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野生动物，我该不该投喂？

　　原创 象妹 小象君 Elefam

　　作者｜ Z

　　编辑｜ 小明

　　视觉｜ 乐乐

　　前几日，日本山口市频繁发生猕猴攻击人类事件，它们有的在户外攻击路过的人类，有的甚至推开窗户进入民宅，一度引发场面混乱的“人猴大战”。事实上不仅是猕猴，南京的野猪、上海的貉、加拿大的浣熊，近年来野生动物与人的“互动”愈发紧密，甚至经常升级为“冲突”。动物的“入侵”，究竟是动物保护成果的显现，还是人类对动物生存领地的进一步压缩？人类究竟愿意在什么程度上与动物共享生活空间，约束自身行为以换得互相尊重？我们又该如何实践这种“共享”？

　　Z

　　小象君校友

　　曾经/正在从事可持续发展咨询、乡村发展、动物研究相关工作。关注农场动物&动物保护立法；关注一切与动物保护相关的社会动态。最近对商业x技术的变革性力量感兴趣。

　　01 投喂or不投喂，是个问题

　　前不久在和朋友聊天时，他提到几年前去东非旅行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景：坐在旅馆里吃早餐有野鸟来争食，听到门外有声响开门看到一头野猪。这听起来很浪漫，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诶？鸟和人争食？

　　在小象君的耳濡目染下，我养成了一种信念：人与野生动物应当保持距离，不投喂、不打扰、不僭越。所以一听到人与野生动物亲密接触，心里就条件反射般地警惕起来：“如果鸟与人‘抢’早餐是可以的，那不就相当于变相肯定了投喂行为吗？“

　　“但是上次去xx山里，看到那些高山兀鹫，我觉得可能真的需要投喂，它们都找不到食物。”朋友如是说。

　　也许禁止投喂并非戒律？让我们来设想两种场景：

　　1）候鸟迁徙

　　一群东方白鹳前往鄱阳湖越冬，途经天津，饿得身形消瘦，但是没办法，天津湿地生境被破坏到没有足够的鱼作为迁徙补给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______？

　　2） 野生动物到访城市

　　在香港高校，某天到访不速之客野猪。它们来到人类领地翻找厨余垃圾。这个时候，我们应该______？

　　我觉得我们好像不难对第一种情况达成共识——应该适当补充食物，帮助候鸟度过危机，毕竟它们会有今天的境地，是人为活动破坏了栖息地所导致的。

　　没错，2020年11月，4000余只东方白鹳在天津遭遇人工鱼塘老板的鞭炮轰赶、高压线撞击致伤、盗猎威胁，候鸟飞联合护鸟志愿者、公众与媒体力量，一起为鹳们设置了“安心鱼塘”，缓解了人鸟间的紧张矛盾。到这一年十二月，候鸟们如约抵达鄱阳湖。也许是因为东方白鹳“鸟中大熊猫”的称号，也或者是因为“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理念深入人心，这一行动得到了公众广泛支持，包括央视在内多家媒体对该事件进行了报道。

　　东方白鹳

　　相比之下，野猪下山就没那么容易博得同情。一个直接的原因是野猪对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威胁更大，不仅要吃地里的庄稼，还可能与人起正面冲突，农民苦不堪言。

　　曾有农民为保护自己的权益不受侵害而猎杀野猪，结果背上刑事罪名【注1】——2021年12月，国家林草局公开征求关于《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征求意见稿）》的意见，拟将野猪拿出三有动物名录；就在此前一个月的11月12日，因为野猪袭警事件，香港渔护署决定将自2017年开始实施的“绝育放归”政策改为“人道毁灭”——用麻醉枪捕获后通过药物注射将其“毁灭”。

　　民众很容易形成“野猪泛滥”的观感，但野猪数量是否确实大幅增长，香港大学生物科学学院课程总监侯智恒博士认为尚且缺乏长期搜集的数据支持，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王放对于大陆的野猪抱有相似的观点，他认为整体而言野猪的数量还没有到达需要控制的阶段，并进一步肯定了野猪对于土壤、森林更新乃至生态系统的积极作用。

　　城市街头的野猪

　　不难看出，人类和野生动物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到底是因为生态保护卓有成效，动物数量有所回升，还是野生动物栖息地进一步被侵蚀，动物无奈之下踏入人类领地？在缺乏研究的情况下无法定论，可能两种相反的因素共同在发挥作用。但公众（出于喜爱或新奇）饲喂野生动物却是被明确反对的——如果动物越来越不怕人，没有受过人类社会化训练的动物和缺乏动物行为学认知的人类狭路相逢，发生冲突实在很难避免。

　　02 野生动物也有“社会化”？

　　咦，“社会化”？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熟悉，在领养猫狗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个名词，亲人的猫，怕人的猫，由怕人到亲人的“经过社会化训练”的猫。野生动物难道可以相提并论？

　　似乎未尝不可。既然人类和野生动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留给野生动物的栖息地越来越破碎，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些被我们贴上“野生”、“家养”标签的动物们。

　　哲学家Elizabeth Anderson提出动物是否能跟人类建立“互惠关系（reciprocal relationship）”是衡量是否要在人类社会中赋予该动物权利的一个重要考量维度。互惠，即各取所需，和平相处。猫、狗作为最常见的伴侣动物，无疑在“和人类建立良好关系”这件事上是非常有经验的，但刺猬、貉、狐狸这些野生动物也不见得就学不会（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过德国的一群狐狸过马路等红灯的故事，真实性已经很难考据）——或者说，他们也不得不学会。

　　日本山口市市民拍摄下猴子在窗外张望的照片

　　如果画一条光谱，那么家养的猫狗这种能够提供情绪价值的动物可能在最右端，他们充分适应（也许还会享受）和人类的关系；在人居环境如鱼得水却几乎总是会损害人类利益的老鼠、蚊子等可能属于“最好不要出现在我家附近”的动物，位于光谱的左端【注2】（当然宠物老鼠是另一回事了）；没有人类家庭归属的猫狗，和（不得不）闯入人类领地的野生动物，大概就都处于中间地带——其中，鸟类和兽类乃至具体到每一个物种又处于中间地带的不同位置上，譬如日本猕猴入侵民宅、青海黑熊翻入牧民家中觅食都提示我们，同在陆地上的动物比起空中飞的、水里游的更容易与人类起冲突，因而保持距离也显得更加重要。

　　我们是否有可能和野生动物建立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呢？如果可以，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03 “鹰匠联盟”带来的启示

　　围绕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之分别，生态功能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在中国，“保护动物”的概念几乎是和“野生动物”绑定的——动物因为濒危、稀有，因为具有“生态、科学、社会价值”而受到保护。所以，谈到关系，首当其冲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什么样的关系能够维护野生动物的生态功能？

　　鹰匠联盟对待救助动物个体的方式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传统的救助往往只救不助，有病医病有伤疗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放归野外，但鹰匠做得更进一步，他们通过“训练”帮助这些落难的个体更好地适应外面的险恶环境：ta为什么会被抓住？放归后还会再遇到同样的问题吗？

　　如果是救助雏鸟，在亲鸟缺位的情况下，鹰匠还会帮助雏鸟学习捕猎技巧，学习辨认食谱，设置半野化训练区，为还不能熟练捕食的鸟们提供热量补给，在放归后定期吹哨召回，监测、评估其生存状态——这一点遭受了许多非议，被质疑有“玩鹰”之嫌；鹰匠的回应是，这些鸟并没有“亲人”，它们仅与康复师一人建立联系，还是通过哨音维系的关系。

　　鹰匠成员鹿纹展示喂食台

　　图源：鹰匠联盟bilibili账号

　　为了使放归的野鸟能够顺利生存，难道不能通过“训练”这样的手段加以辅助，帮助他们适应如今由人类主导的生存环境吗？大理鹰匠救助站的半野化训练区，也常有路过的鸟儿过来啃一口苹果吃一口桃，对于它们来说这并不是正餐（数量有限，也很难成为固定餐），只是仆仆行旅中的“补给”，是在钢筋丛林当中接收到的一些人类善意【注3】。

　　04 重新看待“泛滥”与“入侵物种”

　　传统的自然保护模式是圈出一块未受人类侵扰的地，保护其继续独立于人类干预的完整性，但随着完整的栖息地越来越少，我们或许需要从人类的领地里再让出一部分，还给自然和野生动物。

　　既然是“还”，自然需要让渡一些利益，付出一些成本。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类活动严重侵占了其他物种的生活空间，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塑造了地球生态，却不会想要“灭杀”人类——因为我们不敢轻易地抹去一个已经存在的人类生命。但我们却似乎可以很轻易地抹杀其他动物的生命，以生态保护之名。“泛滥”的野猪是这样，被认定为 “入侵物种”的流浪家猫也是这样【注4】。这背后的价值观念本身就值得检讨与反思。

　　今天，我们倡导与野生动物保持距离、不投喂，这是人类对自身活动影响的一种反思和克制。很好，但或许不够。我们的影响并没有停止。当野生动物被迫背井离乡、适应与人类共生的现实——作壁上观、将其完全归于“大自然的物竞天择”真的是一种妥当的姿态吗？

　　我们可以做得更多。干预，不必然意味着要有目的地牺牲某种动物来换取另一种动物的繁荣，来实现物种间的“平衡”——这是掠夺式的干预；退后一步，帮助野生动物适应今非昔比的环境也是一种干预——这是给予式的干预。

　　这个过程自然是小心翼翼的，需要保持精妙的距离，需要防止造成意料之外的冲突和伤害，需要尊重生态内在的规律，需要科学的论证和执行。当我们将自己抽离开来，试图“让自然自我愈合”时，未尝不是一种傲慢——傲慢地否认了人类也（不过）是环境中的一部分，否认了我们的每个作为或不作为都在塑造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

　　我们究竟愿意为动物付出多少，愿意在什么程度上与动物共享生活空间，约束自身行为以换得互相尊重？又有怎么样因时、因地制宜的制度设计来支持这些愿景？这些问题的答案，决定了构建人与动物都自在舒适的尺度是否可能成为现实。

　　注释：

　　注1： 这里延伸出另一个话题。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对环境负有的责任/因环境破坏导致的恶果如果由少部分人负担（往往是人类社会中更为脆弱的那一部分人），又是另一种社会不正义，所以生态补偿的制度设计至关重要，但对人类受害者的补偿不应以放弃生态保护价值为代价。

　　注2： 这可能是我的一个武断偏见。老鼠、蚊子等在生态中的功能角色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们也是我个人非常感兴趣的问题。

　　注3： 补给应建立监测与评估的科学机制。

　　注4： 流浪猫的生态影响正在引起争议。从生态保护的角度而言，控制流浪猫的增长本质上是约束人为因素对野生动物的进一步影响。但首先，评估流浪猫的生态影响是一个事实问题。生态系统在不断发展，以几千年前的生态系统构成来评价今天的流浪猫是“入侵物种”，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嫌。在漫长的共同生活之后，谁能肯定流浪猫在现在的生态系统中没有占据独特的位置呢？其次，即便流浪猫确实正在“破坏”生态平衡，采取什么样的数量控制措施也映射了责任分配是否公正的伦理问题。

　　参考资料：

　　1. 超过5000只东方白鹳来到安心食堂 | 央视直播回看 (weibo.com)

　　2. “人猪大战”引争议：猎杀野猪被判刑，农民的庄稼应由谁守护？| 手机网易网 (163.com)

　　3. 香港特区政府渔护署进行野猪捕捉行动,人道毁灭7头野猪| 中新网 (chinanews.com.cn)

　　4. Elizabeth Anderson. (2004). Animal Rights and the Values of Nonhuman Life. Animal Rights: Current Debates and New Direc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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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自公众号“小象君Elefam”

　　原标题：《路遇野生动物，我该不该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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