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us

　　十一、幻梦的尽头??（上）

　　——我希望更多人能站起来，把握命运的咽喉，成为自己的神，为人的自由和尊严而战。若最终能打破那扇天窗的话，哪怕付出多少牺牲，都在所不惜。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苍茫的夜空下起了细细的雨，和任何一个平凡雅典冬日没有什么不同。

　　撒加当走出浴室的时候，白色教皇袍的艾俄洛斯已经坐在客厅的黑色桌子旁，桌上多了一瓶打开的酒。一成不变的橙色灯火给眼前的景致镶上了一层耀亮的光晕。

　　“这才是你喜欢的…”艾俄洛斯淡淡地笑着，将玫瑰色酒液随意地倒入简陋的玻璃茶杯中，整个客厅瞬间醇香四溢。即使没有醒过，顶级名酒那浑厚的味道也依然优雅强劲。“感谢你之前陪我喝了几个月的咖啡和红茶。”

　　撒加微微扬扬眉，将手中的《战争与和平》放回书架，稍微整理了一下还带着水滴的睡袍，坦然地走过来。他知道，艾俄洛斯这般焚琴煮鹤的举动，预示着今晚和往常的截然不同。如果这是最后的诀别，他不想太难看。

　　撒加挪了一下椅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侧过头去。“教皇大人是有什么要问我的？”

　　艾俄洛斯缓缓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对面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红色眼睛。“你复活究竟是什么目的？好好回答我。”

　　如果不是通晓那两种语言的人，偶然得到马克西姆的遗书，和S先生的遗书对比，是不会发现这之中微妙的联系的。当年西伯利亚的金字塔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资金投入到哪里去了，一直是个未解之谜。那个曾经持续十年，甚至在他去世之后依然还在秘密进行的计划，究竟是如何运转的？面前这个人，究竟在密谋着什么？

　　撒加眨眨眼，盯着桌上的那瓶酒的贴纸，稍微停顿了一下。“…教皇大人已经知道了吧。”撒加缓缓拿起酒瓶，手指划过精致却有点泛黄的贴纸，低下头微微笑着。“1973年的这瓶罗曼尼康帝，是我送给一个老朋友的结婚礼物，他一直把它藏在比佛利山庄的地下室里。看来，他已经不在了。”

　　他太敏锐了，如果不是后来刻意不和他说话封锁消息，不知道他还能通过自己刺探出多少外界的变化。所以，必须要直接步入正题。

　　“说说你的通天塔计划。”艾俄洛斯正色道。

　　“…”对面撒加的抬起了头，他也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就是你十多年来，在世界各地招募私党，募集大量金钱和人才和资源，一直实行的计划。”艾俄洛斯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

　　撒加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艾俄洛斯手臂交叉放在桌子上，盯着对面藏着复杂光辉的红色眼睛，口中是葡萄酒浓郁悠长的余味：“那么，我来替你说。”

　　“1986年，你的部分计划泄露，直接导致了那场知名的核电站事故。后来你瞒着所有人，把一切都转入地下组织秘密进行，却一直在暗中操控。‘还我教皇之位’，只是用来欺骗雅典娜和我的幌子。继续完成你的通天塔计划，才是你不择手段也要复活的真正目的。”艾俄洛斯的语气中藏着极力抑制却无法隐藏的愤怒——是被隐瞒被欺骗产生的背叛感，还是对背弃共同理想的失望？他也不知道。尽管理智上明白一直是自己在自欺欺人，但他的确曾经，不，也许依然对面前的人抱有期待。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这样掩耳盗铃下去。

　　艾俄洛斯记得进来之前的犹豫和不舍，对面前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的迷恋与依赖早就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里。“战友啊，你为何要背叛？”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哭泣，“为何背叛雅典娜和正义？为什么要毁掉伸手就能够到的幸福？”曾经想过，要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也许就这样也能到永远。

　　可是，艾俄洛斯发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不愿意。

　　“那项计划的最终目的，是结束神对人间界的掌控。那是你的前世今生的梦想，你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艾俄洛斯抓起杯子，将里面玫瑰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之后便稳稳地放下杯子，抬起头望向对面的人。

　　撒加的嘴角浅浅地扬起来，他优雅地拿起酒瓶，熟练地给自己和对方都斟好了酒，漂亮的红色眼睛映衬着对面白色教皇袍的倒影，目光中满是赞许。“教皇大人一直是我最敬重的对手…”

　　“收手吧。”艾俄洛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撒加的动作停了一下，歪着头有点困惑地看着他。或许，这真的出乎他的预料了吧。艾俄洛斯又看到他的笑，仿佛是欣慰却又仿佛是嘲讽。“教皇大人，难道是，还想要救赎我吗？”

　　他懂他，他其实全都懂，即使封锁了他的几乎全部信息，他的挣扎、他的变化、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艾俄洛斯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而是从教皇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看看吧，这是穆拍回来的，乌克兰地区的照片。那里经济已经完全崩溃，人们都在祈求女神的眷顾和救赎。”

　　撒加点点头，小心地拿起照片，在阴影里仔细地查看着。

　　“你要明白，人总有软弱的时候。人永远需要信仰和依靠，这是不可能撼动的。人们需要神，这片大地上的人民需要神的救赎。”已经在心中练习了很多遍的措辞，艾俄洛斯并非不善言辞，但这也许是这段关系最后的机会了，他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

　　“…他们想要的只是实际的帮助。”撒加放下照片，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这时候不论是雅典娜波塞冬哈迪斯，还是奥丁耶稣释迦，哪怕是世人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只要对他们施以援手、帮助他们的亲人爱人，他们都会将之奉若神明。”

　　“可是，只有神才有力量对他们施以援手。”艾俄洛斯据理力争着，少年时代便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根本分歧，终于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面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深入的争论，从未有这样直面彼此间的根本分歧。事到如今，他并不是看不到爱人的痛苦，而是选择了努力去尊重他包容他，难道自己这样是做错了吗？“在神的庇护下，这片大地才能获得和平与安宁。而真正为人着想的、爱着人的，唯一的神，只有雅典娜。”

　　“不，神奴役利用大地上的人们，肆意践踏生命的尊严，玩弄人们的命运。在他们看来，人命不过是蝼蚁草芥。人的痛苦和挣扎，他们看都不看一眼。”撒加接过了他的话题，也许，他也知道，今天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这样对话了。

　　“雅典娜，她口口声声为了和平和正义，但为她一己私欲而发动的战争，古往今来比谁都多。她有真正考虑过千百年来，那些为她毫无意义的任性而死去、像垃圾一样丢在冰地狱里的圣斗士吗？至于施予少部分“好用的棋子”的“神之爱”，和亡羊补牢后虚伪的泪水与慈悲，不过是建立在压迫和奴役之下，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罢了——简直是对人更深层面的侮辱。她和因为不符合自己期待，就要“惩罚世人”、“毁灭大地”的哈迪斯，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千百年来，神从未平等看待过人，没有尊重过人，更没有真正爱过人，从来没有。”

　　这大概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了，他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可能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艾俄洛斯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些他以为自己说不出口的话：“也许你确实是在为他们着想，可你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你给这片大地带来了核事故、给圣域带来了十三年的内乱、给你的追随者带来了历史骂名和家庭悲剧。”艾俄洛斯一直觉得这些以成败论结果的话真的很过分，但是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难过，甚至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艾俄洛斯突然意识到，也许，另一个撒加，也曾这样试图说服过他。

　　“…这种程度的牺牲，是无法避免的。革命不是纸上谈兵，要动到既得利益者的蛋糕，不可能没有代价。我会尽力避免没有必要的牺牲，但不流血的战争，事到如今根本不存在。”

　　“不，你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是刻尔创造了你，让你抱有错误的信念，只是为了让圣域在与冥界的战争中失利。神和人的力量不在一个层面上，如果不是女神阻止了你，你后来也将必输无疑。这就是神给你设计的命运，前世今生，你始终困在命运的围墙之中。”

　　“你不知道，艾俄洛斯。”撒加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红色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我看到命运的围墙上，是有天窗的！”

　　“……？”艾俄洛斯没有说话。论力量，他肯定无法强过神，更何况，他的对手，是千百年来统治世界的诸神。

　　“神滋生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无知和恐惧，能打败他们的，唯有文明的力量。人类文明之光，必将驱散愚昧和盲从。当神被人鄙夷的时候，他们就会力量锐减；当神被人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

　　“！”艾俄洛斯心里一惊。莫非这就是他建议把洛基变成笑柄的原因？所以当艾欧里亚嘲笑洛基的时候，洛基才会那样愤怒？奥丁听闻以后甚至大发雷霆撕毁了和平协议？可是，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神的力量依旧强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赢不了的。

　　“你不会成功的，那种时候即使有，也离我们太远了。”欧洲核子研究中心最大的项目——强子对撞机要研究成功，少说也要十几年。但即使成功了，就凭这些怎么可能对神造成杀伤？他怎么会那么天真。不，应该说是自不量力才对。“而现在，我不能看着你，带着无辜的人一起为你的空中楼阁一般的理想，白白牺牲。你让他们痛苦，你给了他们并不存在的希望，为了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一个注定够不到的天窗。”

　　“如果一味臣服，不思考打破天窗的方法，只能永远被神所奴役和玩弄。比起跪在地上低着头期待神的怜悯和命运的施舍，我希望更多人能站起来，把握命运的咽喉，成为自己的神，为人的自由和尊严而战。”跳动的灯火映衬着他英气俊朗的脸，几缕橙色的光照进他深邃的赤红眼眸，他的光辉令人炫目，一如他璀璨耀亮的梦想，从未因挫折、牢狱、鲜血和死亡而失色分毫。“如果，最终能打破那扇天窗，让围墙里更多的人有机会冲破牢笼，哪怕付出多少代价多少牺牲，都在所不惜！”

　　那一瞬间，艾俄洛斯仿佛看到了那个录像带中被千万信徒簇拥的教皇，那个叱咤风云的命运强者，那个为自由而战的先驱者——他是神都不能小觑的对手。

　　自己不该劝他，不该和他谈这种话题。

　　艾俄洛斯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论是辩论还是吵架，只要撒加认真起来，从来没有人能赢过他。不，他不是撒加。

　　“…你知道你对我说这些话的后果吗？”艾俄洛斯看了看他坦然的表情，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却完全尝不出味道。“可是，你赢不了的，神会阻止你，我也会阻止你。”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希望…”他微笑着垂下眼睛，收起了刚才的气势，仿佛觉得不可能一样轻轻摇了摇头。“一直在圣域中被教育‘人生的唯一出路就是要为女神奉献一切’的你，能自己把握命运的方向，获得真正的自由。但也许，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不可能的。而且，事到如今…”爱情浓烈的时候，艾俄洛斯曾经幻想过，或许他早点出现在自己面前面前，告诉自己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两个人的结局会不会和现在不同。不，他们注定无法和解，甚至宿命一般互为敌对。他会进一切努力阻止他，不论是今生下令暂停了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所有项目，还是前世为神以命相博。“我无法把有这样思想的你，试图影响我的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谢谢你，曾试图救赎这样的我。”撒加拿起酒杯，将玫瑰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即使曾相互倾心，也无法消弭彼此的隔阂；即使曾灵魂相知，也无法改变注定对立的立场；即使曾奋力挣扎、费尽心机，却依然无法打破命运既定的轨道。

　　“我们，大概以后不会再见面了。”艾俄洛斯话说出口，却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动，血液流速加快了。艾俄洛斯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就像平时在教皇厅里做的那样。肩膀不可以颤抖，不可以表露出一点难过，声音不可以有变化……艾俄洛斯告诫着自己，必须努力控制。“很遗憾我没能做到，但塔尔塔罗斯监狱的酷刑会纠正你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再见，Lemur（邪灵）。”

　　他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

　　——伤到他了，艾俄洛斯知道。

　　可他只是迅速扭过头，表情都没有变。“我了解了，教皇大人。”撒加站起来，稳稳地放好茶杯，起身离开。“再见。”

　　他轻轻关上门，黑色的塔中一片寂静，但艾俄洛斯却仿佛听见心中重要东西碎裂的声音。

　　被捏得粉碎受伤流血的，还有自己的心。

　　PS：Lemur是番外origin中刻尔对邪灵的称呼。

　　古罗马神话中，指未能安葬曝尸荒野或是心怀恶意罪大恶极的死者之灵。它们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墓穴或墓志铭，是不知满足且潜在报复心极强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