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wap.265xx.com帝后番外篇《日暮里》
建议搭配音乐《日暮里》
十一岁,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才七岁,比我矮一整个头,瘦瘦小小的一只,抓起他的胳膊,骨头硌得手疼。
十四岁,陪他过完十岁的生辰,众人散尽,他把我拉到皇宫城墙上最高的凌云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在宫中留下来?”
十五岁,我在离宫回家前给他留了一只猫。
十八岁,圣上问我可有心仪之人,要给我赐婚。我吓得一病三月,卧床不起。
二十岁,我成了他的正妻。我紧张得说不出话,三年未见,他长得竟比我高大了许多。我庆幸是他,也担心是他。
二十五岁,我又成了他的皇后。我想站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地方,他只要一伸手、一回头,我就永远都在。那时我才明白,我们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
——孙从晏
元帝五年夏。
蝶衣趴在案上,睡得正熟,双腿缩在桌下猛地蹬了一下——她好像梦见自己踩到一排排的竹子上了,差点摔着。
忽的,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愣是把蝶衣直接吓得蹦起来,眼前一阵眩晕。
“好姐姐,好不容易今日姑姑不在,我的功课都完成了,就好心放过我吧。”蝶衣见是从晏,心宽了大半,饶是拉着她的衣袖委屈叫嚷道。
从晏收起手中的摇铃,抽出自己的衣袖,按着蝶衣的肩膀便将她扶回椅子上。
“不思进取。”从晏点了点蝶衣的脑门儿,带着几分稚气说道,“皇后娘娘可是交代过我了,作为这官女中待的时间最长的人啊,自己如何,也是不能耽误了几位妹妹的。”
从晏边说边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姐妹,怯生生的,偶有一道偷偷抬起头打量自己的目光,在和自己对上眼之后,便慌张地低下头去。
如今这屋里,也就属自己和蝶衣的“辈分”最大了。蝶衣比自己晚来一年。而自己,还有三年便可以回家了。
爹爹说,被宫中的人选中自然是福气,没被选中也不要妄自菲薄。从晏明白,爹爹不希望自己被留在宫中。
她向来就听爹爹的话。“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默默无闻到现在,倒也过得自在。
蝶衣冲从晏吐了吐舌头,老实坐着没一会儿,便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会真想嫁给宫中哪位公子吧?前头三位公子已有婚配,四公子嘛……才情品德皆是上乘,估计也瞧不上咱们。不过听其他姑姑说,这宫中又多了位五公子。”
“哪宫的娘娘又生了?”
“据说是从宫外带回来的,估摸着也有五六岁了。咱们最小的陶妹妹都要比他大一岁呢,也不知还会不会哭闹。”说完,便捂着嘴笑起来。旁的两位妹妹见状也小心地偷笑了两声。
蝶衣说的那位从宫中带回来的五公子,从晏几天前是见过的。
从晏方向感不好,是天生的。在宫里待了两年,也只摸清了一些常走的主道。
夏日的雨来得突然,像是一盆盆的水一股脑全都往下倒。从晏一面跑,一面拉起自己喝饱了水的裙摆。
从晏往最近的亭子里钻,便碰上了人们口中一直讨论着的五公子。
他的目光打从晏出现时便一直放在她的身上。直白的,毫不避讳。直到从晏进了亭子。
她一开始并不认识他,甚至在宫中都从未见过这幅面孔。她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俯下身子,双手拧着裙摆上的水,眼睛却以同样的方式回应着他的注视打量。
他的皮肤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色。手背下那一条条带点青又带点紫的血管只要稍稍注意,便能描绘出它的脉络。在那墨黑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像是风吹过的枫香树,淡淡的棕色,闪过,很快又沉下去了。
他长得很好看,异于常人的那种。只可惜,太瘦了。她不喜欢这种病态的美。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么?”从晏收回目光,看着漫不经心地试探道。
他闻言,并未作出任何回答,只是收敛住自己的目光,转过头,双手撑着石凳的边儿,瞧着自己的鞋头。
“我也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从晏不死心。
“嗯。”好吧,看来他听不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我是说,我们俩都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现在这个秘密只有对方知道。所以你要保密。当然……我也会保密的……”从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接着把手指放在唇边作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好。”听起来并未想太多,倒像是随口应下的。
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么?从晏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突然头一歪,想通什么似的,也只是淡淡地算是回应了。“……嗯。”
……
两人各执一方,沉默得只有雨声。
从晏数着滴落在亭子台阶上的雨声,在口袋里摸了摸,接着往嘴里塞了一颗糖,硬糖碰着牙齿的声音在此刻便显得突兀了。
她注意到他又开始打量自己。
从晏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到他面前,“喏,给你的。”说着,玩性大起,便要将嘴里咬着的那颗糖亮出来给他看。
好在他及时拿着糖转过身去了。
真好,两个吃糖的声音自己就不会尴尬了。从晏想着,心情大好,双腿勉强在空中晃悠了几下。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从晏便打算回去。刚走下台阶,身后传来的声音又让她停住了脚步。
小孩儿嘴里的糖怎么还没吃完?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得折返。他的神色比一开始见到时要放松不少,双脚也悬在石凳上不自觉来回摆动。
从晏几乎要把口袋翻出个洞来了,才终于掏出最后一颗糖。她抓起他的手,又担心是不是太用力,会给掐出点红色来,才轻轻摊开他的掌心,将糖放上去。
“最后一颗糖了。我走了,记得我们的秘密。”
从晏拔开腿往前跑,鞋底踩在积水上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是湖中悄然绽放的白莲。到转角处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这种感觉很陌生,心里的期待却像一股活泉,汩汩地涌上来。
距离太远,她有些看不太清,看不清他手里的那颗糖吃了没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否有一丝变化。他好似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把夏雨等来了,又把夏雨等走了,他还是一样。从晏突然想起来,这么大的雨,自己的衣裙已经湿了大半,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亭子里,衣裳却是干干净净的。她不确定了,他究竟在亭子里呆了多久。
……
他的身份,是到了第二天,掌事姑姑告诉她的,让她帮着好好监督其余几位官女偷懒。从晏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成了姑姑的得力干将,真该考虑考虑让姑姑给自己付点银两,回去好和爹爹炫耀炫耀。
姑姑说,他是圣上的第五个儿子,生母是黄沙一带的胡姬。七岁时才被接回宫,只他一人。
彼时的黄沙依旧动乱不止,他的出现,于其他娘娘公子来说更像是入侵。他的身边,除了两个侍奉饮食起居的嬷嬷,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说怎么没见过呢,他生得像他母亲一点儿。她猜,五公子的生母,一定是个美人,只可惜,在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
自那次以后,从晏觉得这座宫殿小了很多——经常碰到他。这幅情景下,从晏更加愿意相信他们都明确了对方的身份。他是宫里不受宠的五皇子,而自己,还是那个辜负了太后期望的朝臣之女。
从晏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每次见他只是安分守己地问一句好。她目前最佳的生存之道,就是越少人知道自己越好,知道自己的人越快淡忘自己越好。
“五公子早安。”
“同安。”
……
“五公子午安。”
“同安。”
……
“五公子晚……不对,你又偷跑出来了???”
他定定地站在从晏面前,仰起头看着她,却对她的话仿若置之不理。他刚想说些什么,冷不防地侧开头闭着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又冲从晏挥了挥小手,“同安。”
……
从晏总算明白了,他是故意的。或许是因为自己让他感受到了陌生环境中的一点点关心?又或许单纯只是想找个玩伴?像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如若不是这个身份,想必街坊邻居的小孩儿都会青睐于他,长得漂亮又乖巧。无论如何,他好像缠上自己了。
宫中的“朝臣之女”可在各宫随意走动,可是姑姑管得严,一般没有传召,从晏她们大多情况下都在院子里呆着。
从晏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他坐在秋千上,双手老老实实地抓着两边的绳子,两条腿在半空中前后摆动。见她来了,只是冲她歪了下头。
从晏不是很懂,这么烈的太阳,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倒好,整日整日地往太阳底下钻。
她若有所思地走进里屋往身后藏了顶草帽出来。他只是看着她,便想着要从秋千上跳下来。
从晏将草帽轻轻扣在他头上,瞬间遮住了他的一双眼。她有些好笑,又将帽子扶正了一点儿,他的眸子很亮,特别是在直直盯着自己不动的时候。
“五公子,你是不是都不怕热的?”
他两边带着潮红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摇了摇头。
从晏有些哭笑不得。她觉得五公子过分可怜了,薄薄的衣裳活着汗水黏在后背上。
他就是个小孩子,他就是想要个玩伴,或许等他再大一点儿,成熟了,自己还是可以默默等着出宫的那天。若是五公子有情有义,说不定将来有所成就了,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少时的伙伴。
从晏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看着他欢欣说道:“五公子,想不想坐秋千?”
他的眼睛亮亮的,像很多面映着光的镜子,那么容易,从晏在里面看到了那么多个自己。
从晏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往前推。他开始有些紧张,肩膀也是硬硬的。从晏便故意说些让他不要哭鼻子的话,他哼哼两句,便让从晏推得再高些。
他第一次被风这么热切地亲吻着脸庞,有些喘不过气。他甚至不敢往脚下看,黄沙的城池都很高,但都是将天朝苍白的使者悬挂在城墙之上。以前会怕,现在应该不会怕了……
“五公子,你会不会哭鼻子?”
风把他头上的草帽一下吹翻了。他额前沁出的细汗粘着碎发,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从晏,声音清亮,“只要你不松开我。”
从晏抿嘴憋着笑,双手从他的肩头滑到腰际,往后小退了一步,秋千带过来的风扬起了她的裙摆,又随着荡出去的秋千轻轻洒洒地飘。
“好。”
元帝八年春。
忺程去年住进了母妃的寝宫,跟着宫中的先生学些更加繁杂的东西。如此一来,同她见面的时候便屈指可数了。
母妃身份尊贵,却一直膝下无子。他不是个不懂感恩的家伙,母妃也经常夸他聪敏,除了对侍女们要求苛刻了点,忺程对自己这位养母并没有多大意见。
可是她好像很怕母妃。
问她缘由时,她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所幸又转过头,拔了根地上的草,虚投到前面。他看着,心里有点痒,她总是喜欢吊他胃口。
“你不说罢了,除了我,没人会听你诉说烦心事儿了。”他藏着情绪,故意撑着身子准备起身。
她刚刚拔了草的手又摸上了一侧的脸,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烦心事儿。就是吧……每次辰娘娘见着了我,总是问我一些功课。问的又是些我不懂的,自然便答不上来。这一来二去,我便生出了自卑之心。”
他好像又更了解了她一点。比如说,喜欢在纸上涂涂画画;比如说,功课算不得太好;比如说,她唱歌真的很好听,却从没在人前唱过。其实他听见过,只是她不知道。
他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她,其实母妃很喜欢她,所以只会问她功课。她与他不同,她只是往那儿一站,便招很多人喜欢。
就算他说了,她也是不会信的。他说什么她都不信。
他总是比她先一步知道,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先一步将她身边维持一个样子。
二哥最近一直向忺程打听她的消息。他不会不懂,二哥是看上她了,正在从他这里寻个机会探知她的心意。
他的从晏,绝不可能作人妾,即使是皇子也不行。
人人只当忺程和她只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她是姐姐,而他是弟弟。二哥也这么以为。
忺程心中思量了一番,将笔搁置在砚台边上,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佯装成思索的模样。忽而,他抬起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冲着二哥嘻嘻笑:
“二哥,这样吧,等我把功课做完了,我便替你去问问从晏姐姐的心意。”
接下来的几天,他更加有了借口往她那里跑。该如何还是如何,一句也没提到他的二哥。
第三日,二公子把他拦下,破为不好意思地问他可探得一二心意。
忺程一拍脑袋,拔腿便往寝宫跑,他在自家院子的树旁拿过一个陶罐,口上说着:
“二哥,从晏姐姐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这个罐子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你看了自然会懂。想必里面装着的,是从晏姐姐的心爱之物。”
二公子喜出望外,连忙结果罐子就要打开看,忺程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可惜没看见。
二公子打开罐子的同时,脸色突然变得发青,很难看。手上一松,罐子“哐当”一声碎在脚边,几只蛤蟆腾空而起,一只正好扑在二公子的脚上。
自那以后,二公子见了从晏便直躲。她难堪极了,忙问他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她已经十四岁了,自己这几年飞快地长个儿,还是比她矮半个头。
她微微低低头,将脸凑过来。
忺程现在不敢直视她了,许是慢慢生出了“男女有别”之心吧?
他替她拂去眼下沾落的睫毛,没有立马扔,而是在两指之间反复搓捻。
很奇怪的感觉。
再过几月便是他的十岁生辰,母妃说要大办,他都随意,只不过她一定要来。
人家都说,生辰就是来自别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他很想知道她的惊喜会是什么,虽然每年的生日总是要自己提醒她,他突然又害怕如果自己这次没提醒,她真的忘了该怎么办。
在生辰前十五天,她对自己说她明日要回家一趟,孙大人外出意外摔到了手臂。
他让她别担心,孙大人会没事的。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最终还是松口。他看见了她眼眶里闪着光,他很想抱一下她。就在他还在思索该以何种姿势的时候,她突然出声了:
“五公子,你的十岁生辰我怕是赶不上了……生辰快乐。”
她走得很急,他瞬间明白了,生辰真的是来自别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他开心不起来。
她出宫的那十五天,他几乎闭门不出,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可能自己本来就不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姑姑们见他这个样子,便打趣道:“公子这么喜欢从晏姑娘,若是姑娘有一天不再回来了,公子只怕是要伤心哩。”
他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这是何意?从晏姐姐为何不会再回来?”
“从晏姑娘不是公主,只是寄养在宫中,加上这姑娘也不懂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出路,出宫是迟早的事儿。从晏姑娘再过几年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吧?快了……”
他不说话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只是回家而已,若是她想回来看看,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她会愿意回来看看……自己吗?
真到了生辰那天,他的兴致反而不高了。
他看着时辰越来越晚,他心底没来得慌了起来。他怕她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她终于赶上了他生辰的最后一个尾巴。
她在席间无声地对他说:“时间急,来不及给你捎礼物,下次补上。”
他没回应,只是把目光挪开,藏着掖着笑起来。
生辰,是来自她失而复得的“惊喜”。
元帝十一年冬,距离从晏出宫已有两年。
在宫中生活了多年,回到家原以为会不习惯,不曾想到,只消数日,从晏便彻底适应了府中的生活。
回来后的三个月内,她已经快想不来教导过自己功课的先生和姑姑。半年后,宫中那些会赏甜甜蜜饯的娘娘也分辨不清她们的容貌。一年后,再没收到过蝶衣的来信。有时从晏也会想,忘不了一个人可能真的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久。
第二年,她还是没能忘记忺程。
很好……那就再等第二个第二年。
从晏对他的感觉说不上来,明明自己是姐姐,可方方面面他却要显得比自己更加成熟稳重。当他在说出那句“能不能不要出宫”的话之后,她才幡然醒悟——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如何好,只要五公子一句话,说不定自己真的就走不了了。
为了安抚他,从晏在离宫前特地送了他一只小猫,花色的猫,绒绒的毛,抱在怀里很舒服。
没想到他直接面无表情地把小猫又塞回自己怀里。他说他不要。是啊,要了就说明她用一只猫换走了他的从晏。
从晏还是耐着性子柔声道:“五公子,其实它不是一只小猫……它是一只小狮子。它多好啊,不仅可以陪你玩儿,还能保护你。”
他一动不动。“不需要。”
“……你懂事一点,现在圣上已经发话说我可以走了。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好么?”
“你一定要这么开心地走?”
从晏当然一定要走。皇宫是忺程的家,不是她的家。“是。”
“好。”他抱着小猫走了。从晏离开了,这宫里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小猫很听话,一点也不像她。
她骗了他。小猫不会再陪他玩儿,也不会保护他。它死在了醉酒的孔大人的脚下。
忺程多想和她说“小狮子没了,你回来吧。”可是不能,也没有。
他没能等来她的任何消息。他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或许,是自己对这段关系抱有太大的期望了。
可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元帝十二年秋。
等再过几个月过了年,从晏便十九岁了。爹爹说再不嫁都成黄花大闺女了。
马上就要十九岁了么?真快。
爹爹问她中意哪种类型的男子,要帮她好生留意着。
从晏说都还好,实在要提要求的话,那就好看一点儿的吧。
爹爹又问,总要有个参照物吧?比如说不能输给了谁?
从晏顿了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能输给谁?她认识的众多人中,就属忺程长得漂亮,若要比他还要更胜一筹的恐怕一时半会儿不知往哪找,退而求其次吧,比他差的人多了去了。
“只要别缺胳膊少腿儿的。”
……
忺程在宫中便听说了孙大人为从晏议亲一事。就如同当年整蛊了一番二哥一样,现在他心里的滋味儿和当年一模一样。
已有三年未见,原以为模糊了她的音容笑貌,顺便可以把执念也淡去的。
他好像中了一种毒,一种随着年龄增长越压抑就越强烈的毒。
他其实偷偷跑出来一次过,只不过没能见着她。从晏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什么季节盛开的都有。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终还是把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塞到了窗户底下。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从晏至今为止也不知道。
前来孙府提亲的人倒是不少,却没有一个从晏颇有好感。
爹爹宽慰她再等等,总要往好的挑。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圣上的一句话:“从晏品性纯良,自有爱慕之人,朕可替你们做主。”
从晏怎会不知,圣上若要给自己赐婚,一定是宫中之人。她千辛万苦要出宫是为了什么?那又如何,自己再怎么挣扎逃脱,依然还是身处这盘棋局之中。
圣上要把自己拿去巩固那位皇子的地位?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她能说自己谁也不想嫁么?宫中数年,同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的二公子憨厚,却被皇子妃拿捏得死死的;三公子精明能干,却一毛不拔。
宫中传来消息,是三公子……
从晏病了,日日忧思,看起来竟消瘦了几分。一月后才渐渐转好。
再见到忺程已是两月后。原来记忆也是会骗人的,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比她印象中高大了许多,也严肃了许多。
他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三公子。如果不想,那就跟他走一趟。
她答应了。
马车连夜赶往皇宫,天空将鱼肚白时,他们见到了圣上。
忺程拉着她,跪在殿上。他说他俩早已情投意合,请求圣上恩准。
他在赌,赌从晏对他的情意,赌他们的一个未来。
圣上沉声质问从晏,他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承蒙圣上多年以来对从晏的厚爱,从晏愚钝,表现并不算得好。可欺君乃是大罪,从晏怎会不知?正如五公子所言,望圣上恩准。”
忺程藏在袖中的手不觉颤了一下。这回该轮到自己问自己这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了。
如他们所愿,两年后成婚。
真好,他的从晏没有受委屈作妾,她是他光明正大的妻。
元帝十四年三月初九,五公子娶妻,是孙家的小姐。
从晏从来没有想到他竟会沾酒,她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把糖放到他嘴边,他就会看着你乖乖张嘴的小孩儿。
忺程撩起衣摆,挨着她坐到榻上,又撩起她面前的细珠,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我与你不同,我了解你比了解自己还要多。”
从晏不会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她会紧张,连指甲也在无声地扣着塌边垂着的细软。
忺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仔细地把糖纸剥开,将糖粒放到她嘴边。
“你给我唱首歌吧?”
从晏终于在这场梦里醒过来了。梦醒之后,她还是在宫里,她还是得学很多繁琐的礼节,她逃不出去的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家。但是没有关系,他是真的,以后也会是真的,是因为他,自己才有了家。
元帝十五年,黄沙一带发生暴乱,天朝派兵镇压,未果。
宫中谣言四起,皆称五公子是黄沙之后,黄沙叛民此举,恐是要与五公子里应外合打击天朝。
从晏问他要不要紧,他摇摇头,说是公道自在人心。
几日后,辰娘娘派人知会从晏说,他被圣上喊去议会已有三个时辰。黄沙的局势愈发严峻。
深秋的雨最是清冷。从晏拉住总管公公,问里面可是出了什么事,公公无奈地抽出袖子,说他也不知道。如今没人知道圣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晏淡淡地往后推了几步,整个身子便置于雨中。只消片刻,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
她直直地跪在雨中,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雨滴流挂在睫毛上,刺激得她无法一直睁开眼。
从晏想着,自己跪在雨里,确实是很傻。若是忺程真有什么不济,自己冒死闯进屋也比现在这般要强。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旁边一个人,看着却不像是齐儿,正欲仔细看时,却又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忺程坐在塌边,拧着毛巾。从晏哑着嗓子开口:“齐儿她们呢?”
他转过身,替她擦了擦脸,淡淡地说道:“下去领罚了。”
从晏勉强撑起一点身子,嗓子难受得厉害,看了看身下,带着确认的语气,“你帮我换的。”
“嗯。还冷不冷?”说着,便要将手伸进来探探体温。
她还能说什么,他现在很生气。
他的手迅速握了握被子里她的手,是凉的。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从晏乖巧地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的身子是热的。从晏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悄悄钻到他的怀里,却又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
“这样会不会把病气传染给你?”
……忺程干脆环住了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现在好点了没?”
从晏缠住了他,将脸贴着他的胸膛,“嗯。”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忺程这么会照顾人。这场病将近两个月才好,太医说之后也得好生调养着,年轻时还好,等到年纪再大一点,若是留下什么后遗症,可就来不及了。
病转好了,忺程也要领兵去黄沙了。从晏才知道,这是圣上下的一步棋。
到后来,从晏回想起过往,也曾犹豫过,若是圣上不曾指派他去黄沙,他或许还是自己的那个忺程。
可是很多东西早就注定好了,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他今后肩上的担当。这些,他无一能罢免。
元帝十六年,五皇子忺程在关塞要地击溃一支黄沙叛军,圣上大喜。
同年,忺程误中敌军伏击,杀出重围,伤情未卜。
十八年,朝中军队乘胜追击,一鼓作气,俘虏下黄沙最大国的首领。黄沙各小国陆续派出使者愿向天朝示好。
同年,五皇子带领军队班师回朝。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圣上近年来身体已不大好,五皇子是众望所归。
从晏亲自下厨,尝试了各种法子给他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侍女问她需不需要再拿去热一遍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回过神,淡淡笑着说再等等吧,热多了便没有口感了。
相遇太早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贪心了。总是贪心地想与他一起经历很多年,想见证他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时刻,总是想着陪他长大、变老,从此生命中只剩下彼此。
可是她发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错过着他很多时光。那些时光,可怕得让自己心慌。他慢慢蜕变的那些年,自己慢慢青春不再的那些年。
再一次重逢之后,她见到的是更加坚毅魅力的他,而他却错过了自己最美的青春,见到的后又只能想起什么呢?
他黑了好多,长了胡子,看起来却让他五官更加硬朗。他真的成长很多,从晏很悲哀地发现,他们俩坐在一起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其实忺程只是想多看她几眼。
最终还是从晏打断了这无声地场面。
“我让人再拿下去热一热……怕热好了你还是没回来,就想着……”
忺程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转而慢慢移到掌心,和她交缠住,十指相扣。
她的手掌还是小小的、软软的,只是比以前更凉了。
“不用了。也没有太冷,我又不是吃不惯……”
话音未落,忺程牵着的那只手,被身子牵引着微微颤抖起来。他的从晏哭了。
他皱了皱眉,将从晏扯进自己怀里,贴近她的耳朵,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嘴里含糊不清,良久,他才听清,她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的从晏还在,他的从晏还是在乎着自己。只是这样,他就满足了……
元帝十九年夏,圣上驾崩,传位于五皇子。自此称“顺帝元年”。
他方方面面都处理得很好,只一件,被朝臣们落了口舌——孙皇后七年未有所出,皇嗣血脉稀薄,长此以往,恐动摇国之根本。
这些道理从晏哪里会不知,可哪有这么容易。即使只是悄悄问太医,太医也只是嘱咐一句“这事儿急不得,娘娘还是先把身体养好。”
忺程说:“你喜清净,后宫的事过两年再看,哪有人刚做上皇帝就想着会不会断后的问题。”
从晏连忙捂住他的嘴,他净爱说些不吉利的话。
皇帝为皇后将要虚设后宫两年的话很快便传到太后耳边,她同从晏讲了许多,主要也是教授从晏如何做个能为皇帝分忧的皇后。
很多时候,人的行为是要根据身份来做的,既然身份已经转化,就不能总想着去以前的事。
从晏不会不懂。选妃的日子定在来年初春。
忺程问她,就不能再等两年么?
从晏笑了,走近去,抚摸上他的脸庞,贪恋地说:“除了你,再没有人愿意等我了。”
顺帝二年春。
圣上选妃并不是件很复杂的事,最正式的场合,也不过是将年龄符合、愿意进宫的一些朝臣之女召到宫里,在面前过两眼便能确定下来。
他基本上没有抬头看过一眼,内侍宣告一声,他便要问她:
“皇后认为如何?”
她只是保持端坐,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回应道:“商妹妹品行端正,落落大方,甚好。”
他仿佛只是随口答道:“那便留下皇后刚刚所说的几个。”
他下旨说,各宫娘娘若无要事,每日得来她的长安宫请安。连太后都不曾有的礼遇。
忺程说,自己就是担心她的性子太柔,有心之人会欺到她头上去。
哪里会欺负自己,她不会看不出来,他留下的,都不是些好事的主。
从晏记得,往常的春天,总要等到彻底回暖之后才会恢复生机。而今年初春,宫中早早地一副含苞待放的大好春色。
宫里的老人都说,是祥瑞之兆。
三月过后,他唯一临幸的昕娘娘坏了身子,还不足一月。
从晏知道后一时竟不知该给出何种反应。他的第一个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她终归该是欢喜的。
从晏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赶过去,因为赶得急,里面大多都是他吩咐下去太医给自己备着的。
她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肚子,平平坦坦的,同旁人看起来并无差别。
“皇后娘娘,还不到一个月呢。”
从晏天黑回到宫中时,看到的却是他一人静默地坐在餐桌前的侧影。对面摆了一双碗筷,自己却还未动过。
他的习惯,晚膳一定要在她的宫中用,同她。
从晏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昕妹妹的那番话。
“姐姐……皇后娘娘,我能这么叫您么?说实话,进宫前我也曾抱有幻想的。世上没有那个年轻女子不会第一眼便被圣上迷住,我也不例外。可是我渐渐明白了,永远不要高估了帝王的情感。他们都说我是幸运的,其实您才是最幸运的那个。我除了那晚,便没再见过圣上。这个孩子,圣上也只是派人过来关照了一句 有什么想用的、想玩儿的尽管说 。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知道此刻我最应该做的不是躺在这里继续做我的美梦,所以姐姐,妹妹不会想用这个孩子去贪婪一些本该不属于我的东西,求姐姐保全……”
她走过去,淘了淘手,走过去给他盛了一碗汤。
“还好,汤还没凉。”
他将手从膝盖上移开,抬眼看着她,“你肠胃不好,生病了该怪谁?”
“我刚刚去看昕妹妹了。平平坦坦的小腹,还真是神奇。”从晏把汤递过去。
“嗯。”忺程淡淡喝了一口汤。
“多时间多去陪陪她吧,她宫中的晚膳并不比我这里的差。”
“……从晏,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她真的听过太多遍了。明明却是他陪着自己的时间最多,明明她才是最有机会作母亲的那个。可是都没有。
忺程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加了块儿肉到她碗里,“你若是喜欢小孩儿,可以寄养在你宫里。喊你母后。只要你开心,只要你不会再把我往外推。从晏,我更在乎的是你。”
顺帝四年,孙皇后诞下三皇子,圣上大悦,特赦天下。赐名“印赫”。
忺程很喜欢小印赫,他的眉眼像极了他的从晏,软软的糯糯的,用手指逗逗他,他立刻用小手抓着忺程的手指,咯咯笑。
忺程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延续,是属于他和从晏的。
他早已不记得因自己异于常人的容貌,受了多少冷眼相待。他的从晏从来不会计较,她总是像一阵燥热之际的微风,无限的包容你。
他从来就不愿承认作为一名帝王的精力是无限的。他的精力有限到除了守护这个国,剩下的只有她。他的生命短暂到只能陪他和从晏的孩子走一段路。若是生命有限,为什么不可以让他的儿子独自走的是一条阳关大道呢?
有时候他看着这宫里的人,唯唯诺诺的姿态、虚情假意的快乐,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从出生起便注定了今后要走的路。
在自己父皇临终前,握住了他的手,那样费力、颤抖,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最后用尽全力证明生命痕迹的脉搏,仿佛嘶吼。父皇说自己此生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未曾亲眼看到黄沙一带民生各有所乐的场面,自己留下的遗憾,只有他可以完成。
这是父皇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他为数不多的情感,他好像终于能够回想起自己早逝母亲的音容笑貌。
在还没遇到从晏前,他整天想着的,是如何在这宫里健康地生活下去。他是个敏感自卑的人,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他会选择默默退出阳光聚集的视野中。他喜欢雨天。
后来从晏把一抹阳光带到了他的生活中,就像尝到了一颗糖的甜味儿,就会想着第二颗糖。他承认自己贪心了。他不仅想要自己平安,顺便了捎带上了他的从晏。
他一直便知道从晏不喜欢这皇宫,他也一样。他就一直在等啊等啊,等着有一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从晏带出宫,他想和她去黄沙,他的故乡。
他一直在辜负着从晏。他挽着她登基那天,站在大殿之上,俯瞰着满朝文武百官,她突然看着自己就笑了:
“忺程,你看,这皇宫终究是把我们困住了。”
从晏愈发稳重,连太后也夸赞她会是一个好皇后。
他一直都明白,除了从晏,这宫中再没有会真心待他。他的心很小,再装不下第二个人。
既然宫中那些娘娘总是带着“目的”进来,他不会亏待她们,给予她们最好的生活,给予她们家族庇护和富贵。
但是绝不能再贪心了。
顺帝十年,小印赫有了自己的妹妹,和哥哥不同,她爱哭、也更闹腾。
她像一只闪耀着墨绿宝石色一般的蝴蝶,只是短暂地在她的家人心尖上停留了一下。
忺程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变老的?
大概是他和从晏的女儿三岁半夭折后的一次,他发现从晏经常一个人坐在镜子面前发呆,最后用手扒拉出耳边的一根白发,扯掉。
自己三十岁,而从晏已经三十四岁。她总是走在自己前面,那他就以别人成长的几倍速追上她。
他将从晏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满头青丝倾泻而下,就像以前自己便很想做却始终没能做的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俩面对面还能说不尽的话已经没了。
他替从晏梳理着鬓角到脑后的头发,一下,一下,很认真。
从晏稍微转了个身,便直直地对上他的眼。
“你更喜欢印赫,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糖糖人小鬼大,却又极怕疼,稍微磕着碰着了就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每次哭着哭着就要问我,为什么父皇更喜欢哥哥呢?我实在被她吵得没办法,我便安慰她:不是父皇更喜欢哥哥,父皇也喜欢我们糖糖呀,只是糖糖调皮,父皇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表扬你。几天之后她和我说她懂了,她说哥哥能做的事,她也要学。”
忺程缠着从晏一缕头发的手指猛地顿住,心底的那些苦楚好像都顺着发丝钻进他的指尖,再随着流淌的血液涌入心里。
“如果那时,我没有在她学会走之前,就赶着她学会跑……她能不能再多陪我几年,起码……不要在她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让我们再好好补偿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是被我们义无反顾爱着的时候,开开心心地走不好吗?”
从晏的手突然抚上了他的脸庞。
“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就和你这么像呢?眼睛……还有下巴,都像极了你……我那时候一直在想,你政务繁忙的时候,你没办法陪我的时候,我还有她,看着她,就好像你真的在一样。忺程……你不知道,我真的好爱她……”
从晏说完,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压抑着,却又那么真实的涩和苦。
他好像没办法说出口了。无论是对从晏,还是那个扎着小辫儿,眼睛闪闪亮亮地拉着他要给他唱歌的女儿,那个比印赫更想黏他,却也更怕他的女儿。那句“我爱你”,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十三是在从晏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送过来的。刚刚断奶,哭闹时抓着谁的手指还是会送到嘴里。
十三是宫中那场变故后,迟了几年的孩子。太后找来的道士说,“八”到“十二”这五个数字都不太好。从晏的女儿,刚好是他的第八个孩子。
忺程说“他母亲身子不好,便放在你宫里养着。”
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在看到十三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十三长得格外像自己八年前早夭了的女儿,或者说,是像他,比任何一个人。只是……八年了,时间已经长到把那个她原本以为不会愈合的伤疤结了痂。
她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记着,记得比自己还清楚。
她高估了自己对这份感情的执着,却低估了他。
商娘哭着跑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的准备。可是商娘只是用帕子把挂在眼角的泪揩拭,她说,十三跟着自己没什么前途,倒不如从晏能护他一世周全。
从晏答应了,也心软了。她对外宣称自己最近迷恋上了刺绣,便经常召商娘到自己宫里来。到后来,商娘不再方便走往,她便干脆默许十三经常往自己生母的住所里跑。
还好,她还有印赫。
那孩子做什么事都机灵,又不爱闹事,仗着忺程疼他,他常常跟着朝中新上任的太傅往宫外跑,说是见识见识世面。
印赫在文学上显露出极高的天赋,可他的父皇却总想着让他走更宽广的路。
印赫十五岁时从宫外带回来一本诗集,里面是他亲手誊写的一首首诗。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上面的作品几乎全都出自一人之手。她虽不太懂些诗词韵律,但其中的清秀淡雅之意,她很喜欢。
前面一半的诗歌,印赫都在一旁作了批注,再往后翻,便不得见了。
印赫说:总不能逼着人家一定要听取自己的想法,再说了,或许人家也看不上。她说这是对文学的尊重。
从晏好像懂了,她的儿子好像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她并没有多问,只是笑着让印赫自己做主。
几年后,宫里又来了位昭娘娘,听说是忺程特意选进宫的。她才十七岁。
从晏对她父亲的印象并不怎么好,闲时总能听爹爹讲起在朝中只手遮天的孔大人。更主要的,从晏知道是他把自己送给忺程的小猫酒后失态踩死了。那时的从晏总是等着忺程寄来的半分委屈,她才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说服自己再去见他一面。他们总是默默地替对方背负下一切。
孔大人迟了那么多年的道歉,从晏不会再想要了。
昭昭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姑娘。
她见了谁,永远都是一副大方得体的模样,那么熟练,让人根本想象不了她才只有十八岁。有时候看着她,从晏突然就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世界中不曾出现忺程的自己。她只不过是没有自己这么幸运,她的眼神便是孤独的。如果不是忺程,自己也是被困在宫里,嘴上永远带着拒人千里的笑,然后孤独地活下去。
从晏有时看着昭昭乖巧地站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捏肩的模样,突然又想起了她的女儿。若是没有那场病,长到现在,说不定也和昭昭一般大了。只不过,或许还要更调皮一点。想让她替自己捏背,她定会先从自己这里讨些赏赐才行。
昭昭看着自己的样子,也像是再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能早一点问清楚印赫欢喜的是哪位姑娘……
从晏算不得聪明,别人一看便了然的事情,她总得多费些功夫。等到知道之后,好像又晚了一点。
从晏问十三最近怎么往他母妃那儿跑得这么勤。十三故作神秘地告诉她:“三哥说昭娘娘一个人在宫中闷得慌,她又不爱同其他人谈笑,便让我没事儿的时候多往那边走走。要是表现得好,三哥还会给我奖励呢!”
她早应该看出来的。在印赫听到自己说“宫里新来的娘娘是孔家的三妹”,有一瞬间失神的时候;在她随手捡回被他遗留在合欢树底下那本诗集的时候;在忺程要给他婚配,他却说出“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候。从晏没想过会是她。
后来印赫被送去黄沙镇守,一年中见面的次数更少了。就像当年的忺程一样,从晏总是在错过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那段成长。
她还记得,印赫一次出发前,同将士们喝了点庆功酒,回来时却醉了。他的酒品一向很好,比她和忺程的还要好。
她一时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在装醉。
那天他拉着自己母亲的手零零碎碎地讲了很多话。他同从晏讲起了黄沙日暮时分的天空,紫霞万里。他还说……那么美的晚霞,总是一个人看怪可惜的。
夏夜的蝉鸣聒噪,一个人的时候听着总是心烦。从晏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眼角滑落的泪。印赫用手背一把将欲落的泪抹去,手臂搁在眼睛上。
后来,他说了一句话让从晏记了很久很久。他说:“她想要的爱是尊重,可我的爱却是压抑又隐忍。钻到骨子的那种,想起来是会痛的……”
再后来,昭昭怀了身子,原本计划回宫半月的印赫匆匆逗留了三日便回黄沙了。
走之前,他跪在从晏面前,沉默了很久,他才说:
“母亲,您和父亲从小便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我一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小妹还在的时候,我的责任是要守着她往后余生欢欢欣欣地长大。可是我没有做到……前日我看见……昭娘娘,突然便想到了小妹,昭娘娘的孩子若是健健康康地成长,想来也会和小妹一般惹人疼。所以母亲……我去担当我的责任,昭娘娘那份遗憾……母亲替我好好守着……”
印赫出皇宫时,往后面看了一眼。他以前从来不觉得原来皇宫的城墙那么高,只要把门一关上,任何东西也出不来了。
他的父皇,他心目中威严高大的那个男人。在他小时候总是容易被他身边所有的光辉灿烂吸引去,等到长大了,却一眼看穿了他身后堆满的疲惫和无奈。
世间所有的人都以为圣上对付孔家只是因为孔大人失脚踩死了圣上幼时养的一只猫。只有忺程自己知道,他是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儿子。印赫性子只有四分像他,印赫心善,却是作为帝王最避讳的东西。他很早就看出了孔家的野心,孔家要的,不止现在这么多。孔昭虽是可怜,但她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会把她送进宫,不是他,便是他的儿子印赫。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印赫对孔昭的感情。等到知道了,却晚了。
印赫与忺程打了个赌。印赫说他会亲手把黄沙剩下的领土收复回来,但是不会走他们替他铺好的路。
绕来绕去,好像又只剩下他和从晏了。
落川急匆匆地告诉从晏昭昭难产的时候,从晏手中握着的茶杯一下没握住,摔到地上整个都碎了。
是个没能见到这世界光的女孩儿。她对印赫失了信。
她好像总是眼睁睁看着宫中一个个女孩儿失去眼里的光彩,就像窗外的梨花开了又谢,周而复始,她们也一样。
昭昭的贴身侍女跪在塌边哭着求自己,求自己救救昭昭。
从晏守着昭昭守了一夜,她总是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说着话。她喊得最多的是“娘亲”,一边哭一边喊,却舍不得醒过来。
从晏伸出手去,她便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哭得更厉害了。从晏用另一只手的掌心从眉心往上轻轻抚摸了三下她的额头——这是从晏的娘教给自己驱散噩梦的办法。
好像年纪大了,便容易想起很多往事。也是这些年,从晏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那晚,她竟梦到了许久不曾梦见的女儿,她长大了些,也漂亮了些。忺程牵着她的手走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真的很像。
那晚,从晏睡得极其不安稳。女儿就安安静静趴在自己腿上,明明倦得不行了,却还在担心着女儿会不会突然又消失了。
女儿睁开眼慢慢起身的微细动作,惊醒了从晏。从晏慌得一下便哭了起来,双手胡乱地想往前面抓,却扑了个空。
“不要走……再陪陪我,再陪陪我好不好……”
女儿面对着光,忽而又转过身,“娘亲,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有人要来抓我了……在那边没人保护我,抓我的时候手腕总是很疼很疼……但过几天就好了,我又想着回来看看您。”
从晏顿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双腿一软,便瘫跪在地上,从来没有那么悲伤。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总是看着身边一个个人全都慢慢离自己而去。
哭着醒过来,看到的是忺程。他正卷起袖子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水。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不会说,他永远都是这样,醒来还可以抱抱他。
半月后,宫中给昭昭发丧。听说印赫在黄沙突然感染风寒,大病了一场。
从晏把昭昭送上马车的那天,问她想去哪?
她看了看城墙外的方向,说哪里都可以。
那就离皇宫远一点吧。远到那些所有的残忍都追不上你。
顺帝二十三年。青光殿昭娘娘病逝。太傅纪离辞官还乡。
忺程每天无论多忙,总会抽出时间陪自己。可是今天没有。
从晏提着膳食走到他殿内的时候,他正低头翻阅着一封封的书信,泛黄的纸张,已经有很多年了。
忺程见从晏过来,只是将手边的书信全都推了推,“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时辰晚了。到长安宫里用膳吧。”
从晏远远地瞥了一眼,那信封上全都写着“从晏亲启”。
她没有应答他的话,只是将盒子里的膳食摆在桌上。“我看着你吃。”
碗里很多块肉,从晏全都夹给他。忺程蹙了蹙眉,又夹回她碗里。
“你以前瘦瘦小小的,还不爱吃肉,我便天天想着如何让你可以长得强壮一点,别人才不会欺负你。我想了很多种办法,都没什么成效。后来……我出宫了。整整三年,没再见过你,再见到时,你竟长得比我还高出了一个头。那时我才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总想着把好的留给我……”
“我是个爱逃避的人。我看着昭昭,有时候会想起当年被赐婚的自己,如果不是你,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她的坚强。我的勇敢和坚强,从来都是你给我的。”
从晏看着他起身,回到身后的案上。
“从晏,我早就说过,我做什么都比你快一步。在你还从未想过会是我的时候,我已经告诉我自己,一定是你。有时候我看着自己那三年写的信,经常在想,你还是那个你,无论三年还是三十年,你都没变过。而我……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纯粹了。”
“那年我在黄沙遇到一个姑娘,经常跟在我们军队身后。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她说她只求我带她出来。她开始学着汉人的装扮,像军中其他人打听我的妻子。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了,但你们确实一点都不像。可我那时还是动心了。我那个时候一直在怀疑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不是仅仅只有在我最需要的关心和陪伴。后来我们的军队愈发壮大,沿途收留的难民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听见她对着随军的将领说,要把昨天收留下来的那个病恹恹的姑娘给放下,出关的时候带着她会是个麻烦。把她拿来和你相比,我才是多么可笑。从晏,我其实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我也会害怕,我害怕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你不再是我的从晏。”
“没有一个帝王不是自私的。每年的春天我看着新进宫的姑娘,想的不是她们进宫前的青春灿烂,而是几十年后的凋零。可这本身就是一场双方的交易。我很不愿意向你承认是我变了,可事实不会骗人。”
从晏看着他的背影,眼眶突然湿润了。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他不肯让别人知道,只会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她一直想着如何让他强大,可到头来,始终都是他在保护着这个家。
从晏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凋零,是幸福地老去。”
我终究没能带从晏回家。宫中也有晚霞,不如黄沙。
我这半生的时光都在想,要带她去到那个地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溜进日暮里,和她走过漫漫长夜,天色露白时身边依旧还是她。
——忺程
【问】:女主昭昭最后si了没呜呜呜?
【月亮】:没有!其实正文里也有暗示过,是皇后把她送出了宫,和太傅舅舅一起。
【问】:正文的坑还有哪些没填?
【月亮】:其实从番外可以看出来,印赫在昭昭进宫前就认识了她,但是昭昭好像没什么印象,这算一个坑吧?还有就是三公子印赫送给昭昭的那个长盒子里的礼物是什么?
【问】:关于称呼?皇帝和圣上?三皇子和三公子?
【月亮】:这个是我随便杜撰的,不要太当真。主要就是,圣上和三公子可以说是一种雅称。而皇帝和三皇子则是在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称呼的,比如说和黄沙对战的时候,新皇登基的时候。而正文是以孔昭的第一视角,所以使用雅称的时候会更多一点。
【问】:还是觉得皇帝好坏怎么办?
【月亮】:没事啊,本来人性就是复杂的。可能在昭昭看来皇帝是那个样子,但是在帝后篇番外里,他对皇后的深情,对其他女子来说反而成为一种伤害了吧。不过,就像他说的,这本来就是一场双方的交易。她们进宫成为他的妃子,而他相应会给她们的家族庇护。但是绝不能再贪心了。
【问】:还会有番外吗?
【月亮】:唔……可能还会有两篇番外吧?但是!听我说!绝对不会像这篇这么长了呜呜呜。大概是以阿皎的视角再讲讲昭昭和印赫之前的故事,还有就是以一个学堂孩子的视角讲讲你们要的后续?当然,我是个不爱听批评的人,比如评价“裹脚布”之类的,我可能就会停在这篇了。就……麻烦大家批评的时候温柔一点~
【问】:……暂时没了,想到再问。
最后,我想说,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你们的评论和私信我都有看的,只是因为这篇番外实在耽搁了太久,我有点不好意思回复你们哈哈哈。
中间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我悠闲地构思着这篇番外,还因为要开始作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了,就一下停更了那么久。在这里要特别感谢小晴同学,这一个星期以来几乎天天来催更,我才有了码字的动力。比心。
上一篇:如何以「皇后娘娘,皇上将贤王妃纳为妃了」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下一篇:带刘海的女生中短发型,简单时尚又好看,重新回到十八岁的少女!
最近更新汽车资讯
- 哲学沙龙
- 高原痛风临床研究
- 快播插件(SPSS无法启动因为应用程序的并行配置不正确)
- 教育部2021年工作要点:加强普通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
- 【陪你母乳喂养】 哎哟喂,没生孩子也能泌乳?
- 重组家庭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可以结婚吗
- 非现役人员生活待遇经费保障与管理探析
- 《发展心理学·从生命早期到青春期》基础理论读书笔记--结合教育动画的相关研究
- 2023届河南省郑州市(二模)高中毕业第二次质量预测语文试题及答案.docx
- 《那片星空那片海》全集剧情简介 分集剧情介绍
- 给6-15岁男孩女孩的精选主题书单(分性别,暑假必备)
- 优秀家长家庭教育经验分享5篇
- 郭洪雷:汪曾祺小说“衰年变法”考论
- 章子怡汪峰吵架原因 章子怡与汪峰吵架事件详情
- 情感故事:不回家的女人
- 道德伪善的教育学思考
- 2018级高职医学影像技术专业人才培养方案
- 以国家之名的罪恶——评德国影片《窃听风暴》
- 影视传播范文10篇
- 九天揽月一一敢峰证明四色定理之谜
- 挪威流产或人工流产后妊娠的妊娠间隔和不良妊娠结局(2008-2016 年):一项
- 好看的美剧排行榜(12部高分高质美剧推给你)
- 解放思想大讨论心得体会
- 长谈 | 内蒙古电影新浪潮:现实的结构与质感
- 美国《国家性教育标准》及其启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