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前段时间某对中国明星小夫妻代孕的事件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对“代孕”这个话题有太多的思考。之后看了BBC在2013年拍过一部纪录片《代孕者》(House of Surrogates)，记录了在印度一位名叫内奈·帕特尔（Nayana Patel）的医生、生育学博士，在印度阿南德市经营代孕诊所，并为外国“客户”交付了上千个代孕出生的婴儿，于是有了一些思考。

　　代孕（Surrogacy）就是替别人家庭孕育胚胎直到孩子出生，是辅助生育的一种方式。

　　技术上代孕分人工授精（传统式）和试管婴儿（妊娠式）两类。

　　- 传统代孕是用代孕母亲的卵子和委托父亲（或捐精者）的精子通过自然或人工方式受精怀孕。这样代孕出生的孩子从遗传基因角度看，跟委托父亲和代孕母亲有血缘关系。

　　- 妊娠代孕是指用委托父母的、捐献的卵子/精子在体外人工授精产生胚胎植入代孕母亲子宫。以这种方式出生的孩子，跟代孕母亲没有血缘关系。

　　需要代孕的原因各种各样，包括不能或不适合自然怀孕、分娩、男同性恋配偶或单身男性想要孩子，女性把代孕作为一种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等等。

　　——以上说明摘自BBC中文网

　　这部记录片涉及的内容以妊娠代孕为主。

　　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康德（德国）

　　在观影的整个过程中，我有两处泪点。

　　第一处是一对来自澳大利亚的夫妇在产房外等待他们的新生婴儿降生时，他们分享了“求子”之路上的艰辛，以及梦想将要实现的激动与幸福；另一处是讲述一位美国女士独自前来迎接她的新生儿，并且第一次见到才出生两天的小婴儿时流露出的激动。

　　从这些需要代孕“服务”的人那里、从他们实现的“人生梦想”中，Nayana女士一定充分认识到她自己能够为这些需要“帮助”并“走投无路”的人所创造的价值，以及因此产生的“自我满足”。

　　但是她也必然会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感受到内心的挣扎和痛苦，特别是当外界的非议和反对的声音变得激烈的时候，因为在她从事的这个事业里，另外有一部分人仅仅变成了一种“手段”。

　　Nayana女士因为她的代孕事业在2005年曾经登上过印度最著名的杂志评选当年的“最受争议的25个人”之一。

　　1. “为什么是印度（在这个领域）处于（世界）前沿？”

　　这是纪录片中记者提出的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个问题。Nayana女士带着一股冲动开口，然后渐渐放慢语速，她说：”促成印度成为世界代孕中心有许多因素，…。”她提到了西方世界信任(印度的)医疗技术、手术费用(印度当时的一次代孕费用是美国的1/5)、当地的一些所谓的“指导规则”，比如代孕人对于婴儿是没有权利或者责任的，所以使得流程的操作性变得比其他国家要更容易(在很多西方国家，代孕妈妈是会被视为“妈妈”，写在孩子的出生证明上的)等等。

　　记者在谈话的末尾追问了一句：(您觉得是否)还有贫穷的因素？

　　Nayana 女士：”国家的贫穷只是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原因。”

　　显然，无论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讨论“代孕”问题上，贫穷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为什么印度的代孕成本如此之低？如果医疗技术是值得“西方世界信任”的，那么技术投入的成本应该无论在哪里都相差无几；除此以外，最大的成本差异恐怕就是作为“生产工具”的代孕母亲的“人力成本”了。

　　影片中有一位印度的代孕妇女，她的丈夫一个月的工资是40美元，要支持家中7口人的生存，一次成功代孕的总收入在8000美元，用最简单的计算方式，一次为期9个月的妊娠过程是这个男性壮劳力200个月的收入总和，这个过程中代孕母亲的食宿由代孕机构承担和负责(当然这个过程中一部分的自由会让渡，同时也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妊娠风险)。这样一次性的付出是可以令一整个家庭的生活水平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

　　当人有最低的生存保障的时候，或是有更好的生活环境和人生选择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出借“自己的身体、或是身体的一部分去冒以生命为代价的风险；而只有当本来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有人拿”命“来搏，尝试用个体巨大的牺牲，来扭转命运惯性的安排，为自己、或者为下一代改善生活境况，让他们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

　　个人的贫穷或是一个家庭的贫穷经常成为一种在代际传承中延续下来的“习惯”，并不断加剧；如果是国家层面的“贫穷”，那么甚至会引发人伦道德、政治、法律制度、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而这些维度的”塌陷“又会产生反作用，加剧贫穷。最后，将整个社会、国家锁死在一个恶性循环中，并碾压这个群体中每个个体的尊严。对于个体而言，最糟糕的是，贫穷逼得人不得不放弃一部分自尊；更糟糕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意识。

　　2. “当你有这些医学问题，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不该有孩子。”

　　来自加拿大的Barbara是来印度迎接她和丈夫Michel的第一个代孕宝宝的。在面对记者提出的这一观点时，她用视力缺陷和糖尿病做了一个类比，“难道这意味着他们（有视力缺陷和患有糖尿病的人）不该有矫正眼镜？不该用胰岛素吗？大家都有一些不得不承担的事，我们的事实不能生育。”

　　大自然的物竞天择理论中并没有划分界限说什么可以治，什么不能治。这条能和不能的线是人类自己依照自己的感受划分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是同意Barbara的。“代孕”从生物学的角度是可以接受的，在人伦道德的范畴内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问题在于它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被实施。

　　影片放映到中段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场景，是整部影片中最令我感到不适的一处。Barbara在她和丈夫Michel面试下一个要为她代孕的印度妇女和她的家庭（丈夫和两个孩子），Barbara或许并不自觉，她评价对面这位印度妇女（她的身形-是否适合双胞胎、她的过往生育记录、她的宗教信仰…），就好像在浏览和评论一件商品。

　　3. “我们可能不会因为（其他）任何原因来印度。”

　　来自澳大利亚的Sam和妻子Jana即将带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子离开印度，返回他们的“正常生活”。他们即是那对在片头时戳中我泪点的夫妇。在采访中，Sam提到“在这里找人代孕的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回家，我们可能不会因为（其他）任何原因来印度。”

　　他的观点或许在有生育困难以及寻找代孕服务的群体中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普遍性，然而当许许多多个Sam和Jana在潜意识里仅仅把这个地区，以及这里的特定群体（从事代孕的印度妇女）作为一种“可消费的资源”对待，不倾注丝毫其他的情绪或关注的时候，即使对这个群体的”物化“，肯定了其存在的”局部“的、”功能性的价值，却否定了作为”整体“的客观存在的价值。

　　4. 把人当“人”看

　　当人类的任何一个行为具有规模效应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被“商业化”。而那部分付出”劳动资料“来交换取收入的个体，被”物化“、”工具化“就是必然的过程和结果。

　　康德的哲学思考中有一句名言：”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肯定了人作为理性存在的“绝对价值”，也肯定了人作为自在的目的所拥有的尊严。意思是说，我们只能通过发出其他的行动来让人的目的达成，变得更幸福；而不能通过人来到目的。所以，如果我们是真正把”人“尊重为个体的存在，那么我们就要看到每个人的目的是否得以实现。

　　回到“代孕”的问题上，我们就不能将注意力单纯集中在这个行为本身上。因为如果只看代孕这个过程，这些印度妇女当然大概率上是一个“手段”，但是在别人的人生里成为“手段”之后，是否可以在自己的人生里达成他们的目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所以，在Nayana女士的代孕所中，真正动人的一幕并不是新生命呱呱落地，而是看到那些代孕妈妈们有获得“教育”和”劳动技能“提升的机会，代孕所会关注和协助她们规划自己赚到的“血汗钱”，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他们的家人和下一代的生活。把他们看作人，关注他们的情感需要，认可作为人的她们拥有自己的创造力和附加价值，尽可能为他们创造拥有更多选择的未来。

　　5. “代孕“，何去何从？

　　对于“代孕”这件事的所有参与者，如果当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被隐瞒地告知任何可能存在的风险，并在自愿且有选择的情况下做决定，愿意承担一切可预料或不可预料的后果，这或许是可行的运作方式。

　　只是，如果有选择，没有人会选择代孕，无论是苦于无法自己生育的夫妇，还是从事代孕的纪录片里的女人们，所以这个事业本身应该遵循的道德逻辑或许是尽可能人地道满足最低的需求，但不壮大。尽管这与资本主义不断追求利润和不断追求扩张的商业逻辑背道而驰。

　　最后记者问Nayana 女士，“会不会为那些做代孕的妇女感到羞耻？”

　　她的答案是“不会…，非常特殊的女人才能成为代孕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一个特别的女人才能成为代孕妈妈。”或许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我们无权或者也不必为这些代孕妇女感到羞耻，但是更不必为此骄傲或者自豪。成为代孕妈妈不应该成为这些妇女可能受到歧视的原因，但也不应成为女性价值和人的独特性存在的动力来源。

　　后记

　　· 印度于2002年立法通过代孕行为，使该国成为「生育观光」的热门地点。

　　· 2012年，联合国委托一个机构针对这个产业进行研究，估计每年产值高达将近4亿美元，约有2.5万名代孕宝宝出生。

　　· 2015年，这个亚洲国家禁止为外国伴侣代理怀孕。这条新法律使得当时印度全国3千多家私人诊所变成非法机构。

　　· 纳亚娜·帕特尔（Nayana Patel）在2018年在人类生殖科学期刊（Journalof Human Reproductive Sciences, 缩写JHRS）上发表论文提出，她认为代孕引发了下列伦理问题：

　　- 代孕出生的孩子与亲生母亲、妊娠母亲和社会母亲之间的关系如何界定？社会习俗和法律是否接受这种「多母」（multiple motherhood）关系？

　　- 代孕出生的孩子是否有权知道自己出生过程中涉及的任何一方或全部有关方的身份？

　　- Nayana女士认为代母一般都能通过代孕报酬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水平，但承认政府监管和法律限制需要完善。

　　· 2018年之后，尼泊尔、泰国以及墨西哥等国也都开始禁止外国人在本国境内寻求商业代孕服务。

　　正如Nayana女士在片中提到的一句话，生存和繁殖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在代孕这条道路上，有顺行者，也必定会有逆行者。

　　作者言

　　这篇文章中分享的观点是基于这部纪录片中所呈现的个案所展开的一点思考，就“代孕“这个话题而言，还有很大局限性。真正关于代孕的讨论所涉及到的领域有经济的、社会的、人权的、伦理道德、法律制度等，极其庞杂而宽泛；并且在之后搜集到的相关资料中也发现，这部记录片中Nayana的代孕所在整个产业中的操作还是相对规范的，而在镜头之外，恐怕现实更为惨烈。

　　* 部分报道及数据引用自《21世纪经济报道》、《凤凰网资讯》等网络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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