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创刊70年经典回顾 | 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

栏目:游戏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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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回顾

  他吃村里百家饭长大,后来因为成功劝说村里人绝育和挖祖坟而步步高升,他心里也会问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小说记录的是宏大历史中的“私密时刻”,它有时清晰有时混沌,但是作者的悲悯情怀和批判精神,却一直是文学中最珍贵的传承。

  无边无际的早晨

  一

      国的好运是三十六年前开始的。三十六年前,国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那堆还未燃尽的草木灰上,头冲着一蓬熊熊燃烧的豆秆火。那是五更天,颖河墨一样地流着,夜气缓缓地从树梢上掠过,岗上的柿树晃着油缎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声早已住了,狗们还在酣睡,远远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静黑。倏而,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的一点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橘红色的亮。大地渐灰渐白,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从村庄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湿着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风从远远的天边刮过来,轻摇着场边的垛。于是一声陈旧的咳嗽响起,把那一抹遥远的亮光钉在了瓦屋的红辣椒串上。这时候,国的娘觉得不对劲了。怀孕已九个多月的国的娘匆匆下床,赶紧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紧跑了几步,只听“呼啦”一声,一股腥热的气味从裤裆下蹿出来,羊水破了。国的娘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爷,天爷呀!”又折回头踉踉跄跄地往灶屋奔。国的娘坚忍地跨进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来铺在下身处。九月天,风是很凉的,躺倒在地的国的娘怕冻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点燃了的豆秆火续接在那片摊开的草木灰上。国的娘就这样头枕着灶屋的门槛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个伟大的时刻。在国的艰难的诞生中,国的娘曾经昏过去三次。每次从冷风中醒来,国的娘都勇敢地呼唤着:“快吧,快吧,儿呀,我的肉肉哇,快点吧!……”在娘挣扎呼唤声中,国的头随着血水慢慢地滑出来。当国的身子还在娘肚里的时候,铺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头颅。于是,在国的身子还未落地之前,就闻到了混着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气息。那时候因为国的娘几经挣扎移动,使国那慢慢滑动的头正对着灶口,而灶里的豆秆火也已烧到了灶口,流动的血水虽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国的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滑动……当国的娘再次醒来时,她已着实感觉到了脚边的灶热!为了不让灶口的豆秆火伤了孩子,国的娘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两只脚顶在灶角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以致半个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门槛上。国的娘在最后的挣扎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下身处淌出来,去与灶口的豆秆火对垒……而国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召唤,在血与火的战争、生与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动。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风掠过低矮的土墙,随雀儿在空荡的柴院里打旋儿。这时国的娘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风之中,冲荡的冷风一次又一次地肆虐着进行伟大生产的国他娘。承受着生育之苦的国他娘已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未减弱过。终于,在神经彻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国他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那一声啼哭像号角一样响在大李庄的上空,随九月的晨光飘进了一座座农家小院,久久不绝。不用说立时惊动了四邻的婶子大娘,当邻居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国离灶口只有四指远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脐带还连在母亲的身上……于是国得救了。可国的娘再也没有醒过来……国命硬是不消说的。七天之后,远在平顶山的煤窑上拍来电报说,国的爹在井下挖煤时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时候……这一切国都不知道。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许多张脸,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怜爱的眼睛,于是国很残酷地笑了。国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们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更紧地抱住孩子,说:“娃呀,可怜的娃呀!”国在襁褓中为他娘送了葬。这时他在四婶的怀抱里第一次来到村外,见识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见识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秋渐深了,天极高,云儿极淡,大地赤裸裸地横躺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高挑的“引魂幡”晃着刺眼的白。国一定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像一管哀乐,伴着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坟地。娘的“牢盆”是国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婶捏着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而后四婶突然松了手,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摔成碎片的脆响!于是他哭得更加锐利。这响声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惧,失去依托的恐惧。从此,国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最优秀最廉价的热量。队长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盘上庄严地宣布:“妇女们听着,喂一次奶记三分!哇,喂胖了鳖儿我奖励她!哇,奖励她一升半——×他娘两升——谷子!”那时,村里规定割五斤草记一分,这是割十五斤草的价码。如果按队里年终结算的价值,一个工分值人民币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币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够买一盒火柴的钱。老黑还说:“听着,‘党员媳妇’喂奶可不记分!”老黑是党员,他媳妇喂奶自然是不记分的。女人们听了却乱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脚老黑,不记工分能叫娃儿饿着?”国什么都可以抵赖,唯独吃百家奶长大这一条是无法抵赖的。那时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没有不瘦的,那没有血色的黄瘦便是他一次次贪婪吮吸的记录。多年后,国在私下讲酸话的场合里曾经给人吹嘘,说他摸过一百多个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圣洁的地方,人们自然不信,要他细细说。国无法说,也不能说,只神秘地笑笑。但国心里清楚,那时候他从一家转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没有奶水时他就咬,咬得女人们哇哇乱叫。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岁的时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过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厉害!国三岁时才起名。那时上头来人普查人口,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查,村上人们全都站在场里挨个登记。查到最后见队长老黑还抱着一个娃儿,驻队干部就问:“这娃子啥名?”队长老黑“嘿嘿”笑着说:“没名。”驻队干部大笔一挥说:“就叫‘治国’吧。”

  二

      后来人们说国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据的。国六岁时便被称作“二队长”。那时,他光着屁股蛋儿,嘴上挂着两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晃悠。队长派活儿时他也跟着,队长说:“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说:“叫南坡的地‘哩哩’。”队长说:“谷子该割了。”他也说:“谷子该‘哥哥’。”每到夕阳西下,队长像瓮一样往村口一蹲,国就气势势地在他身边站着。遇上割草的孩子,队长就眯着眼问:“没捎点儿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说:“没捎。”“真没捎?”队长慢悠悠地问。孩子们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说:“你搜,你搜。”队长便歪歪脖说:“国,过去摸摸,看鳖儿扒红薯了没有?”国就跑过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来的。队长就说:“让鳖儿扣过来!”国说:“扣过来!”于是就顺从地把草筐扣过来。这时队长又问:“国,听见响了没?”国要说没,队长就说:“让鳖儿滚吧!”国就说:“滚!”有时也搜女人。那会儿日子艰难,女人腰大,下地回来总要塞点什么。搜女人时,队长就蹲在那儿,让国去摸女人的腰。国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来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气,知道孩子小,不醒事儿,只骂队长不是东西!队长眼角处邪邪地笑着,却一脸的严肃,嘴里说:“老实!”又让国往深处摸……也有搜出来的时候,就罚。偷了红薯或玉米的,就把东西往脖里一挂,让国跟着在村里走一圈儿。丢了人的女人一路走着哭着,一声声喊国,国说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国便气势势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过来。”队长就笑了:“喊叔。”国又喊:“老三,你过来不过来?”队长说:“鳖儿——喊叔!”国阳阳地撅起肚儿来,两手一夹:“老三,我×——”队长骂一声:“鳖儿!”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国两腿一跨骑在队长脖里,叫道:“喔——驾!”队长立时驮起他,小跑回村去。国骑在队长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过,有时还要在村里转上三圈儿,才拧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针线,队长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下来,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儿去了。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望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地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荫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采;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扯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国,凉啊,真凉!”而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的。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而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去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颖河边上转。颖河静静地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吱吱”冲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而明了,倏而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眼,柔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但那时候国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三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草被扒了一个洞儿,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蒸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撒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扭扭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蒸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精瘦的小人儿。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而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时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儿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这都是国造的孽。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分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个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跪下!”国起初不跪。扬脸一瞅,却见一屋子黑气,也就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出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两道红印!国杀猪一般叫着,骂得鲜艳而热烈!紧接着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着一印,打得小儿姑姑爷爷叔叔奶奶乱喊……队长厉声问:“都偷过啥?说!”“……馍。”“还偷过啥?”“……鸡蛋。”“再说!”“鸡、鸡子……”一听说他“匪”成了这样,皮绳抽得更猛了!那皮绳是蘸了水的,响声带哨儿,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顷刻屁股上已血烂一片。国的腿不再弹腾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哑哭……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处打!”队长打了一阵,喝道:“还敢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队长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喘着气拧烟来吸。老人们和梅姑又一起上前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只是哭。队长吸过烟,又骂道:“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他妈做贼!”国抽抽咽咽地哭着说:“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改不改?”“改,我改。”“中。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的腿,叫你一辈子出不得门!……”国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怜这没娘娃儿,一边用热水给他焐屁股,一边恨道,“国,不成器呀!”这顿恶打使国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个月都没出门。后来出了门,也老实多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多年后,国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这顿毒打的。若是不受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须让人牵着去四乡里游街,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向人们展览他的偷窃行为,用“咣咣”的锣声向人们宣布他是贼,那时他就成了一个公认的贼!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时阻拦,一个经过展览的公认的贼又怎么活呢?

  四

  国是秋天里考上县城中学的。那年国十三岁,已有枪杆那么高了,依旧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挂两筒清水鼻涕,脸上的灰从没洗净过,身上穿的衣裳总是烂了又烂,补都来不及,他好上树掏鸟儿。国平时不算用功,在班里学习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学有六十四个学生参加了县中的考试,很多用功的学生都没考上,独有他一人考上了。这无法解释,这只能再一次说明国是聪明的。临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为他送行。队里给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婶婶娘娘们连夜在油灯下套的。出门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针一线都带着乡邻们的情分。国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出来,脚上蹬着梅姑给他做的新鞋新袜,显得十分体面。那脸儿也洗净了,黑里透红,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腼腆。在村口,梅姑悄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国手里,那是她婆家送来的嫁妆钱。十块钱,那时候已是很大的数目,国缩着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伤的脸。梅姑就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她拿出了十块钱,那是她的卖身钱。这时国已稍稍晓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凉。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带有无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钱硬塞在他手里,国只好接下那钱,怯怯地叫了声:“姑。”这时三奶奶颤颤地走来了,三奶奶给他掂了一兜子熟鸡蛋。他偷过三奶奶的鸡蛋,他偷三奶奶的鸡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婶去对骂,去撕头发挖脸,他在旁边笑。这次他没敢笑,只红着脸叫一声:“奶……”队长女人给他烙了一摞子油馍,也用破手巾兜着送来了。那时乡下过年才吃油馍,那油的来历很让人猜疑,队长女人敢把油馍拿出来也需要一份勇气。队长女人拍着男人样的杆子腿说:“都看看,这是俺孩他舅从西乡捎来的油……”四婶横横地从三奶奶旁边插过来,走过三奶奶身边时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样了,拄拐杖的手鸡爪一样抖着,耳又背,可三奶奶倏而就给了四婶一屁股!四婶只装没看见,挺挺地递给国一条白毛巾。这条白毛巾是四婶那当兵的儿子捎回来的。队伍上发了两条毛巾,儿子给娘捎回来一条,四婶一直没舍得用,就给了国。那毛巾上还红鲜鲜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国眼热那红鲜鲜的“8654部队”就收下了。于是,那黄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乱。村民们看着这阳光下的善行各自缩缩地委顿下去,于是就有人凑出一毛两毛的送过来,尽一份心意。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来门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连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过道儿”和“纸糊桥儿”也送了东西出来。“窄过道儿”跑回家拿了一个鸡蛋,噌噌地来到人前,说:“娃,老少。”“纸糊桥儿”也勇敢地凑出五分钱来塞进了国的衣兜,那时五分钱能买两个鸡蛋。这一刻,国像是长大了许多,他在人群里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窝泪。二十三年后,国扔掉了许多记忆,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许多记忆,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层又一层,总也忘不掉乡亲们为他送行的情景。在那个无比辉煌的早晨,国站在秋天的阳光里一一与乡邻们告别。眼前是四十八里乡路,身后是黄土一般的人脸,人脸很厚,一层一层地叠着,像动画片里的木偶。风簌簌地从人脸上刮过去,黄尘漫过后仍是人脸,墙一样的人脸。那淡淡秋阳熬着人脸,路两旁那无边的熟绿挤着人脸,可那饼一样的人脸仍然举着,叫人永远无法读熟。那时,他听见梅姑在他耳边轻声说:“国,还回来不?”他说:“回来。”梅姑说:“回来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回来看看我……”可他没有去看过梅姑。他是见过梅姑的。十三年后,梅姑像杀猪一样被人拉进乡政府里。梅姑在乡政府门前泼天长骂,终还是被拉进乡医院去了。梅姑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拉进乡里去的。她已生了两个女娃,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浑身青紫,逼着她生,所以梅姑想要个男娃……那时他就站在梅姑的旁边,梅姑不认识他了……啊,鲜艳的梅姑。队长拉着架子车为国送行。四十八里黄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赖,架子车“叮叮咣咣”地响着,队长的旱船鞋“趿拉趿拉”,国跟在架子车后看队长那驼背的腰,那腰蛇一样拧着,一耸一耸地动……队长说:“国,好好学。”“嗯。”队长说:“出门在外,多留心。”“嗯。”队长说:“吃哩别愁,我按时给你送,别饿坏了身子骨。”国再“嗯”一声。队长又说:“缺啥少啥言一声……”在路上,队长嘱咐了无数遍,国都应着。走向新生活的国看天儿,看地,看树上的鸟儿,看悠悠白云,脑海里那小小思绪飘得很远,并不曾把队长的话当回事儿。可国不知道,队长还想再说一句。他想说“娃子,别动人家的东西,千万别动!”又怕伤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说丑话了。可他还是想说。那话随着车轱辘转了无数遍,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到县城了,国说:“三叔,回吧。”队长迟疑疑地说:“行李重,再送送吧。”队长一直把国送到学校门口,在校门口,队长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门,说:“国,你大了,也该给你有个交代了。你爹死时矿上给了一千块钱,埋你娘用了六百,这多年给你看病抓药又用了二百,还有二百我给你存着呢。这是你的钱,啥时有了当紧的用项,你说。就是没这二百,也别愁钱的事儿……”国听了,心里一阵热,说:“三叔,回吧。”三叔没回,三叔站在那儿看他慢慢往校园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国——”国转回来,三叔的嘴嗫嗫了半晌,终于说:“争气呀,国。”国看着三叔的脸,那脸上网着乡村的老皱,也网着国的历史。他终于读懂了三叔的意思。国在三叔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红肿的屁股,屁股上印着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绳抽的。三叔用皮绳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现在国那抽搐变形的脸上,一个“贼”字在国的灵魂深处写得极大,是皮绳把“贼”字打掉了……国没有说话,默默地掉了两滴泪,去了。

  ……试读结束全文见《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年第5期

  原载《北京文学》1990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李佩甫,男,1953年10月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颖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电视剧。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双年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图书出版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羊的门》被评为建国七十年“十部优秀长篇小说之一”。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日本、韩国等。

  评论

  

  何以无边无际?

       ——重读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

  文/何向阳

   《无边无际的早晨》之于李佩甫的创作而言,是处于他的成名作《红蚂蚱 绿蚂蚱》,与此后《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所构成的“平原三部曲”之间的。所以,今天隔了一定时空回头去看,这部小说的位置恰如一个乐曲曲式的中段,既没有起始部的明艳,也没有真正的展开部的平缓,而恰恰突出了两者之间转折的奇崛。这部小说重读与初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实话说,我并不太喜欢这个阅读的感受。它所呈示的批判指向与悲悯指向有着杂糅的混合感,也许它是真实的,但就是这个真实让人不悦。“国”这个人物,作为小说阅读者的我们可以理解,但真的谈不上喜欢。这是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大多数”?一个一种文化的土壤孕育出的“种子”?一种可能要以“种子”的命运参与构筑它的环境的“主谋者”?作家的批判不动声色,犹如“无边无际的早晨”之薄雾弥漫,作家的怜惜也氤氲其间,犹如早晨的无边无际。每一个早晨,就如一个人的成年之前,而是不是可以说,这一切,在成人之前,在“早晨”之前,就已命定了呢?李佩甫在这部作品中没有作出回答,这也促使了他在此后的一切与平原有关的长篇作品中必须找出一个答案。从目前来看,他仍在找。答案也许不止一个。正如“国”这个人物,也不止一个。在“国”作为人物出现之前,他在现实当中也许已经出现了无数次,无数个的“个人”,构成了“人物”这个走上了纸面的典型。那么,“创造”了这一“人物”的人,作家,想要从他的“造物”中寻到什么答案呢?这是这次重读我感到兴趣的所在。詹姆斯·伍德在其《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一书中,写道:“小说经常让我们能正式地洞察某个人人生的形态: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虚构人生的起始与终结,它们的成长与犯下的错,停滞与漂浮。小说以很多方式来呈现——依靠它纯粹的视野与篇幅(角色众多的长篇小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起始与终结),也依靠它的精练与简短(把一个人的人生从开头到结尾彻底地压缩的中篇小说……”小说的创造者之不凡之处,在于他是一个“造物者”,他创造出一个也许压根在这世上的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或者说,他用了一种混合的化学式的方法,造出了一个我们在“这一个”人物身上看到了许多个个人的集合。那么,“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小说给了我们大量的细节。这些细节摆在那里,让我们眼见一个“人物”的生与“死”,他的与众不同,也同时是集合种种的人生起伏。第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是“国”的出生,他诞生的特殊场景,以及在他的出生之后母亲父亲的先后离世。村人们把他从灶火灰与血泊中救出的一瞬,就注定了这个人物在这部小说中要始终处于“聚光灯”下的可能。的确,果然,“国”是包括三婶在内的全村妇女用乳汁一点点喂大的,这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她)们都是给予他生命的亲人。第二个细节,三叔经过了三次送礼,终于为“国”挣得了一个也许会改变他人生走向的指标,但“国”却拒绝去,原因在于他没有一件可以穿得出门的衣裳。而解决了这一面子窘境的是三叔从村中借来的一件绿军装。这是一个孤儿的“成人礼”吗?的确,“国”穿上它,找到了一个人成为人的最基本的体面。这体面,不是他一个人的,也同时是一个村庄的体面。但同时你会关注到他也剥夺了村子里另一位青年的体面,那个借他绿军装的男青年,因没有这身代表了体面的衣裳而相亲失败。第三个细节,是在事务与人际的应酬中,在人与人的矛盾与争斗中,“国”处于两个方阵的争取与撕裂中。他在夜半回到村庄去找三叔要个答案,三叔没有告诉他怎么办,只是说若不行的话,就回来吧。“国”没有回来,也没有选择成为落井下石者。他的选择,使得他的命运迎来了另一次转机。同时也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某种丛林法则。然而,这选择是谁——他自己——做出来的么?还是一种土地伦理的自然法则使然呢?没有谁追问,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人与土的关系,一直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它不可解析。虽然我们的作家一直没有放弃这样的试探。第四个细节,也是让我极受震撼的,是大李庄村的平坟事件,公路要穿村而过,大李庄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披着被子日夜守着祖先的坟地,领导只得求助于“国”。而“国”站在黑压压的乡亲们面前,他一个个喝斥般地高声叫出三叔们的名字,叫出长辈们的名字,叫出同辈们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像已不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然而,三叔们在这样的喝斥下一个个地败下阵来,而“国”在“聚光灯”下的高光表现,在于他向母亲的坟大声呼叫“儿不孝了”之后,指挥人挥动铁锹先平了他母亲的坟。也许是从这一刻,“国”这个人物,与生养他的土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不愿发生的,然而它就是发生了,发生得合乎“这一个”人生发展的逻辑。果然,“国”获得了提拔,他的“成长”是从人与土的断裂中获得的么?小说只给我们细节,并不提供结论。第五个细节,是结尾,是的,人“成人”之后,他就不能不面临一个现实的、同时也是哲学的问题,那就是——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国”一路高升,但从来没能解决这个作为人的最基本的问题。所以当那包“老娘土”被妻子从车中掷出去时,他没有立即喊停车,而是习惯性地让车前行着,直到,突然,他的心、身发生了隔裂,心要求他“停车”“下去”,捡回老娘土,而身却为物役,各种事务安排已没有时间允许他“停车”“下去”。小说就在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中落下了帷幕。“国”究竟是否重新获得了那包“老娘土”呢?每个读者的答案或许并不相同。这是一个怎样的结尾?我们在小说中先是看到了“这一个”与母亲的“生离死别”,再是看到了“这一个”与土地的断裂。那么,在此,我们看到的是“这一个”,也不完全是“这一个”了,或者说,“这一个”已变得不再完整,“这一个”也断成了两截?那么,“这一个”的目的在哪里?这可能,真的是我们今天要问的。人的目的,在哪里?“你要到哪里去?”托尔斯泰作品中人的目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其《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中讲到的是,“精神的人”。但是在关于乡村的人的故事中,我们已与这样的“精神的人”久违了,我们是不是已经有些时候没有看到那样一种“人”了——“这一个”的“他”是年轻的、健康的、干净的、善良的、单纯的、清洁的、朴素的、诚实的、美好的。以前的文学中,我们曾经多次与“他”相遇,但是又是哪一天,我们错过了“他”。或者是,“他”,在哪里与我们走失了?李治国这个人物当然不是李佩甫关于人的理想状态,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个人物恰是李佩甫要寻求的另一种“人”的背面。对于这位今天仍一直瞩目于“平原”的作家而言,他向往探讨的“土壤与植物”的关系,在他的《无边无际的早晨》之后的几乎每部作品中都藏有答案。但那答案也像植物一样,盘根错节,几乎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树出现。那些人物,灌木丛生,却难见大树参天。当然我们无法去过度要求“这一个”作家,他做到了批判,可能也正完成了“这一个”作家的使命。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还是心有不甘。好了,总结一下。让我们回到詹姆斯·伍德的一些我认可的提法,关于小说与现实。一,“小说的世俗冲动是朝向扩展和延伸生活;小说是日常生活份额的杰出交易者。它把我们生活中的事例扩展成一幕幕的细节,努力把这些事例按照接近于真实时间的节奏放映。”   《无边无际的早晨》做到了这一点。它为我们提供了现实的延伸与生活的扩展,其中我们看到了“国”和“三叔”们,以及“国”与他后来的环境所构成的一幕幕细节。我以上罗列的细节只是这些细节的一小部分,当然作为小说而言,它们对主人公的命运走向起着支撑作用。的确,它们在小说中,按照人物从出生到成人到迷惑于自己是“谁”的真实的时间节奏,那一幕幕的艺术真实,在我们的视线下构成了“放映”的冲击。二,伍德先生在评论英国当代小说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女士的历史小说《蓝花》时,引用了她小说中用诺瓦利斯的一句台词而作的卷首语——“小说来自历史的缺陷”。“……小说想要拯救那些历史从未能记录下来的私密时刻,甚至是家庭自身也可能没有记录下的私密时刻。但是,这些世俗的事例存在于书本的更宏大更严肃的形式中。换句话说,这些短暂的人生,不幸的人生,只不过是历史里的插入句罢了。……是小说经常把我们抛掷于‘为什么?’这个问题的宽大、怀疑、恐怖的自由空间的原因所在。这个问题被小说的形式有力地调动了起来:不仅仅因为小说很擅长唤醒人生中普通的事例,也因为它很擅长强调人生是已完成的完整形式。”虽然这段话是讲菲兹杰拉德女士的小说的,但放在这里也相对妥帖。《无边无际的早晨》的现实是有历史感的现实。农业文明的历史,或者土地伦理的历史,乡村自身的历史,我们的历史著述中多有总结,但小说的确是拯救了那些历史中从未记录下,或未能完整记录下来的私密时刻,在其更宏大的历史叙事中我们缺失的可能也包括这些“世俗的事例”,小说中李治国“这一个”人物的出现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作家凭空虚构的。“他”一定是与乡村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中的“为什么?”的问题是巨大的,只不过李佩甫借助于“李治国”这一个人物的普通事例,以“他”的人生轨迹而再次唤醒我们罢了。三、随着小说结尾的“老娘土”的细节出现,随着李治国的身心不一、灵肉分离,随着对于这块“老娘土”是掷去还是捡回的问题,我们再次看到作家李佩甫掷出的那个人类永恒的灵魂问题——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李治国没有答案。李佩甫也只是提出问题。那么,也许,另一个人的“解答”值得重视:“放逐……它是强行挡在一个人与他的出生地、自我与它真正的家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缝:它本质上的悲哀永远无法被克服。虽然在文学和历史中,被放逐者在一生中确实会有一些英雄人物般浪漫光辉甚至是成功的事迹,可这些不过是为了克服疏离感致残的悲伤所做的努力而已。放逐带来的成就,会永远被遗落在身后并丧失的东西遮住光辉。” 伍德对爱德华·萨义德《放逐论》中放逐定义的引用有自己的一套解释。比如,他对于被放逐者的“真正的家”的概念更感兴致。他说,“如果存在这种普遍的无家可归,无论它是强加的还是自愿的,那么,‘真正的家’的概念就确实经历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修正。或许,萨义德的言下之意是说,非情愿的无家可归只强加于那些有真正的家的人身上,所以总是强化了出生地的纯洁性,而自愿的无家可归——我试图界定的那种更为温和的迁移——则意味着家归根到底不可能是‘真正的’。”话是说得有些绕,特别是没有上下文的情形下,更是如此。但这段话还是引出了“流放者的荒漠”和“原初归属地的绿洲”之间的联系人——被放逐者。李治国不也是在这“荒漠”与“绿洲”间迁徙的人吗?这个“被放逐者”的“真正的家”在哪里呢?这个在血缘的意义上失去双亲的人,乡亲们没有将他遗弃,而是一点点地养大了他,一程程地送他并成就他,但面对这个在精神的意义上已变得“无家可归”的人,在乡亲们的眼里,他真的是一个成功者吗?他真的是他们想往他成为的那种人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丝毫没有成功的欢喜,而时时体味的却是失家的苦楚呢?或者,是不是文学的存在强化了“出生地的纯洁性”呢?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放逐带来的成就,会永远被遗落在身后并丧失的东西遮住光辉。” 李治国经由放逐而遗落并丧失的东西,他是知道的,但就是知道,他依然在那个遗落并丧失的路上回不了头了。这本质上的悲哀永远无法被人类克服了吗?如此,“老娘土”带不带在身边,之于李治国而言在情感认同的层面上是不同的——连这个问题也变作了两难了么?但就其本质而言真的又是没有什么区分的——在他完成“放逐”这一行动之后,他已经一意孤行义无反顾。这正是“被放逐者”的可悲又可怖的一点。而这一点,又使得“李治国”这个人物可以无限放大,“他”,何曾不是一个个的你、我,在世界的广漠中不断行走的迁徙者。小说到此,其实写出的不止一个平原。它所况味的,是有史以来的人性,或者是亘古未变的人性的悖反。现在,说了那么多讨人嫌的枯燥的理论与分析之后,我终于可以把我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段落放在这里了。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窜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肚兜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跃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的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融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融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融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与生俱来的乡愁。人类的黄金童年。接近真相的理论。从语言修辞上都无法与这个“黄土小儿”的鲜活形象相比。那时的他,没有悲恸焦虑,只有生命的欣喜。然而,坐在车上的李治国只能躲在车窗后面看着他的乡亲,和想象中或是记忆中的自己。他与那个“自己”已是隔山隔水,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黄土小儿”不见了……就这样,“他”一步步地失去了自己。那么,这就是那个结局了?不!作为追随作家多年几乎通读他所有作品的读者之一,我仍心有不甘。那个健壮、刚毅、有力、纯真、和善而又骄傲的人,那个站在田野之上顶天立地的人,他到哪里去了?他的雄健刚毅、质朴诚挚到哪里去了?这是作为读者的我们追着要一个答案的。也许,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无边无际的平原之上,一定还有这样一个“人”,一定还有属于这个诞生的新人的一个早晨。无边无际中,我如是期待。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为《北京文学》题词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5期

  封面及目录

  

  /现实中国/

  钟南山逆行的72小时(报告文学)/刘妍/4

  其实我一直没走远(报告文学)/彭名燕/16

   

  /作家人气榜/

  晚霞(短篇小说)/尤凤伟/46

  精致的困境(评论)/胡平/58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鞋(短篇小说)/刘庆邦/60

  一种甜而微苦的相思(评论)/张莉/68

   

  /好看小说/

  这一年(中篇小说)/陈蔚文/72

  乱云飞渡(中篇小说)/郑局廷/102

  一个警察的奇遇(短篇小说)/秦人/134

  那个年月的半夜钟声(短篇小说)/龚培德/142

  陈修平小小说两篇/153

   

  /新人自荐/

  我的一次住院经历(短篇小说)/谢保杰/156

  故事中的诗性气质(点评)/张哲/163

   

  /天下中文/

  诗意栖居(散文)/柏川/164

  千年河山,风卷云未散(散文)/马语/170

  罗马废墟:一个文明的回响(散文)/张承民/176

  人仙各半的嵇康(外一篇)/王锋/182

   

  /真情写作/

  妈妈是盏不省油的灯(散文)/卿卿/188

  鼓声与鼓手(散文)/咏慷/198

  陈应松的诗/203

  炊烟招魂(组诗)/杨俊富/206

  鸟贩子(外一首)/鲸歌/208

  太阳黑子也是玫瑰花(外一首)/成路/59

  蔷薇粗野(诗)/胡兴尚/67

  行吟黎城(两首)/雷霆/71

  我取出来的都是多余的(组诗)/李槿/133

  壁画(外一首)/巩本勇/155

  轮回(诗)/秦雅辉/163

  到玉米地里去写诗(诗)/刘正君/169

  蝴蝶(外一首)/黄明山/197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年第5期

  封面及目录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166/ 无边无际的早晨【原载 《北京文学》1990年第9期】李佩甫他吃村里百家饭长大,后来因为成功劝说村里人绝育和挖祖坟而步步高升,他心里也会问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小说记录的是宏大历史中的“私密时刻”,它有时清晰有时混沌,但是作者的悲悯情怀和批判精神,却一直是文学中最珍贵的传承。

  203/何以无边无际?——重读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评论〕何向阳

  /中篇小说排行榜/

  004/敦 煌【原载 《十月》2020年第2期】艾伟为人妻母的小项如玫瑰绽放,在异性热烈的注目中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陷入暗恋或婚外恋,又暗自掩埋,这大约是不少婚内女性都曾经历的事,然而走过此遭的小项却再也无法原路返回。这个故事,有关日常之海下的暗流涌动,更有关太多女性的不可名状之殇。

  048/爱恨江城【原载 《广州文艺》2020年第4期】李国彬冒着被感染病毒的高风险,她去武汉寻找恋人。在武汉,她经历了人生的幻灭和觉醒,最终作出了惊人的选择。这是中国版的瘟疫时期的爱情,是无数抗疫故事中的一个,也是普通人在灾难面前对爱与美的坚守。

  078/朝去夕来人海中【原载 《中国作家》2020年第4期】范小青他是一个谦和低调的大学教授,在大龄儿子的婚事上成为配角和旁观者,主角却是他早年下放农村时房东的儿子。这个主角如何深度介入他的生活,并将他裹挟进官场之中?

  110/雪下【原载 《福建文学》2020年第3期】禹风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妇,重温当年的新婚蜜月之旅。在酒店门外的雪下,丈夫发现一具少年的“尸体”,妻子把少年救活之后,少年指认丈夫为凶手。他能否自证清白?人们能否正视自己心里行凶的念头,能否改变疲惫而危险的婚姻?

  136/婚殇【原载 《长江文艺》 2020年第2期】郑局廷流行于南方农村的彩礼,变异为一座横在大龄男女面前不可逾越的大山,谁能翻过高山?谁能找到幸福之路?

  207/中国文学期刊中篇小说选目

  208/《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5期要目

  敬告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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