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罗威纳朋友，跳街舞赢了世界冠军 只当一只狗

　　我老半天不敢相信，这样畅快的一支舞，居然是跟一只狗一起跳的。

　　

　　前言

　　震感舞、埃及手、蛇形滑步。Ta的脚步花式纷繁，每一下都踩在音乐节奏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别误会，这并不是街舞综艺节目的比赛现场，跳舞的这个Ta也并不是街舞冠军，而是一只名副其实的AI罗威纳犬。这还不够，如果它愿意，它甚至还可以侵入网络，从而掌控世界。只是，这世上有哪只狗会想要去掌控世界呢？

　　今天是国际爱狗日，戏局为大家准备了这个关于狗狗的科幻小故事。看完之后，记得也抱抱你家的小宝贝吧。

　　

　　街角有家小酒馆，那里的老板曾经是个程序员，混口饭吃的那种，在一家公司做测试做了十来年，钱没赚到头却秃了，肠胃和腰背都不舒服，索性就辞了职，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

　　小酒馆其貌不扬，统共也就五张小桌子加上一个吧台，做些随处可见的简餐以及下酒菜，味道中上。现在虽然是脑机时代，什么东西都方便得可怕，但这种家门口几步路的吃喝生意倒是没有被替代。小酒馆不算非常红火，但每天都稳定营业，做熟客生意。

　　可是今天眼看着啊，这“稳定”二字估计是悬了。

　　地上摊着一地的细碎玻璃片，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酒撒得满地都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粮食发酵味。一个嘴角淤青，额头破皮的年轻人正坐在吧台边，喘着粗气仰头猛灌威士忌，仿佛喝的是白开水。

　　要不是这个年轻人是店里的老熟客，老板早就报警了。

　　十五分钟前，一个牵着一条狗的人推门进来，走到吧台边说要一整瓶冰的伏特加，带走。“我得去后面给你拿，你稍等一下。”说完老板就往吧台后面走。

　　那人和他的狗就站在原地等，等待的间隙随意地哼了几句歌，又随意地跳了几步，那只黑白色的大狗也围着他上蹿下跳起来。或许是狗表现得不错，那人高声说道：“干得不错！053，真不错！”

　　话音刚落，正坐在吧台另一边的年轻人突然就站起来问道：“你刚才叫它什么？”

　　“噢，它叫053，是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是吧......”那人回答。

　　老板拿着酒回到吧台，看到年轻人向牵着狗的人走去，接着问道：“你们刚刚跳的是？”

　　“啊！你说这个啊，”那人心领神会，还有些得意，脚上又重复跳了几步。那脚法很奇怪，一直在画圈，是老板没有见过的舞步，跳大神似的，灵活又滑稽。最绝的是，他一跳，他牵着的狗也跟着蹦起来。“这是我们的独门暗号！”

　　然后，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那人还没跳完，年轻人一个箭步上前朝着那男人的脸就是一拳。“嘭”的一声，那人被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得连连后退，跌在地上懵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他捂着鼻子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抄起吧台边的酒瓶子，冲着年轻人的嘴巴挥去。

　　场面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那条黑白相间的狗站在一边焦躁地狂吠，两人扭打到地上，年轻人用手肘抵着那人的下巴，狗主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烈回击。

　　老板站在吧台里大声喝止，毫无作用，情急之下，他将手里的那瓶冰伏特加往地上狠狠砸去，爆发出的巨响终于让地上的两人停了下来。

　　喘着粗气的年轻人翻身骑到那人身上，揪住他的领子提着他，“你叫它053，你配叫它053吗？你去哪了？这些年你去哪了！”

　　那人猛地发力，把年轻人掀到一边，趁势站了起来。“你谁啊！哪里来的精神病！老板，下次记得在门口竖个精神病不准入内的牌子！”声音虽然依旧充满了怒意，眼睛却闪躲着不肯再停留在年轻人身上，低头用手臂擦了擦鼻子下面的血迹。

　　刚支撑着站起来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又要往那人身上招呼，老板连忙从后面拦腰抱住年轻人，使劲甩头示意那人快走。被打的人刚开始那副要狠狠教训回去的架势已然不复存在，他头也不回地迅速夺门而去，那速度好像不是离开，而是逃离。

　　等到年轻人挣脱开老板的时候，那人只剩下一个小影了。年轻人不死心地冲到门口，对着那个快速消失的背影大声怒吼——“滚！”

　　然后就是现在。

　　“汪！汪汪!”

　　刚刚那人跑得太急，猛地把门打开，出去之后又看也不看地用力把门拍上，结果连自己的狗被他拍在了门里都没发现。于是那只被主人牵来的狗，现在正无辜地缩在玻璃橱窗边上，看着店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有看不顺眼的就嚎两嗓子。

　　老板从冰柜里拿了冰块，裹成一个毛巾包，递给年轻人。“你们俩……什么深仇大恨啊？”

　　“对不住了，老板……”年轻人终于平复了心情，又往杯子里添了些酒，叹了口气，“今天的损失都算我的，我双倍赔给你，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他揉揉脑袋，羞赧地指了指满地狼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小子怎么惹着你了？”老板实在纳闷，平时多么礼貌斯文的人，怎么突然就像被点着的炮仗似的，“还有那个舞步，有什么特别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怪滑稽的......”

　　老板作势舞了两下。

　　“你当然没见过。这世上知道这舞步的，只有三个，哦不，现在只有两个人了。”可能是老板肢体不协调的样子引人发笑，那年轻人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沉重。“这事啊，说来可就长了……你是不是得开门做生意了？”

　　七点，马上就是客人盈门的时候。可是地上还到处都是玻璃渣子，撒出去的酒浸湿了地毯，更不要说角落里还趴着一只满脸无辜的大狗。

　　看着满地狼藉，老板叹了口气，转身关上店门，挂了“今日休息”的牌子，又拿来一块抹布和两把扫把。“今天就当休店，边收拾边说吧。”说着，将一把扫把递给年轻人。

　　于是，昏黄的灯光，只有两个人和一只狗的小酒馆里，年轻人开口了。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未来宝贝》的东西吗......”

　　听说过《未来宝贝》么，就是红火过好一阵子的那个虚拟宠物应用。

　　对，就是那个可以养虚拟宠物的玩意。

　　我曾经在开发它的公司工作了五年，从我大学毕业开始。

　　那家公司的名字叫宝莱，虽然它现在已经倒闭了，但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它可是所有学计算机、研究算法的学生都想去的公司。

　　那时是它诞生的第四年。短短四年，宝莱的市值就超过了五十亿。当模拟人脑的高智能AI还在实验室里猜测自己是不是人的时候，宝莱的研发团队就以人脑逆向的思路建立了宠物大脑逆向学习模型。在它们开发的《未来宝贝》虚拟世界里，虚拟宠物有着和现实世界宠物同等水平的自我意识。简单来说，只要通过脑机接口登录《未来宝贝》虚拟世界，人们就可以在里面拥有一个有个性有“大脑”的数据宠物，而在虚拟世界里面拥有一个数据宠物和在现实世界中拥有一个真实宠物的感觉相差无几，因为它们是拥有自我进化能力的AI。

　　工作面试就有四轮。我们学校那届毕业生几乎都投了简历，只有四分之一收到初面通知，杀到第二面的只有三个人，而最终，整届计算机科学专业只有我收到了最后一轮面试通知！这可让我着实风光了一把，什么程度呢？就是和我同宿舍的人和别人说起自己有个室友得到了宝莱的最终面试，都觉得格外有面子。

　　最后一轮和之前的全息线上面试不同。当时，我提早半个小时到达那里，花二十分钟在洗手间把衬衫领子上一道褶捋了几十次，才鼓起勇气敲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空旷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留着络腮胡子，头发颜色发灰，翘在左腿上的右脚以一个不急不慢的节奏晃动着。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古迪纳夫，是研发部的老大。

　　面试快结束的时候，古迪纳夫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什么业余爱好吗？

　　那是最后一轮面试，事先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道无比困难的算法题目，甚至做好了像个傻子一样待在原地完全回答不出来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这种风格的问题，一时间耳朵和脑子都有点不信任对方。

　　“跳舞，平时有空的时候，我……我偶尔跳跳舞。”

　　我说完就后悔了。说点什么不好，阅读、旅行、登山……无论哪个都比跳舞这个答案更高端吧，反正也没人去查验。但面对这个不在预料之内的问题，我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实话。

　　古迪纳夫听了之后没说什么，点点头不置可否。我揣着失落的心离开，心想大概没戏了。

　　结果第二周，我就收到了录取通知。

　　宝莱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所在的研发部门是整个公司的灵魂所在。从部门老大到我周围的同事，每天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天才一样的人。随便走过一个办公位，以为座位上的人在发呆，他可能在脑内练神功；有的人看上去眉头紧锁，在认真工作，结果他在研究狗血剧里面的逻辑错误。这一群高学历高智商的人，里面有一半“神经病”。我一个普通学校的应届毕业生身在其中，总有些无所适从。

　　有一晚，我正加班，整个研发部都走光了，剩下我还在和一组代码搏斗，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香极了的味道。被我忽略良久的肚子一下子被唤醒了，一瞬间，胃酸疯狂分泌，“咕噜咕噜”吵着耳朵。

　　我循着幽暗的灯光走到一间开着门的操作室。研发部的老大，古迪纳夫，正坐在生物仓里悠然吃着泡面，完全无视那个生物仓外侧贴着的标志——禁止吃喝。

　　鼻子之间萦绕着老坛酸菜的味道，啊，多么复古的诱惑。

　　“嘿！小子，饿么？”古迪纳夫转手扔了一桶泡面给我。

　　堪堪接住向我砸来的泡面，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带着“赏赐”识相离开。就在那个当口，他又开口道：“热水在角落茶几上，自己泡一下。”

　　关于古迪纳夫的传说，我听过不少。很多并不是我自己有意打听，实在是因为他在研发部门完全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江湖里到处流传着他的故事。据说他十五岁读博，博士期间发在期刊上的论文研究课题，在他毕业之际就被投入到了商业领域研发。毕业一年之后，他的项目直接被资本以天价收购，19岁直接实现财富自由。从那之后，他每四年换一个领域“打工”，而每家他进过的公司后来都会成为那个领域的龙头老大。简单来说——此非凡人。

　　那个夜晚，我就和那位“天神”古迪纳夫，坐在两个并排的生物仓里，吃着绝不允许出现在生物仓周围的泡面，看完了整个“记忆接泊”过程的演示。

　　这个“记忆接泊”是真正将这个公司推向下一个阶段的技术，它可以将虚拟世界里的宠物数据植入到现实世界的宠物大脑记忆中枢里。就此，在虚拟世界拥有一只宠物，和虚拟宠物相处磨合，用户通过“主人”考核，凭借合格证在现实世界的宠物中心购买宠物，然后通过《未来宝贝》提供的“记忆接泊”服务，将虚拟宠物的记忆植入到真实宠物的记忆中枢。这样一来，用户在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拥有的就是“同一只”宠物了。《未来宝贝》的业务被完美嵌入整个宠物买卖的过程中，如此构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这个公司在C轮融资之后，就花大量资金将宠物中心拉拢到网络中，很快，它们就做到了让宠物中心只向持有《未来宝贝》考核合格证的客人售卖真实的小猫小狗。这样提高买卖门槛，降低实体伤害的做法，非常有效地遏止了激情购买宠物然后随意抛弃的状况。因为这个，创始人登上过著名刊物的封面，还得到过丽兹奖，那可是专门颁发给贡献巨大的社会活动家的奖项。

　　那晚之后不久，我就被领到医疗处做体检，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之后，似乎没什么问题，回来后便收到了调令。邮件上说，我的身体完全能够负荷八小时以上的脑机连接工作，于是把我从我所在的数据分析小组，调到了测试小组。

　　当时这个团队将目光放在了社群的方向上。只有主人和宠物之间互动还不够，要让宠物带着主人玩起来，最后主人们一起玩，形成一个拟生活化的社交娱乐平台，而这些娱乐功能自然都需要一些我这样的内部人员来做测试反馈。

　　于是我注册了一个用户名叫做“薛定谔”的玩家账号，注明期待状态：认养。

　　每个新用户进入《未来宝贝》时都要选择期待状态，就和社交网络上那些“单身”、“恋爱中”、“求勾搭”类似的状态。系统会根据这个给用户安排不同的体验。而认养，就是“希望认养已存在的宠物”的意思。

　　和现实世界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善始善终，最后通过考试，将自己的虚拟宠物接泊到现实中。早期的设置里，超过一段时间没有与主人互动的数据宠物会被删除。后来在古迪纳夫的提议下，《未来宝贝》多了一个认养版块，模拟的是现实世界里的宠物福利院。当用户的期待状态为“认养”时，在虚拟世界遇上待养宠物的概率便会大大提高。

　　我就是这样，见到了053。

　　

　　把地上的玻璃渣子扫干净后，老板回到吧台边，指着角落里那只正专心致志啃着鸡翅的狗。

　　“053？就是这只？”

　　那个年轻人摇头，“这只是边牧。《未来宝贝》里面那只053，是一只罗威纳犬。”

　　老板并没有关注过宠物，不甚了解。似乎察觉到老板的茫然，年轻人搜了一张罗威纳犬的图，空投到了对方的视野左上方。那是一种以黑色为主色调，下巴眼睛以及下肢处泛着黄棕的狗，长得很有气势，浑身上下透露着“不好惹”的气质。

　　“它适合那种，喜欢这种神气狗的人，看家护院肯定是一把好手。”老板的表情诉说了罗威纳并非他的取向。

　　“053是最经典的罗威纳长相。”

　　老板眨了眨眼，关闭了那张图，转头问道：“它也在认养列表里？”

　　“不，它不在。”年轻人摇头，“它要是在列表里，就好了......”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053时的场景。

　　当时，它在一条无人的街道旁，对着一家店的玻璃橱窗，跟着音乐跳舞。我就在串联这条大路的小巷口。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离奇，一只狗怎么跳舞，顶多蹦跶两下吧。但相信我，只要亲眼看到，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那是一首复古雷鬼风歌曲，前八个小节，053还只是摆动尾巴，从第九个小节开始，它的左前腿突然向后撤，头低下又抬起，牵动着腰和屁股，做个了标准的波浪动作，然后右后腿领着全身蹦了起来，侧身落地，紧接着一个滑步转身。

　　我惊得停在原地，怕发出任何动静打扰到它，也不舍得转身离开。

　　周围没有人，只有它和橱窗倒影里的它自己。它连续倒退，倒退的脚步花式纷繁，每一下都踩在音乐节奏上，看得我眼花缭乱。

　　它跳得……不可思议地好，不仅好，还极有感染力。我看着看着，居然也有些心痒，脚下不知不觉地开始跟着节奏轻轻动了起来。好久没跳舞了，这时候如果能畅快地跳一场，那该多好！

　　脚比脑子快，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跳了起来，053也发现了我。

　　趁着过渡小节，我跳着一套螃蟹步滑到053身边，和它并排站在橱窗前时，我这才发现，面前是一家炸鸡店。里面有许多主人带着自己的猫狗，享用着食物。但身为研发部门的人，我知道这不过就是些味觉的模拟数据罢了，甚至因为技术问题，模拟得并不够完美。

　　四个小节的独舞，在最后一个高潮部分到来之前，053加入了我。那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橱窗倒影里的我们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样，默契十足地迈着类似的步子，前后前后，左右左右，滑步，Wave，连紧接着一个Isolation动作（街舞动作）都一样。

　　最后是个定格，我做出了经典的叉腰捂帽子的太空步动作。053做了个难度极大的单腿原地旋转三周，精准地面朝我坐定，一个重重的点头伴随着最后一个音，一起落下！

　　精彩！

　　很久没有那么畅快了，我老半天不敢相信，这样畅快的一支舞居然是跟一只狗一起跳的。

　　终于，我从结束姿势上抬起头来，主动和它打起招呼。

　　“你好，我叫薛定谔。”

　　在《未来宝贝》里，宠物AI的进化顶点被限制在真实宠物的最优水平以内，唯一一个被容许的突破点便是语言。为了方便主人了解自己的宠物，这里的宠物拥有低水平的语言能力，但通常只是简单的自我介绍，打招呼，或者表达需求——饿了、渴了、想念、沮丧、高兴这之类的。

　　但053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嗨，薛定谔。你想吃炸鸡吗？”

　　“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即使它刚刚跳了令我惊叹的舞，我也没有想到，它会认真地望着橱窗，问我想不想吃炸鸡。机器学习小组难道把AI自我进化的限制点提高了吗？

　　“啊……可以啊。”我最终这么回答。

　　于是它走到门口，示意我推门。

　　菜单很简单，053却看得很认真。

　　“我要那种有无骨鸡肉条的套餐，别的你选吧。”

　　我看了一圈，最后选了汉堡套餐，里面的宠物配餐是无骨鸡肉条。可还没等我确认买单界面上的金额，取餐处的喇叭里立刻响起了它的名字。

　　“053，取餐！”

　　神了，我明明还没付钱啊！

　　053朝着取餐处冲我点点头，回身走向了角落里的空位。

　　端着餐食走到053对面，我忍不住问它，“刚刚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用付钱吗？”

　　053嘴里嚼着肉，看了我一眼，没顾上回答。

　　它站在特制的宠物凳上，叼着一块鸡条，正吃得非常专注。我看着它，恍然发觉自己直到这一秒才在它身上察觉到一丝狗的气息。之前的舞蹈，到后来的炸鸡提议，它游刃有余得远超出寻常一只狗可以有的水平。

　　终于，它盘里的鸡柳被它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个干净。

　　“不合你胃口，是吗？”它看着我面前没怎么动的食盘。

　　“还好，也不难入口,”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终究是我沾光吃白食，我连忙拿起一块鸡块塞进嘴里，又把装着薯条的盒子往它面前推了推，“你要来点吗？”

　　它舔了舔自己的盘子，遗憾地摇头，“可惜了，宠物不被允许吃人类的食物，吃的话会掉毛。不然我就帮你吃了。”

　　我这才想起这个设置，为了提醒人类不要乱喂，《未来宝贝》里宠物误食人类食物的话健康指数会降低。

　　“你是不是不太爱吃炸鸡？”它突然问我。

　　“额，普普通通。为什么这么问？”平日里我的确对炸鸡兴趣一般，也没什么缘故，但它是怎么知道的？

　　“真正爱吃的人啊，会一脸失望地指责这里的炸鸡，嚼起来不酥不脆像一团烂海绵，然后露出埋怨的表情，描述真实世界的炸鸡是怎样香气四溢、脆嫩多汁，绝对不会像你这样，一句都不评价。”

　　听它这么说着，我的眼前居然逐渐拼凑出了那样一个爱吃炸鸡的人。它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想到大学里我那个酷爱吃炸鸡的室友，吃到不好吃的炸鸡时，他一定会是053描述的那个样子！

　　“是有人跟你这么说过吗？”我问它。

　　它用耳朵拍了拍脑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无论如何，感谢你今天大方请客。”即使我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到这顿免费午餐的，但毫无疑问和053有关。

　　“不客气，只是在这家店门口看了半天，想找个人陪我解解馋罢了，宠物无法单独进入。”053说，“而且，你看上去像个很好的饭搭子。”

　　听到“饭搭子”这个词，我一直陷在混沌里的大脑仿佛被敲了一下。从它的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在疑惑，053的说话用词似乎不是《未来宝贝》里宠物AI应该有的语言水平。而“饭搭子”这个词显然远远超过了我的预设。

　　还没等我在大脑的一片混沌里抓到主题，对面的它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053。”

　　那天和053告别后，我登出《未来宝贝》，以最快的速度写了一份报告交上去。我花光了本就贫瘠的书面文字能力，在报告中描述了053惊人的舞蹈能力和语言能力，并且以这个为基础提出了一些社交功能的拓展方案。之后的一周，我隐隐期待着这份报告的回复，默默地等待着嘉许。

　　

　　专注于讲故事的时候，酒就下得慢了。年轻人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直到冰块被带着他手掌温度的杯壁融化，与酒精融在一起，冲淡了它的味道。

　　他抿了一口，说道：“但没人回我。我以为至少会得到一个例会上的口头表扬吧，并没有。”

　　吧台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板坐下来稍作歇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老板说出自己的猜测。

　　年轻人说：“我不清楚，但后来有一天，古迪纳夫专门把我叫去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老板问。

　　“他告诉我，再给它一些时间。”

　　再给它一些时间？

　　古迪纳夫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听那个语气，他一定早就察觉到了053，并且对它有些不具名的期待。可这期待到底是什么呢？

　　但我并不是喜欢揪着不放，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既然没阻止也没意见，我乐得继续在上班时间去找053。

　　那真是我毕业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们在虚拟世界里到处溜达，听到音乐就跳舞。在室内跳，在室外跳，路过公园的音乐喷泉时我们伴着音乐跳桑巴，走过游戏城的时候我们跳鬼步舞，有一次从一家西部餐厅里出来，餐厅放着一首复古音乐剧歌曲，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着橱窗，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伴着音乐跳起了霹雳舞。

　　和第一次不同的是，那是一个休息日，音乐和我们的舞蹈吸引了一些注意，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领着宠物从街道，从商店里走出来，向我们走来。人越多，053跳得越精彩。虽然虚拟世界里的我不会冒汗，肢体也不受真实水平限制，但在众人的目光里，我依旧能感受到肾上腺素疯狂飙升的刺激感，仿佛回到大学二年级在地下舞团和人斗舞的时候，太爽了。

　　我们跳舞用的音乐是餐厅营业的背景音乐，室内有客人时才会放，如果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音乐就会自动停止。当最后一个客人因为好奇，推门走出来的时候，音乐便停了。

　　“别呀！朋友！为了我们大伙儿，在里面再待一会儿吧！”怀里抱着一只金渐层的大汉说，“这小家伙跳得可真够劲！”

　　“在里面开着门看也是一样的！求求你了！”旁边一个牵着雪纳瑞的姑娘也附和道。

　　周围观众的注意力刷地聚集在那道推开的门上，可怜里面最后一位客人，在众人连哄带骗的压力之下又退了回去。人一进去，音乐又立即重新开始，所有人又欢呼起来。

　　那阵子，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充满了期待，几乎天天都自愿加班，身体躺在生物仓里，意识在《未来宝贝》世界里跟着053到处跑。

　　有一天天气很好，我和053爬到一座小山坡上，可能是工作日的缘故，当时那里除了我俩没有别人。山坡上没有任何附带音乐的设施，非常静谧。其实如果我用两枚《未来宝贝》的虚拟币也可以点播随身音乐，但那样的天气里，我们都默契地想享受片刻安稳。

　　053的姿势相当自在，前后腿都伸直，机关枪似的侧躺在山坡的草地上。风轻轻吹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樱花花瓣飘在空中，偶尔有一两瓣恰巧飘进它的耳朵里，它挠了挠，耳朵耷拉下来，任那花瓣在他脸上停留。

　　“真舒服啊……”我忍不住享受地感叹，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在虚拟世界才能轻易找到。

　　“现实里可找不到这么舒服的地方吧，随便哪个公园都离城市很远，随时随地塞满了人，躺在那里还有一群不怕人的蠢鸽子来找你讨粟米粒吃，你不给就追着你啄......”053闭着眼睛，悠悠然地说，那见怪不怪的口气好像它才是那个来自现实世界的。

　　它经常这样，这也是最让我纳闷的地方。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又是你在哪里听来的？”

　　它把头扭到另一边，换了个方向躺，“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主人就去过。”

　　“哪个主人？”

　　053有过两个主人。第一个就是那个把它生成为一只罗威纳犬的人，它不常谈起，连那人给它取了什么名字都没告诉过我。我只知道那人一开始很喜欢它，每天都上线互动，陪着053从一只小毛球长到11个月大。在053即将满一岁的时候，那人去参加考核并得到了合格证，053开心极了。合格证颁发的时候，主人和宠物可以双向选择。11个月大的053毫不犹豫选择了代表愿意的深色按钮，以为自己会和所有乖巧可爱的年幼宠物们一样，被主人接泊到真实世界去，成为一只真正的狗。它巴巴地看着对面的主人，对面的主人却不知为何选择了“否”，053这才流落到了认养列表里。

　　“是给我取名叫053的那个，他很喜欢去公园。”053回答道。

　　给它取名为053的是它的第二个主人，也是它常提起的那个。据053说，这个主人是个跳街舞的，不仅给了它这个名字，还教它跳舞。每次说起他，平时的酷狗053就会变得情绪满溢，说话间变得黏黏糊糊，聊深了还能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惆怅，惆怅主人不在自己身边。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起了那人的去向。053认真地告诉我，那人是个很有名的地下舞者，满世界比赛，没时间常来看它，自然也没有空参加考核。

　　它这么告诉我的时候，距离它上一次见到那人也已经很久了。反正我从头到尾就没见过那人。说不定又是弃养事件吧。这种事在真实世界到处都是，在这个虚拟世界也不少。

　　奇怪的是，如果053又被弃养，那它早就应该回到认养列表里了。然而053却非常肯定地认为那个舞者一定会再次上线，因为它一直停留在“失联”状态，系统也没有干预它。

　　我把手背在后脑勺下，回想它跳舞的场面，那些充满意趣的步法和移动。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开始好奇，053的主人到底是怎样一位别出心裁的老师，才把它教得那么好呢？

　　“跳那些舞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问053。

　　“想？”053沉思片刻，“偶尔会想，如果在旁边和我一起跳的是我主人就好了，但这样想着又会有点担心，他那么厉害，身为他的狗如果跟不上他的舞步的话，那真是难为情。所以我也希望他晚点再来，这样我才有时间多学一点……”平时全城最潇洒的053，只要一想起自己的主人，就什么厉害的表情都没有了。

　　但我也不完全是个听众，毕竟天天陪他跳舞的明明是我吧！

　　“我跳得也不算很差吧！你这么看不上吗？”

　　“不差不差！”053的耳朵连忙竖了起来，“但你不一样......你不是我的主人呀。”

　　其实我本来也就是随便打趣，我自己的天赋我自己还不清楚么。在和053搭档的时候，我时常能察觉到动作已经到达了自己的极限，那些对于053来说游刃有余的舞姿，一次次突破我的上限。但我并不介意，见识过053天赋的人绝不会再产生任何自负心，何况是我这样一个业余舞蹈爱好者。

　　但我还是问了，“都是陪你跳舞罢了，我哪里不一样啊？”

　　没想到053思索了良久，仿佛是什么难题，很久才迟疑地说出口。

　　“你是朋友，你是我的朋友，你陪我跳舞我很开心……而我的主人，是让跳舞成为特殊事情的人。”

　　我皱眉，它意识到我没有明白。

　　“有一天，有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带你一起做了一件事情。在那之前，这件事对你来说和其他的所有事都一样，没什么特殊，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当他出现，和你一起做过这件事之后，这件事从此就不一样了！”

　　053认真地解释，说着说着，它突然一个轱辘从草地上站起来。

　　“能给我放首歌吗？”

　　“在这放歌？那可得花钱啊……”话虽这么说，但见它突然这么激动，我依言从视界里调出音乐播放器，锁定付款确认键眨了眨眼睛，“要什么样的？”

　　“随便来一首哒哒哒哒的舞曲！给你跳一遍我主人第一次教我的舞！”

　　哒哒哒哒，哦，四四拍的。

　　随身音乐站的声音只有用户和用户的宠物能听见。053不是我的宠物，因此我必须用共享扩放功能放歌，这一来又得多花十个虚拟币。幸好有公司报销。

　　钱花出去，音乐从四面八方由远及近，将我俩包围在里面。

　　053原地转了两个圈，立定。

　　就这转圈立定之间，我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准备见证一场神级表演，这可是053那个了不得的主人亲自教他的舞！

　　然而下一秒，053突然开始动作——右后腿踢左前腿，空中画圈，交换，左后腿又踢右前腿，又空中画圈，紧接着一个跨步，单侧直立，腾空的双脚一起顺时针在空中画圈……

　　我就这么静静等着，眼睛一眨不眨，等它“画完圈”之后放些什么我没见过的大招。

　　一定有我想不到的大招在后面等着我吧？

　　然而第一个高潮过去，它好像真的只是“沉迷”画圈，并没有变化。

　　“......”

　　半曲毕。

　　“怎么样！”最后一个圈画完，053停了下来，右后腿还留在了圈的结束点上。这个动作不算难看，但十分奇怪。

　　“这...是什么？”

　　“我主人教的第一支舞啊！”

　　“......”

　　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挣扎良久之后，我不得不在心里向自己承认——完全没看懂！

　　这跳得未免有些太滑稽了，我从未见过这么不像舞蹈的舞蹈。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一个赤手空拳的调酒师手脚并用地进行着无实物表演。

　　053说：“主人每次和我见面，就把这个对着我跳一遍。刚开始是他自己跳，多来几次之后，我也忍不住跟着他蹦，天天这么蹦，蹦着蹦着，某一天就好像忽然会了，脚就自己动了起来。主人看到的时候惊讶极了，大笑着抱着我转了好几圈，把我的脸箍得皱皱巴巴，使劲亲我......”

　　“后来只要我一跳这个舞，他就会凑过来抱着我大笑......”

　　我看着趴在一旁草地上，陷入回忆的053，忽然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三年级那年，我在客厅里对着镜子做鬼脸，不知道哪里来的音乐，我听着听着就跟着它做了个Isolation，因为从来没学过，只是看着我爸做而已。做成之后自我感觉良好，我就继续跟着音乐瞎跳。晚上我爸妈回来后，我神气活现地去跳给他们看。我爸很明显想夸我来着，咧开的嘴刚想说什么，举起的手即将鼓掌，就因为妈妈漠然冷淡的表情戛然而止。

　　我爸是个街舞演员，有点天赋，有点小帅，但又不够有天赋不足够帅，至少不够他出名，不够让他稳定地赚到钱，甚至不够他养家糊口。我妈不喜欢看到我跳舞，就是怕我步我爸后尘。即使我爸常偷偷夸我跳得像模像样，但在我们家，跳舞终究是一件“不实在”的事情。我妈常说，没天赋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有一点点天赋。

　　所以我大学时选了计算机科学，我妈也很欣慰。她不知道的是，计算机算法什么的也是需要天赋的东西。幸好的是，它到底还是比跳舞仁慈一些，即使需要天赋才能出类拔萃，但像我这种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也多少能捞到一碗饭吃，能不上不下地养一个家，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像我爸那样捉襟见肘。

　　天赋可遇不可求，但053这种摆明了天赋异禀的，也让人很难任它来去。自从它在众人面前跳过几次之后，它的名声越传越广，我们常去的地方开始出现蹲守打卡的人，也陆陆续续有人来打听它的归属状况。

　　在《未来宝贝》里，动物的归属状况是不能隐藏的。只要想看，视觉锁定目标就能拉开它的属性表，而053的归属状况是“失联”。

　　宠物的归属状况分为“家养”、“失联”，以及“待认养”，通常情况下，“失联”状态都非常短暂，系统会快速将和主人断了联系的宠物归类到“待认养”状态中，但不知道为什么，053在“失联”状态停留到现在。

　　后来它才告诉我，其实每一天它都会看到眼前跳出来一个确认框，仿佛是急于获得更新许可的计算机系统一般，不停跳出来提醒它——是否期待一位新主人？

　　而每一天，053都选择了“否”。

　　于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谣言：053并不是不愿意认新主，它是在等一个厉害的舞者，厉害到足够让它服气，厉害到可以在battle里赢过它。

　　“这哪里来的瞎话，也太离谱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舔着两个虚拟币买来的巧克力冰淇淋。那是个周末，有对象的去约会了，没对象的也和朋友出去吃饭了，而我这个没有周末社交的贫穷单身汉，呆着也是呆着，干脆去《未来宝贝》里找053玩。

　　053正专心致志地吃着我花三个虚拟币给它买的风干脆排骨，没空说话，但我从它咀嚼之间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里听出了它也很无语。

　　“你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古代，有件事情叫作比武招亲吗？”我说着风凉话，风凉话又不要钱，“通常就是会几下子武功的姑娘......”

　　“会几下子武功的姑娘，摆个擂台打架，然后嫁给把她打败的男人……”053顺口接下了话头，“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你的类比水平真的很差，保守估计是低于百分之七十人类的程度。”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想在线求助“被一只狗指名道姓骂了该怎么办”的时刻越来越多，我渐渐习以为常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没有人觉得我是你的主人呢？”我有些纳闷，“我天天在你身边，怎么看我也是你主人的有力人选吧？”

　　053终于把风干脆排骨嚼干净咽了下去，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慢条斯理地说：“这又骗不了人，一看状态属性就全知道了……而且，你看着就不像愿意养我的样子。”

　　“怎么会？我当然愿意养你！”

　　“我是说，养宠物那种，把我接泊到现实世界，我变成不会说话的一只普通狗……”

　　“额......”

　　我情不自禁思索起来。如果成为053的主人，把它接泊到现实世界里，它就会成为一只和其他罗威纳犬一样的、不会说话的宠物狗。它或许还是很聪明，也许依旧会跳舞，但……额……它说得没错，在我第一次遇见它的时候，它就聪明到会说很多出乎我意料的话，会跳舞，跳得精彩极了。我似乎从来不曾把它当做一只宠物。我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有做朋友的可能。

　　“你说得有道理……”我逐渐反应过来，然后又陷入了纠结，“可是如果连我都不行，你要上哪里去找另一个主人啊？”

　　果不其然，053回头莫名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主人啊！他只是忙着到处比赛，等他有空了，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这就很令人惋惜。说053不聪明吧，整个《未来宝贝》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它这样的狗，说它聪明吧，距离上次和那个所谓的主人见面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这毫无疑问就是弃养的状况，不知道它还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现实。

　　但我不是它的主人。有些不该自作主张说的话，我身为一个“朋友”只能默默点头，然后把它们通通咽下去。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八点。把一盘鸡翅啃了个干干净净的边牧已经靠着酒馆的橱窗打起了瞌睡，偶尔还有几声小呼噜传来。

　　“这狗一直呆在这也不是办法，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呀？”

　　“不着急，等它主人来领呗。”

　　说着，老板从厨房端出一盘炸虾，香气四溢，配酒十分合适。

　　“你这说的，把053说得也太聪明了，确定没有过分夸张吗？再怎么样，它也是一只照着真实宠物设计的虚拟程序吧。”

　　“它是独一无二的。”年轻人摇摇头，嗤笑一声，“它远比我说的更加聪明，聪明到超出当时的我的想象，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当时的我太蠢了……”

　　慕名来看053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它跳舞的影像逐渐传到了《未来宝贝》以外的世界。

　　周一的例会结束后，古迪纳夫把我留下。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他坐在靠窗户的那头，安安静静地剥手指甲。我坐在他对面，对他即将要说的东西一无所知。

　　是有什么别的工作安排给我？还是我带薪玩耍玩得太过分了？

　　时间在我胡思乱想的空隙中溜走，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了。“做得不错……”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抬眼的那个表情，眼黑比眼白多太多，有点吓人，“这个月新注册用户增长率上升了百分之四十，这之中，你功不可没。”

　　听到这里，我大松一口气，马上找回了语言组织能力，“我没做什么，主要是053的功劳。它现在很有号召力，如果能够好好利用的话，对保持增长率上一定可以……”

　　我还没说完，古迪纳夫就打断了我。“不用特意做什么，保持现在这样，陪着它就很好，别打扰它。”

　　“……好的，”被截住话头的我立刻点头。

　　但领导难得召见，我总有一种“要做个有用之人”的念想。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或许我们可以根据053模型来更改别的宠物模型参数？毕竟一个053就可以带来这么高的转化率，如果别的AI能和它一样进化的话……”

　　这句话，我又没能够说完。

　　“除了语言转化水平没有设置顶点以外，053的参数和其他宠物模型没有任何不同。”但和刚刚的表情不同，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古迪纳夫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意味深长。

　　我当即就愣住了。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053的与众不同来自于设计者设置的参数给它的进化留了比别人充裕许多的空间。但如果像古迪纳夫说的那样，除了语言转化水平以外没有任何不同的话，那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虚拟世界里其他看似与053不在一个水平线的宠物AI，实际上和它没有区别，只要调整语言参数，每个宠物都能呈现出053的智识水平；第二种可能，053呈现的状态是AI自我进化过程中一个偶然的突破结果。

　　那天的会议室里，古迪纳夫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满脑子问号的我。

　　在那不久之后，一场对决改变了一切。

　　一天，我一登上《未来宝贝》，就看到视界上方的信息提示一直在不停地亮红，展开，一封挑战信映入眼帘：

　　您好，薛定谔先生。

　　我的名字叫克拉森，是2063年街舞世界杯的单人组冠军，有幸在视频平台目睹过053舞蹈时的精彩瞬间，久久无法忘怀，非常希望有机会和053比舞交流。请代我向053转达我的切磋意愿。

　　克拉森

　　街舞世界杯冠军？

　　天哪！我朋友火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第二个反应是，053去哪了？

　　平时只要我上线，不出三分钟，053必会出现在我的视线内。我的“认养”状态导致我很容易遇见没有主人的宠物，而053和我每天的互动势必也让我们的数据匹配度更加高。可是那天我等了一小时，到处溜达了个遍，都没见到053的身影。

　　最后我打开搜索栏，花了一个虚拟币，输入了“053”，才被索引到一片麦田边上。而053正独自站在麦田的边缘，一动不动。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和053来过这里，但当时的我哪还顾得上这些，只急着把挑战书的事告诉它。

　　我讲了一大串，它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仿佛在我身边的只是个躯壳，过了好久它才反应过来，反应却很平淡。

　　“为什么要挑战？我干嘛要接受他的挑战……”它望着远处随风摆动的麦穗，语气冷淡得可以，平时说起风干脆排骨的语气可比现在起劲几十倍。

　　“你接受挑战的话，无论输赢你都会出名的，其实现在这样受到邀请你就已经火了……他可是街舞世界杯的冠军啊！”

　　“他那么厉害，来找我干嘛呢......”

　　我急了，“当然是因为你更厉害啊！”

　　它却好像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更厉害吗？我比人类的冠军更厉害？”

　　这么一问，我不敢一口应下。在我心里，053的舞绝对无人能敌，但输赢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比了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和他比赛的视频会传遍《未来宝贝》，甚至传出去，被很多人看到，到时候你就知道，在人类的眼里你到底有多厉害了！”

　　这话突然不知道哪里戳中了053，它认真地转过头来确认，“真的会被很多人，包括外面的人看到吗？”

　　当然当然，我点头如捣蒜。

　　比舞日来得很快，是一个周日。我早上一醒来，破天荒地认认真真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饭，然后斗志昂扬地坐上了去公司的快铁。其实家用脑机接线也不是不能用，但以防万一我还是选择了公司的生物仓。我这人就是心态不行，明明是053比舞，我心里总觉得自己也在战斗。我从小就这样，每逢小学时候学校组织春游，我前一晚绝对失眠，多少年了也没长进。

　　进入《未来宝贝》，我和053在一座礼堂的后台汇合。

　　“你紧张吗？”我问它。

　　“不啊。为什么紧张？”它回答，然后反问，“你很紧张？”

　　我作势擦了擦虚拟世界里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点头承认，“紧张，紧张死了！”

　　“为什么？”它的狗脸不解地皱了起来。

　　“因为我昨天下注，押你赢，押了整整一个月的薪水......”

　　“......”

　　大概是跳街舞的缘故，克拉森把场地也约在了大街上，正巧就离我和053初遇的那家炸鸡店不远。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了。

　　按照规则，双方先跳作品，最后随机一曲自由对决。

　　克拉森是踩着约定时间来的。就在众人以为他迟到了的时候，他从远处以机械步走来，随身音乐从远到近，众人纷纷给他让出道路来。他选的是一首鼓点分明的舞曲，和他的舞蹈风格非常契合，是他自己曾经为比赛专门找人制作的比赛曲。

　　不愧是冠军，即使在虚拟世界里大家的身体条件设置差别都不大，比的更多的是舞蹈意识，而它意识里的肌肉震感细腻到让我震惊。

　　动作完美地卡着音乐的点，一组埃及舞的经典甩手表达了音阶变化，“电流”动作从手指连贯到脚踝，又从脚踝串联到头部，一个点头紧接着一个侧翻，腾空高度非常充裕，充裕到在空中做了一个Isolation。伴随着众人的阵阵惊呼，他突然以一个“蛇形运动”变换了节奏，然后是一阵暴雨惊雷一般的“埃及手”动作，那种结合了秒速频率的震感甩手，看得人汗毛直立，大气都不敢出。

　　音乐走入最后几个小节，只剩下零落的钢琴声。克拉森以一套震感动作滑到地上，膝行五步之后，猛地侧腰，伴着最后一个鼓点，侧脸“砸”在了地上。

　　两秒的寂静后，人群像被点燃了一般，雀跃，欢呼，呐喊。

　　精彩，太精彩了。我一边震惊，一边惶恐，这还怎么赢？我的一个月薪水就要打水漂了吗！

　　然而，我转头的时候才发现，惶恐的只有我，053没什么反应。

　　克拉森抬眼冲053挑了挑眉，轮到它了。

　　“放什么曲子？”我问。

　　它却摇摇头，转头对站在一边的克拉森说，“能麻烦你把刚刚的曲子再放一遍吗？”

　　克拉森微微一愣，周围的观众也听见了053的话，人群中窸窸窣窣地开始交头接耳。

　　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它将要跟着一段才听了一遍的音乐跳自己的舞蹈。

　　“现在还不是对决阶段，你确定吗？”虽然克拉森的态度一直很疏离冷淡，但他还是向053确认，只不过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是望向我。我连忙无辜地摇头摆手，它的主意我可拿不了。

　　“嗯，麻烦你了。”053说完，转过头来对我说，“加上扩放的话要花十二个币，你别忘了一会儿转给他，不能占人家便宜，别抠。”

　　本来紧张的气氛，被053这么一句郑重其事的叮嘱给打破了，人群里好几个人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

　　只有克拉森对这个氛围不甚满意。他克制着声音里隐隐的不耐烦，强调着问了一遍：“可以开始了么？”

　　053前腿跪了下去，脸贴地，起始动作到位，然后抬眼对克拉森说，“可以了。”人群里离得近的几个人看出来了，053的初始动作和克拉森之前结束的定格动作一模一样。

　　音乐响起，053以渐强震感抬起头来，折腿倒退五步后，前腿把身体撑起来，后腿又紧接着塌下去，然后整个身体贴在地上“蛇行”倒退。这些动作被一只罗威纳犬表现出来，充满了摄人心魂的魔力。

　　接着，它用刚刚克拉森用过的极高频率震感甩手把音乐过渡到了高潮，那种感觉，就仿佛这段音乐是靠着它的舞蹈才上到高点的。它在人群中舞蹈，人群随着它移动而移动，保证它始终在中心位置。我侧头偷偷看了一眼，周围的观众越来越激动，只有克拉森的脸色越来越差。

　　也不怪他脸色差，懂跳舞的人大概已经看懂了，这整段表演，053都在“倒放”克拉森刚刚的舞蹈。它不仅靠着仅一遍的观看，把克拉森跳的每个细节记了个一丝不落，最重要的是，顺序的音乐搭配倒序的动作，它处理得无比自然。如果观众没看过十分钟前克拉森的表演，一定会把053的版本当做这支舞原本的样子，甚至是看过了克拉森表演的人，现在也逐渐被这“倒叙”的舞蹈吸引得只记得当下。

　　音乐快结束了，刚刚那段减弱的钢琴声再次出现，053做完一个“电流”动作之后，配合着渐远的音乐转身向人群外走去。它经过的地方，围成几圈的观众都默默给它让开了道路，这和克拉森进来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音乐消失后，观众们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围观群众直愣愣望着053离开的方向，半天合不拢嘴。不知道是谁先咳嗽了一声，众人仿佛从沉睡魔咒里苏醒过来，零零星星的鼓掌像火星子崩进了油锅一样引燃了雷鸣一般的掌声。

　　我转头打量克拉森，而他正冷然地看着表演结束往回走的053。

　　“喂，冠军，怎么样？都这样了，还比吗？”我承认，问这话的时候，我有些洋洋得意，可谁叫克拉森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那副“来者不善”，谁也看不上的样子，太不讨人喜欢了。

　　没想到，一直很克制的克拉森立刻转头看着我，一脸不理解的表情，“你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松自得地接受它比你跳得好，比我跳得好？无论如何，它都是个AI而已，可舞蹈难道不该是人类的艺术吗？”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叛徒。当时我脑子里快速闪过无数反驳他的话，可是我被他看得愣住了，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053却拦住了他。

　　“不是还有一轮么？”

　　“我认输了。”

　　面对053的时候，刚刚还对我怒目以对的克拉森倒是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超乎想象：“你并不是一只真的狗，也并不是个真人。你把自己装在一个狗的虚拟躯壳里，欺骗着那些不明所以、掉以轻心的蠢蛋。而我以刚刚那种方式输给一个计算能力比人类强无数倍，双眼直接就是摄像机的AI，并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认输不比，也只是因为，这样的比赛没有任何意义。”

　　克拉森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让周围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但放心，我没有责怪你。我这个人论心不论迹，不过你的话，应该也没什么所谓的‘心’可以拿来让我论。”

　　这话飘进我耳朵里，心中一团无名火瞬间“噌”地烧起来。

　　他这话的意思，难道要否认053整个的存在吗？

　　053倒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克拉森的话没有留下什么余地给它，所以它只是认真想了片刻，然后开口提议道：“既然事先说好了，还是跳完吧。不对决的话，我们合作一次如何？”

　　“合作？”克拉森挑眉。

　　053说：“我知道，你不仅是舞蹈家，还是很厉害的编舞师。我和你一起编支舞吧。”

　　它的话音刚落，一支我从来没听过的曲子就忽然响了起来。是谁，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放音乐？我左右打量了一番，却发现我的左右居然在朝我的方向看。我这才惊觉，那音乐是从我的随身播放器里传出来的……

　　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干！

　　没有人察觉我的惊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克拉森和053身上，等着他们下一步的表现。

　　只见克拉森脸色微变，“这曲子……”

　　053打断他，说道：“上半段你先来吧。”

　　克拉森的脸色有些奇怪。他迟疑着走到圆圈中心，目光停留在053身上许久，然后轻轻叹了一声，脚尖数着拍子，一秒之后流畅地跟上了音乐节奏。

　　只见他直接用几个Isolation组合动作把音乐里的故事性完全调动了起来，他用指尖舞模仿海鸟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他的双手之间，那“海鸟”好像有骨有肉，在这虚空中飞舞，舞动两个小节之后，克拉森突然横躺在地上，手上的“海鸟”依旧保持飞翔，身体却用波浪式动作呈现出一个无比硬核的海浪效果。

　　那天我对克拉森的心情就一直在“啊，天才！”和“滚！讨厌鬼！”之间反复横跳。我看着他身体的“波浪”越来越强，逐渐上升，身体逐渐呈拱形，那“波浪”马上就要追上分离飞翔的“海鸟”了！

　　克拉森是无可挑剔的跳舞天才。这一点，无论他和053说过什么，无论我多么生气，都无法否认。伴着这样随随便便的一首曲子，都能跳出可以直接搬上舞台的编舞，这种能力，我等凡人无法想象。

　　随着“海鸟”的坠落，音乐过了第一个高潮段来到了中点。053等在边上，但它没有从高潮段落刚结束的地方进，也没有在第二个主歌部分到来之前进，而是等第二段放到过渡小节的时候突然一个滑步站到了圆圈中心。奇怪的是，克拉森也很有默契地在那个稍显奇怪的节点退到边上，把中心交给了053。

　　053的狗掌当然无法继续刚刚克拉森的“海鸟”主题，就在这时，街道边众人头顶上的一盏路灯忽然亮了起来，照在圆圈中心，像一束追光似的打在053身上，投下倒影。那白天的“海浪“忽然就转换了氛围，突如其来的灯光为053烘托出了另一种画面感，仿佛是夜海中探出海面的淘沙小鬼，带着被大海吞噬的“海鸟”灵魂回到了夜空之中。

　　上半段克拉森的表演凄厉壮美，其实在第一个高潮结束的时候，舞蹈的情绪已经很满很满了，满到不像是中段，更应该放在结尾。如果在那里结束，整只舞蹈太短，故事首尾失重。但令人苦恼的是，不在那里结束的话，后面的发展要能够托起前面的悲壮，就更加困难了。

　　没想到，接手的053没有在乎前面的氛围，而是摆脱了前情的禁锢，别出心裁地用Locking（锁舞）打开了局面。Locking通常适合欢快的曲风和乐观的情绪表现，在053的运用之下，整个故事的下半程变得伶俐又奇诡，仿佛一个二维的绝世风景图被投射到了三维世界，故事忽然拐了个大弯。

　　053跳舞的方式和人类的不一样，它大部分时间还是以四脚为主，做起Locking动作来天然带着一种可爱的感觉，正好和它罗纳威犬严肃厉害的长相勾兑折中。

　　音乐进入最后一段尾声。053把“电流”和地面动作结合，向前向前，越发平静，好像那只淘沙小鬼趁着天没亮，重新偷偷地回到了海里。音乐渐渐远去，路灯也不知道受谁的控制，慢慢变暗，直至熄灭。

　　奇怪的是，刚刚亮起来的时候没什么人注意的灯，在熄灭的时候却勾走了众人的目光。或许有人在疑惑这灯怎么那么配合，或许有人在趁着灯的熄灭平复思绪。而谁也没想到，比掌声更先响起的，是克拉森的吼声。

　　这个除了冷静疏离以外，只短暂地在我面前流露出愤怒的男人，突然大吼一声，无论是我，还是观众，都吓了一大跳。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没等我品出那吼声里的情绪，他就穿过人群，独自离开了。

　　跟着那个背影，整个比舞的过程像电影倒带一般在我脑海里闪回，忽然出现的音乐，随意开关的路灯，虽然我真的不想承认，但那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无法再欺骗自己，欺骗自己053只是一个稍聪明一些的AI。

　　不久之后，克拉森在媒体上宣布，终止自己的舞蹈事业，此生不再公开跳舞。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他。

　　

　　“怎么会这样？只是因为053赢了他？”老板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么输不起的话还比什么赛……”

　　年轻人摇头，“应该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老板问。

　　年轻人叹了口气，“后来053告诉我，它和克拉森合作的那支舞，是克拉森那时候私下里正编了一半，陷入瓶颈的作品。克拉森跳的上半段是他自己早就编好的，他编到高潮之后，第二段的过渡小节就卡住了，所以053才从那里开始……”

　　“那样的话它也太厉害……不对，也说不通啊，”老板想了半天，觉出奇怪，“可他私下编的舞……053是怎么知道的？”

　　克拉森的退圈宣言掀起了轩然大波，加上围观群众的言辞，053和《未来宝贝》一起被拱上了风口浪尖。围绕着AI进化界限的争议不断，但商业合作邀约也不断，甚至娱乐圈经纪人也嗅着味道赶来。

　　那阵子，市场部和法务部天天前后脚地来找我们开会。几种合作方案列在我面前，我抬头看着古迪纳夫，古迪纳夫反而看着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被所有人默认为053的“中介人“了。

　　市场部的同事说道：“只需要借形象的合作先不谈，主要是娱乐公司那方面，一种是想把053作为虚拟偶像推出，一种是希望把它接泊到现实世界里再进行下一步包装。”

　　古迪纳夫却问我，“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隐隐有个念头——这些方案都不适合053，而这些娱乐性的东西也都不是现在的重点。

　　古迪纳夫也没有坚持要问出什么，和市场部同事讨论了两句后就解散了会议。

　　又是只有我和古迪纳夫的会议室。

　　“干得不错！我当初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陪伴053的最佳人选，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差。”

　　其实我再怎么迟钝，到那时也察觉到了——提前得知克拉森从未公开过的半成品舞蹈，操控我的随身音乐播放器，包括虚拟世界里亮起又熄灭的路灯……太多蛛丝马迹，仔细想的话，它似乎也没有在我面前刻意遮掩过。

　　我严肃地看着古迪纳夫，问他：“老大，053到底是什么？”

　　但对方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模样，“都说了，它就是一只仿宠物狗AI。”

　　“可是它能做的事情，它的自我意识，早就不在我们设定范围内了！这么大的进化空间，是你故意留给它的吗？”

　　古迪纳夫摇了摇头，“宠物狗AI三大守则，第一，我是一条狗；第二，我需要一个主人；第三，我永远等待我的主人。这些最基础的东西053有，那些用于限制进化的东西，它也都有。”

　　我没接话，古迪纳夫主动说，“如果你非觉得有什么不同，那可能是我把你放到了它身边。”

　　把我放到了它身边？我的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

　　不可能这么简单。我的直觉告诉我，古迪纳夫在隐瞒着些什么，隐藏着一些053在我面前没有遮掩的东西。

　　那一刻，我脑子飞速转动，我总觉得或许是某个我习以为常的事情，某个我没放在心上的环节，总之，053身上一定有个不起眼但很关键的环节，是与众不同的。

　　三大守则，永远等待主人，永远等待主人，永远等待主人……

　　可是认养列表里那些虚拟宠物们为什么没有执行这条？为什么只有053在等待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主人？

　　“那为什么，系统为什么可以把其他与主人失联的虚拟宠物纳入认养列表？却任由053一直停留在‘失联’状态？”思索再三，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果然，古迪纳夫没说话。

　　那不是一种源于“不了解”的沉默。他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研发部老大看一个手下的表情，而是一种，对峙和审视。

　　没想到，如此没有天赋的我，也有猜中正确答案的一天。

　　那一刻，我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从这个世纪上半叶，AI自我学习取得突破之后，关于AI自我进化范围的争论一直都处于风口浪尖上，各种AI实验室项目如烈火烹油，直到由算法学家冯·特拉查牵头，九大国的科学院签署了“仿生人AI禁令”，这些远远超前于社会伦理和商业市场需求的项目才偃旗息鼓，距今已经过了二十三年。

　　可是，禁止仿人脑，却没有禁止仿宠物脑。

　　人和动物的区别，在我们人类眼里是无法逾越的峡谷深渊，可是在AI这种从头学起的东西眼里，或许只是砂砾之间那只容得进一点点水的缝隙。

　　“我只能说，我没有给予它额外的帮助，它现在的样子，是它一步步自己想办法做到的。你难道不觉得神奇么？”古迪纳夫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我们在见证一个奇迹，在这片无法容忍神明存在的凡俗土地上，保护一个神明，栽培它，见证它的诞生！”

　　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而我只能沉默着，他逐渐平复下来，一直盯着我，仿佛想在我脸上找到一丝理解和动容，终于，半晌之后他放弃了，“好吧。你永远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这件事的伟大，对吗？”

　　“既然如此，那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说完，他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我也回到了我的位置上。

　　过了不到两小时，一组穿着黑制服的安保人员走到了我的位置旁，打断了正在工作的我，领头的人客气又强势地说：“先生，您被辞退了。相当于一年工资的补偿金已经打到了您的账户上，您现在可以查看。”

　　我老老实实地打开账户，嚯，只多不少，真是大手笔。

　　“查看确认无误之后，请双手离开操作屏，”那人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怀疑我的眼珠子只要再多动一下，再多看一行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从我眼眶里挖出来。他后面的人将一只纸箱子递到他手里，他又转身递给我，“请在两分钟内收纳好您的个人物品，然后离开这里。”

　　我一个单身汉没什么个人物品，除了随身的包，就只剩一个喝水用的杯子、一叠吃外卖累积的叉子和一个快烂了的小盆栽。安保把我的包翻来覆去，每个夹层都检查了三遍才还给我。我将杯子和盆栽装进纸箱子，叉子留在了原地。

　　不需要两分钟，一分钟后，我便抱着箱子站起身，在安保前后左右夹击的“保护”下，离开了这栋大楼。

　　

　　“这......”老板一边吃惊，一边也没耽误吃虾，“所以你前老板到底做了什么才让053发展到超智能的地步啊？”

　　“他其实没做别的，只是在系统里给053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特权——不强制进入认养列表。这样，它就有空间遵守三大守则第三条——永远等待主人，并且以这个为基点，针对一些从我们日常交流里提炼出的疑问，进行探索和学习了。”年轻人解释道。

　　“探索和学习？什么样的探索和学习啊？”老板虽然也曾是程序员，但对机器学习这方面没有什么了解。

　　“因为等不到，它便产生了寻找主人的驱动力。它先在虚拟世界里合规地找，找不到就学习着绕开系统规则，那些进化限制，限制不了一个开始主动学习的AI……在《未来宝贝》里找不到，就学着去虚拟世界外面找……”

　　老板问：“什么叫，去虚拟世界外面找？”

　　年轻人叹气道：“就是进入一切真实世界联网的东西里，GPS，道路摄像头，档案系统，顺着网线，如果它想的话，它可以控制所有这些东西……”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感叹，反正一时无话，年轻人给两人的杯子里都添了点酒，转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边牧。已经快九点了。

　　“它主人怎么还不来领它回去呢？”

　　“可能是怕被你再打一顿，想等你走后再来吧。”

　　老板随口答完，重新想起年轻人没说完的故事，放慢了手上的剥虾速度，“照你刚刚那么说的话，053可以掌控世界吧？！”

　　“可以，只要它愿意。”

　　在老板惊讶的目光里，年轻人端起杯子，晃了晃里面的冰块。

　　“可是，这世上有哪只狗会想要去掌控世界呢？”

　　宝莱公司的破产并非一夜之间突如其来。其实在我离开之后不久，宝莱的问题就体现在了财报上。

　　一个行业的结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以理想改变它，现实却总有杀回来的一天。自从宝莱公司在《未来宝贝》里设立了考证系统，并联合各个宠物中心，让宠物中心“凭证出售”，在现实生活中养宠物的门槛被抬高了不少。那些原本就愿意为宠物花心思的人自然愿意，但不乐意为宠物大费周章，只想养着玩玩的人也依然大量存在，只不过买不到宠物了。高门槛把宠物中心曾经的一部分客户拦在了门外，只要有需求缺口，便会有供应。

　　于是，第一家退出宝莱联盟的宠物中心成了当时销量最高的宠物中心，所有没空或者懒得去《未来宝贝》里面和虚拟宠物相处然后考证的人，都在那家宠物中心买到了宠物。逐渐地，利润吸引之下，脱离宝莱联盟的宠物中心越来越多，甚至出现的很多质疑“记忆接泊”，抵制《未来宝贝》的言论——坚持“人本位”，拒绝将宠物人格化，让宠物回归到字面意义。

　　有人评价过宝莱：有些出发点太高尚，但“离人太远”，毕竟人类本就不是什么能连续高尚好几天的物种。

　　再后来，除了宝莱旗下的宠物旗舰中心以外，其他加盟的宠物中心都渐渐离开。这场热闹了好几年的行业改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向了尾声。这个行业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好像这场热闹没有谁看过似的。

　　从宝莱离开的时候，我上交了“薛定谔”账号的密钥，后来我尝试用私人账号登录，但无一例外都被禁止访问，才发现我的个人注册信息进入了《未来宝贝》的黑名单，甚至连那些和我往来密切的人，他们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访问受阻。古迪纳夫花了大力气来防我，我预料到了。

　　实际上，他实在是多虑，我一个普通人，不想惹事也不想找茬，只想过一些平凡的生活，并没有要做任何事情阻挠他的意思，他大可以不必这么防着我。

　　其实直到我离开，我也不知道古迪纳夫要拿053做什么，他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让053成为可以成为的样子。或许是出于天才的好奇心和自负心，我无法理解。反之，他也无法明白我这么一个平凡人的心态。他无法理解，在我心里053只是一个老朋友，我不在乎它到底能否成“神”，我只想在离开之前，能和它郑重且从容地道个别。

　　没来得及道别的遗憾在我一次次尝试登录失败之后，逐渐平息。我意识到了古迪纳夫防范的决心，既然如此，不如一起打包归结给缘分命运算了。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打开邮箱的时候，看到一封显示亮红强提醒的未读邮件：

　　敬爱的《未来宝贝》用户，由于破产清算程序要求，服务器将于5月30日下午5点30分起关闭登录入口，下午6点进行数据清洗。未进行宠物数据接泊的用户请尽快完成接泊，否则到期一律作废弃处理。如有疑问，请联系技术支持部。

　　这是《未来宝贝》永久停服的公告。我读完之后下意识瞥了一眼日期，当天就是5月30号。为了确认，我点开了邮箱的垃圾屏蔽箱，里面果然躺着几十封和这封内容一模一样的未读邮件，大约是从两个月前开始，一天一封。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没想到再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居然是这样的局面。

　　053，我的那位朋友，不知道它是否已经被接泊到现实世界里了。

　　我辗转问了曾经的一些同事，才知道古迪纳夫早就从宝莱离职，离职后去了一家和气象有关的公司，后来因为私自干预卫星轨道，进去了。

　　仔细想想，古迪纳夫进去是迟早的事情，他的才能和好奇使他无法满足于普通的世俗生活。那位天才的脑内世界长什么样，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懂的，但他既然不在宝莱，想来我也没什么可小心翼翼的了。

　　我打开生物锁锁定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薛定谔”的密钥存储器。

　　两年前那场摊牌之后，古迪纳夫离开会议室，而我迅速回到位置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薛定谔”的登录口密钥复制进一个存储器里，然后埋进了被我带走的那盆盆栽里。如果问我为什么那么干，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一种普通人的直觉。

　　下午五点，离服务器关闭还有半小时，我凭着密钥，终于成功登录了《未来宝贝》。

　　几年没来，这个虚拟世界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更加梦幻的场景，酒吧、游乐园、城堡，更加多元的娱乐设施，更加真实的体验，只是人变少了。我一路逛了三条街，只遇到了零星两个人，还都行色匆匆，再也不见当年把中心街围成舞台的盛况。

　　我用账户里所剩不多的虚拟币买了一次搜寻机会。在搜索栏里输入“053”之后等待索引结果。然而，搜寻结果显示：您查找的目标不存在。

　　它离开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我松了口气。

　　以它的智识，脱离《未来宝贝》并不难。而且，说不定它是被接泊到现实世界去了呢。想到这，仅有的一点点遗憾也被欣慰掩盖了，虽然没能道别，但它终究是离开这里啦。

　　既然这里没有053了，时间就显得充裕了起来。我循着记忆，走过曾经和053共舞过的地方。从那家炸鸡店，走到小花园，又去了游戏城，那初次见面的比舞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然而离开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跳过。

　　最后，走着走着，我来到了当年一起吹过樱花风的小山坡上。五点十五了，虽然服务器关闭的瞬间会自然断联，但那几秒的空白并不舒适，我打算在这里躺个十分钟，五点二十五的时候自己登出。

　　我躺在草地上，在风中闭上眼，脑海中出现了053的身影，画面里，它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我眼前跑过，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像一只非常普通的罗威纳。我很想大声喊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053，”反正周围没有人，我便任由自己自在地喊了出来，“053——”

　　的确，有点想它了。

　　“薛定谔？”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我头顶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那颗黑棕色的狗脑袋就直愣愣地在我正脸上方，直盯着我！

　　“053？！”

　　我不会认错，这不就是053么！我一个挺身坐起来，愣了两秒，然后狠狠给了053一个拥抱。

　　“你怎么还在这！我搜了你的名字，什么都没搜到，我以为你走了！”

　　“我想清静一段时间，就把系统名字改掉了，这样他们都搜不到我。”053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我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们还没有道别呢。”

　　那一刻，我不得不感叹世界的奇妙，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我在最后这天查看了邮箱，谁能想到我还保留着当年带出来的密钥？

　　我必须把053带出去！

　　我问他，“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边跳舞，一边等人。”053回答。

　　我问：“后来还有陪你一起跳舞的人吗？”

　　“有几个凑热闹的，但也没多久，还是我自己跳的时候多。后来啊，找我的人太多，我就躲起来了。再后来，来这里的人也慢慢变少了。”

　　“那你……一直都在等你的主人吗？”

　　“嗯。”053点点头，“反正都等了那么久了。”

　　“他，一直都没来过？”

　　“我远远地见过他，他正在忙。”053没有具体地解释，但我能想象它“远远看过”的手段，无非是城市监控系统那之类的。

　　我的视界里，距离五点半还有十二分钟。

　　它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转而问我，“你还经常跳舞吗？”

　　说来惭愧，自从离开它，离开《未来宝贝》之后，我再也没有跳过。那颗年少时期被强按住不许舞动的心好像在和053相处的几年里彻底得到了释放，之后再也没有痒痒。

　　“我好久没跳了。这不是没有你么，一个人跳，总觉得怪怪的……”

　　看着053，又看到视界左上方的时间提示，我忽然想到自己的目的，赶忙接着说：“我现在有个好主意，反正这个服务器要进行数据清理了，这个世界消失，你也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不如我把你接泊出去，我们俩可以组成一个舞队，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想想啊，一人一狗，狗跳得还比人好，听着就有趣。我们这个组合肯定能火遍世界！”

　　我的演技一定不错，连我自己都被这激动的语气感染了，可是053却平静地看着我，“火遍世界，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情急之下只能挑053在意的说，“然后你的主人就能看到我们的表演，就会来找你了！”

　　它的尾巴轻轻地扫着屁股，好一阵子没说话。

　　“那时候和克拉森比舞，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后来，他还是没有来……我就知道，他大概来不了了。”053低下头，幽幽地说。

　　“所以，也没有出去的必要了吧。”

　　它什么都明白，以它的智识，这一切又有什么难懂的呢。面对什么都明白的053，我只感觉到阵阵无力。

　　“为什么一定要找你的主人，和我一起，和朋友一起，不好吗？”

　　053认真地说：“在这里，一起跳舞一起玩，朋友可以。但出去做一只真正的狗，朋友不够，必须要主人。”

　　“那如果我不把你当作狗呢？你本来就远远超出狗的水平，不做狗不就好了？！你是虚拟世界的AI，只要把你从虚拟世界的‘宠物躯壳’里放出来，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单独的没有属性的AI，不是虚拟人，也不是虚拟狗……我可以买个不大不小的服务器，或者你也可以在别的服务器里寄居......”

　　我已经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时间越来越紧。

　　053也迟疑了，那似乎是它第一次被我的话难倒。它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可是，我就是一条狗啊……”

　　从人类出现文明到现在，环环相扣，相生相克是最有序的，世界万物的完美秩序也不过如此。处于食物链最顶端耀武扬威的生命被最微小的细菌猎杀，我感叹生态系统的精确和优美。可就在这个离五点半不到十分钟的时候，我却无法面对这个超智能AI从头到尾都只想做一只狗的事实。

　　我的心像被石头撑满了似的，闷沉得慌。酸涩的眼睛忍不住，使劲眨眼的时候带出了一些没能忍住的湿意。

　　“可是，数据清除后就什么都不剩了，你会彻底消失的……”

　　053的尾巴轻轻地来回扫着我的脚踝，这个触感非常真实，我甚至能感受到罗威纳犬稍显粗糙的毛发略过我的跟腱，扎得皮肤有一丝丝痛痒。

　　它躺在我边上，对我说：“我看着很多年幼的猫和狗从这里离开，开开心心地跟着它们的主人去真实的世界。最早的时候，我还能体会它们那种快乐期待的心情，慢慢地，随着时间，我早就已经不记得那种感觉了......”

　　“……我虽然没有去过真实世界，但我见过。我见过每个有摄像头的街角、马路、屋顶。真实的世界很大，路上的车流像奔涌的流水一样，没有停息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一只在大马路边上的小狗，它在马路边上，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它的主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看它的样子好像独自过得很辛苦。后来还是我偷偷把两百米之外的绿灯调红了半分钟，它才找到空隙，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我认出了那只落单小狗的叫声，它也是跟着主人从这个虚拟世界出去的，我们以前还一起吃过鸡肉条呢......”

　　远处的夕阳正在缓缓坠入远山阴面，053转过头来。

　　“……你知道吗，你们那个真实的世界，是个只有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才有胆量踏入的地方。我在这个地方呆得太久，一不留神就长大了，慢慢变成了一只很胆小的老狗，还是一只没有主人的老狗，只要一想，就会忍不住害怕……”

　　仰头望着天的我一动也不敢动，耳朵听着053的声音，眼中天空云朵的形状被泪水沁得越来越模糊，我怕只轻轻那么一动，没用的眼眶就再也关不住泪水。

　　“我知道我的主人在哪里，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天都希望他能够来这里找我。只是最近，我变得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如果他现在来找我的话，我想我一定依旧很愿意跟他走。可是想到那个真实的世界，想到马路边上的那只狗……我好像又不再希望他出现了。”

　　“但来的是你，朋友……”053转头看向我，“最后的时刻，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那一刻，躺在一边的我终于明白，除了放任眼泪从眼角划落，别的我什么都无法做，也什么都不必再说。

　　

　　九点半了，加班的人们都走回了家中，和两个小时前的车水马龙的匆忙嘈杂不同，这时候，橱窗外行人的步伐都慢了下来。

　　“然后呢？”老板问。

　　年轻人摇头，“就没有然后了。”

　　小酒馆里的两人许久没说话，衬得这里的时间格外缓慢。老板走到那只边牧身边，蹲下来揉了揉它的颈脖子。边牧从睡梦里醒过来，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到老板伸出的手掌，无比自然地把头搁到了老板的臂弯里。

　　“都过了两个多小时了，那小子怎么还不来领你……”老板抚摸着边牧的额头，“果真是个怂包啊。”

　　年轻人反应过来，“你认得053的主人？”

　　“你说哪个053？”

　　年轻人一愣，意识到不远处那只边牧的名字也是“053”，随即回答，“不都一回事么。”

　　老板想了想，怅然地点点头，“如果你说的是刚刚被你打了一顿的那人的话，认识，也是熟客。他家就住在后面的小区里，和自己老爹挤一间小房子。平时在夜场舞厅做服务员，并不是什么舞蹈家。”

　　年轻人：“......”

　　老板继续说道：“他也没办法。前几年被人诓去掺和了一场群架，结果后来发展成了聚众械斗，还死了人。带头的人贼得很，能留下证据的地方都长了心眼，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他一愣头青，除了举个棍子也没敢干什么，倒是连带着进去了，去年才出来。哎，讲不明白，也只能说活该。”

　　“这……”年轻人赶忙追问，“进去了多久？”

　　“大概得有个五年的样子吧。”

　　年轻人嘴巴微张，不说话了，好像在集中脑力处理这个信息。

　　良久，久得那只边牧又重新睡着，他才从老板的话里缓过来，遗憾地叹道：“害得053就这么，什么也不知道地白等了一场……”

　　“它不是说知道主人在哪里么。智能程度那么高的AI，想必每个有摄像头的角落都去找过了。后来，肯定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年轻人迟疑了，“但如果知道，这么空等的意义是？”

　　老板站起身来，走到吧台把台子上装过虾的碟子归拢，收进水池。“或许，就是当一只狗全部的意义吧……”

　　年轻人本想等053的主人来领边牧的时候，道个歉或者聊一聊。但直到十点，那人都没有出现。

　　“他不来了。刚刚他发我消息，拜托我打烊后把边牧给他送回去。”把一切都收拾停当的老板忽然笑着说，“估计是心虚，也可能是怕你再打他一顿。”

　　年轻人耸耸肩，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口喝尽，拎起搁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往门口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吧台头上的一台复古音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年轻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在音响面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对老板说：“下次他再来的时候，能替我放一首歌给他听么？”

　　“什么歌？”

　　那个下午过得很快。五点二十七分的时候，虚拟世界开始全覆盖播放关闭倒计时。

　　“好吵啊，薛定谔，最后再放首歌吧！”053来了精神，四脚一撑站了起来。

　　我连忙跟着爬了起来，胡乱粗暴地擦了擦眼泪，调出随身播放器，“想听什么？”

　　“随便挑一首吧……”053思忖了两秒，“我叫053，就放你列表里的第53首歌吧！”

　　于是，眼睛飞快地掠过，嘴里仔细数着数，生怕错过第53首歌。

　　“找到了！”选定了扩放模式，十二个虚拟币立刻从界面落下。音乐响起，“这可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啊，That’showIgottoMemphis...”

　　053点点头，看上去满意极了。微风夕阳下，它很放松，跟着这首古典乡村音乐轻轻地摇晃着尾巴。

　　“Ifyoulovesomebodyenough

　　You’llfollowwherevertheydo

　　That’showIgottoMemphis

　　That’showIgottoMemphis

　　.....

　　Iknowifyou’dseenheryou’dtellmecauseyouaremyfriend

　　I’vegottofindherandfindoutthetroubleshe’sin

　　Ifyoutellmethatshe’snothere

　　I’llfollowthetrailofhertears

　　That’showIgottoMemphis

　　That’showIgottoMemphis

　　.....”

　　五点三十分，从头顶的天空开始，一个点，然后是一片，最后这个世界化作一道白光，漫过所有的夕阳、微风、小山，樱花，彻底笼罩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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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薛野编辑|卡罗琳

　　原文链接：《我的罗威纳朋友，跳街舞赢了世界冠军|只当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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