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古传奇·单月号(2018年7月)
康熙九年,初秋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皇宫后面的御花园中,到处花果飘香,呈现出一派喜气。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袍,兴致勃勃地站在一个小坡的八角亭上,朗声诵读道:“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
下面是一群老老少少的男女,接着诵读:“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
等大家背得滚瓜烂熟了,少年才跳下小亭,对一个老年男子说:“陈公公,怎么样?”
老年男子回答:“回皇上,前三后四,每条七字,内容明确,归纳有序,朗朗上口,易背好记。如此,一定能够迅速推广下去!”
原来,这是少年皇帝康熙在排练即将颁布的新政:《圣谕十六条》。
康熙英眉一皱,叹了一口气,说:“你啊,总挑好的说。此十六条过于简洁,有文化的人还好接受,一般的老百姓就难以理解了。真正推广,还需各地官员好好宣讲。”
陈公公马上附和道:“皇上圣明!”
康熙看也不看他,阔步走开说:“更衣,上朝!”
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龙袍裹体的康熙满脸英武,俯视群臣,说:“托先祖洪福,朕自八岁登基,已经九年,天下初平。朕博览历代史典,始觉治世不以法令为急,应以教化为先。朕今欲效古帝王,尚德缓刑,化民成俗,以图大清福泽万年!”
英气逼人的康熙,气贯长虹,一口气说完制定新政的目的,陈公公立即宣读十六条圣谕,大臣们听完后,纷纷称赞:“皇上亲拟劝善式新律新戒,进行和风化雨的教导,爱民如子啊!”“将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等都包含于其中,大仁大义啊……”
康熙不喜欢被人拍马屁,打断道:“你们详察典制,迅速颁布下去!”
于是,朝廷官员上传下达,指导百姓背诵《圣谕十六条》。
南昌城西一百五十余里外的奉新县,在汉代是县城所在地。由于县境三面环山,形成西高东低的地势,发源于上游铜鼓县的潦河,穿过新昌县,东行百余里流入下游的安义县,进入鄱阳湖。沿岸码头众多,南来北往的客人川流不息。靠近潦河的一个大码头对岸的狮山上,靠山建有一前一后两间瓦房。前面一间挂着“耕香院”三个黑色大字,里面供奉着两尊高大的菩萨,这里的人,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来上香。
这一天又逢初一,人比平时多了不少。衙门的赵师爷带领十几个衙役,抬着一块黑漆底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圣谕”两个金色字,中间是十六条的内容,恭恭敬敬地放在中间。两个衙役敲起锣打起鼓来,吆喝香客们安静。稍后,赵师爷一脸肃穆地说:“圣谕驾到,下跪迎拜!”说完,他对着圣谕跪拜,衙役们吆喝着百姓们跟着跪拜。
三拜九叩大礼之后,赵师爷对着圣谕牌说:“这是圣旨,不能不学。以后,我们要到各家各户检查,如果背诵不了,就要罚款;如果触犯了十六条的规定,就得坐牢!”
说完,赵师爷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纸牌,带领衙役们离开了。
香客们望了望耕香院里的观世音菩萨像,又看了看手中的《圣谕十六条》,不知所措地散开了。
此时,一个白净清瘦的中年法师,远远地站在旁边的大树后,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说一句话。
不久,江西上下到处都在宣讲《圣谕十六条》,背诵不出的人就被罚款,不服从罚款的人就被衙役们抓走。康熙本想利用戒守律条治理天下,官员却为了完成皇命,粗暴地执行,弄出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晚上,耕香院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夜幕之中。后面瓦屋有两小间,右边的厢房里,白白净净的中年法师在一盏昏黄的桐油灯旁打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和一个非常肥胖的壮年人。三人都不说话。
过了许久,和尚开腔了,他焦急地对法师说:“王爷,现在时局又乱了,正是反清复明的大好时机!”
法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地说:“曾兄啊,谈何容易,你难道忘记李腾蛟是怎么死的了?”
法师口中的曾兄名叫曾灿,是赣州宁都县人,父亲是一名武将。他少负诗名,见天下动荡,就学习岳家拳,以岳飞为楷模,想做一番大事。顺治二年,南明小朝廷的翰林杨廷麟力保吉安、赣州,曾灿奉命前往福建招集山间十万游勇,进行策应。他刚走,父亲便病逝了,吉安与赣州相继失守。曾灿削发为僧,到闽、浙、两广等地继续反清。后来大势已去,他不得不回归故里,与同乡魏禧、魏际瑞、魏礼、彭士望、林时益、李腾蛟、丘维屏、彭任等九人,在宁都县城西十里远的翠微峰大峡谷里结庐课徒,一时从者如云,时称“易堂九子”。他们表面上讲课教学,其实是悄悄以此为据点,进行反清复明的活动。
康熙七年,“易堂九子”中学生最多、名气最大的李腾蛟,在墙壁上题写了“清风难长久,明月几时归”,不久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书房之中。
一提到李腾蛟之死,曾灿就愤怒地叹气道:“死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的,那些人真是歹毒……”
法师又轻轻地说:“是啊,九子也缺了一个。”
曾灿指着身边的胖子,说:“他叫罗饭牛,单字牧,与我同岁,出生于宁都县钓峰乡一个农民家庭,十岁到县城学画。目前,他以茶商的身份做掩护,在南昌与宁都之间奔波,传递信息。”
法师稍微打开眼睛,看了看罗饭牛,说:“饭牛?得看向谁而饭啊!”
罗饭牛立即跪下,道:“回王爷,小的虽出身贫寒,但大义还是识得的!”
法师叹了一口气,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叫王爷,以后不要叫了。我现在法号雪个,是愧对列祖列宗,在雪我罪过啊!”
说话的雪个法师本名朱统,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八世孙,世居南昌,祖父是诗人兼画家,父亲也擅长山水花鸟。他生长在皇室,自小便能作诗绘画。顺治五年,他全家被清兵杀害,他无奈出家,法号雪个。
曾灿气呼呼地说:“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帮助雪公,雪亡国之耻!”
雪个法师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唉,难啊……”说完,他来到书桌前,提笔沾墨,寥寥数笔,画了一段苍老的古梅,一只老鹰站在上面,伸着长长的脖子,不甘妥协地瞪着这个世界。
曾灿大声叫好:“好,好一幅《苍鹰图》!以图示心,雪公有此志气,大明光复有望也!”
罗饭牛向雪个法师献媚道:“百闻不如一见,大师的丹青果然炉火纯青!不知大师能否将此《苍鹰图》送给小的?好让小的回去好好临摹学习!”
雪个法师点了一下头,罗饭牛立即将画小心翼翼地包好,欣喜地放进怀里。
不久,康熙下诏道:“朕,日夜求索,想为民造福。据密报,今夏江西、湖广等地,洪水与天旱频发,更有盗贼趁火打劫,致使民不聊生,朕心甚忧。各部院科道诸臣,应以民间疾苦为要,解决隐患,以达长治久安。”
很快,各种奏折不断送进京城,经过筛选以后的要件堆满了御书房的案头,康熙埋头紧急批示。
这天,夜深了,疲惫的康熙突然被一幅栩栩如生的《苍鹰图》惊得站了起来,说:“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抗争目光的苍鹰,画它的人有什么不平事?”
陈公公立即赶上前,说:“这是黄州通判宋荦密送上来的。”
康熙问:“宋荦?他现在怎么样?”
陈公公答:“他母亲病逝了,正回京请辞守孝。”
康熙道:“宣他觐见!”
不久,宋荦便领旨觐见,恭恭敬敬地跪在御书房里。
宋荦是前明降臣、国史院大学士宋权之子,他十岁能骑烈马,好游交友;十四岁就应诏侍卫顺治帝,以勇猛见嘉。康熙即位后,封他为湖广黄州通判。
康熙歉意地对他说:“宋爱卿,你跟随先皇多年,你的能力与忠心,朕是心中有数的。黄州是穷乡僻壤,但你也不要以东坡自比,取号西陂啊!”
宋荦连忙磕头道:“臣万死不辞,取号西陂,是用来吟诗作对、联络文人墨客的。臣除监黄州的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外,还依旨组织了一个小分队,暗中行走在四省大地。前年,在江西南昌发展了一个细作,叫罗饭牛,他以卖茶为业,常常送些好茶给前明遗民,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康熙说:“哦,那你说说,这《苍鹰图》是什么人画的?”
宋荦答:“这幅图的主人乃前明皇室后裔、前宁献王的后代朱统。他虽然出家为僧,法号雪个,但身边长期追随有几百人,稍微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想反清复明。这是一股潜藏着危险的势力,而雪个法师则是他们伺机而动的最大原因。”
康熙不明白地问:“朕不是早在前年就下诏,让前朝的宗室子孙恢复姓名,还其田地与房屋了吗?他为什么还要出家?”
宋荦说:“臣已研究过,他们一部分人担心朝廷是引蛇出洞、彻底剿灭;一部分人是想卷土重来。这个雪个虽然不激进,却又十分不甘心,而且他弘扬佛法,有许多的信徒,实力不可小觑。据说,他一直想要找到明朝败亡的原因,不知意欲何为。”
康熙十分认真地说:“这个雪个还真的有趣。他要寻找的答案,也正是朕在探讨的问题。宋爱卿,你找到这个雪个,想办法破了他的戒律,让他做不成和尚,自然也就没办法发展信徒了。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跟随他一起探寻前朝败亡的原因,给大清找到长治久安的宝典!”
宋荦说:“臣母亲逝世,依制度得守孝三年,不能直接出面,得由一个官员去与雪个接触。这个人级别不能太高,不然会引起雪个的警惕;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历史知识,还得有能说会道的口才。”
康熙说:“爱卿所言甚是。以理服人、攻心为上,彻底攻破雪个心中的堡垒,让这批遗民真正臣服于我大清!至于具体人选,你马上去物色,快速报来就是……”
宋荦应了一句“遵旨”后,卑谦地退出……
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高高地耸立在南昌城内的赣江边,宋荦与罗饭牛站在最高的一层,眺望着初冬的景色。
宋荦说:“我字牧仲,你名牧。二牧虽然出身不同,但为了给朝廷效力而走到了一起,但愿二牧合作无间,不负圣上所托!”说罢,他递上三张一百两的银票,罗饭牛欢喜地收下了。
宋荦接着说:“只有你好好配合,到时候保证你荣华富贵。”
罗饭牛忙不迭地说:“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为您网罗消息……”
正说着,木板楼梯“嗵嗵嗵”地响了起来,走上来一个干瘦的人。他是宋荦物色到的准备突破雪个法师戒律的胡亦堂。
胡亦堂是浙江慈溪人,现年五十一岁,在翰林院当编撰,饱读经史典籍,能言善辩。
胡亦堂走到宋荦面前,抱拳道:“感谢大人举荐!”
宋荦说:“此次让你任新昌县县令,具体任务已经跟你说了。雪个在奉新县久了,影响力大,你将他吸引到你那里去。皇上有令,不能打、不能杀、不能辱,攻心为上!”说罢,将罗饭牛介绍给他说,“这是你的助手罗饭牛,他会给你传递消息。记住,哪怕雪个是铜墙铁壁,也要想尽一切办法破了他的戒律,让他做个翻不起浪的普通人!”
胡亦堂郑重地回答:“是!自从京城领命以来,卑职已经想了几套预案,一定能找到让雪个破戒的方法!”
三人议定,择日出发,按计划执行任务。
半月后,大山里的耕香院,已经铺了一层薄雪。
罗饭牛带着胡亦堂与其女婿裘琏进入后排的右边厢房,雪个法师在盘腿打坐。罗饭牛让三个随从放下挑担,与裘琏一起拿出几板上好的宣纸与徽墨,还有一大堆核桃、大米等礼品。
雪个法师道:“罗施主每次来,总是带这么多东西,贫僧受不起!”
罗饭牛指着胡亦堂介绍道:“这次可不是小人的,是新任新昌县的县令胡亦堂大人的一点儿心意!”
“新昌县县令?”雪个法师疑问道,“贫僧不认识,无功不受禄,不知胡县令为何而来?”
胡亦堂感觉雪个法师是一个防备心很强的人,于是主动出击,争取信任道:“小的非常倾慕大师的画技,这次赴任正好路过,特地来此,一是为了拜访大师,二是想请大师赐教,小的该如何治理这方土地?”
雪个法师严厉地道:“你既在新朝为官,为何来见前朝之人?你走吧,带上你的东西,赶快走!”
怎么办呢?胡亦堂快速地眨了眨细长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立即有了主意。他让女婿裘琏和三名随从退出门外,立即对着雪个法师跪下,痛哭道:“王爷,小的饱读四书五经,可惜没有报效大明的机会。小的参加了科考,进入翰林院,编写明史,是想亲自找寻大明败亡的原因,不想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篡改事实,侮辱我大明清誉,玷污王爷的列祖列宗啊!”
“找寻大明败亡的原因?”这话颇合雪个法师的心愿,他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动了一点儿,但还是没有言语。
罗饭牛连忙打圆场道:“大师,胡大人的一片苦心,日月可鉴啊!”
雪个法师问:“那你计划如何治理新昌县?”
胡亦堂答:“小的初来乍到,王爷久居江西,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所以想请您指点……”
雪个法师仔细地盯了胡亦堂一阵子,起身拉起了他,对罗饭牛说:“泡茶,谢谢这位想为苍生造福的父母官!”
罗饭牛见气氛转好了,立即兴奋地说:“我这次带来了亲自炒的秋茶,都是在宁都县翠微峰上的上等叶片……”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来,刚刚冲入开水,一股浓烈的茶香扑鼻而来。
雪个法师喝了一口,一股暖流沁入心脾,称赞道:“好茶,果然是好茶!”
罗饭牛笑了,他就是凭着这一手好茶艺,与不少达官贵人拉近了关系。胡亦堂见状,绷紧的心也立刻松了下来。
一边喝茶,雪个法师一边说起新昌县的历史:三国孙权置宜丰县,北宋太平兴国六年改为新昌县,是“以旧元而新倡”而得名。他对胡亦堂说:“新昌县山多地少,一定要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心系百姓、不贪污、不残暴,这是为官之道。新昌县是陶渊明的故里,但愿你能为那里的黎民百姓造福,建造真正的世外桃源,才不愧对陶渊明!”
胡亦堂认真地听着,承诺道:“小的一定尽力!”
说着说着,时候不早了,胡亦堂起身告辞道:“王爷,等我去熟悉情况了,再来接您去指导……”
雪个法师再次对胡亦堂与罗饭牛道:“不要再叫什么王爷了,贫僧法号‘雪个’。”
胡亦堂便尊敬地回答:“好,那小的以后就称您为雪公吧。小的先告辞,多谢雪公赐教!”
说罢,他便带着随从走了。
过了不久,胡亦堂果然让罗饭牛来接雪个法师去新昌县,但雪个法师谢绝了。胡亦堂感觉不能太急,就派自己的女婿裘琏送了大米、干笋、黑木耳等山货过去。
雪个法师感激不已,对裘琏说:“贵翁是个重诺之人,但庙里宾客不断,没有歇息之地,不少信徒自发捐款捐物,时下正在旁边扩建三间客舍,贫僧得守着打理,等到秋时再去新昌。”
裘琏闻言,对雪个法师说:“后生才疏学浅,想留下来给大师做个帮手,再顺便整理您多年积累下来的诗歌与画作,不知方便否?”说罢,他拿出五十两银票,“这点儿钱,作为我在这里的吃喝费用。”
雪个法师见裘琏热心,十分感激,当即画了一幅《花卉图卷》赠送给胡亦堂,让人带去。他在画卷中题诗道:“天下艳花王,图中推贵客。不遇老花师,安得花倾刻。”
其实,裘琏留下来,是胡亦堂让他深入了解雪个法师,并监视其平日与哪些人接触来往。单纯的雪个法师真以为他是留下帮忙的,因而事事不避他。
重阳节那天,三间客舍落成,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胡亦堂收到女婿的信鸽快报以后,心中不安了起来,说:“如此下去,耕香院的影响力更大,得早日将他挪走!”
于是,他写信给雪个法师,说陶渊明故里的遗址已修葺成功,再次邀请雪个法师到新昌县参观。
雪个法师见客舍搭建成功,柴米油盐等日用品也积蓄了许多,吃到明年春头都没问题,便让徒弟照顾年老体弱的师父,同意前往新昌。
罗饭牛与裘琏陪同着雪个法师来到了新昌县县衙大门口,看到胡亦堂带领一大群人在学习康熙的《圣谕十六条》。他一边高声朗读着条文,一边在解释,要求大家快速领悟,以达到遵守的目的。
雪个法师见胡亦堂如此认真,未置可否地一笑。
这时,胡亦堂也发现了雪个法师,连忙上前迎接道:“雪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雪个法师说:“胡县令亲力亲为,可敬可佩!”
胡亦堂说:“雪公是否给百姓们讲解一下?”
雪个法师连忙推辞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不懂这些!”
胡亦堂不勉强,带领雪个法师参观衙前的濯锦湖。
路上,街肆干净,两边摆着怒放的金菊,行人衣着整洁,市面货物也很丰富。来到湖边,但见水清波平,垂柳依依,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划着小木船在湖中心嬉闹,欢声笑语将几只鹭鸶震到半空。
雪个法师看在眼里,想起前两年来此,到处是垃圾成堆,臭气哄哄。这么快的时间,转变如此之大,可以看出胡亦堂的确有不一般的治理能力。
第二天,胡亦堂陪雪个法师来到了澄塘镇的秀溪村,看到了《秀溪陶氏族谱》。该谱始修于南宋度宗咸淳元年,有筠州知府文天祥、状元姚勉作的序与跋,详尽地记载了陶渊明的生平、故里桥等故址。
雪个法师饶有兴致地游览了修葺一新的读书堂、洗墨池、藏书墩等诸遗迹,比前几年来此看到的荒草凄凄的景象有了天壤之别,更对胡亦堂有了一份好感。
在回府的路上,雪个法师见到一排排整齐的农舍,处处呈现一派祥和的景象。他担心这是胡亦堂提前布置好的“盆景”,就要了两匹马,与罗饭牛一起往大山里去察看一般的农户。
远离了大路,过了一个山口又一个山口,只见一个三四十户的小山村呈现在眼前。男人们在田里忙着收割晚稻,女人们在石板上晒着金黄色的谷粒,还有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辣椒挂满了檐下的墙壁。一群鸡在啄食小虫,十几个小孩在嬉戏,村民们围在一起,拿着小册子背诵着《圣谕十六条》。
雪个法师假装到一户讨水喝,看到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就问一个老婆婆:“老人家,你们苛捐杂税重不重?”
老婆婆说:“除开皇粮国税,再没有了。”
雪个法师接着问:“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老婆婆笑着说:“今年没有天灾,也没有打仗,每月来的官爷都文质彬彬的,只是指导我背圣谕。你看看外边收的、晒的,肯定是一个丰收年了!”
外面的场坝里晒着谷子、玉米等粮食,雪个法师由衷地赞叹道:“好一个陶渊明故里,好一个世外桃源,好一个胡亦堂!”
晚上,胡亦堂在县衙里摆开盛宴,拿出美酒,要与雪个法师开怀畅饮。
雪个法师双掌合十道:“贫僧乃出家人,有戒律在身,不能喝酒。”
罗饭牛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翠微峰露,说:“这是精选自翠微峰上的上等茶叶,早上趁露水未干时采摘,味道浓醇厚重,不但提神醒目,并且多饮可如醇酒般香气醉人。”
雪个法师说:“这茶这么神奇?”于是以茶代酒,与胡亦堂对饮,果然喝得醉眼蒙眬。
罗饭牛与胡亦堂相视一笑——这茶叶分明是合着酒一起特制的!
胡亦堂通过自己一年的努力,新昌县到处呈现安居乐业的景象,已经让雪个法师充分相信自己,那下一步的攻破计划就好落实了。
第二天下午,秋高气爽,胡亦堂带着雪个法师登上县衙后山的陶公亭,一边欣赏着脚下政通人和的美景,一边说:“雪公,请您留下来,帮助我治理新昌县,如何?”
雪个法师哈哈一笑,说:“贫僧乃出家人,与官场无缘,怕是不能听从胡大人的差遣了。”
胡亦堂说:“您这样的大贵人,小的哪敢差使。您不任职,只用留在我身边悄悄指导就行了,闲时还可以到全县走走,监督我、提醒我。”
雪个法师稍微考虑了一下,想到自己正好在官场看看清廷的作风,总结大明败亡的原因,就同意了,说:“行,那就有劳胡县令了!”
半年过去了,雪个法师在罗饭牛与裘琏的陪同下,游遍了新昌县的山山水水。胡亦堂还在县衙后山给雪个法师修建了一座精致的寺庙,作为他的住处。
雪个法师尽管衣食无忧,脸庞还稍显红润、丰腴起来,但眉头总是展露出一丝忧郁。
胡亦堂看在眼里,认为破局的机会已到。
一天傍晚,寺庙后的禅房里,他又请雪个法师喝茶,故意挑开话题道:“雪公啊,小的看您怎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雪个法师也不隐瞒地答:“胡大人,我心中有个结一直没有解开。”
胡亦堂装傻地问:“什么结?”
雪个法师悲痛地说:“大明王朝,怎么就灰飞烟灭了?李自成造反,怎么没有人勤王?世受皇恩的文臣武将为何恩将仇报,认贼为父?!贫僧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明败亡的?”
胡亦堂慎重地看着雪个法师,祸移东吴地说:“害大明亡国的罪魁祸首是闯贼李自成!”
雪个法师摇了摇头,说:“对,又不全对。说实话,贫僧多年以来搜集了不少史料,认为闯贼起事,是被连年的天灾与沉重的赋税逼的。当时,北京城虽破了,但江山还在,假以时日,一定有贤良的皇室后裔重振江山!只是没想到,吴三桂这个逆贼叛国了……”
胡亦堂小心翼翼地说:“吴三桂是为了红颜一怒而反水的……”
雪个法师轻蔑地一笑,反问道:“投降满清的大将还有洪承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等人,他们也都是为了美人吗?”
胡亦堂一下子语塞了。
雪个法师接着说:“退一万步说,武将粗鲁,还情有可原,可是那些平日满嘴仁义道德的大学士,竟然带头做出了投降的行径!比如那个顺天巡抚宋权,祖上几代为官,号称忠君爱国。清兵入关后,宋权竟然不抵抗,带领部下投降了!这岂不是把自己惯常挂在嘴边的三纲五常违背了吗?”
胡亦堂见雪个法师数落恩人宋荦的父亲,辩解道:“据说当日,宋权说,‘我明臣,明亡无主,有为我明报仇灭李者,即吾主也。’他投降满清,是为了联合清兵来剿灭李自成,来给崇祯帝报仇!”
雪个法师义愤填膺地反驳道:“胡说八道!那时候李自成已逃,宋权实力不可小觑,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选择一个贤良的明室后裔出来重振江山,而要认贼为父?”
胡亦堂哑口无言。
雪个法师接着说:“宋权降清后,又推荐了一大批人才给顺治皇帝,帮助屠杀大明子民,他自己官至国史院大学士,享尽荣华富贵。如此奸诈小人,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胡亦堂一边请雪个法师喝茶,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雪公,小的是微不足道的下人,想报效大明,却没遇上时机。宋权的投降报仇说,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您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个法师又喝了一口茶,愤怒地说:“满清得了天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对百姓进行杀戮?贫僧一家当年跟着难民逃跑,躲在深山密林里,不时派人下山打听消息,但每天传来的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坏消息。贫僧的父王在惊恐中死去,贫僧不会武功,只好将父王草草埋在陵园里,带着孱弱的母亲、病歪歪的妻子松云、年幼的儿子一起守坟避难。清廷大力推行剃发易服之策,颁发‘剃发令’,命令十天之内,百姓一律剃头,执行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是汉人千年以来形成的孝道,哪肯执行?”
雪个法师说到这里,不禁气得红了眼睛,接着说:“为了尽快剿灭反清力量,清廷下令全力捕杀明朝皇室的后裔,擒杀了麒伯王、霭伯王、鲁王、瑞昌王,连已经投诚了的赵王也被杀掉了;就是已经手无寸铁的宁王府,九十余口人也全被杀掉了!他们拿着花名册到处寻找,不断追杀,皇室成员纷纷改名易姓,东奔西走,各自逃命。贫僧只得带领家小躲避在王陵后面的大山里,但是耳闻目睹的,全是一片血流成河!贫僧一边守坟、一边躲避,一边在观察时局。后来,南明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等又拥戴明神宗之孙、桂王朱由榔于肇庆称帝,以次年为永历元年。在抗清名将何腾蛟、郑成功等的支持下,几乎收复了湖南全境,大明光复有望。老谋深算的降臣金声桓见造反的时机已经成熟,在正月二十七日擒杀了不愿追随他反清的江西巡抚章于天、布政使迟变龙,邀请在家休养的前明大学士姜曰广一道起义,宣布反清复明。姜曰广立即安排大开城门,张贴布告,邀请大明宗室前来共谋大计。贫僧自知没有经天纬地之大才,没去揭榜,只是悄悄地领着两个老家丁,搀扶着年迈的母亲,带着妻儿,回到萧瑟残破的王府,与家人避世安居。”
胡亦堂静静地听着,任凭他发泄。
雪个法师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对胡亦堂解释道:“不是贫僧胆小怕事,只是咱们宁王府这个世系,一直是一个被朝廷打压的宗藩,历代宁王都只求平稳,陶冶于琴棋书画,寄情于丹青与丹炉。贫僧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但是,世情不称贫僧的愿……”
雪个法师满脸悲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那年四月,清廷四处调兵,围攻南昌。七日,清军数千铁骑布满了西山,一把火烧毁了宁王的历代王陵。宗裔闻知,哭声震天。十日,清兵合围了南昌,将抢劫到的妇女分取强奸。明朝守将金声桓、王得仁、姜曰广率众坚壁清野,死守南昌。十月,南昌城中缺粮,一石米要卖六百两银子。袁州、吉安守将派舟送粮,都被清军截获。永历朝廷闻讯,派兵从广东赴援,又于途中被阻。
一直坚持到次年二月,南昌城中粮尽,杀人而食。清军故意打开南门一面之围,让百姓逃离。守城士兵见此情景,争相出逃,清廷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带领精锐铁骑趁机攻入城内。金声桓眼见城陷,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又焚烧了帅府,自己投府前荷花池而死。姜曰广不愿投降,也大义凛然地赴塘而亡。王得仁带领护卫队突围至德胜门,三出三入,击杀数百人;退回巷战,受伤被擒,绑在滕王阁前,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许多宁藩王孙,被清兵纷纷搜出杀死。
战争一开始,当时还未出家、未改名为雪个法师的朱统感觉无处可逃,就将家中所有的钱财挖出来,安排老家丁出去购买粮食、武器,全家躲在地窖里。
第二天,清廷郑亲王济尔哈朗纵兵放火抢劫,并且烧毁了所有王府大院。
第三天,朱统等待稍微平静了一些以后,悄悄地爬出地窖,看到自己的王府已成一堆焦土。在残立的大门石柱上,他看到一份清兵的告示,说前朝遗民到滕王阁前的大棚里会得到赦免,一个人一餐可以领到一碗粥。
朱统观察了一下街头巷尾,看到不少人纷纷向滕王阁的方向走去,于是返回地窖,扶出饿得奄奄一息的母亲和妻儿,绾起老母与妻子的长发,换上老家丁的旧衣服,才跟着人流走。
谁知道,当他们走近滕王阁后,人群被分成男人、女人两个方阵。在一大群清兵的监视下,已经剃发了的男人,就让去领碗喝粥;没有剃发的男人就被赶到江边,一百人一队站好,清兵用长矛当场把他们杀死,再推入江中。
朱统准备逃跑,可是已经迟了。一个清兵提刀在前引导,另一个横槊在后驱逐,周围又是严防死守的骑兵,他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被赶进大操场等候时,朱统在乱糟糟的人群里蹲下身来,拿出防身的小刀,连忙让妻子松云给自己剃发。刚刚剃好,被一个清兵发现,跑过来抓捕。朱统忙向人群里逃跑,那个清兵就转身抓了松云。
在拉扯推搡中,清兵碰到了松云丰满的胸脯,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于是眉飞色舞地调戏起松云,将一只大手伸向她的胸脯里揉搓。松云拼命抵抗,清兵恼羞成怒,干脆一把拉扯下了她的外衣,露出白花花的双乳。松云惊叫一声,手中的尖刀刺进了清兵的眼睛。
血流满面的清兵立即大呼小叫,一大队清兵迅速围上前,粗暴地将松云拖出人群,丢在一辆马车旁强奸起来。
儿子继祖看到了,立即大叫“娘亲”,上前营救,被一个清兵用长矛刺中,接着高高地举起,像丢垃圾一样抛得远远的,再“噗”的一声落下来,摔得脑浆迸裂!
朱统的母亲一见,扑上去要抢救孙子,被另外一个清兵用长矛刺死。
松云见此,拼命起身,想去救护儿子与婆婆,清兵恼羞成怒,拔出放在旁边的腰刀,将松云当胸劈成两半……躲在人群中的朱统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悲痛欲绝,只想冲上去拼命,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拉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呼叫。随即,朱统感觉天旋地转,昏死了过去……这年是“戊子”年,南昌屠城,被后世史家称为“戊子之变”,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起被称为清初“三大难”……过了几日,朱统醒过来后,悲痛万分,决定跟随救他回来的耕庵老人出家修行,取法号雪个。耕庵老人还有一俗家弟子,叫饶宇朴,是与鹤林寺相隔二十里的饶家庄人士。他的祖上是饶竦,北宋时与临川县的王安石为同年进士,两人还结为了儿女亲家。王安石变法后,饶竦辞职隐居此处,后代以耕读传家,家族先后出了七位进士。
耕庵老人见雪个法师夜里还是常常被噩梦惊醒,并未完全放下,决定正式传授佛法,让他对人生与苦难有参悟,能够得到解脱。
雪个法师本来就天资聪颖,很快就参悟了。渐渐地,他愿意与饶宇朴一起研究佛经,交流学习心得。他俩还以诗画交朋会友,寄情山水。他天天绘画,技艺大进,积累下了不少画稿。通过饶宇朴的介绍,雪个法师结识了众多有识之士,诗画声名远播。
耕庵老人年迈,将住持之位传给了雪个法师,不知怎么的,常常有陌生人前来,要求雪个法师聚众讲经,来的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暗中交流着什么。雪个法师也懒得打听,只是一心一意地讲解着佛经。时间一长,他被传为远近闻名的佛学大师了。
康熙五年的一天深夜,一场不知来由的大火,焚毁了鹤林寺。在纵火人中,雪个法师看到了饶宇朴的弟弟饶宇栻。
不久,饶宇朴匆匆忙忙赶过来,忏悔地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样人。法师,对不住啊……”
雪个法师低着眉,说:“贫僧在此打搅多年,也不该连累你家族的安宁。另有弟子已经找好了地方,贫僧还是告辞吧,省得朝廷为难你的家族……”
第二日,他就带着师父迁到了奉新县的耕香院。
一口气回忆到这里,雪个法师泪流满面,显得十分疲惫。他目光迷离,窝在靠椅里,说:“旁观者清,你分析一下,大明到底是怎么败亡的?”
胡亦堂见他主动询问,就敬了一杯茶,说:“小的不才,那就直言不讳了?”
雪个法师喝了口茶,说:“但说无妨!”
胡亦堂说:“小的喜欢读史,搜集了大量史料,也接触了不少皇宫秘档,小的认为,大明是自我毁灭的。首先,宗藩负担太重,又腐败不已。明太祖后宫充盈,生皇子二十七位,公主十六位。太祖为了强化专制皇权,将众皇子封为藩王,让他们率领精兵分驻要塞,一方面巩固边防,另一方面削弱诸将领的军权,监视各地的文武官吏。每个藩王岁禄万石,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九千人;冕服车旗邸第,只与天子相差一等。他们都建有豪华的王府,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王国。还有公主都婚配了驸马爷,除了没有封地,岁禄待遇都与藩王一样。这些皇子公主又生育后代,开枝散叶,皇室成员急剧增加。根据比较准确的记载,至万历三十二年,大明宗藩人数在八万以上。以此推论,迄明之亡,宗藩人数当有十多万之众。生齿日繁,国力不给。宗藩的耗费,已经成了朝廷的沉重负担,老百姓怎么受得了?这些龙子龙孙,溺于富贵,妄自骄矜,游手好闲,不知礼义,甚至胡作非为。到了崇祯时,军饷告急,朝廷自顾不暇,不能顾赡藩维。所以,一旦盗起,藩维无力御侮,徒手就擒,宗社为墟。惜哉,惜哉!”
雪个法师不服地说:“人丁兴旺,乃天赐之福。这不是大明灭亡的根本原因!”
胡亦堂辩驳道:“人丁兴旺是好事,问题在于,出生在宗藩的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出生在普通百姓家的就是平民寒士,生该贫贱?出生在宗藩的可以不劳而获,可以豪华楼阁、锦衣玉食;出生在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就得寒窑茅草、粗茶淡饭,甚至饥寒交迫吗?这样的不公平,天下人怎不怨声载道?”
雪个法师脸色雪白,嗫嚅着说:“万历年间,朝廷已经将禄米额数大大压缩。到了天启帝时,远支皇室比一般人家好不了多少,并且朝廷同意宗室子弟参加科考,与普通百姓无二。”
胡亦堂又说:“宗藩子弟的考试,只是走过场而已。在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之下,哪里有真正的公平?而且不少宗藩作威作福,还很少受到惩罚……”
雪个法师说:“太祖本是农民出身,最恨贪官,钦定了许多反腐败的规定,并不是任他们妄为!”
胡亦堂见他顽固不化,说:“但朝廷不是原来明太祖的朝廷了,从永乐帝、正德帝时就已经变质了。如果当初让你们宁王一支继位,也许可以万年不腐朽,不至于亡国。”
雪个法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说,觉得十分有趣,便问:“此话怎讲?”
胡亦堂说:“照理说来,这个天下应该是宁王一脉的,却被永乐帝抢去了,历代宁王与朝廷之间都是矛盾重重。第四代宁王朱宸濠不服气,起兵造反,集兵号称十万,发布檄文,声讨朝廷。但寡不敌众,朱宸濠大败,将士焚溺而死者三万余人,诸妃嫔皆赴水死,朱宸濠及其世子皆就擒。正德帝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将风采,让大将王守仁将已擒获的朱宸濠押至南京,荒唐地重新布置‘战场’。他与诸近侍身着戎服摆开作战的阵势,将朱宸濠除去桎梏,放在军队的包围圈中,然后伐鼓鸣金而擒之,重新给他戴上枷锁,列于队伍前面,作凯旋状而归。当年十二月,朱宸濠在通州被处死,并被焚尸扬灰。经过这次变故,宁王这支不甘现状的宗藩彻底放弃了抱负,过着安分守己的平静日子。”
说到这里,胡亦堂唏嘘不已地说:“很可惜,宸濠爷如果成功,大明不会迅速败落下去。永乐帝的后裔许多不喜欢当皇帝,如宣德帝不爱朝政,爱斗蝈蝈;正德帝不理朝政,只想成为一个小将军;嘉靖帝二十多年不上朝,当起了道士;万历帝沉湎于酒色,爱当裁缝,痴迷摆弄嫔妃的裙子;天启帝不喜上朝,爱在后院当木匠。你们宁王系想继承明太祖遗命为百姓谋福祉,但是不能得到;而他们轻易继承了皇位,却在糟蹋着……您说可惜不可惜!”
雪个法师感激地看了胡亦堂一眼,道:“大人果真博闻强识。但是天下多少事,阴差阳错,身不由己啊!更何况,他们毕竟也是太祖的后裔,虽是不才,但毕竟是我的族人。再说了,他们毕竟没有对宁王一脉斩草除根,没有让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啊!而清兵却赶尽杀绝,实在可恨!”
胡亦堂见雪个法师还是将国家与家族血统捆绑在一起,一时挑拨不开,得以其他的手段再进行心理攻击,就告辞说:“时候不早了,小的得去休息了。雪公也休息吧,咱们以后再谈……”
雪个法师好像没有听到,闭目小声地唠叨着:“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有弟子过来报讯,耕庵老人病危。雪个法师连忙与胡亦堂告辞,急匆匆地赶回耕香院。
耕香院的后堂里,耕庵老人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见雪个法师回来,喘息着说:“万事有缘,你我师徒缘分,怕是要尽了!”
雪个法师连忙跪下,说:“弟子拖累师父多年,您的大恩大德,弟子终生难忘!”
耕庵老人道:“你虽是被逼无奈寄身佛门之人,但佛门有佛门的戒律,你不可违抗。佛门的十重禁戒,杀戒(不断一切生命),盗戒(不窃他人财物),淫戒(守礼自慎,不行淫欲之事),妄语戒(言常诚实,不以虚妄诳他),酤酒戒(酒能昏神乱性,故不酤),说四众过戒(不说在家出家菩萨、比丘比丘尼之罪过),自赞毁他戒(不自矜谤他),悭惜加毁戒(不悭惜财、不毁谤法,悉舍所有),嗔心不受悔戒(不起嗔心,接受他人追悔),谤三宝戒(恭敬尊重佛法僧三宝而不敢毁谤)。凡此十戒,不论自行或教唆他人,皆要严加禁止。佛门是清门,是大派,你只要在佛门一天,就遵守一天,以免连这一寄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雪个法师忙答:“弟子谨记在心。”
耕庵老人满意地说:“你的慧根比我强多了,十重禁戒皆为法门,如若全遵守,则可清净、平安也。”
雪个法师担心地问:“如果弟子不小心破了戒,应该怎么办?”
耕庵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忧虑地说:“应于佛菩萨前忏悔,日夜六时诵十重四十八轻戒,礼三世千佛,若见佛来摩顶或见光见华等好相,便得灭罪;否则,虽行忏悔,亦无济于事,丧失教徒资格,从此不能再进佛门!”
雪个法师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回答:“弟子知道了,一定多加小心,绝不犯戒……”
耕庵老人又说:“人毕竟生活在尘世中,哪怕进入了佛门之人,还有一些尘根难断。那么,可以修生活禅,就是将禅修与生活融合在一起。菩萨即心,是自心,是良心。如果心迷,有了心魔,产生了良心债,佛就不能饶恕你。人生在世,不求流芳百世,但是千万不可遗臭万年!”
雪个法师对师父磕头致谢。
过了许久,他不见师父的开示,起身一看,耕庵老人已经坐化了!
雪个法师饱含热泪诵经,为师父送行。他给耕庵老人建了一座精致的七层石塔,七天七夜守护在旁边。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雪个法师才从悲伤中走出,但还是成天静坐在空荡荡的禅房里。平时,他深居简出,前殿的香火让弟子去打理。每个月,只有初一与十五这两天,他才登座宣讲,弘扬佛法,向黑压压的人群解读人世的烦恼,应该如何解脱、超度,以及如何对邪恶进行感化。
再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拿笔临摹古代名家的字帖。
一眨眼到了康熙十二年中秋节,雪个法师望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孤身一人,不由得伤感了起来。
这时候,曾灿兴冲冲地跑来,喜滋滋地说:“吴三桂马上要造反了,到处寻找有号召力的明室后裔,拥立以后,兴明讨清!”
雪个法师一听,愤怒地说:“他给满清八旗当急先锋,一路南下,杀人无数,我们明室后裔,只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时机不对他就会杀人灭口!大明对他不薄,他却忘恩负义,这样的人,能够相信吗?”
曾灿说:“我们与福建、广东那边的人商量了,都说吴三桂虽然不可信,但这是天赐良机,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反清复明。或许吴三桂看透了满清的薄情,是真心实意的忏悔呢?何况他也害怕天下人耻笑,不敢再反复无常啊!”
雪个法师沉默了许久,说:“人心叵测,对于这种人要慎重。贫僧暂时不跟你过去,你们好好准备。需要贫僧的时候,贫僧再过去……”
由于时间紧迫,曾灿连夜告辞。
不久,吴三桂果然造反了。他先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不顺从的官员,发布檄文,拥立了一个所谓的“崇祯帝三太子”,兴明讨清,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邀约响应。“三藩之乱”由此而始。
吴三桂兵出云贵,向湖南进攻,屡次大败清军,并迅速占领了湖南的澧州、辰州、常德、岳州,取得了空前的大胜。
三藩之一的耿精忠见时机成熟,在福州响应,幽禁了福建总督范承谟,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分三路出兵,以全闽沿海战舰许之,请台湾的郑成功之子郑经出兵。郑经快速渡海,进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广东潮州、惠州声援,兵势甚盛。
一时,清廷四方人心动摇。康熙破釜沉舟,杀了被扣押在京做人质的吴三桂儿子吴应熊、孙子吴世霖和耿精忠的弟弟,以祭太庙;命湖广总督蔡毓荣严守武昌,积极筹备粮草;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靖寇大将军,率领八旗兵前往荆州前线平叛;再任命尚善为安远大将军,率领另外一路大军到达岳州御敌。
然而,清军已经十余年不经战事,军备松弛,将领畏战,士气低迷,所以全线溃败。最后,清军集结在岳州、荆州、武昌,勉强与吴军对峙,防止吴军跨过长江,进兵中原。
每隔一天,曾灿就放信鸽过来报告最新战情,让雪个法师帮助判断形势,出谋划策。
这样的局面,让雪个法师的心渐渐热乎了起来,计划出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主动与一些弟子联系,通过信鸽传递消息,打听各地的动态。
当看到许多巡抚弃城逃走、总兵杀总督、副将献城、提督投降时,雪个法师摇头不已,道:“这些朝三暮四的官员,在他们心里,到底有多少仁义礼智信?天下的百姓又一次遭受兵灾,真是罪过啊!”
一想到这儿,雪个法师陷入了深深的悲悯之中。他立即让弟子们到寺前的悬崖峭壁边,摆设好三牲九供,超度这次战争中死亡的士兵和平民。
一天下午,曾灿又来到耕香院,并且带了一个农民装束的六十岁老者,兴冲冲地对雪个法师说:“吴三桂的兵马现在已经压到江西的北部地区,耿精忠的兵马已靠近江西的南部,眼见就要会合在一起,扑向南昌与南京,正式恢复大明朝廷,号令天下!”
雪个法师也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了这些消息,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放心地说:“就怕他们人心不齐,有始无终啊!”
曾灿掏出一卷黄绫说:“这是吴三桂派人送过来的任命书,任命您为建义将军,兼任江西巡抚,恳求您配合大军解放江西全境。”
雪个法师看了一眼黄绫,上面果然写有任命为建义将军的字样,怀疑地说:“这样不显得草率吗?”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老者急迫地说:“战乱之中,大师不要顾虑太多!”
雪个法师看了他一下,见他生得短小精悍,双目有神,就问曾灿:“这位施主是……”
曾灿答:“他叫朱益吾,原是广东客家人,年轻时到萍乡山上做棚民,为人仗义,在棚民中颇有威望,被推举为‘客长’。因清廷严行保甲之法,逐户逐营查驱棚民回原籍,客家人流离失所,无法生存,他于顺治五年揭竿起义,率领棚民攻城占地,一直在活动。这一次,他又联络了两万多棚民准备起义,愿意听从您的调遣!”
雪个法师沉默了许久,说:“兵戈一起,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你们敢吗?”
朱益吾跪下来,道:“如此苟且偷生,不如冒险做人!何况,这次有吴、耿大军在前,我们成功的机会很大!”
雪个法师被他的一腔热血感染了,说:“你们在这里住一宿,容贫僧考虑考虑!”
第二天一早,一只信鸽飞到雪个法师的肩膀上。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农民江机、杨一豹等人,聚众数万人在广信府的江浒山上准备起事,邀请他过去。雪个法师对朱益吾说:“仅仅在江西省内,目前就有五万人准备起义。贫僧协调好这些事,再到你们那儿去。贫僧也没有什么治军的经验,就在幕后帮助你们起草文书吧。至于头领的重任,我可担当不起,还是你自己来吧!”
曾灿与朱益吾见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勉强,就问:“那您大约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雪个法师说:“很快,等端午节过了就去。”
朱益吾告辞,雪个法师给他一张起义的檄文,说:“大凡起义都要有一个名目,不然师出无名,不利扩大。贫僧昨天晚上写了一篇《讨清檄文》,利用了一些唐代诗人杜牧《阿房宫赋》的内容,揭发清廷的腐败,请到处散发,会得到百姓的支持!”
“……满贼窃廷,不知珍惜。昏聩失德,荒淫无度。王公贵族,肆意圈地。面修河道,暗筑行宫。抢我民田,刮我民膏。上之王侯将相,只管朝歌夜弦;中之巡抚知府,只管卖官鬻爵;下之县令小吏,只知挖坟掘墓。大官小吏,忘官宗旨;贪贿成风,只为己利。天天只为酒足饭饱,夜夜但求广敛声色……我等贱民,向山乞食。可恨满猪,夺我之生。我今举旗,反清复明。共图大业,复我乾坤……”
曾灿与朱益吾连忙说:“写得好,写得好!我们回去马上准备!”
既然出山的主意已定,雪个法师就着手准备一切后事,他让弟子看好耕香院,闭门谢客,免生是非。接着,他又在石塔旁边与师父道别:“师父,我这一去,很可能没有回头路。我不是想要荣华富贵,我只是想深入其中,弄清楚大明败亡的原因。我不愿意接受吴三桂的任命,此人不能与之为伍。我这次出去,一定遵守您的教诲,遵守戒律。如果找到答案,我一定早日回来陪同您,在此度过残生!”
第二天一早,雪个法师开始做临行前的最后一件事——给自己画像。
通过大半天的绘画,一张宽二尺、高三尺的纸本画像画出来了。构图没有任何衬景,以白描手法将自己绘画成功:面容清瘦,上下一袭宽袍,两手搭在胸前,双足穿着布鞋;定睛观前,微须欲语,在努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但是,他感觉一个秃顶的和尚与这个人的精神面貌有着很大的差异,思考了许久,便在光秃秃的头上加上一顶斗笠。他看了许久,才比较满意地题上画名——《个山小像》。
“落款不能写自己的名字,那么写谁呢?”雪个法师想,自己是皇室后裔,但愿这次出山平平安安,就写为“黄安平”吧。于是,他提笔写上:“甲寅蒲节后二日,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接着又盖上自己法号的印鉴“释传綮印(白文)”。
一切弄好了,雪个法师如释重负,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看着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弄不好,这是贫僧的遗像!”念及此,不由得泪水婆娑起来……当天晚上,雪个法师还将《个山小像》摆得正正的,供上香,给自己做起法事来。
天刚亮,雪个法师拜别了师父,背着画像下山去了。他如同画像中的自己,没穿和尚装束,戴着一顶斗笠,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地走远了。耕香院、狮子山、老渡口,这些多年陪同自己的老伙伴,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在他的背后……因为雪个法师放了信鸽提前告知,他刚到半路,曾灿与朱益吾就带领棚民来迎接,往他们的营寨——袁州府万载县西北大山里的石子塘前进。
一路上,常常见到破缺的河堤、中断的道路,水田上堆满了冲压的沙石,旱地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蓬蒿,一副满目疮痍的荒凉景象。
雪个法师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益吾答:“两月前,我们正计划春播时,天降暴雨,引发山洪,各村庐舍浪滚萍漂,男女溺死满川,田亩化为川泽。官府不愿救灾,还逼我们回老家去。我们离开故乡多年,回去如何谋生?无奈之下,我们只有再上大山,抗粮拒税。从您那儿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已经造反了!”
雪个法师感慨地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穿过了九九八十一个山峰,再从一个狭口上到山尖上的石子塘寨,朱益吾选择这里建营筑寨,没有饮水之忧,只要囤了足够的粮食,很难被攻破。
朱益吾与曾灿带领雪个法师登上石子塘寨顶,指着脚下的关口说:“这叫‘三关口’,是袁州府、瑞州府与湖南省长沙府的三府交界关口,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雪个法师望着脚下星罗棋布的山山水水,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见朱益吾一副指点江山的豪气,说:“占据了这么好的位置,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晚饭以后,雪个法师问:“你不是说有两万多兵马了吗,怎么贫僧只看到三四千人?”
朱益吾笑了笑,与曾灿一起带领他走出大营盘,来到练兵场上,指着四周黑漆漆的大山,神神秘秘地说:“玉皇大帝能随时给我调兵遣将,半个时辰之内就会降落天兵天将,您信不信?”
雪个法师不相信,说:“这可不是封神榜啊。”
朱益吾打开大营前的一间石头房,让副将揭玉卿拿出九根干木柴,堆在练兵场中心,再放上野猪的肚油,拿出打火石,点燃了篝火;接着,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牛角,仿效狐狸的鸣叫,吹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在寂静的夜空里迅速地传递了出去。霎时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夜空中,闪现出无数道亮光,将四周的大山照得灯火通明;并且伴随着雷鸣般的“哦呵呵”声,将大山震得地动山摇。
曾灿解释道:“这是朱将军发明的‘篝火狐鸣’之技,用它来召集四周的棚民进入战斗状态。篝火是借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做法,但有一点儿差别。中间的一堆篝火,每天晚上都要点燃,告诉四周大山里的哨兵,大营平安;如果在城墙上的东角点燃一堆篝火,则是告诉东方出现了敌情,让那方的棚民进行围追堵截,其他三方也是这个道理。仿效狐狸的鸣叫,都配合篝火同时进行:一声长鸣,是表示有贵宾来临,让大家亮灯庆祝;二声长鸣,是让大家出门警戒;三声长鸣,是让大家下山迎敌;四声长鸣,是非常危险了,赶快来保护大营。特别是篝火的使用,控制得非常严格,四角的篝火平台都建有石门与大锁,钥匙由朱将军保管;所有的柴与油,也由朱将军亲自保管。东、南、西、北四方大山,也各建有一个篝火大平台,方便与大营盘通报紧急情况,但是严格规定了不能乱用,免得造成假信号的传播。”
这时,快马送来密报,朱益吾看了,说:“吴三桂大将高大节马上率部从浏阳出发,来攻万载县城,之后前往新昌,直扑南昌,让我们做好协攻准备!”
于是,他派副将揭玉卿带领小分队连夜出发,次日一早化装进城,与之前潜伏在城里的人员会合,摸清驻兵的详细情况。朱益吾自己积极准备粮米,等待消息,到时候再带领大部队下山,配合攻城,争取旗开得胜,打好第一仗。
此时,北京紫禁城里的御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康熙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看到吴三桂、耿精忠的部队攻城略地,大发雷霆道:“当年的八旗铁骑,如今毫无威风!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军机大臣噤若寒蝉,宋荦也不插话。
康熙接着说:“现在吴三桂的军队进犯江西,民心业已动摇,大清根基不稳,形势严峻。如何剿贼,众爱卿商量一下方案。”
德高望重的安亲王岳乐见大家不开口,就先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臣以为,应当来个猛虎掏心,先取长沙、衡阳,剿了吴三桂的大营,耿精忠自然胆寒逃跑。我们逐个击破,平叛指日可待。”
康熙迟疑了一下,对宋荦说:“你刚刚从湖广前线暗察回来,给大家说说你的想法。”
宋荦来到地图前面,指着说:“臣认为,如果先攻湖南,与吴三桂正面交锋,即使一时胜利了,也会立即遭到他的反扑;而我们后方空虚,所得土地也不易保住。不如调整布局,当头猛击,先攻江西,切断吴三桂与耿精忠的联系,挫败他们的前锋,保障南昌、南京等地不受战火的涂炭,又稳定了我军后方。这样稳打稳扎,再乘胜直捣湖南、福建!”
经过讨论,康熙同意了宋荦的方案,决定兵分两路:封安亲王岳乐为平寇大将军,带领重兵前往江西,剿灭吴三桂大军;封康亲王杰书为平南大将军,率领大军南下浙江、福建,讨伐耿精忠。
御前会议结束,康熙留下岳乐、杰书和宋荦用膳。
他来到岳乐面前,先敬了一杯酒,语重心长地说:“安亲王,你是太祖的亲孙子,年轻时跟随肃亲王豪格征讨四川,作战英勇,现在又掌宗人府,德高望重,此次出征,辛苦你了!”
岳乐严肃地答:“臣哪怕肝脑涂地,也不辱使命,请皇上放心!”
康熙又来到杰书面前敬了一杯酒,道:“康亲王,你饱读兵书,稳重有谋,你的祖父礼烈亲王代善战功赫赫,为大清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啊!你也是一员虎将,朕信得过!”
杰书将酒一口喝干,道:“臣刚刚袭封亲王,一定不辱没祖父的名望与皇上的嘱托!”
康熙满意地笑了,将宋荦推荐到二人面前,说:“他是我雪藏多年的武器,是搜索情报、出谋划策的翘楚,为人真诚谦逊,十分可靠。这次让他跟你们出发,暗中配合你们,可不要委屈了他啊。”
岳乐与杰书一齐道:“遵旨!”
为了不使八旗子弟沉湎温柔乡里,康熙让他们前去战场得到锻炼,还让岳乐带上二十岁的简亲王喇布等一起去江西。
安亲王岳乐的大军才到九江,吴三桂的大将高大节率部在朱益吾棚民起义军的配合下,已经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万载县城。
万载一破,南昌失去屏障,十分危险。江西巡抚董卫国急忙带兵前往抵抗,在与万载交接的上高、新昌两县边界建立了一道严密的防线,拼命阻击。
由于山高林密,突破路卡的代价太高,高大节与朱益吾商量以后,就改变进军路线,不如先南下攻破湖南与江西交界的几个县,大力进攻江西的根据地。
高大节本部人马号称五万,实则只有一万人。他是吴三桂的义子,骁勇善战,能以少击众。雪个法师跟在军中出谋划策,军锋甚锐。清廷守将不敢久战,纷纷溃走。于是,高大节迅速占领了附近的上栗、醴陵、萍乡、泸溪、分宜五县。
白天,雪个法师参加作战计划,协助出谋划策,帮助起草文书、记录案牍等等。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本厚厚的私人簿子,记录着每天的所见所闻。
攻破南昌只剩下最后的壁垒——袁州府所在的宜春县了。高大节指挥兵马全力围攻,但是,袁州府的守将赵应奎十分坚韧,连自己家中的佣人也派上城墙,加上城墙又厚又高,高大节几次进攻都没有拿下来。这时,岳乐带领两万援军从上高县的方向赶过来。
高大节与朱益吾等人商量,说:“如果岳乐的援军赶到,我们两边受敌,到时将很被动。大家出谋献策,想想应敌妙计。”
可是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万全之策。
这时,雪个法师说:“我们不如提前去打援军,出其不意地灭掉岳乐的主力,宜春也就唾手可得了。”
朱益吾说:“这个岳乐可是兵强马壮,我们如果死打硬拼,损失将十分严重。”
雪个法师说:“据贫僧的弟子探报,这个岳乐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我们可以悄悄抽出一部分精兵强将设伏,让棚民们穿着破衣烂装前去引诱……”
高大节问:“那应该如何设伏?”
雪个法师说:“我熟悉江西的山山水水,离此六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双乳山,是上高县来袁州府所在地宜春县的必由之路,林丰叶茂,正好隐藏伏兵。山前山后十里,溪涧纵横、支河错落,多是烂泥,不便逃跑。朱益吾带领一千棚民,到双乳山前十里的地方迎击岳乐的部队,边战边退,将他们吸引到双乳山下。”
接着,他对副将韩大任说:“你带领五千人埋伏大山两边,高将军也带五百骑兵等候在峡口,待棚民退回,可冲击出去,将清兵一步步引过峡口。你得等清兵过了三分之一,特别是让他的炮队进了包围圈,才能排枪劲矢一齐施放,将他们拦腰截断。高将军与棚民再回头厮杀,你们也立即冲下山,合力进行剿灭。如果太早,他们就会撤退逃跑。”
高大节马上根据雪个法师的计谋调兵遣将,连夜设伏。朱益吾、韩大任领命去了,高大节又安排多名部将明早带领棚民继续佯攻袁州城后,自己与雪个法师一起也带兵前往双乳山。
第二天中午,岳乐的大军果然慢悠悠地出现在双乳山前。
宋荦在江西没有公开身份,用轻纱一直盖着头遮着面,显得十分神秘。他见双乳山左扼山岭,右阻溪河,地势甚险,就说:“若有伏军,必难抵御,是不是让大军驻扎下来,派出小股部队先行试探?”
岳乐大笑道:“高大节全军在争袁州城,哪里有兵力在这里埋伏?”
正说时,前军探马来报:“前头有数百棚民拦截大军。”
岳乐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一群乌合之众,本王的金戈铁马,一会儿就踩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乃令前军攻击。
朱益吾带领棚民边战边退,清军很快追到了双乳山前。雪个法师站在高高的峡口上,挥舞旗帜,让高大节带领骑兵接应。但是,刚一接战,立即败退。
宋荦再次提醒恐怕有伏兵,岳乐骑在马上,说:“区区小兵,何足忧虑?快速通过就行了。”仍催将士前行。
忽然,山上的箭如飞蝗一样射下,清军纷纷倒下。
岳乐忙令还击,但是两边大山陡峭,不见敌人。雪个法师又让韩大任指挥两边士兵继续枪箭齐射。清军死伤无数,很快乱了阵脚。
这时候,高大节一马当先,带领精锐骑兵与棚兵杀过来;韩大任也率队冲下山来,封锁了峡口。两股兵力合在一起,杀得清军人仰马翻。
岳乐惊恐异常,宋荦急忙指挥队伍,突围逃窜。但是,士兵死亡无数,他只有督军踏尸而跑。高大节与韩大任又带领士兵奋勇追杀,一头追赶,一头下令招降。追了三十余里,见天色已暮,加上江西巡抚董卫国闻讯前来阻击,方才收兵。岳乐带了二千余残兵败将,抱头鼠窜地逃到南昌去了。
仅此一战,高大节军的大名便威震江西,袁州城的守将赵应奎连夜逃跑。高大节顺利占领了袁州城,并且乘胜攻取了铜鼓、上高、高安、新干、丰城等县,兵临南昌城下。
城内的居民人心动摇,岳乐吓得不敢出城,发函向驻扎岳州的庄亲王尚善、荆州的顺承郡王勒尔锦、武昌的湖广总督蔡毓荣等人求救反攻。而这些人记恨岳乐之前鄙视他们无能,推说自身防区压力很大,抽不出兵来。岳乐愤怒不已,只好固守待援。
受此鼓舞,耿精忠的军队加紧进攻赣南,在江机、杨一豹等数万农民军的配合下,占领了广信、建昌、饶州、玉山、永丰等县。此时,整个江西,有三十多个县易帜。
康熙大怒,追责下来。宋荦暗报,此次失败与计策无关,只是安亲王的轻敌所致,请康熙命令赣州府、吉安府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耿精忠的部队北上,联合起来进攻南昌。他求康熙容许他来改变这个危局。
康熙依言,一边严令南昌城、赣州府、吉安府严防死守,一边调兵遣将救护江西,甚至计划南下亲征。
双方相持不下,时间到了康熙十四年六月。
这天,南昌城的罗饭牛茶庄因为战势紧张,生意冷冷清清,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喝着茶。一脸肃穆的宋荦悄悄地走进来,什么也不说,静静地递了三根金光闪闪的金条过来。
罗饭牛知道这是又要让他出去刺探情报了,迟疑了半天,不敢收下。他心里琢磨着:“清廷现在的局势,还值不值得卖命?”
宋荦看出了他的心事,一言不发地又递上五根金光闪闪的金条,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如同两把无比锋利的宝剑,绽放着无比寒冷的光芒。
罗饭牛的心打了一个寒战,哆哆嗦嗦地说:“不要这么多。以后,能不能不再让我干了?”
宋荦冷冷地说:“不要鼠目寸光!干好了,还有奖励。”
罗饭牛无奈地问:“您要哪方面的情报?”
宋荦已经转身离去,身后飘来十个简短的字:“雪个、高军下步进军方案!”
罗饭牛无奈,只得打点物品,以送茶叶的名义前去“探望”雪个法师。
袁州城中心的宜春台上,耸立着一座三层楼阁。这里是宜春城中的最高点,可以一览全州之景色。
罗饭牛随曾灿和雪个法师游览其上,三人目视远方,都没有说话。
还是曾灿首先开口了,他充满感慨地说:“此台乃汉武帝时由宜春侯刘成所建,一眨眼一千多年过去,如今物是人非。那时候的老石台还在,而楼阁毁了建、建了毁,不知道更换了多少。一般的人只知道上来看风景,没有人认真地看一下最下面的古老石头……”
罗饭牛讨好地说:“是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啊!将军还是风采依旧!”
心事重重的雪个法师还是一言不发。
曾灿提议道:“不如我们以台、古楼为关键词,每个人和诗一首如何?”
说罢,他思考了一会儿,口诵道:“千年古树遮古台,断碣龙钟伴故园。古楼不存旧基在,谁人识得王孙来?”
接着,罗饭牛道:“宜春有个宜春台,台上台下古楼挨。雕梁画栋好风景,登高望远乐开怀。”
最后,剩下雪个法师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长沙王子修高台,西望长安几时还。古楼变幻大王旗,王侯将相俱尘埃。”
话音刚落,罗饭牛便拍起巴掌来,连连叫好。
曾灿关心地问罗饭牛,道:“你的茶叶生意怎么样?你来袁州,不是为了欣赏这里的风景吧?”
罗饭牛递上两提包装好的茶叶,愁眉苦脸地说:“听说要进攻南昌城了,富贵人家纷纷逃离,我的生意十分难做,所以想来这里,不知道怎么样?”
曾灿叹了一口气说:“进攻南昌城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高将军建议吴三桂趁机带领大军赶赴江西,一鼓作气向南京进攻,而吴三桂害怕后方失去保障,让高将军攻下南昌再说。”
罗饭牛装作热心的样子建议道:“那可以联系耿军啊。”
曾灿说:“高将军也派人去联系耿军了,让他们北上一起攻南昌。但耿精忠的部队攻击了赣州府、吉安府,遇到顽强的抵抗,便避难就易地选择东进浙江,看起来多占领了几座小县城,其实没有太大的战略价值。若不增加兵力,靠高将军一支孤军在赣北奋战,难有作为啊。他只好招兵买马,等壮大实力了再图南昌。就这样,绝好的机会稍纵即逝。高将军常常发出无奈的悲叹,雪公也正是因此而闷闷不乐啊!”
罗饭牛装作十分可惜的样子,说:“可惜啊,太可惜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雪个法师,闻言愤怒地说:“吴三桂没有宏图大略,难成大气候。而耿精忠呢?他让部队东进浙江、安徽,表面上是避难就易,其实是与吴三桂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啊。”
罗饭牛装作疑惑的样子,问:“不会吧?”
雪个法师说:“你没有看到,吴三桂自称‘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而耿精忠也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一个天下,却是两个‘总统’,一开始就各怀心思,这个所谓的联军不久就会被各个击破的。不信,你等着看吧!”
罗饭牛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用掌击栏,骂道:“这些家伙,只知道打自己的小算盘,完全是将反清复明当假招牌!”
雪个法师说:“无能之辈,可怜了天下的黎民啊!”
罗饭牛不想将话题拉扯得太远了,便忧心忡忡地说:“不管他们的大事,我一个老百姓还是操心自己的小日子吧。也不知道南昌要被围到什么时候,我得养家糊口呀!”
这个貌似无意的一问,让曾灿上当了,他真诚地说:“你还是呆在南昌吧,这里的大军要开拔。等大军一走,清军自然会过来偷袭,这里也不安全。”
罗饭牛见问到关键的位置了,就假装大骂起来:“可恨的清妖,到处烧杀抢掠,弄得民不聊生!也不知道高将军下一步去哪里,我不如一起跟过去。有你们保护,比在南昌安全一些。”
诚实的曾灿说:“我只是一个小头目,这样的大方案,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很器重雪公,行军、信牍、文书等都由雪公参加讨论的。”
雪个法师不知是计,照直说:“高将军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他见南昌久攻不下,九江的防守又空虚,就决定向那里进攻。九江左上可以合攻武昌,右下可以进攻南京,过江又可以北上中原、进攻北京,不得不取!”
罗饭牛听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如释重负,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继续刺探:“那么,我提前去九江等你们?”
雪个法师说:“刀剑不认人,你目前还是不要去。”
这时候,朱益吾寻找了过来,大喊着:“雪公,高将军有要事相商,请赶快回营。”
雪个法师和曾灿闻言,匆匆离开。
目送他们走远了,罗饭牛才开怀大笑起来。
罗饭牛回到南昌城复命,宋荦不放心地问:“情报千真万确?”
罗饭牛保证道:“没有一句隐瞒。”
宋荦如释重负地说:“那我们可以提前布防到九江去,将高大节一网打尽。你的情报一举挽救了大清,乃大功臣也!”赞罢,他立即回衙与安亲王商量,一边分兵给年轻的简亲王喇布,让他去九江加强防守;一边飞报给康熙,请求支援。
康熙将最后的精锐——蒙古铁骑调出两万,带着二十门红衣大炮,急驰南下;又令驻扎在南京的长江水师提督杨捷也率师逆流而上,匆匆前往九江。同时,宋荦与岳乐一起积极部署,指挥前往九江沿线的新昌、奉新、靖安、安义、永修、德安等县进行阻击,为援军争取时间。
这时,高大节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三万,又挑选了四万棚民,挥师攻向九江。
但他们刚刚到达新昌县,就遇到该县县令胡亦堂的顽强抵抗。高大节大怒,命令猛攻,很快拿下新昌城,并且俘虏受伤昏迷的胡亦堂。有部将计划将他杀掉,雪个法师闻讯,出面求情放了他。
由此,胡亦堂离开他经营了五年的新昌县,到南昌养病去了。
等高大节攻到九江城时,清廷的蒙古铁骑、长江水师等援军悄悄提前到达,宋荦已经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高大节从东南西北四门发动进攻,都遭到猛烈的炮火攻击,士兵被威力无比的红衣大炮炸得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高大节带兵向来路撤退,又遭到蒙古骑兵的凶猛阻挡。左边是汹涌澎湃的长江,没有船只过不去,他只好带兵往右边的鄱阳湖跑。还好,湖边停泊了许多渔船和商船,高大节就带领败退下来的队伍登上船,准备逃向对岸的湖口县。
雪个法师登高观察,担心是一个圈套,就提醒道:“怎么湖边停着这么多船只?恐有奸计,小心上了贼船。不如上庐山打游击,等待援兵。”
高大节说:“九江原来一直空虚,怎么有这么多重兵?我还有不少队伍,上了庐山没吃没喝的,难以生存,只有撤退到湖口县再说。”雪个法师与曾灿、朱益吾三人见阻止不住,便带领一小股残剩的棚民逃上庐山。
而高军刚至湖中心,各条船上的水手统一跳入水中。高大节正在疑惑时,见各船渐渐下坠,他才知中计,急令军士驾船,欲驰回岸。
原来,宋荦让长江水师提督杨捷将一部分船只扮作渔船与商船,“恭候”在此。他们先将船底凿开,用板轻盖,等船到湖中,跳入水中的水手钻入船底打开口子,湖水很快就进入船只。另让一部分船只在芦苇深处埋伏,日不扬旗,夜不举火,等候出击。
高军见船渐沉,立即哗噪起来。这时,埋伏的水师船只疾驰出现,矢石交飞,枪炮齐响。高军多为滇黔陆军,不识水性,纷纷落水而亡。
各船大半沉没后,高大节的船虽未沉溺,但已中炮数处,不能动弹。杨捷督军围攻过来,高大节惭愧异常,拔剑自刎了。
雪个法师在山上目睹高军灰飞烟灭,神情悲催异常,口中喃喃:“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宋荦带领蒙古铁骑与岳乐会合,以红衣大炮作为开路先锋,所到之处都进行狂炸,重新占领了袁州城。留守的副将韩大任带领残兵败将退回湖南去了。
朱益吾带领雪个法师与曾灿一路翻山越岭,跑回石子塘寨坚持抵抗。蒙古铁骑前往进攻,被棚民的土炮、弓箭、石头打得人仰马翻,损失惨重。
岳乐将红衣大炮拖上去,进行狂轰滥炸,石子塘寨很快坍塌。朱益吾中弹牺牲,附近的棚民也惨遭战火,死伤无数。
提前撤退到后山的雪个法师目睹了这一切,万分悲痛。清兵越来越近了,他在曾灿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向大山里逃亡。
一个清兵头目发现了,计划去追剿,宋荦制止道:“这个和尚不要杀,让他去吧……”
众将不知何意,宋荦也不解释,打马下山。
经此一役,赣西与赣北暂时得到了平静。
康熙听到大捷,欣喜不已,就罢了亲征的计划,对所有官员将领进行嘉奖……从石子塘寨逃出来以后,曾灿带着雪个法师来到他的老窝——赣州府翠微峰大峡谷里躲藏起来。
翠微峰大峡谷距离宁都县城十几里,属于丹霞地貌,以峰险、崖奇、洞幽、泉美、水秀著称。“易堂九子”讲课的地方,就建在主峰之下。
这时的“易堂九子”,已是四分五裂了。名气最大的魏禧,已经没有了参政的热心,到处走亲访友、游览名山大川去了。老三魏礼心灰意冷,一心一意讲课教徒,解析诗词格律。老大魏祥早已出山,先后给浙江巡抚范承谟、潮州总镇刘伯禄、赣州总镇哲而肯等清廷官府大员做幕僚。余下彭士望、林时益、邱维屏、彭任等人年岁已高,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雪个法师隐居于此,在观察时局,也在等待机会。
由于清兵的残忍剿杀,又激起农民的反抗。赣州信丰县金盆山上聚集了五万山民,以前明宜春王朱统锠为首,占领了信丰县城,并且攻陷了附近的龙南、定南、全南等县。这里是江西通向福建、广东的南大门,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占领了沿海四府的郑经,见朱统锠闹得热火朝天,认为正好是一个向纵深发展的机会,马上派人来联络,合击镇南王尚可喜,连续占领了广东的四分之一城池。
尚可喜因年事已高,一遇急事就病倒了。他的儿子尚之信见机会到了,就于康熙十五年二月发动兵变,炮击清兵大营,接管了平南王的权力。两广总督金光祖、巡抚佟养钜也听他的号令,跟着造反。不久,尚可喜忧愤而死。三藩到这时才全部造反了。
紫禁城中,因三藩全反,康熙心急如焚,责令宋荦利用三藩之间互相猜忌、人人都想当皇帝的矛盾,进行分开击破。
宋荦经过深思熟虑,首先前往福建策反耿精忠,用离间计挑拨道:“……尚之信与郑经联合在一起了,时间一长,这个南方哪会再有你的地盘?”
耿精忠也正好担心这个问题,于是讨价还价道:“如果能够保留靖南王爵,本王愿意配合朝廷,剿灭郑经。”
康熙允准。
这年十月,耿精忠率文武官员出城向康亲王杰书投降,接着率军攻打郑经,将他赶回台湾,继而又进军潮州,打败了尚之信的军队。尚之信见地位难保,于是乞降。康熙命他将功赎罪,与耿精忠一起合力进攻驻扎在湖南的吴三桂部队。被合击得节节败退的吴三桂,见这两个小侄出尔反尔,气得吐血。
清兵的大军压境了,朱统锠的农民军也只好退回金盆山的深山密林里,四处派兵严守,待机再起。韩大任带着残兵败将向福建汀州逃跑,最后无路可走了,才向康亲王杰书投降。
战事吃紧,翠微峰是住不下去了。康熙十六年秋,雪个法师背着他的自画像来到了进贤县的介岗,在一座佛堂客居。曾灿心有不甘,去了信丰县的金盆山,联络朱统锠去了。
雪个法师住了两个月,曾灿又喜滋滋地跑来对他说:“宜春王朱统锠一直在找您,请您上金盆山共商反清复明的大计!”
雪个法师苦笑了一下,道:“反清复明,谈何容易。”
曾灿说:“朱统锠也是明皇室后裔,根据辈分,与您同辈,该称呼您为族兄。”
雪个法师问:“清兵入关以后,他去了哪里?”
曾灿说:“他自己说遁入江湖,在闽浙埋名隐姓二十年。康熙十三年,耿精忠反清以后,他趁机拉起了一支队伍,渐渐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了,现在退守在赣州信丰县金盆山。”
雪个法师说:“他倒是比贫僧有雄心壮志,不简单啊。”
曾灿悄悄地说:“目前清军大兵压境,包围了大山,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士兵有的表示投降,有的要求抵抗到底。一下子涉及到五万百姓的性命,他现在主意也不定,让我来请您去拿个主意!”
雪个法师迟疑了半天,说:“涉及到几万人性命的事情,贫僧只得观望一下了!”
于是,他离开了介岗,随曾灿去信丰。
信丰县位于赣州南部,唐代建县,自古以“饶谷多栗,人信物丰”著称。
曾灿带领着雪个法师,作出家人打扮,以化缘的名义骗过了清军的包围。他俩从金盆山的北口进山,刚刚到山脚下就遇到一个垭口,里面有严兵把守,上面树起两根高高的旗杆,飘扬着两面旗帜,写着“天地会”、“反清复明”等字样。雪个法师正在打量时,一名士兵高喊道:“三姓结万李桃红,九龙主天李朱洪。”
曾灿给雪个法师解释说,这是问姓名的暗语,于是答道:“义兄问我姓和名,家居原住木杨城。松柏林李金娘母,花亭结义改姓洪。”
暗语对上了,一个头目过来,仔细查看了曾灿腰里的凭证,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子,一面写着“圣贤”二字,另外一面刻着他的姓名,头目看了马上恭恭敬敬地说:“请进!”
他俩进去以后,被带到一个副将面前,对方翻开一本花名册,曾灿拿出腰凭,在“圣贤”一栏里指出了自己的名字。副将认真核对了以后,将他俩装进一个木笼子里,用索道滑过一条峡谷。
在对岸停下来了以后,他俩又被带到进山河流上的洞口前。两个士兵打开了沉重的小铁门,让他俩坐上一条小船,被绳索拖拉前行。
黑洞中,雪个法师只听到哗啦啦的河流声,过了一刻钟才看到里面的另外一个洞天。两人上岸,各乘一顶小轿,被抬到半山腰的总堂前。
这时候,瘦长身材的朱统锠来到跟前,作揖道:“王兄,有失远迎,你辛苦了!”
雪个法师道:“你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朱统锠笑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只好这样严防死守。”
雪个法师问:“你是如何想到创立天地会的?”
朱统锠苦笑着说:“康熙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台湾五个战败的将军跑到宁都县湾口,忽见河面浮起一块旧麻石,天然生成一个香炉的模样,上面写有‘反清复明’与‘统锠’六个字。这时候,我正好路过,他们问了我的名字,说这是天降大任,于是将香炉石抬起,尊我为头领,插草为香,跪天拜地,结拜为天地会。我们打着反清复明、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等口号,渐渐地形成了组织。后来,五个将军纷纷战亡,我只好挑起这个重担。之前在福建、广东奋战,前不久退守这里。”
说完,他带领雪个法师来到忠义总堂前,上面供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中间香案上的木斗糊有“木立斗世”四个字。
朱统锠说:“朱家血统留下来的也不多了,咱俩本是兄弟,就在太祖面前歃血认亲吧。”
雪个法师同意了,两人对着明太祖的画像礼拜。由于雪个法师不能破戒,不能喝酒,就以白水加上胭脂代替;朱统锠用一枚细小的尖针刺破自己的中指,将鲜血滴入酒中,严肃地道:“此夕会盟天下合,四海招徕尽姓洪。金针取血同立誓,兄弟齐心要合同!”
喝完血酒,他带着雪个法师将碗摔得粉碎,立誓道:“我们兄弟,若谁背信弃义,如同此碗,粉身碎骨!”
仪式完成以后,天渐渐黑了下来,朱统锠在忠义总堂中间摆好了一桌丰盛的晚宴。
晚饭以后,喝得酩酊大醉的朱统锠对雪个法师说:“王兄今天早点儿休息,咱们明天再商量事情。”说完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朱统锠带领雪个法师骑马观察金盆山四周的防卫情况。此山南高北低,桃江从南向北穿过,汇入赣江,流到南昌。
雪个法师仔细观察了一番,指着南山进口说:“要防止清兵从上游截流,他们一可以制造洪水,淹没两岸营房;二可以顺水投毒,药死士兵;三可以长久断掉水源,渴死士兵。”
朱统锠惊醒道:“这真是一个大危险,那怎么办?”
雪个法师说:“一,迅速将河边的营房上移,避免水淹;二,让前哨时刻观察河流的升降,一有变化,马上报警,并且时刻注意河中鱼虾,如有大面积的死亡,就是水中被投毒了;三,立即在山内各个瀑布小溪下游建筑池塘,保证人员的饮水安全。”
他们来在北山口,雪个法师说:“北山低了一些,应该在山顶暗中驻扎队伍。”
朱统锠问:“王兄有何妙计?”
雪个法师悄悄地对他的耳边说了一会儿,朱统锠哈哈大笑道:“王兄此招果然厉害!只要清妖过来,阴兵阴将保证他们有来无回!”
曾灿颇有兴趣地问:“什么是阴兵阴将?”
朱统锠故弄玄虚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农民军大范围地开始移营建房、筑塘修堰等工作。还有一部分精兵强将悄悄地在深山密林里,砍小树烧木炭,磨成墨汁样,加上树叶,将衣服与鞋袜染成黑色,又剥下二尺长的树皮,画成恐怖的黑画脸,成为“鬼脸壳”。他们黑衣黑裤、黑鞋黑袜,戴着“鬼脸壳”,也涂黑了双手,披毛散发着,一个个活脱脱的阴兵阴将模样。这些人在峡谷里系好若干条绳索,训练着从高处向低处飞速滑行、射箭、搏斗等攻击技巧。
金盆山久攻不下,朱统锠被清廷视为闽浙赣三省大患。
宋荦再次出马,他盖着头遮着面,悄悄来到山前山后观察了几天。
果然,过了半个月,哨兵来到总堂急报:“从半夜里开始,桃江渐渐断流了。”
朱统锠来到河前,望着干涸的河床,对雪个法师敬佩地说:“王兄神机妙算,清妖果然截断了河流。好在咱们已经防患于未然,不用慌张了!”
雪个法师说:“让士兵在靠近南口外的河堤上挖一个大缺口,将洪水引导向山外;为防万一,马上做好长一丈、宽六尺、厚一尺的木板五十块,长木桩三百根,装上土的布袋子一千袋,在南口做好抗洪的准备。还通知各处,关紧各山塘闸口,珍惜用水;另在各塘下面修建更大的库塘,用来做庄稼用水。”
朱统锠赞叹道:“王兄运筹帷幄,缜密无失啊。”
过了五天,桃江上游的洪水果然汹涌而来。雪个法师指挥士兵打开了南口外的缺口,凶猛的洪水被分流而奔向山外;等一部分洪水扑向南口,已被厚厚的木板墙阻挡住,转回流往山外。
宋荦远远望着水淹的计谋不见效,垂头丧气地下令:“关住大闸,滴水不下,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金盆山里还是安然无恙。
雪个法师让士兵挑了两小袋雪白的大米和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悄悄地送到清军营前。
宋荦看了,气急败坏地命令:“攻!强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拿下,看他们还得意不得意!”
清兵推上十门红衣大炮,狂轰滥炸,农民军的一线关卡瞬间变成了残垣断壁,只有退守二线城堡。
宋荦指挥红衣大炮推进,又进行狂轰滥炸,二线城堡也迅速被瓦解。
朱统锠计划让农民军寸土必争,进行顽强抵抗,而雪个法师说:“清兵是红衣大炮,我在袁州时见识过它的威力。咱们不要做无意义的牺牲,将部队撤回山里,我自有妙计反客为主。”
于是,农民军全部退回山城之内。
红衣大炮又继续推进,朱统锠站在山顶上焦急地说:“这是最后一道防线,非常危急的时候到了!”
雪个法师笑着说:“阴兵阴将发挥威力的时候到了,让他们冲下去吧,射杀炮手,抢夺大炮!”
朱统锠放出了一支响箭,埋伏在城口山顶上的士兵们迅速抛出一条条绳索,勾紧在对面的小山上,如同天兵天将一样从天而降,一边飞速滑行射箭,一边大喊口号“阴兵阴将,专杀清妖,反清复明!”
炮手与前面的清兵纷纷倒下,后面的清兵从来没有见到这样一身黑衣、面目恐怖、披头散发的队伍,一听说是“阴兵阴将”降落,吓得喊爹哭娘,一边大叫着“阴兵阴将来了”,一边抱头鼠窜逃下山去。农民军趁机拥出,杀得清军大败而去。
宋荦也不知道那“阴兵阴将”从何而来,吓得胆战心惊,逃回南昌去了。他让大军后退三十里,继续包围金盆山。
朱统锠见外边形势不佳,暂时也不想向外扩展,恢复了桃江流水,在内加强训练,打造独立的小王国。
康熙十七年三月初一,吴三桂废了傀儡“崇祯帝三太子”,自己在衡州称帝,国号大周,年号昭武,狼子野心终于暴露,百姓更加不支持他了。失去了百姓的支持,兵源与钱粮越来越紧张,焦虑过重的吴三桂于当年八月十八日死去,只做了五个多月的皇帝。群龙无首,军心瓦解,其孙吴世璠继承帝位。
这个消息传来,雪个法师既高兴又忧郁,他对朱统锠说:“吴三桂这个刽子手终于死了!但是,清廷马上会来对付咱们。这里毕竟只是弹丸之地,不可能长久下去,咱们得考虑以后怎么办!”
朱统锠思考了老半天,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雪个法师说:“个人无所谓,但这里还有五万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朱统锠没有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走出总堂。
雪个法师也走了出来,忧虑地望着跑马场上训练着的农民军,一个个是那么年轻,充满了生机。
在与金盆山相隔二百里的临川县府衙里的梦川亭中,宋荦对胡亦堂说:“吴三桂已死,平定三藩之乱已成定局,只是信丰县金盆山上的朱统锠还有五万之众,特别是雪个法师也在山上,他足智多谋,名气又大,后患无穷啊。”
胡亦堂说:“卑职略有耳闻。既然进剿困难,那就招抚,也可保官民无损。”
宋荦哈哈一笑,道:“不愧是胡大人,招抚正合皇上的意思,可惜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说服,此前派了三个说客去,都被割下头颅挂在山上了。”
胡亦堂耿直地说:“不是有那个罗饭牛吗?”
宋荦说:“他是卧底,不到非常时候,不能亮出他的身份。”
胡亦堂猜到了他的意思,就说:“卑职与雪个法师也算有交情了,卑职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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