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离开过国土,他们却被视为异乡人

栏目:汽车资讯  时间: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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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世界上每分钟就会有20个人因为种种原因流离失所。在漂泊无依的人群中,有一类格外特殊,他们有一部分并非是被迫逃离故国的难民,而是无处可回也无处可去——这便是无国籍者。

  圆圆的脸蛋,弯弯的刘海,大而深邃的眼睛,精心描画的眼线——社交媒体上的籽晴有着20岁女孩最青春活泼的模样。她追看油管主播,爱扮cosplay,在网上认识了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好”,他们用视频聊天跨越大洋和时区,用国际快递给她寄来包含心意的礼物。

  但,身在马来西亚的籽晴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和朋友们真正见面的那一天。因为,她有一个永远不可能对他们诉说的秘密——她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这意味着,她无法走出自己生活的国家,更无权踏上其他的国土。

  

  ▲电影《小偷家族》剧照

  

  无国籍,stateless,或许是一个对中国读者略显陌生的词语,是非移民国家的公民难以想象的生活境况。人们听到这个词,往往第一反应都是,为什么会无国籍?

  这也是有着马来西亚华人血统的籽晴从小到大被无数次问过的问题。反复解释的烙印打在她的生命中,令她几乎无法再心平气和地讲解来龙去脉。我问她什么,她就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什么,不愿再多补充一句。

  籽晴出生在位于东马来西亚的砂拉越州,这里南部与印度尼西亚接壤,有着棕榈,海水,与形形色色的外来面孔。籽晴的母亲是来自印尼的一名女工,父亲则是生活于此的华人,生下她的时候,父母并没有结婚,之后也没有。

  有关童年的记忆是混沌的,籽晴和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则很少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可能住在别的街区,可能有了新的孩子。籽晴操着厌烦的语气,说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到处和男人鬼混了,至于现在去了哪,她也毫不关心。

  12岁,是马来西亚法律规定公民领取身份证的年龄。父亲带着籽晴去到警察局,警察看完资料后却摆摆手告诉她,你不能拿身份证。根据马来西亚的宪法,非婚生育儿童的国籍跟随母亲,父亲可以向内政部提出申请入籍,但实际大多被无理由地拒绝。

  如今籽晴回想起来,认为父亲大概早就知道她无法领取身份证,却还是带着自己去了。幼小的她被当面告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讲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他们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从来没人告诉我。”但对父亲的许多不解,也随着父亲在自己13岁时自杀而戛然而止,再也问不来答案。

  那之后,籽晴跟着爷爷奶奶、姑姑的大家庭住在铁皮屋里生活。这个家庭并不富有,她的表亲兄弟姐妹有合法的公民身份,可以享受免费公立教育,上中学时每月能拿到100马币(约合人民币155元)的政府补助;籽晴则需要家里每年支出300多马币。她说,像她这样的人能上学是“欠”了政府钱,要还钱。

  到了大学,花费的差距会拉得更加夸张。籽晴只能以国际生身份入读本地一所私立大学,四年的学费3万马币,约是本国学生的1.5倍。她每天搭公交车走读来节省宿舍开支,没有课的时候,就早上6点去餐厅打工,点单上菜,微薄地补贴家用。她在乎每一笔细小的开支与福利,抱怨说很快自己就要20岁了,17岁到21岁的青少年公民每年可以领取200马币的政府补贴,但那都与无国籍的她无关。

  “这是我的国家吗?”籽晴想不通,自己明明从来没有离开过马来西亚,从小会背国家五大原则,却仍被视为异乡人。

  

  ▲电影《无人知晓》剧照

  

  21岁,是一个马来西亚的无国籍者常常提及的年龄,也是官方对申请入籍要求提交更多材料、手续更加繁琐的节点。但是在籽晴的亲身体验里,21岁以前的申请并没有更加简单。

  12岁那年被警察局拒绝后,籽晴开始了漫长的国籍申请之路。资料提交给移民局,就像石子落进深湖,数年不再有消息传来。起初,她会央求家人一起去移民局询问进度,本州移民局的官员在她面前拨电话给吉隆坡移民部门,对方正在通话中,或是不在服务时间,对方就朝她摊开手说,你看,我也打不通。

  关于身份的刺扎在心里,她也尝试给吉隆坡移民部门打过电话,那是一个十几岁女孩能鼓起的全部勇气了,却也是一样的毫无回应。希望在等待的光阴中流失,就这样籽晴迎来了18岁的生日。她上了大学,又一次遭遇无法申请助学金的阻碍,哭着将心情发在了社交媒体上。

  有人看到后回帖,告诉她可以去网上查进度。这样的事情,家人和移民局,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打开网页,6年来,她终于第一次获得了申请进展的消息——却是晃眼的“被取消”,而拒绝信函里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

  她只好再次提交资料,迄今为止还没有等到新的结果。根据今年4月马来西亚媒体的报道,当局证实有133436份未处理的待入籍申请,本年度已经处理了6079份,计划今年内至少会批准10000份。

  在籽晴看来,或许照料自己的亲人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的极限,在姑姑长达一年的努力下,她获得了一本印尼的护照。如果没有这本护照,她连大学都不能上,但它也不能给予她太多梦想——她依然不能考驾照,不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名字的银行账户。

  

  在现实的生活圈子里,籽晴并不认识其他无国籍的人,她是从小到大的同学里唯一特殊的存在。不过4月初,有马来西亚媒体关注砂拉越州的无国籍者,她则说,本地不太会有人关心这种新闻,他们也彼此并不认识。

  而她知道的是,砂拉越州很多人喜欢跟外国人恋爱,“像泰国人、印尼人、缅甸人,搞在一起怀孕了,没有结婚证生下来,不然就是生了丢掉。”讲起这些状况时,籽晴的语气平平,仿佛在说一件和上学吃饭一样的再寻常不过的事。

  阿歆就是一个20年前被丢在一对吉隆坡郊区夫妻家门前的女孩,这对夫妻当时已经30多岁,没有孩子,发现这个女婴后,将她抱回家中爱护如己出。同样,12岁那年,因为亲生父母国籍不明,阿歆也无法领到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养父母一边为她继续申领入籍,一边东奔西走完善领养手续。马来西亚的身份证最常见的有蓝、红、绿三种,蓝卡是本国国籍公民,红卡代表永居,绿卡则是出生在本国、但无法确认国籍的人,每五年要更新一次。16岁时,阿歆申请绿卡的手续获得批准,但政府的办事效率低下,直到19岁,这张身份卡才来到她手中。

  移民局的人告诉她,虽然没有国籍,但是用绿卡可以去开银行账户,然而她去银行询问,银行却要她提供是来自哪一个国家的证明。于是,她再次陷入了无法证明身份的死循环。

  没拿到身份证,还意味着她要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担惊受怕。马来西亚的法律规定,公民需要随身携带身份证,有些无国籍者发帖提到因为怕被警察查到,甚至不敢上街。阿歆总无法忘记16岁那年的年末,自己和朋友在教堂做完礼拜后正要下楼,警察突然来到教堂底层的桌球室查打桌球的人。无处可去的阿歆只好躲进楼上的小屋里,苦苦等到警察离开。

  我问她,如果被警察查到会怎样?她转了转眼珠,不确定地说,如果给他解释一下我是领养手续没办完,可能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吧?但16岁的她不懂那些,她只有害怕,躲在漆黑狭小的房间里一直哭泣。

  “可能现在长大了,看得会更加通透吧。”她笑了笑,“也更习惯啦。”

  

  ▲电影《怪物》剧照

  

  上百双圆圆的黑眼睛,透过视频的镜头,从台湾关爱基金会的儿童收容所里看向我。他们的年纪从出生到小学低年级之间,大多有着黄黑的皮肤、凹下的眼窝、更高的眉弓,昭示着流淌有不止中国的血统。收容所里吵吵嚷嚷,挤挤挨挨,我在手机屏幕里出现时他们好奇地一拥而上,兴奋地挥舞起双手。

  如今,关爱基金会正协助着380多个无国籍的孩子。创始人杨婕妤梳着及腰长发,眉眼和善,她总记得许多年前的一天,一名即将临盆的印尼女工闯入办公室,挺着肚子呼救“要见杨小姐”,送到医院后不到半个小时,孩子就生了下来。杨婕妤后来才知道,女人是和雇主失联的非法滞留劳工,从Facebook上得知这家公益组织可以协助孕妇去医院,前一天晚上就已经赶到了附近,想不顾一切握住这根救命稻草。

  从印尼、菲律宾、越南来到中国台湾打工的女人越来越多,2020年12月底的官方统计已经超过了38万人。她们渴望在这里赚钱,寄回穷苦的老家,也会在孤独中与邂逅的男人相恋、怀孕。但女性劳工怀孕以后,意味着很难再继续做家庭保姆或医院护工等体力活,雇主和中介往往因人事成本的增加,想要把她们遣返母国。为了免于付给中介一笔不菲的机票和损失费,有些女性会选择逃跑失联、成为“黑户”,也因为怕被警察发现,不敢在孕期独自去医院。

  孩子的父亲,往往会如晨曦的露水一般,在母子的生命中蒸发无踪。甚至有的男人,在发现女方怀孕后,会自私地设计女方被警察发现。这些男人担心,一旦被发现包庇非法居留的外国人,自己也可能受到处罚。

  关爱基金会这些年照料过数百个外籍务工女性的孩子,现在仍有200多人住在收容所里,其余则跟着单身母亲东躲西藏。母亲生产后,会继续找机会打工,灰色地带里的非法劳工有时甚至能赚得更高的报酬。这些孩子们只能等待母亲主动向警察自首,或被动查获、遣返母国后才能取得当地国籍,在那之前,他们只能无可奈何地作为无国籍的“黑户宝宝”在这片土地上成长。

  根据中国台湾的法律,无国籍的孩子们没有医疗保险,更难以上幼儿园和小学。有些幼儿园出于好心,愿意破例接收适龄的孩子来上学,但仍想要法设法避免被查到。关爱基金会照顾的无国籍儿童中,年龄最大的滞留到了10岁,本该上小学三年级却只能跟着幼儿园多读几年英文课。为了孩子的未来,杨婕妤往往会规劝母亲尽快自首,“但有些妈妈会只想赚钱,不会去想孩子的未来。小孩子是没有选择的。”

  去年,又有一个8岁的印尼小女孩跟着母亲离开,在机场分别时,她扑进杨婕妤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我不要走”。“她从出生就跟我们在一起,妈妈忙着要工作,一年到头来看一次也是有可能的,我们与她相处的时间比她妈妈多。”刚回国的两个月,女孩会用妈妈的电话天天打回台湾,后来也许是上学的缘故,电话渐渐少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回去以后要把他们自己的语言讲好,中文与曾经的生活,慢慢会被遗忘。”杨婕妤摇头笑笑,说,“但去帮助这些孩子的事,必须有人来做。”

  

  

  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陈天玺曾经也是一名无国籍者,出生在日本横滨的她1岁时,父母出于种种政治原因,放弃了全家人的国籍。上大学时,她因为外国人登陆证过期滞留在东京羽田机场,因为登陆证上“无国籍”的身份,她既无法返回日本,也不能再去往任何地方。

  她回忆起那一刻,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无国籍令她的生命有千钧之重,“感觉到刷刷刷好多堵墙落在我边上,我像一个井底之蛙似的,要爬也爬不出去。又感觉到我像是一粒灰尘,每个地方都要把我扫出去,没有人需要我。”

  感念于自身的经历,陈天玺开始致力于对无国籍者的研究,记录无国籍者的生活境况。她与NHK合作拍摄的《无国籍:我的祖国在哪里》记录了许多双迷惘与渴望的眼睛,有的是出于政治原因,有的是国籍和居留的流程出了差错,有的是父母非婚生育的无国籍二代,种种原因指向的结果,令他们只能在风雨中无根地摇曳。

  

  ▲曾经的无国籍者陈天玺(图/《无国籍:我的祖国在哪里》)

  其中,有着一双圆眼睛的12岁女孩洁美,父母是一个日本男人与一个菲律宾女人。她在10岁时被日本政府发现,和母亲一起被强制遣返菲律宾。菲律宾的气候和日本大不相同,阳光更加刺眼,村庄也荒芜得多,同学们总是嬉闹地说“洁美真的会说日语”“你什么时候回日本?”。在节目组的鼓励下,她歪歪扭扭地给日本的老师和同学们写信:“对不起,我不能忘记你们。我很伤心,因为不能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玩了。”然后,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在日本出生,我觉得我是日本人,我想回到日本。”

  2014年,联合国发起了#I BELONG#的全球倡议,力争各国在10年内消除无国籍现象,期望在2024年解决全球范围内的无国籍问题,也特别提到要制止儿童降生为无国籍者。如今,目标之年将近,但2020年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数据显示,世界上仍有420万无国籍人士在等待。

  阿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肤色偏深,嘴唇偏厚,和养父母浅肤色的外貌有着肉眼可见的不同。她偶尔会想,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会不会是因为一些缘故流落在外的富家千金?这样说完以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找补道:“我感觉他们应该是穷人吧,不然也不会把我丢掉的。”

  

  阿歆的社交账号充满20岁女生多彩欢愉的日常,她寻找本地一起打羽毛球的搭子,分享新买的养生壶泡茶,找人拼单折扣出游门票。如果不是她曾经在一篇讲述无国籍帖子下面留言,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是一个无国籍的人。

  籽晴通过中国的社交软件认识了本地的男朋友,有些无国籍者自述的帖子中提到没有身份会影响将来结婚,也有人说可以通过和本国人结婚来获得身份。听到这个问题后,籽晴的语速快了起来,声音也微微颤抖:“我不想,我不想被婚姻困住。”

  她此时此刻更想要的,是先走出砂拉越州。虽然持有印尼护照,但她还没有取得签证,这意味着旅行、住店时有非法风险。她可以去大使馆申请,但那之后,她需要每个月都要去大使馆盖章,在自己出生的国家里不断证明自己的存在合法,一遍遍地承受麻烦、问询,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事实。

  籽晴喜欢画画,她最大的梦想,是想要去读多媒体设计的研究生。但随着本科毕业时间的迫近,远离砂拉越州的设计学院,与每年2万马币的高昂国际生学费,令希望越发渺茫。有人告诉她,可以找律师来帮忙推进入籍申请,但律师费大概需要四五万马币。她不敢再听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哭腔:“如果花了这笔钱,我的家人怎么办,这样一笔钱,会直接宣告破产的。”

  “要考虑现实,”她喃喃地重复,“梦想和现实,我只能考虑现实。”

  (应受访者要求,籽晴、阿歆为化名)

  CAST

  撰文 |?杨雯

  责编 | 蒲潇

  视觉 | sean

  排版 | 罗笑然

  头图来自电影《怪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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