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哪吒闹海来透视儒家伦理道德衍生出的宗族制度

　　李靖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明知道自己儿子比四海龙王强大，为什么还非要逼哪吒去死？太乙真人的态度又是如何？对于哪吒大闹东海、打杀龙王全家的行为，他为什么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呢？更严重的是，哪吒搞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之后还能没事儿人似的位列仙班？天庭对此事的态度到底又是如何？天庭对四海龙王作孽人间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天庭对哪吒随意打杀东海龙王又是个什么态度…………这些都是《哪吒闹海》引出的种种困惑，但却从未有人对此作答，以至于多数人都将它们归入那些动画片经不起推敲的特性。但是，真的经不起推敲吗？要知道，《哪吒闹海》是《封神演义》的一个支线故事。《封神演义》是写给那些读书人看着消遣的，又怎敢搞出这么一个贻笑大方的桥段。在这里，我们在回顾《哪吒闹海》时的那些困惑时，完全是因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以及这一故事的作者的知识背景。《哪吒闹海》的故事，发生在以“礼”治国的商周之交，而其作者则是生活在宗族制下的明朝读书人。这两个最关键的背景，就是解答上述所有困惑的钥匙命门所在。所谓“礼”的起源年代，目前还无从考究，仅知的是儒家学说中最常被提及的治国之“礼”，其来源主要是《周礼》。无论是《周礼》，还是后来儒家重新注解的“礼”，在中国古代的地位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在当今社会，所谓“礼”，不过是处于修饰性地位边缘的规矩。换言之，“礼”不过就是面子而已；但是，在中国古代，“礼”可是那唱主角的信条，真有一种“面子大过天”的意味！“礼”，作为人类行为的仪式化表现，充其量只具有观赏价值，但在尚未开化的中国古代，仪式化的“礼”和巫术中的祭祀“仪式”一样，取得了“表象即为本质”的神奇地位。在“礼”盛行的商周时期，人们坚信，只要做好了面子上的“礼”，那么，不但会政通人和，而且能保证风调雨顺。

　　人们之所以要遵守“礼”，是因为他们认为“礼”是维系世界（包括人类世界和自然界）的根本法则，而这个天经地义的“礼”是由三六九等的仪式组成的。根据对象的身份地位不同，我们所施的“礼”也是完全不一样的。至此，我们可以发现，所谓的“礼”维系下的世界，一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不平等世界。在周礼盛行的世界中，仅人类世界中的“礼”就被划成了十个等级，这就意味着在人类世界中生存的人，至少存在着十个阶级。推而广之，对于人类之外的世界，“礼”显然也将其划成了不同的等级。经常被我们合称为“神仙”的群体，实际上是完全不能相比的两伙存在，而这两伙在内部又分成各个阶级。

　　粗略地讲，按《封神演义》所描述的人世之上的“礼”制，仙是远高于神的存在。毕竟，“神”就是这些仙拣了在战争中落败的弱仙和死去的强人封出来的。神界的君主玉皇大帝，不过是这些不想管事的仙找来的CEO而已。尤为重要的是，中国的“礼”之中渗透着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所谓“下自上来”，直接决定了下一阶层存在的合理性完全是由上一阶层来决定的，下级明确地依附于上级?[2]。上对下可以予取予夺，下对上必须俯首帖耳。用《哪吒闹海》的故事举例来说，依“礼”，太乙真人为上仙，居于故事中阶层的最高点；天庭为神界的管理机构，处于仙之下，众神之上；龙王为一方海洋走兽，腆居神坛末座；李靖为一方诸侯，见那些漫天神仙都得跪拜，其位只不过高于草民而已；哪吒仅是李靖的三儿子而已…………这样来看，哪吒胆敢打杀一方神祇之子根本就是“犯上作乱”，而四海龙王为祸人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正常事而已。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东海龙王被宰了儿子的原因明明是因其作践人世，却胆敢去天庭告御状。因为他做的事情完全合“礼”，他是上级，下级于他如刍狗。同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哪吒自杀后，四海龙王继续在人间造孽，天庭却完全不闻不问，因为在天庭看来，人世算什么啊！

　　这个等级观念在古代家庭之中就表现为晚辈对长辈的绝对服从和长辈对晚辈的全权控制，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可以剥夺晚辈的生命。对于李靖来说，不是嫡子又不得其宠爱的哪吒，既然敢犯上作乱，惹下滔天大祸，那就应该赶紧杀之后快，免得给家族带来祸事。其实，在中国传统的宗族社会之中也是如此。和家族比起来，不是嫡亲的晚辈，死一两个也真不算个事儿。在李靖的立场上，即便哪吒有本事将四海龙王全宰了，哪吒也是该死的。因为犯上作乱挑战的是整个阶级的架构，且不说单单天庭就不会放过他们，就是他们下面的普通百姓都有可能受此启发而造反，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古代社会“犯上作乱”一定会尸骨无存的主要原因。正是出于对整个制度的恐惧，所以，李靖不但坚决不肯将法宝还给哪吒，甚至还要逼其自杀。

　　故事至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礼”得到了遵循和张扬，但是故事中的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哪吒的师傅是太乙真人，仙界的传承是依据师门，而不是血统。对于神来说，人不算什么；而对于仙来说，神又算什么！龙王在太乙真人的眼里，根本就是不入流的杂牌神而已！心情好，你三鞠九拜，他称你一声龙王；心情不好…………那您就自求多福吧！既然太乙真人的级别比龙王高到不知哪里去了，那为什么在哪吒遇难时不直接干涉呢？因为他也不能随意反抗他那个由“礼”维系的层级森严的“仙”体制。所以，他需要等到从龙王这个神到哪吒这个人的惩戒链条完成之后，才能以荷花化身的方式重塑哪吒，然后重启链条。只不过，这次处于惩罚者地位的是位列仙班的哪吒。太乙真人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得相当淡然，因为居于整个阶级系统顶层的他，随时都有能力也有权力颠覆整个局势。正是这种超然的无上地位，使得太乙真人可以以一副看戏的态度，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只是在幕布转换时，轻轻抖一抖拂尘，就将哪吒和龙王的命运颠翻倒转。

　　重生为仙的哪吒脚踏风火轮，手挽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踹开龙宫大门，将虾兵蟹将一锅炖成海鲜，将四海龙王打死一个，打残仨…………上一次，神欺人，哪吒曝尸无人收；这一次，仙屠神，东海龙王死于眼前，其三海兄弟还要叩谢哪吒不杀之恩…………这就是“礼”，这就是商周用来经天纬地的“礼”，这就是把世间万物归为三六九等，上等作威作福，下等卑躬屈膝的“礼”。所谓“礼”，本质上就是用仪式化的手段维系人身依附的阶级世界运转的工具。只不过，在传承中，当时的人们只意识到了“礼”仪式化的表面，而没有认识到它在本质上是一整套对人类世界的规划系统。正是由于这种误解的存在，人们认为只要维持表面的“礼”，就能保持世界的正常运转，这也是为什么中华民族的基因里被刻上了“好面子”，在古人的思维里“面子”就是“里子”。可惜，当历史的车轮推进到春秋时期，社会生产力的大力革新，民众可以为自身的全面发展而承担附加了更大交易成本的政治经济制度了。于是，人身依附的封建等级制度开始崩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最终导致了礼崩乐坏。

　　《哪吒闹海》的故事至哪吒干掉东海龙王而止，但其引申出的问题却远不止上述几个。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就是：位列仙班的哪吒，遇到其生身父亲李靖时，到底谁该拜谁？论阶级，哪吒是仙，李靖是人，中间差了好几级；论血统，李靖是老子，哪吒是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好在中国多数王朝的开创者，扫平天下都是在其老子死了以后。不然，你打下的天下，该由谁来坐，就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举例来说，唐朝一统天下，李世民居功至伟，为登皇位，李世民只好弄出了一个“玄武门兵变”。在儒家将“家”这个人类世界最基本组成单元的结构扩展成整个“国”的机制之后，奉行“孝治天下”的儒生们，就必须回答这个“君臣父子”两种关系中到底何者为先的问题。对此，儒家给出的答案是“先君臣，后父子”、“先国事，后家事”。儒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同孔子在评价管仲时所使用的“双重标准”在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当年，孔子对私德有亏的管仲给出的整体评价是合“礼”，理由是管仲在治国为政上合“仁”。这种将个人行为划为公私两种分开评价的手段，自孔子之后被儒家发扬光大，后来更与传统辩证法融合，最终生成了“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的逆天模式。

　　儒家通过公私两分的方法解决了个人在面对自己血亲和上级时的“礼”制冲突，但却未能解决社会性的伦理问题，即一个年轻的贵人在面对一个年老的庶民时到底该敬老还是尊礼的问题。从实际操作中的历史记录来看，在“仁”这一价值取向引导下，年轻贵人会对年老庶民向其行礼这一行为表示体谅。但是，礼还是要行的，老人家跪小官人也是随处可见的。由此，我们发现：儒家的“礼”解决了公和私（家庭和朝廷）两个领域中的伦理冲突，但同时却忽视了民众在面对公私之外第三方时该如何相处的这一核心问题。这也意味着，在中国古代实际上只存在着公与私两个领域，两者的界限是一道家门。就好像《哪吒闹海》之中，在家里，父亲李靖要哪吒去死；在外面，四海龙王要哪吒偿命，天地之大，哪吒竟然走投无路，只能去死。这种关系，稍加抽象就可以表述为：家门以内，家长说了算；家门以外，朝廷说了算。

　　儒家的“礼”解决了等级制度的维系问题，后来更是在宋明时期从“礼”发展成了“理”，真正实现了“面子即是里子”的转化，但是却解决不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一国之中，谁该为尊？要理清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分析血统制的局限性。客观地说，血统制很好地解决了家庭之中长辈和晚辈之间的尊卑关系，但是却未能给如何处理同辈之间的关系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同辈人之间的关系与长辈和晚辈之间尊卑分明的关系不同，同辈之间虽有年龄差异和嫡庶之别，但他们之间的利益分配却是可以商讨的。即便在居于天下顶点的皇家，长子、嫡子以及其他皇子之间都可以争斗不断，匹夫之家自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仅仅存在长幼顺序，也许同辈之间的尊卑还好确认，可是偏偏中国古代是可以三妻四妾的，这很容易就会造成“长”和“嫡”分立的情形，两者各依对自己有利的标准来主张自己的“正当”权利。既然同辈的嫡子和长子做了“表率”，其他兄弟姐妹自然也会不甘落后，要么站队结派，要么自立山头。这种同辈之间的不清不楚，如果只是被限制在家族之内还好，但一旦扩散到公共领域之中，其引起的混乱就可能会从根本上动摇整个宗族的等级制度。

　　虽然宗族制一再强调“一国即一家”的理念，但这毕竟只是一种主张而已。一方面，一条血脉扩散成一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另一方面，即使一国之人都是血脉亲属，但在过于庞大的基数之下，辈分这个系统根本没法排了。事实上，在宗族制中，一旦离开家门，人与人之间只有尊卑之分，没有长幼之别。虽然因为“仁”的影响，大家普遍会对年长者礼貌，但也真的仅仅是礼貌而已。在宗族等级制下，虽然儒生用“血统”来维护并巩固等级制的基础，用“仁”来为等级制争取合法性，用“义”来给民众套上那些道德枷锁，但脱离了明确的血缘关系之后，同阶级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该如何调整，就是儒家一直都无法很好地解决的一个核心问题。由于尊卑秩序在同阶级、无血缘关系的民众间的机制失效，使得他们只能通过不断地讨好上级来取得没有“名分”的优势地位。这恰好解释了为何古代中国社会中的那些下级在上级面前整天都得摆出一副奴颜婢膝、腆颜讨好的人性丑态。而这一情况，就连神仙都不能免俗，四海龙王在哪吒位列仙班之后，面对气势汹汹打上门来的哪吒，再也不复之前的理直气壮，甚至最后还讨好求饶，这固然有哪吒法力高强的因素，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由于哪吒的阶级已经高过他们几个，想捞到好处，四海龙王也需要巴结哪吒？原因很简单，在处于下级地位的龙王眼中，哪吒首先是上级，然后才是有杀子之仇的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