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张翔武:何处得秋霜

栏目:小说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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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雪

  女人说,连续三年,昆明

  都是这天下雪。她讲下雪——

  多数人习惯于这种说法。

  安乡人却讲落雪。“下”字

  偏于抽象,“落”字暗示还有声响。

  我坐在书桌前,打量窗外

  两只麻雀站在阳台上,注视

  降雪慢慢掩埋地面、道路,

  连同它们过冬的食物。

  它们站在那儿,

  在这个季节的进攻里

  像两个平民观望远处的炮火。

  青桩

  序:洞庭湖流域的谚语说:青桩高,白桩低,青桩飞起有人去。白桩即白鹭,青桩即苍鹭,大型涉禽,在浅水、田野中,常常单脚静立,恰似树桩。在民间,人们见到青桩飞起,视为有人离世的前兆。

  在有雾的早晨,我走到垸中央,

  身影陷入湖区的蚊帐,

  偶然发现前面一个人影,

  直到靠近,我才看清那是一只青桩,

  羽毛灰色,单脚站立水田,仿佛已经睡着,

  恰像传说那样:远看如同一截树桩。

  我走得更近,

  雾气再也不能掩护人的窥视。

  这鸟没有惊慌,转头打开翅膀,

  扇开白纱似的空气和人的呼吸,

  倾斜身体,向上飞起。

  它并不着急,只想挪个地方,

  不愿和人或同类挨得太近。

  大鸟很少开口唳叫,

  沉默飞过稻田和野湖,

  宛如掠过无边的生锈的铜镜,

  直抵人眼不能到达的雾深之处。

  它会落在田埂上,或残剩积水的田里,

  缩起一条黑树枝般的长腿,蜷曲脖子,

  继续静立,它的体羽在风中微微拂动。

  它和死讯没有半点关系,

  在水上的静立塑造一尊天然的雕像,

  要是受到打扰,便从人前缓缓飞走。

  除非老死,挨枪或中毒,

  它才躺在地上,散发很重的腥味,

  任由人们拿脚踢来拨去。

  在我看来,它每一次飞起都是某种迹象,

  那双宽大的翅膀能够托起一个亡魂,

  它飞往的方向是一个人最后的去处。

  这世上,多少事没有解释,

  它仅仅是种鸟类,在清寒的浅水里

  追寻鱼虾,远离人类,无以承担更多。

  它撩起浓雾的一角,飞起又落下,

  黄色虹膜贮满黑色的自尊和警惕,

  夜色从天边逐渐上升,它就在那里。

  西部小镇

  我们坐在车里,等候一辆卡车拐弯,

  车上堆着钢筋,它吃力地转动车头,

  轮胎陷入浮土,它的关节喀喀直响。

  远处,两座白色高炉拔出成片房顶,

  倒过来看,像两只胶桶正向海湾

  倾倒过剩的牛奶。浓烟虚胖、笨拙,

  如外星的沙虫,爬满天空,又跌落。

  我有个意大利同行,迪诺?布扎蒂

  一次去地铁车站采访,猛然发现,

  所谓地狱,恰是人们正过的日子。

  尤其夜晚,工业区的烟囱喷出火焰,

  大气中太多硫磺味,来往车辆排放的蛊毒

  钻入人们的耳朵,开始啃噬疲软的脑髓。

  灰尘封住窗台,玻璃具有磨砂效果,

  路边房子看似废弃仓库,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地名

  一个电话打来,说

  他的出生地已经划归一个小镇。

  原来地名从此作废,仅限流通

  在老辈人的记忆和话语,等到

  他们过世,老地名又后缩,退进

  档案、方志和旧地图发黄的纸张。

  土地还是那块土地,

  之前是乡,再之前是公社,

  更早的年头,各省迁来的人们叫它大垸。

  经过几个人的商议,

  新地名张扬一股塑料气味。

  如果每年制作一帧土地的胶片,

  慢镜头放映几百年,

  增加的是路,跳变的是地名,

  地里埋一批人,又生一批人,

  地图上没有平民墓地的名称。

  楼盘层层推进,仿佛分裂生殖的移动城堡

  ——土地还是那块土地,

  在抵达故乡的傍晚,

  游子绝无可能找到祖坟,还有许多人。

  昭通西七十九公里

  “我的朋友”的朋友丁文江

  抚养学生的遗孤,那位地质系高材生

  死于土匪出没的昭通境内。

  九月初,我下车,站在雾雨中

  想起一九二八年的事,也想起去年

  诗人芒原在他家果园里摘下苹果

  放进纸箱,然后发货到昆明——

  由词语搭建起的友谊

  通过一箱苹果物质化于我的手里。

  在雾雨中,我跟身边的朋友突然说

  很想回家,回到那间满屋是书的房子。

  来不及吃完的苹果失去水分,开始皱缩,

  冰箱空了,嗡鸣声更大,似乎表达它的饥饿。

  大巴再次颤动起来,继续我们的行程,

  路边树上挂满的苹果仿佛遗孤的脸

  红里透白,具有早熟的沉静。

  “人不亲,艺亲;艺不亲,刀把儿亲”,

  带我来这里的是词语,也是写诗这门手艺。

  养壶

  原来,我以为自己要永远呆在哪间老房子里,

  和人说话的声带已经生出大片大片的锈斑,

  在凝固的空气中摩挲那些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书,

  在日记里重复写下和影子结伴出门的心情。

  某年某月的一天,我荒废的大楼中突然响起

  嗒嗒的脚步,鞋跟如同小锤敲击一件银器,

  笑声照亮书堆的暗影,甚至震落手稿上的灰尘,

  两把紫砂壶因为茶叶和沸水,从干涩转而湿润,

  就像你每次来到以后,我的咽喉和我的嘴唇。

  地平线

  屋外大雨,我还要出门。

  地平线上走动一些人,

  他们扭转头来看我。

  雨水闪烁灰白的光,

  雨水在闪光以后钻进下水道,

  又从堵塞的下水道退回地面,

  地面张手抱起一片池塘。

  在天上和地面的灰白之间,

  地平线的颜色变浅,线条变粗,

  一些人走来走去,回头看我,

  似乎等待有人加入。

  一些人的脸在远处晃动,

  好像儿时猫头鹰的瞳孔。

  山中水库

  三个人走路,

  去昆明郊外那个水库。

  水退到底部,仿佛不敌旱季的强势,

  又像他们中某个人天生容易害羞。

  看守人站在岸上,说这里要加深,

  重新灌水,修建农家乐,

  城里人会虫子般赶来吃喝玩乐。

  三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望向别处,

  又齐齐盯住眼下剩余的浑水。

  从前这里好大的水,在来的路上,

  他们瞅见路边一块古彝村落的标牌,

  彝人已经搬迁,村落不再是他们的家园,

  水离开岸,岸也不再是岸。

  三个人走进快要干枯的库底,淤泥里

  几只酒瓶瞪起亮绿的独眼。

  几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独自来到水库,

  注视夕阳正在落下城市的边缘,

  心里渗出一绺弯曲的伤感。

  他知道,一个人疏远另一个人,

  就像水离开岸,

  那种稳固的关系正在消散。

  山民

  在几个野生菌摊子前面,

  我站住,瞅两眼,甚至几分钟。

  一位小贩坐在三四只篮子后边

  手捧圣经,那纸张因为潮湿已经起皱。

  我看看篮子里的绣球菌、奶浆菌、鸡油菌,

  又看看这个在微雨中读经的人。

  几十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像独脚精灵在雨季出没,

  那么显眼,又突然消失。

  他一个人走上迷濛的山路,

  背上一篓菌子,军绿色挎包里装着那本书,

  有人一直在看着他,可是站得很远。

  云南山间秋景

  ——应约赴大理,途中停车小歇

  玉米秆脱下鲜绿的长衫,换上枯黄的僧袍,

  正要下山,去另一个更大的庙宇。

  草垛站在田里,回味春天的拥抱,

  农民们弯下腰去,搂起稻草,

  草帽遮住他们的脸,

  正如时间覆盖从前的时间。

  一朵云在山坡上投下阴影,

  一次日落取代另一次日落。

  世界看起来这样平静而拥挤,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意外的声响。

  秋风爬过树梢和山头,

  安抚那些已到生命尽头的蟋蟀和曼陀罗,

  月亮停在高山上,细流绕过石头间。

  风景展现一个侧面,我在等待

  它们转身之后的另一副相貌。

  2014年10月8日凌晨

  河尾村看鸟

  车子慢慢开进苗圃,

  不同种类的鸟儿在头顶交谈,

  我在偷听,却不能破译它们语言的密码。

  根据嗓音加以判断,它们有三四种,

  至于种类,我也不能说出名字。

  在纤弱葱翠的树苗之间,

  小路上长满绿茵茵的浅草,

  一只喜鹊站在路中央,

  正在享受领地的寂静。

  它歪歪脑袋,侧身打量逐渐靠近的车头,

  模样镇静,似乎习惯于孤身应对世界。

  望望更近的车头,它踮起爪子,

  一跳一跳地挪开,尽量保持距离。

  有人推开车门,探头下车,想要抬起相机,

  那位林中主人嚯然撑开翅膀

  扑啦啦掠过密集的树苗上空,

  尾巴上的那块颜色生铁般凝重。

  从前,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小喜鹊一窝一窝的……

  年近七十的朋友对鸟群的减少似乎不太满意。

  苗圃围栏外面,几只喜鹊

  穿过一座电线塔的坚硬线条,飞入一排柳树,

  它们都有一件由黑、白、蓝的羽毛拼接的外套。

  车流在环湖公路上持续扯起呼噜,

  偶尔路过的飞机趿着木拖鞋踢踏高空的云层,

  光溜的笋壳、褐色的枯枝、淡黄的落叶

  在我们鞋底嚓嚓作响。

  鸟叫持续传来,穿过暗绿的水面、浓密的枝叶

  抵达耳边。它们在近处,在某根树上,

  我放弃刻意聆听。

  2014年10月19日,滇池边

  喝茶

  读一些书,它们的作者我从没见过,

  喝一些茶,是从一些古树上采摘的叶子

  (一个女人说,三百年以上才叫古茶树),

  我也没有见过深山里的

  那些树以及那些种树的人。

  那些树身上向阳处光滑,背阴处

  生出白斑、菌子和毛茸茸的苔藓。

  茶叶在沸水里变软、摊开手脚,

  如一群婴儿面朝产房的天花板。

  舌头上隆起荒野的味道,

  前人通过那些树传来了消息。

  2015年1月26日

  后来晓得它是猫头鹰

  本来,我没想到会遇见它,

  更准确地说,我只是听到它的叫声。

  一阵呜——呜——

  鸣叫从前头传进耳朵。

  我环顾四周,没有起风,

  夜色还在天上,太阳还没睡醒。

  走过小路,左边是棉花地,

  右边是学校围墙,前面横条水渠,

  一座预制板搭成的小桥

  通向平阔、灰白的水田,

  对岸是黑压压的树林。

  我走到围墙缺口,钻进菜园,

  跨过成垄成垄的白菜、艾蒿,还有辣椒。

  它又在叫,在某根树的高处,大概看见

  一个早起的少年正在路过它的世界。

  那叫声低缓、柔和,打着转儿,

  像召唤它的同类,又像自找乐子的哼唱。

  我放慢脚步,也不忙于冲进教室。

  它是要打破林子里的寂静吗,

  或者像我坐下注视金色的蚕吞食蜡烛?

  它的嗓音那么迷人,

  是当时唯一吸引我的动静。

  多少年后,我身在截然相反的环境:

  奔腾如洪水的车流、人们放肆的笑谈、

  许多脑袋在街上紫葡萄般浮动,

  在这些喧闹声里,不断怀念,不断回忆,

  我再也没法返回——

  和那只猫头鹰邂逅的时刻。

  2015年3月10日下午

  四月客人

  那么多家伙

  从天上下来,

  细腿细胳膊,

  踮起脚尖,拢住双手,

  生怕惊醒睡熟的孩子。

  在落地的时候,

  他们弄出好多动静,

  屋檐、窗户、树叶、车轮

  纷纷嘟嚷起来,

  纤瘦的客人们

  反倒吓得一跳,

  赶紧爬入泥土,

  或者滚进地沟。

  另一些家伙

  晃着透明的身板,

  在地平线上走来走去

  寻找消失的同伴。

  2015年4月12日

  夏天来信

  大气饱含雨水,

  云群高高悬在人们头顶。

  车辆匆匆碾过街道,

  如同季节不停刷新

  人们的情感、面相、心态,

  那甲虫般的身形、速度、声响

  爬过城市最低的地方。

  一批花朵开遍外省的地盘,

  又一批即将前来,只是

  在夜里,人们无从得知。

  四月,天空如铅,

  四月,流水潺潺,

  四月,有人生日,有人死去,

  四月,有人隐埋姓名,

  成为乡村最后的邮递员,

  给那些有所期待的生命

  送来夏天的信件。

  2015年4月26日

  景元年间,士人打铁

  那个男人在树下打铁,

  那个男人在柳树下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站在柳树下赤裸上身抡起锤子打铁。

  一阵风吹过,树叶在响,汗珠滚落胸口,

  叮,当,叮,当,锤子敲打铁块,

  声音传到院子外面,火星追逐火星,

  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像水里的卵石那样闪耀。

  一辆车停在门口,另一个男人抬脚下车,

  他走到打铁的男人面前,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还在打铁,又抄起长长的火钳

  钳住快要成形的铁块,然后探进水桶,

  嗤嗤的声音,白汽冒出水面,快要挡住铁匠的视线。

  坐车的男人围观半天,终于感到无聊,甚至觉得

  自己有些愚蠢,没人招呼,这个院子

  像只风箱困住他,使他窒息。他抖抖衣袖,

  提提下摆,尽量以从容的步子离开这个地方。

  打铁的男人盯住手上的家伙,瞳孔里射出光芒,

  左手捏紧火钳,右手握住手锤,砸下,然后挥起。

  拉车的马匹相互推挤,有的喷个响鼻,有的甩动尾巴,

  坐车的男人弯腰,再弯,撩起帘子,钻进车门。

  马夫扬扬鞭子,一声吆喝,马蹄的角质层

  叩击地面,尘土浮动,腾起,车轮滚朝原来的方向。

  那个男人还在柳树下赤裸上身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还在柳树下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还在树下打铁。

  2015年4月9日

  附:评论

  “野河”与“内压”:张翔武诗歌印象

  李壮

  张翔武的诗歌是有灵气的,而且这灵气是有极强的爆发力的。他对自己的形容是“语言疯子”,我觉得颇为准确。张翔武诗歌中想象、描摹、叙述的方式,可谓是“脑中有雷雨,胸中有大风”,疾风暴雨朝一个选定的方向猛烈砸来。他的很多诗都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少儿科技宫里玩过的“静电球”,人把手掌放在球上,静电传到至发梢,头发“唰”地一下就直立起来,所有毛发都像外炸去,但根部还是连在头皮上。张翔武的诗歌经常会有这种“爆炸头”的感觉,很多时候它们接近于语言的“炸裂志”,但全诗的指向往往又很集中,有一个确定、有力的“大密度核心”在里面。

  阅读张翔武诗歌的时候,我想起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论述。在他看来,“(诸种形式元素)都被用作工具来切入语言,刺激语言作出反应,这些反应是诗歌的内容设计无法带来的。”我们注意到说这句话的是波德莱尔,作为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之一,波德莱尔的诗歌中其实还保留着古典诗歌的诸种形式框定,例如押韵、音步音节、句子和诗节的长度等等。对于当下的诗歌写作,这类狭义上的形式框定事实上已经基本消失,那么在张翔武这里,形式元素和语言其实已经融为一体,语言在诗歌中的结构方式,成为了更广义上的“形式元素”。具体到张翔武的诗歌中,这种“形式”就体现在“语言”本身,他的诗歌语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颇具分辨率的形式感。因此我想要谈论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张翔武“语调的形式”。张翔武语调的特点,就是流量大、节奏感强。他的诗歌给我的直观印象,就是像一条“野河”:泥沙俱下、奔突山间、凌厉恣肆,在隐秘之地呈现力量,在具有集中规定性的经验河道中迸发出难以被框定的语言力量。具体到诗,张翔武的诗句往往有长句子、长诗行,但呼吸是短促的、有力的;细节丰富铺展、各类想象急速飞来,但指向都很集中。

  例如给我留下深刻第一印象的前面两首,《疯孩子》以及《翻地》。《疯孩子》铺陈出一系列迅速转换的动作、声音、形象,而《翻地》则在短时间内精确而冷静的描摹出诸多物象:各种杂草、低头杂物、那些“在金属的寒气逼近中逃往别处”的昆虫动物,以及那条土蚕卷起身体的姿态、它口器的色泽与形态等等。这两首创作时间都比较早,而这种风格也延续到了诗人晚近一些的作品中,如《和爸爸晚上去抓青蛙》、《落水:1994年夏夜的故事》:这两首诗都细致地描绘了童年乡间生活的片段场景,如同两首诗里都写到的“手电筒”,诗人的语言也像一把手电筒,一道窄窄的光柱打过去,千百种事物都被吸纳到诗歌中、语言中来。但细致的背后又有紧张感和节奏变化,如同乐曲在充分铺垫之后的一声响锤。《和爸爸晚上去抓青蛙》那最后的“响锤”是一道闪电落在了地上,大地颤栗起来;《落水:1994年夏夜的故事》则是船翻之后父亲救起我们,水中的手电筒把整首诗的重心猛地拉拽到那道“菩萨头上光轮”般的视觉剪影之上。

  从这些诗作中我们能够感觉到,张翔武的语调——或者说在诗歌中结构语言的方式——是很有特点的。它首先擅长于极具柔韧性和拉伸度的描摹、叙事,直接观感是充分而舒展的,像一位巨人摊开手脚;但与此同时,这些诗句又随时充满着内在的紧张感,像巨人习惯性充血的肱二头肌——借用雷平阳老师的一句诗,就像是“巨人培养着体内的毒素”。正因这种极具形式感的语调,张翔武虽然写的是故土、乡村、童年生活回忆这类本身并无太多新意的内容,但他的诗却又能同时呈现出现代感来。为何会形成这种语调?我想,根源还是在于诗歌形式背后的经验世界。在当下的时刻与当年的时刻、现实的空间与记忆的空间之间,巨大的差异劈开了山谷、拉开了中空。中空不是真空,里面没有固态的实体,但是有气流。气流的对流、碰撞会产生颠簸,会形成一种内在的“不平坦”。张翔武那种形式感十足的语调,乃至其诗歌中强大的艺术张力、情感张力,与这种“不平坦”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种“不平坦”,我想是源自于生命初体验与当下经验间的对冲、来自于失却之物与替代之物间的对峙。这当然可以归入“今”与“昔”的古老对子,但我觉得对张翔武乃至一大批类似年纪的当下诗人来说,事情还要更复杂一些。这组对子不仅仅是时间层面的,也是空间层面的,甚至是社会历史层面的。这就是我要谈论的下一个话题:城与乡。

  城与乡的话题,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上有着自己的谱系。鲁迅写过一系列“归来者”的形象,城乡的差异被放置在启蒙的大语境中;而茅盾的《子夜》关乎时代洪流大浪淘沙,开篇便是吴老太爷从乡下来到都市,被五彩的灯光和车窗外迅速掠过的景致给吓死了。我们同时代年长些的诗人,常常以质朴、深情或者歌哭式的腔调来书写城市化大时代背景下的乡村,也留下了很多非常优秀的作品。对于张翔武这样80后一代的诗人来说,对城与乡的命题的书写可能又会呈现出许多新的特质;对这一代写作者来说,二者之间是一种双峰并峙的“共在”关系,它会产生一种强大的“内压”。具体来说,对张翔武等80后写作者来说,他们拥有关于乡野生活的少年印象,由于相关景致大多已经消失、仅存于记忆之中,这旧日的乡野就被悬置起来、进而神圣化了。而与此同时,他们很多人年少时便入城求学或打工,他们又因此有着对城市生活的切身体认——或者说,即使他们不体认城市、不认同城市,也要在城市的语境中体认自己。因此,两方面的气息在写作者的精神世界中都很强烈,会造成强烈的气流,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内在的不平坦”,也导致了张翔武诗歌中那种丰盈铺展与紧张不安的奇妙结合。这或许是新一代人书写乡村时不一样的地方。张翔武诗歌独特的语调节奏以及带冷色调暗示的情感底色,我想应与城乡语境的微妙关系有关。例如《你的胳膊像春天的树枝》一首,自然意象便与工业意象并在:春天的树枝用来比喻女孩子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而画面的背景,则是铁塔吊臂捶打地面的声音。二者共同用来呈现当下时代的爱情主题。

  与意象有关的,是我对张翔武诗歌写作的总体印象。在我看来,张翔武在诗歌中应该算是那种出色的冲刺型选手,他常常借助闪电般迅猛的回忆捕捉、丰富的细节和高速的语言运动来释放“内压”,在这个过程之中,张翔武会在诗歌中缔结出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有几组意象是我特别留意的。例如有一首诗,张翔武写一头猛犸从冰层里爬出,来到北京,与一个小孩结成父子共同游历。那首诗写得很浪漫,也有喜剧感,他笔下的猛犸喜欢逛天安门,喜欢站上铁轨和火车玩躲猫猫,推倒空置的小区楼变成花园等等。然而我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轻松浪漫背后沉重的东西。猛犸是灭绝了动物,小孩是还未长成的人;这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属于过去时间,另一个属于未来时间。那么当下时间呢?当下是缺席的。站在缺席位置上的其实是诗人自己。诗中有一句,“片刻逛完北京城/多少人在那耗尽一生”。耗尽一生的,不就是张翔武自己吗?挤在城铁列车上耗尽青春、面对着空置小区楼望楼兴叹的,不也正是张翔武的同代人、同类人吗?“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这是汪峰的歌词,那首歌唱的是北京;张翔武笔下猛犸与当代北京城的怪异结合,其实背后也有类似的心曲。“北京城里的猛犸”这类意象,我称之为“有东西出现在它本不该在的地方”,它们背后深藏着的是自我内心形象的隐喻,飞腾的想象力说到底还是关乎于现实的悲哀。与此类似,张翔武还写到过“楼道里的老虎”,老虎在小区楼里迈着猫步,只有回到房间、与“我”独处对视的时候,才显示出愤怒与威严来。

  说到“楼道”、“房间”,这也是张翔武诗歌中常常出现的意象。先说楼道。楼道在现代都市语境中有着特殊的意味,它是公共空间与个体空间的过渡地带、是社会身份与自我体认的转换之所。而且,它黑暗、幽深、漫长,看似安全密闭,却充满了他者窥探的想象冲动,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包蕴着某些宗教性的情感暗示。张翔武写到过一只流浪狗。这只悲惨的狗跟着他走进了楼道,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这忽然使他莫名慌乱,心中涌起无限的悲伤。他只是在写狗吗?当然不是。幽深的楼道里,那条落魄的流浪狗何尝不是他自己心绪的某种投射?更不用说他在其他诗作中还多次写到过自己的疲累、绝望,在楼道里,他有一种瘫坐下来的渴望——瘫坐,意味着时间的荒废,这与都市中黑暗楼道的情绪暗示是多么吻合,也贴切与都市个体社会身份与个体身份转换过程中强烈的虚无感、颓废感。与之相对的是房间。这是完全私人化的空间,张翔武写到房间——尤其是书房——的时候,他的文字忽然就松弛下来了。这时候,他显示出自己诗歌风格的丰富性,而且往往能捕捉到某些细微而精确的感觉。例如《酒醒后打开一本小说集》一首,他写到酒精在凌晨忽然撤退,留下冰凉的感觉,书上的文字像黑色的火焰。这时,窗外有车疾驰而过,那声音“叫人心安”。这一系列的捕捉,可以说是极其精确的,尤其是窗外车声的出现,有力地衬托出了卧房作为私人空间的存在,隐喻了焦躁都市中某种难得的精神状态,也勾勒出作者内心世界那富于表现力的剪影。说到这首诗,我想顺便谈谈张翔武诗歌的得与失。因为在我看来,如果这首诗写到这里为止,找个方法收尾打住,一定会是一首非常出色的诗。但张翔武还是试着阐释一下:“至少这时候/这世上并非我一人没法睡觉”。这一阐释,清楚是清楚了,但意境一下子窄了,可能性也锁死了。后面张翔武又谈到忆起的女人、自己离家的往事……这些都写得太多太杂了,它们其实伤害了这首诗本身的完成度。

  类似的问题,在张翔武的有一类诗中会频繁出现,那就是他写到记忆中突然闯入的某些事物的时候。例如《后来晓得它是猫头鹰》、《上学路上看见一只野兔》、《葡萄战争》等。这类诗中,张翔武在围绕事物(如葡萄、猫头鹰)展开书写的时候,往往写得到位而充分。问题在于,他喜欢来一个“曲终奏雅”,在最后加一道模式化的转折对立:“多少年后/我身在截然相反的环境”“一天,我走进城市”……张翔武想说什么呢?其实很简单:乡村很静,城市很喧扰;童年的葡萄长在树上跟天牛分享,现在的葡萄堆在超市里由售货员称;以前的葡萄咬开就是甜的,现在葡萄满是农药得拿盐水泡。这当然也是对时代生活的体察,但这种体察的方式,有效性有限。价值伦理上简单的二元对立,并不是诗歌的优长所在。类似的内容何必动用诗歌呢?我们大可以看看“健康大讲堂”节目,或者直接去超市里读价码条:大棚蔬菜两块钱一斤,绿色有机蔬菜十块钱一盒。张翔武在这里似乎急迫地要谈一点有关大时代的东西,但这些东西,的确不容易谈好。一代人、国家、世界、火焰、变异、破碎……这些词在张翔武的某些诗中频繁出现。然而词大易虚。正如胖子看似魁梧,却终究是疲软的。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把对自我、对世界的体认伦理化、价值化呢?这么做当然是可以的,但未必要这样直白。就像一代人、世界、时代、破碎、变异……这些关键词,我们一直希望能有人把他们写好;但我们所期待的“写好”,是写出它们的本质,而不仅仅是写出这几个词。总体来说,张翔武写得最好的,并非这些内涵宏大的诗,而是那些百米冲刺、指向集中的作品:或者诉诸想象,用意象的拳头一拳打过去、用语调的皮鞭一鞭抡过去;或者铺开细节,直接诉诸身体,调动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把呼吸中、血液中、记忆中的经验精确提纯到诗歌语言之中,例如《铁器杀·农具》、《云南山间秋景》等作品。就我目前看来,这些才是张翔武真正的才华所在。

  李壮,青年评论家、青年诗人。出生于1989年12月,山东青岛人,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文学评论及诗歌作品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诗刊》、《星星》、《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刊物。著有诗集《午夜站台》,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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