到,我与她打招呼,有时她从鼻孔里哼一声,有时一声也不哼。

  晚上,我提前半小时走进晚来风轻酒吧,与王琪约的是九点,我提前来,只是想在嘈杂的环境里独处一会儿。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年轻的服务生躬身问道,美女,想喝点什么呢?我扭头望了望一个正在与几位男酒客谈笑风生的淡妆女服务生,会心的笑了笑。老板很会做生意,男酒客来了,女孩笑脸相迎,女酒客来了,过来的服务生便是帅气的小伙子。

  半打雪花。我说,随后又多余的补充道,勇闯天涯。服务生笑了笑,问我是否要等朋友,我说不是,直接给我上酒就行,全部一起上。

  我们这里的鸡尾酒不错,新请的调酒师带来与之前不一样的品酒感受,要不要体验一下?服务生微笑问道。我摇摇头。今晚,我只想喝填得饱肚子的啤酒。

  王琪到来时,我已喝干两瓶啤酒,我说今晚我请客,想喝多少喝多少。让我扫兴的是,王琪抱歉的表示,她不能陪我开怀畅饮。王琪怀孕了。我以为自己喝醉了,听力与脑回路变得迟钝起来。喝完第三瓶酒后,我似乎反应过来了,便问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婚?王琪笑了起来,问道,你喝过我的结婚喜酒吗?我摇摇头,大概没喝过吧。王琪说,那不就得了,我怀孕跟结婚没关系的,我想怀,就怀了呗。我崇拜的说,你打算独自抚养孩子?了不起的姑娘。

  我很羡慕王琪能把生孩子一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就仿佛吃饭睡觉的日常一般随意。周末我与男朋友去校外小宾馆亲热,很是担惊受怕,我担心避孕套的质量,但凡它出现针尖那么点大小的洞,我都有可能大难临头。

  我说恭喜你,就要步入单身妈妈的行列了。话出口,我觉得王琪可能会误解我是在讽刺她,于是我赶忙解释道,单身妈妈都是了不起的女人,我很敬佩。王琪伸手,隔着桌面,我主动把脑袋凑过去,王琪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你这个傻瓜,孩子有爹,干嘛要我独自抚养?

  我的脑筋又转不过弯来了,我喝干第四瓶酒,把它当成前面三瓶的解酒剂。我问王琪,那么,你是要结婚了吗?王琪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还结不了呢。我明白了这事的诡异之处,王琪肚子里的孩子有爹负责,但那个爹不跟她结婚。王琪双手抚摸还没发生变化的小腹,仿佛那里装的不是尚未成形的胚胎,而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给王琪点了一杯热牛奶,表示这是我送给她孩子的第一件礼物。王琪笑了。

  我上了几次厕所,每次回来,都看到王琪拿着手机发信息,我对她说,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还想呆一会儿。王琪笑着说,他男朋友半小时后过来接她,听说她在酒吧,不太高兴呢。我说我可以证明,你滴酒未沾。王琪捂着嘴咯咯笑道,我才不怕他呢。

  我满眼醉意看着王琪,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以前一样,真是好看极了。若是王琪不说,根本看不出她已有孕在身,只会以为她是个漂亮时尚的学生妹,并且大概率是学艺术的。在我的小学女同学中,王琪的个子最高,脸蛋也最漂亮。我想,我若是有王琪这样的先天条件,大概也不用苦苦读书了。王琪的男朋友有家室,家里有两个女儿。我担心的说,若是你怀的也是女儿,他会不会不高兴?王琪无所谓的说,时间差不多就去照B超,女孩不要,男孩才生。男朋友对王琪非常宠爱,自王琪怀孕后,便让她辞去了珠宝店的工作。

  怀孕这事对王琪来说,轻车熟路的,去年,她处理过一个女胎。男朋友一心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我听得懵里懵懂,脑海里显现出富豪家庭的伦理狗血剧情:富豪太太在珠宝店认识做销售的姑娘,姑娘因此结识了她的富豪丈夫……

  王琪说,反正我还年轻,我就不信自己像那个倒霉女人一样生不出个儿子。倒霉女人生了两个女儿后,得了病,没法继续生了。我问那个可怜的女人得了什么病,王琪露出恶意的笑容,说,抑郁症,若不是这样,他早就离婚了,不过没关系,我年轻,等得起。

  这是王琪第二次强调她还年轻。我也还年轻,可我似乎没有任何等待的希望。

  也许不用等多久了。王琪凑近我,轻声说,那个女人的病越来越严重,有自杀倾向了。

  我突然浑身发冷,接着是大汗淋漓,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我捂着嘴跑向卫生间。轻柔的音乐从门缝钻进来,与尿骚味,酒臭味,以及熏香混为一体。

  王琪问起大影的事,我平静说道,我妈得了癌症。王琪摇着头说,真可怕,你妈人那么好。我说是的。

  大影走的并不突然,医生说她最多有三个月的时间,她多赚了两个月。暑假我没回家,成天把时间用于在图书馆占位,为考研备战。我不知道家里发生的变化,大影每月一日准时打生活费给我,我忙起来时,几周,甚至一个月都想不起与她通一次话。我不知道大影的子宫出了问题,更不知道,在子宫出问题之前,她一直在与抑郁症作斗争。随着并发症的出现,大影的敌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从两个变成了多个,她却不愿让我陪她一起战斗。

  十一点时,王琪的男朋友来了,男人在酒吧外等王琪,王琪说,我们送你回家吧。我说不用,我还想呆会儿。我还有一瓶酒未喝。王琪担忧的说,亲爱的,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想见那个成天期待老婆自杀的男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扇他耳光。王琪离开前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考研肯定是要放弃了,找工作挣钱吧。王琪说,找工作的事我帮不了你,你这大学生要求高,若是打算找个有钱的男朋友,我倒是可以帮忙介绍。我说好的,谢谢你。

  十一点二十分,我喝完最后一瓶啤酒,坐了十分钟后,我站起身。长得帅气的服务生走过来,轻声说,你的朋友已经买过单了。我站在酒吧门口,想要辨识一下方向,服务生的声音又在身旁响起,美女,需要代驾吗?我帮你叫。我侧身对他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共享单车说,我的车允许酒驾。服务生笑出了声,说,注意安全。晚安,美女。我说晚安,帅哥。

  8

  十二点时我准时跑到迁上巷九号的大门前,看门的老头不满的瞟了我一眼,急着把大门收拢成缝,我快速从缝里钻了进去。若是再迟一秒,老头就要收我三块钱的开门费了。

  赵大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屋里没有开灯,我说你节省成这样子,就不怕眼睛瞎了得花更多的钱治吗?赵大海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嘴上对我说,明天要早起,去睡吧。我不想再理他,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

  我再一次躺到大影的床上,床上没有病人长期躺过的难闻的药味与生命消失前的颓败气息,没有大影因职业性质带回来的饭店特有的发酸的泔水味。赵大海给我换过床单,却没有整理床头柜。我有很多年没和大影一起睡了,赵大海大概也是如此。我从床头柜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梦的解析》,我叹了口气,这样的书,我向来是读不下去的。我换了一本书,《霍乱时期的爱情》,太厚了,举着翻看很累。最后,我决定无论拿起什么书,至少要看上两页。艾略特的《荒原》,我随手翻开一个有折页的地方,大影划过横线的诗句在我眼前跳动: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话, 眼睛也看不见,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无论大海是荒凉的,还是丰盈的,大影都没有机会见识了。大影见过的最多的水,是抚仙湖的水。三年前,我希望大影陪我去大学报到,大影犹豫着说,她请假困难。我说江海寄余生难道不就是你的人生理想吗?大影苦笑着说,我的人生理想没有一个实现过,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了。我说你就是个伪文青,伪理想主义者。大影说,我的理想得由你来实现了。我说对不起,我只想过好自己的人生。赵大海不放心我独自出门,我们家没有出门旅行的经验,何况,这可是要出省的。大影问我是否真的需要她送我,我内心期待,嘴上却理解的说,我自己可以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影欣慰的点头,我明白她已经仔细算计过两个人出行的成本了,况且,我也不放心大影独自回来。我说你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可就没妈了。大影笑了笑,谁会看得上拐我呀。赵大海接了一句,是啊,谁眼睛那么瞎呢。

  我合上书,关了灯,在黑暗中闭上眼。想要从酒精中,从悲伤中,从愤怒中夺取身体的控制权,就必须把身体置于黑暗中,然后,再在黑暗中创造一个有光的梦境。我脱光衣服,蜷缩身子,收拢四肢,幻想自己是初生的婴儿,躺在大影温暖的怀里。

  赵大海早早起床,为我煮了米线,我吃了几口,没胃口,便告诉赵大海,飞机上有免费餐包。赵大海哦了一声,端起米线碗稀里哗啦吃了起来。我恼火的喊道,你就不能重新煮一碗吗?干嘛非要吃别人吃剩的?家里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赵大海把米线扒拉得飞快,生怕我抢了他手中的碗。

  下楼的时候,赵大海提着我的行李箱走在前面,二楼的老太太突然在他面前窜出门,手里提着一只装满尿液的小塑料桶。赵大海跟在老太太身后下楼,我停住脚步整理口罩,几秒钟后才继续下楼。

  老太太把尿液均匀的倒进巷子围墙脚边的破瓦盆里,突然转头问我,你要回学校了吗?你妈走了,你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呢?我说我要读书。老太太把塑料桶翻了个底朝天,一股细流淌到她的脚上。

  我小时候非常有礼貌,在院里或楼梯上遇到邻居,都会喊他们一声,后来,因为邻居们各自不同的表现,渐渐让我失去继续与他们打招呼的念头。与二楼老太太的摩擦起源于我小学时,那时老太太见到大影都会夸我懂事,有礼貌。有一次我在楼梯上剥糖吃,糖纸不小心掉到地上,恰好一阵风吹来,糖纸摇摇晃晃飘向一楼。我走下楼梯去捡糖纸,坐在楼梯下打纸牌的老头与老太太中突然有人用脏话骂了我。那句脏话是那么可怕,超乎了我的想象。大影不许我讲脏话,但上小学后,接触到了讲脏话的家长与同学,我能明白一些骂人的脏话所表示的意思。我捡起地上的糖纸,说,奶奶,我不是故意的。老太太又说了一句更加难听的脏话。我把这事和大影说了,大影怒道,为老不尊,以后不要叫她奶奶了。我说那叫她什么?大影说,什么也不叫。过后,老太太发现我不再有礼貌的跟她打招呼,便对大影说,这小姑娘从楼上丢东西下来,我说了她两句,她就恨我了。大影问,丢了什么东西?老太太呵呵笑道,记不清是什么了,大概是根棍子,差点就打到别人的头了。大影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会教育。

  站在凤凰路边等车,赵大海耸着肩膀,边抽烟边说,我打算把房子卖了。我说我不同意。赵大海叹了口气,吞吞吐吐说道,你不知道,我们欠了一些债,再说,你读书还要花钱的。我瞪着赵大海,说,我说过我不读研了,我会找工作,债务的事,我来处理,你需要做的,就是说服亲戚们宽限。

  我转头望向两米宽,三十米长的巷子尽头,我对那个地方的外围环境没有任何感情,但对四单元六零一内的八十平米感情深厚。如果离开那个屋子,与大影在一起的印迹便会消亡,我不允许那样的情形发生。

  你不读研,你妈会生气的。赵大海为难的说,这是你妈的心愿。我冷冷说道,我妈的心愿有很多,你帮她完成过几个?赵大海沉默不语,我继续说,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最后念想,我坚决不同意卖。赵大海使劲吸烟,呛得咳嗽,我转过头,不想第四次见到他的眼泪。

  约好的车来了,赵大海念叨注意安全,到机场要打电话,到校要打电话。我默默坐上车,车子启动,赵大海突然跟着车子跑了起来,司机问我要不要停下,我说不用。

  我再次转头,赵大海模糊于我的视野之中。

  9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了几下,我猛然睁开眼。

  我揉了揉肿痛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浮云,思绪有些恍惚,像是被人突然从梦境中揪出来般无所适从。我深深吸了口气,明白自己始终处于清醒状态之中,因为痛感是那么清晰,是那么的深入骨髓。我用手指轻敲太阳穴,突然反应过来,此刻,我离地面那么遥远,离大影那么遥远。

  大影从未离开过地面,大影没有机会身处这样的高度看风景。大影走完她在地上的最后一步,然后被我们埋在地下。

  我闭上眼,脑袋无力的靠在座椅背上,想要消灭清醒时的痛楚,唯有继续入梦,继续入醉,可是现在,我却是无比的清醒。就在此刻,就在万米高空中,我才真正意识到,大影已杳然逝去,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我是真的失去大影,永远失去了。悲伤突然像决堤的洪流,从胸腔涌向喉间,我使劲吞咽并不存在的液体,试图让变硬的喉咙舒缓一些,但我失败了。我把脸埋在双手间,努力控制情绪,我又失败了。我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小姐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头,一位空乘站在过道上。空乘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体微倾,语气带着体贴。我定了定神,对他说,谢谢,我没事,只是心情突然有些不好,对不起。

  没关系,我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休息一会就好了。空乘朝我眨了眨眼,说道。我说男人也会这样吗?空乘点点头,当然会啦,每个人都会这样。我迟疑着说,是因为离地面太远的缘故吗?空乘说,大概是吧。

  有时候,我会选择喝上一小杯。空乘环顾左右,然后凑近了我,继续说,当然,是在下班后。空乘的声音犹如耳语,我会意的点点头。

  有需要请叫我,祝你旅途愉快!空乘转身走开。我取下近视眼镜,在口罩上又加上了一个口罩,然后戴上太阳镜。离飞机落地还有一些时间,我把自己与周遭隔离开来。

  飞机在美兰机场降落,热浪扑面袭来,我又一次独自踏上海南的热土。我给赵大海打电话,喊了一声爸爸。

  我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梁艳波,云南省玉溪市红塔区人,云南作协会员,文学作品散见《滇池》《边疆文学》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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