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wap.265xx.com真空本体论 01-04
真空本体论是书中主要角色夏启提出的理论假设,是一套基于整体视角的宇宙模型。夏启将时空视为本体、将物质视为时空的破缺与内边界,对宇宙、物质、意识机制给出了全新的解释。全书创作一共耗费了7年时间,共34章34万字,讲述了一群科学家组建理性之光实验室探索宇宙奥秘和意识机制的旅程,以及他们各自的命运与结局。同时本书基于科幻背景,结合物理学语言与道家思想,对宇宙及意识机制进行了探索与诠释。
卷首语
手机电量耗尽陷入了黑屏,我的思绪却依然被先前的繁杂信息占据。恍然间,我注意到了屏幕前的倒影,那张原本熟悉却因僵硬而显得陌生的脸。那本可丈量天地的眼,被禁锢在方寸之间。那本可改造世界的手,被吸附在触摸屏前。那头颅内涌动的意识,还有那屏幕下激荡的电流,我均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属于智人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
公元2061年夏夜,哈雷彗星再度光顾地球的夜空。世人无论贫穷与富有,只需离开灯火彻夜不息的城市,仰望头顶浩瀚的星空便可目睹。整整一个夏夜,彗星都斜斜的挂在天幕之上,那被太阳吹拂出的尾焰在黄昏时与落日同温暖,在暗夜中与群星齐闪耀。那洁白的冰核拖着长长的慧尾映衬了整整半个星空,是76年才能得一见的壮丽景象,足以让看过的人遗忘,让未见过的人向往。被彗星吸引的青年纷纷离开城市,走向人烟稀少的荒原,走向遥远偏僻的农场。他们扎起营帐,点燃篝火,在彗星的见证之下夜以继日的狂欢,为那短暂的青春,为那片刻的自由,为那遥不可及的梦想。
两个月之后,哈雷彗星离开了近日点踏上了返程,渐渐黯淡于夜空。76年的行程长到足以跨域人的一生,而整整一个夏夜的狂欢却比青春更短暂。观星季结束之后,雨季提前来临,浇灭了篝火,也熄灭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心。狂欢时的欢愉和温暖随之消散,在不再年轻的心里留下永恒的遗憾。失望从营帐中渗出,就着雨水,汇成河流,顺着地心引力,向着各自的宿命流去,回到忙碌不停的都市,回到机械重复的生活。
上一次哈雷彗星造访地球夜空时是1985年,那时信息技术正在萌芽,互联网尚未诞生,屏幕前的世界仍是黑白。人们甚至还无法拍下清晰的彗星影像,却对遥远的未来充满了期望。然而当人们一路狂奔来到新世纪,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财富与权力汇聚沉淀在旧富与新贵手中,原以为能得到更多自由的大众却终日劳作于网络与程序的指令下,沉湎于游戏与视频的消磨中。
那看似绚丽多彩的虚拟世界,不过是符号与代码的机械组合。一旦人们固步其中,将屏幕展示的窗口当成了全部,便只能如画中人一般龟缩于画框之中。不甘被禁锢的人们挣扎着走出信息碎片的汪洋,将目光投向星空与自然,却发现眼前的真实世界即冰冷又陌生。曾经带给人类指引的理性被阻拦在量子域前,而微观领域则完全是一幅无法理解的模样。仿佛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宏观与微观之间,阻止人类看清宇宙,看清自己。所有被科学技术解放出来的时间都被消费主义吸引和占据,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放弃婚姻和生育,他们缺乏生命意义的指引,找不到与人共同生活的理由,也看不到眼前的生活有丝毫的新奇和不舍需要新的生命去延续。
随着人口年龄结构老化,发达国家的文化也日渐垂暮。广告无法更加标新立异,商品无法更加精巧实致。面临高昂的资产价格和日益狭窄的上升渠道,人们不再愿意负债也不再甘心劳作,开始选择遏制欲望或逃离现代生活。为了维持通胀预期和流动性,各国央行不得不纷纷下场收购不良资产,然而释放出的货币在压低了利率的同时又进一步推高了资产价格,陷入了恶性循环。2048年1月,为了应对国债危机,联邦储蓄委员会宣布将既有国债利率改为负值,这一举措彻底摧毁了人们对美元体系本已不多的信任,维持多年的资本主义金融体系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场空前绝后的经济危机爆发并席卷了整个世界。
联邦政府中的保守主义者本想通过发动战争强行维持美元霸权,然而占据互联网生态系统顶端的加州却并不愿绑上战车,开启了独立公投,让联邦陷入内战边缘。在战争的阴霾笼罩和经济危机的萧条中,人们经历了一段虽称不上艰难却沉沦难堪的岁月。长达数年的博弈和试探之后,世界各国终于达成了共识,赋予联合国在金融、科技和军事领域更多的实权,以制约强权或协调矛盾。联邦政府则向联合国转移了世界货币的铸币权,并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债务豁免。加州也借此机会从联邦政府脱离,成为了联合国的新驻地。在各成员国的协定下,联合国建立了基于碳排放量的生态货币体系-新世元,各成员国需通过开发可再生清洁能源或建立自然生态保留地等措施以获取授信。为了团结中小国家,五大常任理事国也纷纷改头换面,变为了东亚共同体、美洲联盟、泛斯拉夫联盟、英联邦、欧共体。
与此同时,为了走出经济危机,为了避免振荡内卷,也为了维系和发展科学技术体系,联合国决定成立太空发展计划,对太阳系展开全面的探索和开发。公元2050年的元旦,在新世纪过半的这一天,联合国大会宣布设立太空理事会,暂辖国际空间站、国际科学院、学术委员会三个部门,汇集并协调全球的科学技术资源向太空迈进。
然而部分成员国已经不再迷信大国描述的神话和印刷的纸钞。被资本和廉价商品击垮的小国索性退出了贸易组织和联合国,转向传统的生活方式。他们解散军队和政府,沿着国境线将整个国家从互联网中移除,沿袭起祖先传承的古老信仰,逐水草而居,牧牛羊而活。发达国家内也不乏对现代社会的排斥者,汇聚在一起发起了回归运动,倡导回归传统的生活方式,读纸质的书籍,用手工打造的机械,避免使用地质能源,回归人类在上一个千年时的生活,只为让人类能够与地球相伴更久。他们迈向荒芜人烟的寒带,前往自然生态保留地,以实际行动践行理想。随后的年月里,星星点点的定居点在寒带大陆绽放又枯萎,并没能引领风潮。蜷缩在城市里的人们日复一日的活在惯性之中,他们即不向往保留地的自由,也不期待太空发展计划勾勒的愿景,毕竟太空比西伯利亚还要冷寂和荒芜。即使是那些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人,也只是在追逐彗星时,才会来到保留地的荒野短暂驻留。
当哈雷彗星的慧尾彻底黯淡在夜空,美洲西海岸一块几近荒弃的自然生态保留地重归宁静。来自国际主义大本营加州的观星者带着被狂欢抚慰的心灵踏上了返程,只留下了两名孤独的恋人,夏启与韩远。他们随同国际科学院的同事来到这里,却没有一同回去的理由。当周围的世界如同遥远的星空一般宁静,夏启与韩远相互凝视着对方,回想初识的场景,回想十余年间共同携手走过的时年与光景,才发觉青春与梦想都已经远去了。
俩人初识是在北京初冬的高校联盟马拉松长跑,翠绿的树荫被寒风褪去,阳光已不似盛夏那般温暖明亮。在这座古老而庄严的北方城市里,两个来自南方带着轻微乡音的年轻人因偶遇而结识,是人生中再温暖不过的事情。俩人的校园恰好对街而视,夏启在东边的荷塘学习物理,韩远则在西边的湖畔研究历史与考古。韩远曾开玩笑说夏启所学的是存在的过去,自己所学的是过去的存在。但夏启却坚持认为物理学不仅探究过去,还能预测未来。韩远则认为未来指向无数的可能,也意味着无法预测。这一话题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俩人争论的核心,双方为说服彼此而引经据典,研读各类书籍,并越走越近。事实上这一争论自人类诞生逻辑与理性以来便存在,至今也没有哪一方能说服另一方,但这并不妨碍两人在生活中寻找更多的共同与乐趣。
此后的岁月里,他们相互激励着追逐梦想,相互扶持着经历远方。从北京的天坛,到旧金山的海湾,一直走到美洲西海岸的国际科学院。那时的太空理事会刚刚启动火星地貌勘察及气候改造项目,吸引着全世界的年轻学者。韩远如愿加入了火星项目组的生物遗迹考察小组,夏启则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暂时停留。正当俩人逐渐走上正轨之际,韩远的健康却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带走。无情的命运以残酷的方式向夏启证明,未来并不是常人能够预测而把握的。国际科学院的医院里聚集了全世界最有才华的医生,挂着协和、哈佛之类响当当的名头,但都没法找到那一场疾病的原因。而韩远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留在学术史上会以这样的形式:韩远型免疫系统过激综合症。尽管韩远没被夺走生命,却遗留下了众多的后遗症。过敏原似乎无处不在,夏季暴雨之后掀起的尘土气息,城市街道旁车轮与地面打磨出的橡胶颗粒,甚至是打印机散发出的石墨粉尘都会诱发韩远的哮喘。只有在干燥寒冷的冬季,过敏原才会隐匿。对于韩远而言,如同正常人那般在城市里生活和工作,或是回到梅雨浸润的故乡休养生息,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俩人花费了巨大的心力,才得以走出那场病痛,站立在这片星空之下。而这一次的追寻哈雷彗星之旅,也是为了庆祝韩远的康复。在送别了友人之后,俩人仍然迟迟没有出发。夏启询问韩远下一步的目的地,韩远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提议。夏启知道韩远的想法,无论去哪里旅行,都没有太大的分别;不管去了多远,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应该考量的并不是剩余的假期,而是韩远历经病痛折磨之后已然过半的生命旅程。真正所要选择的,是继续燃烧生命追逐理想,还是静守时光抚慰心灵。
渐渐的,两个人陷入沉默,各自回忆从前。在年幼时,夏启痴迷太空歌剧般的科幻电影,曾以为人类的未来是星辰大海。那时世界仿佛很大,充满了各种未知和新奇。成年之后,他渐渐明白,地球在宇宙中不过是一个孤岛,星际航行也不切实际。更何况人类的欲望和攀比心会把任何一个地方都变得一模一样,即使能够殖民外星,开普勒-452b与地球的区别也不可能大过北京和纽约。夏启感觉到,那最美妙的光影不是望远镜里闪烁的星光,而是来自另一颗心灵的凝视;那最动听的话语并不是杂志社的论文录用通知单,而是恋人相拥时轻微的低语。
“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生活吧。”夏启最终说出了韩远内心期待已久的答案。
一场大病终结了韩远的职业生涯,但也向她开启了一条曾经梦想过的道路,前往保留地践行回归运动所倡导的生活方式。而夏启也渐渐意识到,以自己以往曾经惹下的麻烦和那些不足为道的学术成果,已经不大可能拥有闪耀的学术未来,能保留访问学者的身份也是源于自己的导师卡尔在科学院身居高位。曾经追寻了10多年的学术理想已经关闭正门,倒不如随遇而安,别无选择的选择或许正是最好的选择。
此后,夏启和韩远便留在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这片荒无人烟的保留地生活。来自洛基山脉的冰川融水还未来得及汇集成大江大河便纷纷流入海湾,将这片土地分割的支离破碎。洄游的鲑鱼跨越远洋回到出生的河边产卵,留下躯体腐烂在河床边滋养着岸边的红杉。来自大洋深处的养分和亘古长存的阳光共同滋养着这边土地,让红杉历经岁月长为参天大树,为苦寒之地的生物守护着一方净土。
这些年里,许许多多追随回归运动的人们带着对自然的向往与爱来到这里,但大多都因寒冬的凛冽和食物的单一而纷纷离开。而夏启与韩远却坚定的留在了这里,他们用光发电,用心生活。原先被网络所占据的时间与精力被释放出来,赐予他们对生活,对知识,对土地新的联系。自给自足使他们告别了焦虑与烦恼,亲力亲为使他们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他们将岁月融入这里的每一种植物,每一条小溪,每一条山峦,并繁育出新的生命。
夏启永远都记得小生命到来的场景。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初升的阳光越过高高的山脊,穿过乡村医院低矮的窗户,温柔的洒在孩子的脸庞上。初生的婴儿被这瑰丽镜像吸引,停止了啼哭,睁大了双眼,看着来自遥远恒星的光芒为众生揭示出万事万物的轮廓。当韩远询问夏启是否已经想好孩子的名字时,夏启依然沉浸在朝阳与新生相逢所带来的震撼当中。他望着孩子啼哭后初露的笑容,似乎每分每秒都有着不同的含义,一时间忘记了韩远的提问,自言自语的说道:“熵……”
“怎么能用这个字呢?跟你的姓一点都不搭。”韩远微微扭着头,顺着夏启眼神迷失的方向望去,看到那壮丽景色,情不自禁的说道:“旸……”
在这荒凉之境,孩子的到来平添了不少乐趣,小生命的好奇心令整个世界焕然一新。起初孩子仅仅能简单重复父母的话语来辨认物体,但不知不觉中,孩子开始回应父母的话语。那些奇妙的思维组合方式和孩童的独特视角,时常带给夏启和韩远欢笑和惊奇。
在保留地的日子一点一滴的流逝,平凡的生活渐渐抚平了理想主义者内心的伤痕。夏启渐渐忘却了自己在理论物理的世界里曾经如何的困顿和难堪,忘却了那些挣扎和无路可走的日子是如何的耗费他的自信与心力。随着孩子的长大,夏启内心深处对世界和宇宙的好奇心也渐渐复苏,他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山巅上修建了一座小型天文台,从观测行星的轨迹开始,弥补那些因一路匆忙而忘却的风景。
这片宇宙告别混沌汇聚为浩瀚星空足足耗费了近百亿年光景,但在生命短暂的人类看来,所有的恒星与行星都周而复始的走在确定的轨迹上。星空昭示了规律与恒常,让先民得以制作历法把握时节耕耘土地建立文明。当人们告别陆地驶向浩瀚的海洋,星空更成为了唯一的导航与信标。在玻璃镜片的帮助下,人们得以更加精确的记录行星的轨迹,进而发现所有的行星都在围绕太阳运转。经年累月的记录观察之后,来自德意志符腾堡的开普勒发现行星运行的轨迹是以太阳为实焦点的椭圆。60余年后,来自英格兰林肯郡的牛顿借助微积分这一强大工具与万有引力这一宏伟猜想解出了椭圆轨道的奥秘。而这奥秘也让孤悬海外的英国人能够预测飞行的弹道,跨越远洋,构建起殖民帝国。
牛顿力学基于两个基本假设而构建,将物质简化为具有质量的点,质点之间通过引力相互作用。然而当人们沿着粒子路线向微观世界迈进,却发现了一系列以粒子视角无法理解的奇异景象。微观粒子时而表现为波时而表现为粒子,光子能够同时通过多条路径,看似虚无的真空不停的发生着能量涨落……组成世界的最小单元并非是静态不动的点,而是在时空之中闪现跳跃的精灵。为了使理论能够描述现实,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以波函数假设来替代粒子假设,放弃轨道描述转向概率描述,进而构建出了量子力学。随着量子力学的发展,物理学家们进一步发现微观粒子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时空的某种特殊状态,于是研究的视角也开始由中心转向整体,进而构建出了量子场论。量子力学的构建方式天然的引申出了测不准与不确定性原理,仿佛昭示着微观世界不可预知。然而随着物理学的发展,人们发现不确定性还蔓延在宏观世界当中,以共振、湍流、混沌、三体等诸多身份困扰着不同领域的研究者。秩序和确定性在宇宙当中不再具有代表性,宇宙以某种方式在人类的智慧面前隐藏了自己,保留着最后的秘密。
在量子力学向微观领域迈进的同时,爱因斯坦基于光速不变原理提出了相对论,将引力解释为时空弯曲的表现。虽然量子力学与相对论分别对牛顿力学当中的质点与引力假设进行了解释,却各自基于不同的理论框架,无法在形式层面统一,并不是物理学家们所期待的终极理论。
物理学家对终极理论带着天生的向往,在他们看来,终极理论是唯一的,并且应当是所有理论的基本理论。只要掌握了终极理论,量子力学,牛顿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流体力学,弹塑性力学都可以全部抛弃,用一个理论框架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不仅仅是物理学,还包括化学,生物学与社会学。但其他学科的学者并不担心自己的工作会被物理学家取代,在他们看来,试图用一个理论解释一切是一条完全走不通的路。尽管探索终极理论的道路上艰难重重,但仍然不断有理论物理学家走上这条道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无功而返,人们开始产生怀疑,或许是人类智慧的局限阻碍了人们探索终极理论,也或许终极理论并不能以理性和逻辑的形式去描述。
正如同客观世界被规律主宰,人的主观世界也被某种强烈而确定的存在支配着。人们往往将这种支配称之为执念,而夏启的执念则尤为强烈,仿佛铭刻在基因当中与生俱来。夏启的爷爷为完成一部巨著空耗年华,夏启的父亲为寻觅最初的旋律浪迹天涯。夏启年轻时也曾经沉迷于探寻物理学终极理论,如同去新大陆拓荒的探险者一般满怀憧憬。然而狂想时总是欢愉的,实践时却总会深陷到泥潭里。为了调谐理论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夏启抛出了一个全新的思维框架,并将其称之为真空本体论。然而向终极理论发起的挑战毫无意义,夏启耗费了青春,精力,信心,却终究一无所获。物理学越学越深,但眼前的世界却越来越模糊不清。经年历久之后,心灰意冷的夏启终于选择了放弃,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思路整理在一起,发在了科学院的内部论坛上,与自己狼狈不堪的学术生涯作了一场潦草的告别。
此时此刻的夏启,待在自己的小小天文台,更愿意止步于经典物理学的世界里。偶尔夏启也会去看看自己曾经勾勒的终极理论轮廓,无法发表的论文和无法用实验证明的假设。如同翻看青春时的照片,也会怀念那时的青涩和光景,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入冬以后,夜晚总是过早的降临。夏启晚饭后便待在天文台,测算行星运行的轨迹,解一些基本的方程,当做消磨时间的游戏。在韩远忙于家务的时候,夏启便将孩子安置在身旁,依然继续自己的工作。自那时起,孩子对星空开始着迷,刚会说话不久就缠着夏启讲关于星星的故事。夏启像站在大学讲台上的老师一样自顾自的说着各种天文术语,而什么都听不懂的孩子却跟着夏启的表情和神态兴奋不已。忙完家务的韩远看到这一场景时,总会忍不住大笑。
孩子4岁那年的夏天,夏启在一片黯淡的夜空中发现了一颗轨迹非同寻常的彗星。这颗彗星逃离了木星巨大引力的捕捉,并极有可能进入类地行星所在的区域。夏启反复测算后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这颗彗星将在这一年初秋撞击火星。完成计算之后的夏启向在国家科学院火星项目组的前同事发邮件求证,很快夏启便收到了回复。国际空间站的小行星监测系统早在半年以前便发现了这颗彗星,而与火星相关的所有科学考察项目目前都处于暂停状态。学术界围绕彗星出现的利弊争论了许久,部分人认为彗星的出现打断了火星项目,造成了损失。但也有人乐观的认为,彗星将给火星带来更多的水分,有助于火星的大气层形成以及气候改造。最终乐观的一方取得了上风,人们便将幸运女神的名字赋予了这颗即将达到自己旅程终点的彗星。
在那个秋季,夏启带着家人一同追踪彗星。彗星接近太阳后拖出长长的慧尾,在经过火星的轨道区间时,与火星发生了撞击,慧尾残留在地球轨道下的碎片为人们带来了一场美妙的流星雨。彗星完美的邂逅了火星,为干涸的火星增加了些微的水和大气,带给未来更多的想象空间。然而事实上人们所处的地球远比火星更加幸运。这颗蓝色星球在宇宙中是如此的特别,与恒星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得以拥有调节温度孕育生命的海洋;自身的体量不大也不小,得以让不同元素和光同尘交融碰撞;恰到好处的黄赤交角,让四季交替;独一无二的卫星月球,阻去了漫天陨石的纷扰;还有那充裕的水分和大气层,足够友好的自转周期与足够强大的地磁场……所有的一切都处在一个极为幸运的区间,才呵护出如此五彩斑斓的世界。
烟花绽放之后的夜空会显得格外冷寂,当幸运女神走到自己旅程的终点,绚丽的流星雨划过夜空,夏启的内心开始隐隐的失落。那先前被兴奋所充斥的空间如今处处空洞,被忽略的疑问自然而然的浮了上来。
人类在地球所观测到的彗星大多来自并不遥远的小行星带,而这颗彗星却来源于太阳系边缘处的奥尔特云,距离太阳的距离相当于地球到太阳距离的10万倍,接近1光年,至今仍没有人类的飞行器涉足过这片区域。天文学家们猜测这片星云的成分是太阳系形成时早期星云的残骸,宛如一个稀薄的冰壳,包裹着太阳系。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幸运女神彗星历经数百万年的遥远的旅程来到这里?夏启的心中惴惴不安,他需要更多的数据来进行更深一步的计算。
夏启向在国际空间站工作的同学要到了更为精确的数据,开始探寻背后的原因。试图还原一颗彗星的轨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彗星行走在太阳系中,不仅受到恒星的引力作用,还会受到其他行星的引力干扰。为了获取计算的切入点,常常需要对一些干扰进行适当的忽略,并对计算结果适当的进行调整。即使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也不会比夏启更有发言权。夏启年轻时便是处理诸如此类问题的好手,同学当中公认的数学天才。如果当年将精力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上,而不是沉迷于构建终极理论,夏启很可能会留在实验室,并顺理成章的进入国际科学院工作。
在经历了长达数周的计算之后,夏启还原了彗星的轨道。彗星的初始彗核受到了一个来自太阳系之外的微小扰动,改变了自身的轨道向太阳系内部坠落;并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的吸引和凝结附近的星云扩大彗星的规模。夏启在反复检查自己的计算过程当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基于真空本体论所构建的太阳系演化模型可以解释这种扰动的来源。但如果自己的理论成立,那么这颗彗星将并不是一起偶然事件,而是一场大规模彗星雨的前兆。按照夏启的理论,并结合奥尔特星云密度与幸运女神彗星质量估算,这场彗星雨将在20到50年左右就会出现下一批,随后间隔会越来越长,质量和颗数会越来越多,当达到峰值后再反向衰减直至为零。这场彗星雨将持续数百上千年,覆盖从火星到地球的广泛星域。坠落的陨石将触发地震海啸与火山喷发,而火山喷发出的粉尘则将挥洒在大气层中遮蔽阳光冰封大地,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生命屏障。
当夏启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韩远时,韩远的回应却异常的镇定。“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吧,恒星有终点,宇宙也有终点,人类又如何能够例外?我想象不出人类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会走到哪里;但大部分生物的终点都深埋在遥远年代的地层里……”
入冬之后,白雪覆盖了整个山谷,韩远已经筹备好过冬的物资。整个冬季,夏启都在书房里继续他的研究。夏启从星系演化的角度切入,试图解释奥尔特云的成因与彗星产生的机理。完成自己的工作后,夏启便把成果发给了自己曾经的博士导师卡尔,如今太空理事会国际科学院物理分院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太空理事会火星计划的实际负责人。邮件发出不到一周,夏启便收到了卡尔的回复,一场学术汇报邀请。
列车在美洲西海岸的铁路上飞驰,离开冰雪尚未消融的温哥华,告别阴雨绵绵的西雅图,驶入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利亚。窗外的景色渐渐明朗,蔚蓝的天空不再被低沉的阴云遮蔽,浩瀚无边的太平洋也泛着粼粼的波光。这片被海洋和沙漠与包围着的热土,曾经接纳了一群又一群从旧世界逃离的理想主义者。破产者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来到此地淘金建起海湾之城旧金山,被纽约百老汇排挤的落魄文艺工作者来到这里搭建剧院建立起戏剧与电影的天堂好莱坞,被电话公司打压的创业者们在这里掀起最初的互联网浪潮。如今,这片土地又以联合国直属地之名,汇聚和吸引着全世界的科学工作者,成为人类迈向星辰大海的起点。
如果不是幸运女神彗星的降临,或许夏启此生都不会再涉足这片土地,去触碰那段韩远依然拥有健康而自己依然怀有梦想的日子。随着额头被正午的阳光晒烫,那些被寒风封存的往日时光渐渐浮了上来。旧金山的唐人街,约塞米蒂谷的瑰丽景色,圣地亚哥的热情海湾……这些曾经令人无比温暖的回忆,如今都被封存在回忆角落的黑白照片里,变成上辈子的事情。人在年轻时总会带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九色鹿一般泛着琉璃光彩。在成年之后回望,那光彩已然因岁月而朦胧,只徒留些许明亮。
十五年前的夏启正值韶华,对未来怀揣着美好憧憬。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追随著名天体物理学家卡尔,是夏启本科时便早已规划好的目标。博士研究生入学申请时,夏启在邮件中向卡尔阐述了自己对探索物理学终极理论的豪情壮志,并描述了一个美好的愿景:在完成终极理论之后,人们将能够操控力场,引导彗星和小行星的轨迹撞击火星,以增加火星的质量、转动惯量,重启火星的地磁场,补充大气层,进而将火星改造为一颗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
夏启的邮件给负责整理招生资料的工作人员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作为笑话发在了院系的论坛上。好事者甚至为这封邮件绘制了情景漫画。漫画描述了一个虔诚的年轻人,试图进入地球最好的魔法学院,开发一种叫做物理学终极理论的魔法,然后他便可以操纵星空,进而将火星变成地球。这个笑话不仅在加州伯克利分校流传,还被更年长的留学生出口转内销传回了夏启的本科校园,甚至在夏启的同学班级聚会的饭桌上被聊起。夏启原以为自己会错失机会,但最终他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人们猜测是由于夏启的申请给卡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在招生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将魔法师申请的笑话在卡尔面前讲诉一遍。
卡尔之所以接受夏启的申请,是缘于夏启有过硬的数学根基,单纯的好奇心,不受规则束缚的想象力。这诸多品质在卡尔看来是决定一名职业物理学家是否能有作为的关键,但也可能将人引入无穷无尽的暗夜。为避免自己的学生误入歧途,卡尔还是特意在新生见面会后,与夏启进行了单独沟通。
“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人类能够操控彗星和小行星的轨迹,把火星改造到适宜人类居住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过于开放,夏启一时找不到关键所在。还未等夏启作出回答,卡尔便接着说道:“地球的原始大气层至少演化了上亿年的才能够孕育生命,被风化的岩石矿物质需要演化上千年才能够变成可生长植物的土壤。仅仅从物理学的角度看问题是不够的。而即使在物理学内部,有许多值得研究的课题,终极理论并不比其他理论重要性高多少。”卡尔一面看着懵懵懂懂的夏启,想说的多些又担心打击了学生的积极性,但又怕说的太轻,留不下任何痕迹。“不要只盯着终极理论,那样会陷在还原论的陷阱里。”
“什么是还原论的陷阱?”
“认为事物由更为基础的成分组成,并且可以由更为基础的成分来定义,这种观点就是还原论。根深蒂固的还原论者认为只要弄清楚了宇宙的基本成分,就清楚了整个宇宙。只要搞清楚了所谓的终极理论,就可以一层一层的构建理论框架,化学,生物,社会学都可以一一解答。你来说说这样的观点问题会出在哪里?”
“事物由更基础的成分组成,与事物可以被更为基础的成分来定义,这两者并不等价?”
卡尔对夏启的悟性感到满意,接着说道:“在物理学家内部,存在着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还原论并没有错,事物就是由成分一层一层构建而来的。只不过构建的层次越多,状况就越复杂越难以把握。举个简单的例子,用量子力学去计算氢原子的能级还可以接受,但如果用量子力学去计算大分子化合物的化学反应,计算量便大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用化学的方法去分析会快捷许多,而误差也几乎可以忽略。另一种观点认为事物的某些性质是在整体层面突然涌现的,比如生命与意识。如果将事物打破为更基础的成分,这部分性质也将随之消失。人们将这种观点称为突现论。”
“哪一种观点是正确的呢?”
“物理学家研究的对象不是逻辑和概念,而是我们的真实宇宙。还原论和突现论都是人类的理性自圆其说的产物,纠结概念是哲学家的事情。标准粒子模型也好,规范场也好,弦论也好,这些终归只是我们对现象的解释,而不是现象本身。我们所研究的宇宙,是什么样的图景,我们的理论就应该是什么样。”
然而那时的夏启还太年轻,没有足够的阅历去理解导师的话语究竟说的是什么。尽管卡尔已经有意的引导,夏启依然选择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和探索上,这也导致夏启的学术生涯极为坎坷,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有时仿佛触碰到了些什么,却又恍然如错觉一般擦肩而过。为了寻求更为有力的工具,夏启特意向统计物理方向的学长求助。学长们最初也只是开玩笑敷衍:“玻尔兹曼搞了一辈子的统计力学,1906年自杀,艾伦菲斯特继续他的研究,1933年自杀。你确定要研究统计力学?”但夏启依然锲而不舍向学长求助,却得到一个更现实的回答:“趁着你导师资源好,蹭个好项目,发篇好论文,赶紧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教职才是正道,别搞其他不靠谱的。”
自那以后,夏启便养成了独自前行的习惯,有时深陷在统计物理的泥潭里,有时迷失在微分几何的流形中。而物理学在夏启的面前也变了一副模样,变得模棱两可,自相矛盾,似是而非,捉摸不透。夏启费尽心力,才得出一个空荡荡的理论框架。然而当夏启试图在周围寻求帮助和关注时,却得不到丝毫的支持和激励。而以夏启自身的能力,想要完成这宏伟构想,则显得遥不可及。对理想的执着耗费了夏启大量的精力,以至于没能够在博士阶段做出令人满意的成果。几年之后,卡尔离开了大学转去了国际科学院,夏启也只好匆匆忙忙的完成博士课题,在导师的庇佑之下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科学院工作。
屡屡碰壁之后,夏启才明白卡尔的良苦用心。真理被大自然掩藏在诸多表象之下,每一个物理学家都试图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去寻找那背后恒常不变的真理,却并非每个人都能有所收获。夏启也逐渐意识到,想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光靠个人的能力和意愿是不够的;毕竟大自然愿意卸下伪装,主动平息微观世界的纠缠与干扰,将真理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美好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
曾经不止一个人规劝过夏启,将精力放置在更现实的区域,更容易出成就的地方。但夏启也不后悔那些岁月,他相信人来到这世上被赐予天赋的同时也拥有使命。那些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总是想去走的路,背后藏着的便是人们各自的使命。就像每一颗参天大树各自不同,人们也有着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这一点,世人更容易将使命与欲望驳杂在一起。只有懂得节制,勇于坚持,不惧孤独的人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却不一定能走到终点。夏启坦然接受这一切,毕竟不是所有的树都能长大,也不是所有的路都有尽头。夏启也不认为自己背负了什么,只是做自己该做的罢了。这世上有土的地方便能种树,能走的地方便会有路。有的树长在森林里,也有的树屹立于悬崖边,各有各的风景,各有各的因缘。
到达旧金山站转乘地铁后,夏启的思绪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带回了现实。人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去向不同的地点,却在同一个条线路短暂同行。人们晃动着疲惫的身躯,躲闪着陌生人的目光,在各自的世界中徜徉,将思想和情绪掩藏起来,只留下身高、肤色、外表供陌生人衡量。就如同微观世界的基本粒子,隐藏了大部分的信息,只提供给观测者有限的物理量。如果人的思维能被观察到,那人们又是否会因为看到一名普通的中年人时刻在思考宇宙而发笑呢……
随身的行李并不多,夏启便选择直接前往科学院的物理分院。科学院的机构设置更偏向于工程与技术,物理分院之下设置了天体物理,高能物理,微观物理三大研究所。三大研究所中以微观物理研究所规模最大,涉及凝聚态、超导体、量子纠缠等各种领域;天体物理研究所则承担了宇宙观测和火星计划的主要工作,资源最为密集,地位也相对较高;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主要围绕高能粒子加速器和对撞机进行,在科学院中相对边缘化。天体物理研究所的格局与往日大致相同,但已不复初创时的盛年光景,夏启也没有故地重游的感慨。在楼下完成预约确认和访客身份登记之后,夏启便径直向卡尔的办公室走去。楼道里堆满了准备废弃的资料文件,使道路变得狭窄。夏启走到卡尔的办公室门前,发现门虚掩着,便礼貌的敲门而入。卡尔一眼便认出了夏启,立刻站起身走到门前拥抱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卡尔的热情依然如旧,头发却已几近斑白,嗓音更颓显老意。
卡尔一边询问夏启的生活和韩远的身体状况,一边安排夏启入座并沏茶倒水。夏启良好的精神状态令卡尔感到欣慰,他曾屡次担忧夏启会因为离开科学事业而失落。简单的寒暄之后,卡尔径直切入了话题:“到目前为止,除了你的那封邮件,我还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这次彗星事件的深度研究汇报。”
“是人手不够吗?”夏启感到惊讶。
“原来的主管跳槽到华尔街做基金研究员去了,还给我带走了几个。我估计他们是不会再给我找人了,反正火星计划也要停了。”
夏启扫了眼卡尔的办公室,大部分区域都干净整洁,唯有办公桌显得额外凌乱。办公桌上堆叠着成摞的资料和不同尺寸的图纸,散乱着亟待审阅和签字的文件,办公电脑的显示屏被斜置一旁,桌上的茶杯也空着,似乎卡尔忙碌到连沏茶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
“今天很忙么?”
“都是些琐碎的财务表格和无关紧要的归档文件,在这干活比在学校繁琐多了。”卡尔回身坐下,径直开启了话题:“你的邮件我看过了,生命屏障这名字取得有点吓人,不过文笔倒是比你博士论文的时候有进步。”
卡尔的话语令夏启略微感到尴尬,不知如何回应是好。正犹豫间,卡尔又接着说起:“我原来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星系可能存在某种自平衡机制。恒星辐射出的高能粒子流将类地行星的大气层蒸发出去,再凝结为彗星返回,甚至扰动小行星带,让形成于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元素在行星表面发生碰撞和交流。让行星变得更适宜孕育生命和文明的同时,也可能会毁灭星球上的既有生命。这样的机制虽然残酷了些,但或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代价之一吧。”
“那您认为我担心的状况会发生么?”
“计算上没有任何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你的假设。”卡尔直视着夏启,欲言又止。
“奥尔特云所受到的扰动?”
卡尔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一旦初始条件出了错,后面的推理都是多余的。我们目前还没有飞行器和探测器到过那么遥远的地方。仅凭我们手里掌握的信息,很难判断彗星的到来是一起偶然的事件,还是一场更大规模事件的预演。”
“真空本体论能够解释奥尔特云的演化过程和大致状况,也能解释形成生命屏障事件的原因。而且这种演化并不是线性的,而是呈阶段性、周期性的,也能够解释地球历史上出现过的彗星袭击以及生物大灭绝事件。”在夏启的理论架构中,太阳系的原始星云如同其他星云一样,原本是双星系统。但质量更大的一颗早已经塌缩为黑洞,其余部分则构成了太阳系。按照夏启的理论,在黑洞的中央时空结构会阶段性的发生自我修复,进而引发周边区域的引力场调整,也是奥尔特云向内塌缩所受到的扰动来源。但夏启自己心里清楚,无论是真空本体论还是由真空本体论衍生而出的黑洞退化理论,在大多数同僚看来都是无法证明的空想。
“要下生命屏障这样的结论,最好能等到更多的信息来佐证和支撑。你的观点还是很宝贵的,我安排这次汇报就是希望更多同事对这个问题产生重视和思考。汇报形式并不正式,你随意准备一下就好。就谈谈你邮件里的内容,其他内容没必要提。”事实上作为夏启的导师,卡尔清楚夏启当年究竟在研究什么,但他也知道夏启的理论至少在目前是不可能得到物理学界承认的。如果在汇报的环节中提及过多的假设,反而会削弱汇报的可信度。
“我计算了下一批彗星大致可能出现的区域和轨道,科学院有没有可能多投入些资源进行主动搜寻,如果找到了下一批彗星,也好早做准备。”
“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条件去做这些事。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做了这件事就没法做那件事。”卡尔无奈的摇了摇头,回答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在全世界对国际科学院还没彻底失望之前,找到切实可行,并能够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火星计划原本是个非常适合我们目前阶段的项目,结果彗星一来把整个计划都打断了。如果后续类似的彗星活动规模扩大,人类就只能永远留在地球上了。”作为学术委员会的委员,卡尔既要用心说服官员们投入更多的科研经费,又要费力于平衡各个研究所对有限经费的争夺,看待问题的视角也自然更高一层。但对于未来,卡尔并不感到乐观。
第二天的下午1点,有关幸运女神彗星事件的汇报在科学院物理分院一处交流厅开始。卡尔亲自主持,并邀请了科学院的高层到场。夏启将汇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展示夏启对幸运女神轨道的测算。第二个部分展示奥尔特云受到扰动的可能性,以及可能产生的灾难性后果。
夏启所描述的灾难性后果触动了会场的所有听众,报告环节之后的提问异常踊跃。但提问的大多数问题却不约而同的指向同一个方向,夏启的计算中奥尔特云的状况是否与实际相符,以及造成初始扰动的背后原因。夏启按照卡尔的叮嘱,没有正面的回应这些问题。
为了避免夏启难堪,卡尔选择提前结束互动环节,从夏启手中接过了扩音器:“形成彗星的机制可以有很多种,我们的计算也只是考虑了对地球会构成威胁的一种可能性。我希望大家关注的是如果扰动确实发生了,那我们怎样花费最小的代价去验证后续是否会发生大彗星袭击。如果确实构成生命屏障,又应该如何预警和应对。这也是我们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希望能够集思广益,为我们后续的工作提供支持。”
正当卡尔准备宣布结束会议之际,就坐在第一排的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长泰勒意外的站起身,并向工作人员索要扩音器。泰勒转过身面向汇报厅的听众,手里还拿着稿纸,似乎在提问阶段便在准备这次发言:“借这个机会,我想向在座的各位同事说几句话。因为幸运女彗星的到来,火星计划暂停了,整个科学院几年以来的辛苦和努力都白费了。但我们不能因为火星项目的结束,为了寻找新的项目刻意借题发挥,将一次偶然的彗星撞击事件随意的夸大。以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水平,继续向虚无缥缈的太空投入资源,无异于大海捞针。今天这位发言的夏博士,我曾经有些印象,似乎对搞纯理论兴趣更多些,对实验接触的更少些。这篇文章我前几天就已经看过了,计算过程很优美。但我想强调的是,演绎法的根基在于假设和初始条件是否正确,而我们现在对奥尔特云没有任何切实的数据。在我看来,为一件不确定的小概率事件花费科学院的精力和投入,是完完全全在浪费资源。我们眼下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推动下一代加速器和对撞机的建设任务。”
泰勒读完了手中的稿纸,依然意犹未尽,又加大了音量接着说道:“并且我还要向在座各位尤其是年轻人强调一点,实验和实证才是物理学的根基。沉迷于流形、弦论那样的数学游戏只会浪费你的生命,不会有任何收获。不能被实验检测的学说和理论,也不可能有什么实在的贡献。无法验证的学说与伪科学有什么分别。这些年来我们在实验水平上的停滞不前,才是我们理论发展受阻碍的真正根源。” 泰勒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亢,那激烈的情绪在会场中掀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泰勒的言辞激烈程度超出了卡尔事先的预料,但卡尔并不想让这次汇报变成一场辩论会,便匆匆的宣布汇报结束。夏启呆坐在一旁,感到委屈,却又不得不默默接受泰勒的质疑。自己的理论真的无法验证么?相对于宇宙漫长的演化历程和广袤的区域,人类的智慧只不过存在了一刹那。在漫天星辰之中,太阳系的光芒也不过沧海一粟。即使上天将宇宙的终极奥义展示在了人类面前,以人类的有限智慧,以地球的有限资源,又有什么能力去完全的证明或证伪呢。
夏启精神恍惚,完全忽略了周遭。汇报厅的人员散尽之后,卡尔坐到夏启的身旁,轻轻拍了拍夏启的肩膀,说道:“今天讲的还不错,虽然结尾有点小意外。学院现在氛围就这样,每次开会都吵来吵去的。”
“抱歉,卡尔,是我的错。” 夏启内心清楚,虽然泰勒表面上攻击的是自己,但事实上所伤害的却是卡尔的公信力。
卡尔轻轻的叹了口气:“每一个选择了科研事业的人都很期待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的做出成就,每个人都会放大自己专业的优点希望得到最多的资源,而忽略其他专业的重要性,全然不顾社会给我们的总资源是多少。煤炭与石油是照亮人类文明的火把,眼看就要燃烧殆尽了,这些人不去寻找燃料,还想把火烧的更大点更旺点,仅仅为了在无边的暗夜当中多看远那么一点点,然后好在新发现的区域留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卡尔的安慰并没有让夏启舒服多少,使夏启难过的并不是探测生命屏障与建设加速器哪一个更重要,而是在同行的眼里,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被贬斥为伪科学。
“必须有实验支持才能叫做科学么?”夏启期待卡尔的回应。
卡尔无奈的摇了摇头,感叹道:“确定性是科学的基石,所以我们必须依赖狭隘的还原论和固执的实证论。抛弃这两点,人类会陷在无序和混沌里。但我并不赞同泰勒的观点,不过是套用所谓的科学哲学家的论断。要依照那种逻辑,数学不也成了伪科学了吗?人都会有路径依赖,会过分强调以往的成功经验。因循守旧不会带来新的思想,只会将人带向固执和偏见。是非对错,不应该由物理学权威评判,也不应该由逻辑学家评判,只有时间与事实能够评判。”
夏启稍有欣慰,但并不确定卡尔的话语是在肯定自己还是在安慰自己。“那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做呢?”
“让人们重视一个问题,需要一定的过程,遇到抵触也是正常的。今天只是个开头,我后面会向学术委员会提交更为正式的书面报告。我希望你这段时间能留在科学院,帮我把这件事情做完。生活上的事情,我都已经跟秘书说过了,他会跟你联系的。”
卡尔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夏启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卡尔离开之后,夏启一人独自坐在观众席里,被质疑带回到往昔难堪的回忆里。隐约中,夏启模糊的想起,自己刚作为访问学者进入科学院时,曾被卡尔推荐作为嘉宾参与一场向公众进行科普的电视节目《科学之声》。那时的夏启实在太过年轻,总想着表达自己却全然不顾周围。在一次关于高能粒子对撞机的节目中,夏启竟然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高能粒子对撞机项目并不是在发现粒子,而是在创造粒子,除了能帮物理学家多发几篇论文之外毫无意义!”夏启的言论为科学院带来了一场巨大的公关危机,人们纷纷以为科学院当中存在学术腐败或者是派系斗争。也正是由于这一次公关危机,夏启始终无法得到正式入职机会。回想起这段经历,夏启的内心反而舒坦了许多。既然自己曾经给高能物理所带来巨大麻烦,那今天所受到的这一点排挤也不过是罪有应得。心平气和之后,夏启也从回忆中解脱出来。当他站起身收拾物品准备离开会议室之时,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着黑色正装,正微笑着望着自己。
夏启一时间未能认出那人,但周围也并无旁人,便挥了挥手回应,而那人见夏启望向自己便疾步走上前来。夏启正准备握手以示友好之时,那人却拉着夏启的手直入怀中顺便给了夏启一个极为热情的拥抱。然而夏启却依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与身份,即感到错愕迷惑却又仿佛似曾相识。
当问候结束,夏启再次认真端详那人。看着那中年人眉宇之间的骄傲与豪迈,依然毫无印象。正当夏启继续在脑海中搜索更多关于此人的信息之时,那人也感觉到了夏启的迷茫,便顺手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夏启:“叫我贝尔就行了。”
“抱歉,我没有准备名片。”夏启接过名片,阅读完一连串的头衔,发现这人虽与自己年纪相仿竟然已经是微观物理研究所的副所长。
“理论才是物理学家真正的名片!”贝尔试图用最高的赞美回应夏启,但一想到夏启今天的遭遇,又急忙补充道:“那些为泰勒鼓掌的年轻人根本不清楚真空本体论的价值。”
夏启随即便想起了自己与贝尔之间曾经的关联,自己的真空本体论从未在任何期刊杂志上发表,但却在理论物理学家的圈子里小范围传阅过。长时间从事凝聚态物理研究的贝尔,也试图将晶体成相、超导体等物理现象中的原理推广到更为普适的范围,以解释真空所具有的诸如真空涨落、量子纠缠等一系列特殊物理性质。当他首次读到夏启的理论时,发觉两人的观点其实是不谋而合的,便以极其欣赏的语气在内部论坛上公开表达对真空本体论的支持和赞赏。夏启也曾将这一事件告诉过卡尔,试图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增加一丝说服力。然而卡尔却冷冷的回应道:拿着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是钉子。
贝尔自从阅读过夏启的文章之后,愈发深刻的感觉到夏启的理论框架中潜藏着尚未被发掘的重要价值。但当贝尔向天体所的同事索要夏启的联系方式时,却听闻夏启已经不再从事科研行业,只能扼腕叹息。那一丝多年之前的微弱关联便是两人之间仅有的联系,却足以消弭两人之间的隔阂。此时此刻,贝尔与夏启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交谈着,坦然的交流着各自在理论上的想法,就像在完成一幅残缺的拼图。尽管拼图离完成尚早,但所有交流的信息都在表明,他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走到电梯厅之后,贝尔提出了一个要求,表示自己有一位在科学院生物分院工作的好友,也对夏启的理论很感兴趣,希望能一同进行交流。与陌生人讨论自己尚不成熟的想法,通常会让人产生天然的羞耻感。与非专业人士的交流也往往难以获益,夏启原本并不想接受这样的邀请,然而贝尔的热情和相互间思想的契合已经让夏启产生了足够的信任,便接受了邀请。贝尔随即打电话给朋友,并约定稍后在自己的办公室会面。
来到微观物理研究所,夏启才发觉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天体物理研究所里随处都能看到张贴的公告和来回行走的行政人员,而这里却人烟稀少,大大小小的实验室坐落其中各安其份,安静的宛如大学校园。而贝尔的办公室则更令夏启羡慕,房间大小虽不过两个开间,却没有屏风遮挡,也没有堆积如山的图纸和文件,远比卡尔之处显得宽敞。房间的入口处是会客室放着一张茶几和几张座椅,左侧的落地窗正对着楼下的园景,右侧的墙面挂着大小不一的几张画,再往里则是贝尔的办公区,放置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和整整一面墙的书柜。进入房间之后,贝尔对着自己的收藏向夏启展开了介绍,大多是一些贝尔家族人员在科研领域收获的奖章和取得的成绩,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贝尔外祖父的诺贝尔奖奖章。在一堆奖章和肖像之中,一幅油画显得格外特别,一片黝黑之中泛着红色的暗纹若隐若现若起若伏,即像星云的涟漪又像神经元的突触。见夏启留意,贝尔便详细说起:“这幅画是科学院成立时我的好友达菲尔专门绘制的画作,名字叫宇宙之息,寓意是太空探索将宇宙与人类的命运关联。”“达菲尔?那个用弹簧和钟摆作画的达菲尔?原来他还会画这样的画!”听着贝尔的介绍,夏启感到不可思议,达菲尔的成名作皆是一些重复繁杂且毫无意义的机械线条,可眼前的这幅画却色彩绚丽手法抽象技艺高超。
秘书沏好茶后,俩人便坐了下来,一边等待贝尔的朋友,一边继续之前的话题。贝尔更为细致的描述了夏启的理论思路在超导和晶体结构等方面所表现出的契合,并大方的表明自己的一部分工作是受到了夏启思想的启发。而夏启也被贝尔所描述的细节所振奋,对贝尔所获得的成果感到羡慕。卡尔曾经建议夏启多关注实验方面的信息,但却被夏启忽视。与贝尔一番交流之后,夏启才意识到那些正在被探索中的现实远比模糊的理论要有趣得多。
当夏启礼貌的表示对贝尔所做工作的赞赏和羡慕时,贝尔却回应道:“你来搞实验就可惜了,我叔叔曾经说过,学物理的人中,数学好的去搞理论,记性好的去搞高能,都不行的才去搞实验。”
贝尔时刻保持的幽默感与亲和力或许也是他得以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的原因之一,一番轻松的闲聊后,贝尔提出了一个略微让夏启尴尬的问题:“今天汇报的时候为什么不介绍一下你的理论呢?”
夏启知道贝尔事实上是在委婉的询问自己的理论进展状况,原本也可以委婉的将这个话题转移,但还是选择了直接回应:“理论还是以前那样,只有大概的框架,没什么实际进展。探索理论的那些日子挺消磨人的,到后来我感觉自己无论是智力状态还是精神状况都无法再承受下去了,我妻子也为我牺牲很多。再后来,又发生了些意外,我就想换一种生活。事情总是要有个结果,我就把自己当时已经做了的工作整理汇总后投稿。但没有期刊愿意采用,我就发在了论坛上,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个版本。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过了。”
“哦……”听完夏启的回答,贝尔略微感到伤感,再回想自己也有类似的困顿:“我也有类似的感触,上了三十岁之后身体状况下降的很快。感觉血液循环变慢了,大脑也变迟钝了。整个人智商都好像降低了,只能靠以往的经验和方法来思考。工作模式和年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贝尔为夏启感到惋惜,但这也是残酷的事实。每年都有许多年轻人选择物理专业,投身科研。然而在最好的年纪却不得不为别人的项目和有限的就业机会奔走,最后能留在科研机构完善自己想法的人仅仅是少数,大部分有天赋有想法的人却不得不被迫在毕业后离开。
“是啊,灵感更容易降临到年轻人的头脑中,特别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仿佛过了三十便不会再来了。”夏启说这句话时,不禁回想起自己二十六七岁的情景。那时候每隔几天便会有些新想法冒出来,不然自己也不会花费全部精力在终极理论身上。这个年纪对于物理学家而言刚刚好,恰好成熟到能够区分灵感和妄想,还没有形成或陷入思维定势,依然保有旺盛的青春气息和少年意气,也不用为遥远的未来生计发愁。牛顿完成万有引力定律的时候是这个年纪,爱因斯坦完成狭义相对论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在那样的年纪里,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未来通往无限多种可能。一旦过了这个年纪,离开青春的避风港,生命便成了摇摆的小船,随着尘世的波澜起伏。最终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可能,一种人生,一条路。原本通向无限可能的未来在一夜之间如波函数塌缩般成了难以回避的现实。
“那这次汇报后,会回科学院么?”贝尔感受到了夏启的惆怅,试图将话题再度拉回现实。
“我会在这里待几天,协助卡尔完成正式书面汇报。等这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估计这件事情不会如卡尔所愿,以前有火星计划在,天体物理研究所的确比高能物理研究所强势。但现在火星计划停了,学术委员会也要改选……”
俩人正说话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贝尔立即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浅色正装,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是贝尔所约的朋友。
“我在生物分院工作,主要方向是认知神经科学,叫我安藤就行了。”安藤主动与夏启握手,并带着谦虚而平易的微笑。
相互介绍完毕后,安藤主动说起自己前来的缘由。安藤长期研究大脑认知与神经元网络工作原理,对意识和灵魂的本质始终怀着好奇,试图寻找更为根本的解释。但目前的物理学理论框架并不能给出令安藤满意的答案,便开始寻找一些更为前沿的思想,便因此结识了贝尔。而贝尔则时常向安藤称赞夏启的真空本体论,便让安藤对夏启的理论也产生了兴趣。但贝尔的讲述始终让安藤感到迷惑难解,便想借此机会听一听理论的提出者是如何考量的。
如果是在当年,夏启会很乐意与其他专业的学者进行交流,以证明自己的理论是能够解释一切的终极理论。然而在人世间辗转浮沉之后,夏启已然不在对自己的理论抱有信心,也开始回避与人谈论自己的想法。但安藤的表述还是掀起了夏启的好奇心,他侧过身望着贝尔,反问道:“你是怎么解释的?”
“主要是一些量子场论的内容、比如非定域性、量子纠缠之类的,我觉得这些都可以证明真空本体论是对的。”
听完贝尔的解释,夏启心底不由得暗自发笑,贝尔的行为与自己当年颇为相似,只顾着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观点,却不顾别人问的是什么,能不能理解。于是夏启又侧回身,对安藤问道:“你对物理学大概了解多少呢?”
“我自学过一点量子力学,后面的量子场论、弦论就完全看不明白了。”安藤才说完,又急忙补充道:“其实量子力学我也没弄懂,什么是量子?波函数又是什么?波粒二象性又是怎么回事?双缝干涉实验也无法理解。”事实上安藤的疑惑也是大多数人的疑惑,尽管贝尔曾经向安藤阐述过真空本体论对于以上问题的解释力,但依旧没能解开安藤的疑惑。著名物理学家费曼甚至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人真正懂量子力学。微观粒子具有诸多奇特的属性,测不准,不确定,不可能同时知道它的速度和位置,时而表现为波,时而表现为粒子,仿佛在时空中跳跃的幽灵。
量子的诡异行为之中最为经典的便是光的双缝干涉实验,实验的本意是检验光的波动性,让光通过两条平行的缝隙投射到黑板,来自不同缝隙的光到达黑板时便会如同波浪一般或叠加或抵消,进而在黑板上形成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由于光既可以表现为波也可以表现为粒子,实验者便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让设备一粒一粒的发射光子来进行实验,却不料落点汇聚之后依然形成了干涉条纹。时空仿佛拥有记忆一般,竟然能够让不同时刻通过的光子相互干涉。随后,人们改进了实验试图监测每一粒光子的路径,然而落点汇聚之后却并未形成干涉条纹,似乎光子在被监测的瞬间由波坍缩为了粒子。世界的本源仿佛是一团不可触及的混沌,在被观测的瞬间坍缩为秩序,若以观测波的形式观测便坍缩为波,若以观测粒子的形式观测便坍缩为粒子。双缝干涉实验向人们昭示出一个极不寻常的启示,观察者不仅仅是观察者也是世界的交互构建者,观测者所选取的视角和观测的形式决定了混沌展开的方式,也决定了世界将要建立何种形式的秩序。
事实上这些疑问也曾深深困扰过每一个物理学者,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些困扰和矛盾,夏启才提出了真空本体论。要一下子解释清楚这些现象并不容易,夏启在内心中短暂的一番思索之后,决定从理论的基本假设说起:“首先你要抛弃一个固有观念,即真空是虚的,物质是实的。再反过来构建一个新观念,真空才是本体,物质则是其中的破缺。宇宙大爆炸使真空遍布裂隙,组成了如同弦网一般的海洋。这些裂隙既能以弦的形式振动也能以膜的形式振动。随着宇宙的温度冷却和裂隙的传导,不同的振动形态得以区分开来表现为不同的基本粒子,这就是真空本体论的基础假设和基本图景。简单的说,物质可以视为时空之中振荡着的裂隙,展开便可表现为波,收敛便可表现为粒子。”
夏启一番话说完,安藤却表示感到难以理解。见安藤一脸迷惑,贝尔顿时着了急,说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呢?波和粒子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啊。就拿现在来说,我振动声带发出了声波,到了你的耳朵里变成了声音,这不就是声波的粒子化吗?”
“你在说什么呀?”听了贝尔的解释,安藤反而更加迷惑。贝尔也意识到只有先理解了真空本体论才能理解他的精妙话语,只好挠了挠头转向夏启说道:“要不还是你来解释吧。”
“我需要想一想,怎么来说这个事情。”夏启意识到先前的讲述方式并不能有效的传达信息。物理学家通常习惯了与各种数学公式打交道,对于他们而言数学公式就是最好的交流工具。但如果要想让非物理学的人士理解自己的观点,就必须抛弃复杂的数学公式和概念,用尽可能形象化的语言。夏启两眼望着茶几,怎么也想不到好办法。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一个明显的圆形斑点,是一个凸起的气泡,于是一个极好的比喻浮了上来。
“我之前说真空是本体,物质是其中的破缺。真空与物质的关系就好比这张屏幕上的膜与气泡,没有被气泡的部分表现为真空,而气泡则表现为粒子。但在真空当中使粒子存在的并不是气泡,而是局部振动。”夏启边说边用手指从侧面推移气泡,气泡便在屏幕上缓缓移动。“当粒子运动时,实际上是局部振动在时空中传导。”接着,夏启用手指按压那个圆形气泡,气泡便分成了几个不显眼的微小气泡向四周散开。“当粒子在空间中的传播途径受到阻碍,便会分散开来,不再表现出粒子的性质。”夏启再抬起手指,小气泡又重新汇聚成了最初的形状:“当阻碍的因素被移除,或是这片区域受到其他行为的诱导,粒子的性质便会重新显现出来。”
听完夏启的比喻,安藤感到一丝微妙,那个气泡必须放置于膜中方能被看到,若是从膜中抽离置于空气,便不复存在。如果将物质视为时空中的破缺,那便意味着物质无法脱离时空而存在。安藤进而意识到夏启的假设并不妨碍物质的实在性,还巧妙的将物质与时空关联在了一起。于是安藤感叹道:“这么说来,物质和时空是一体的!”
夏启点了点头,又接着补充道:“在真空本体论的观点里,粒子是由时空震荡聚敛而形成。就拿电子来说,当它独自运动时,能够聚敛,便表现为粒子;在原子核周围时,无法聚敛,便表现为电子云。如果我们认为电子是某种实体,就很难理解这种现象。但如果我们转换到真空本体论的思路,就会发现并非电子散为了云,而是原子核外的时空仍在以电子的运动形式荡漾,却因原子核的存在而无法汇聚为电子。”
安藤勉强将夏启的观点消化,一个新的疑惑又冒了出来:“如果真空才是本体,那它为什么会表现为虚无呢?”
“那是因为真空将自己隐藏了!”见安藤仍然似懂非懂,贝尔便又连续举了多个例子来佐证夏启的观点,从超导到通量量子化效应、再到量子霍尔效应,一番话说得安藤更加云里雾里,并在结尾自信的总结道:“真空允许物质自由穿行,就像超导体允许电流无障碍通过一样。”
听完贝尔的补充之后,夏启明白了为何他对安藤的科普完全没有效果,与其阐述理论,不如依托现实中的事物来描述关系。于是,夏启简单思索了一番,向着安藤说起:“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倘若电子游戏里的虚拟人物被赋予意识,而硬盘里的数据流则构成了他们能够感知的世界。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个世界由0与1组成。但是,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从那个世界走出来发现自己的世界是依附于一块硬盘之上。对于他们而言,硬盘之上没有数据流经的地方便是虚空。”
“0与1……阴与阳……”安藤沉思了一番,突然若有所悟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其实是虚拟的!一切都只是代码?宇宙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硬盘?”
“啊……不……只是一个比喻,我的意思是,构建于本体之上的事物,或许并没有办法去解构和认识本体。”夏启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太过绝对,便补充道:“但是还是有很多迹象表明,真空是某种存在并且是一个关联的整体,比如量子涨落、电磁场和引力场等等。我们或许无法将其解构,但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和影响。”
安藤一边回看膜上那个气泡,一边在心中默默感受真空作为本体存在的印记,从光到引力场。当他试图将身子坐直时,突然感受到了来自时空的回馈,顿时惊呼道:“啊!我知道引力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因为物质膨胀了时空,所以才受到了时空的约束?”
听到安藤的随意之语,贝尔急忙回道:“怎么能这么解释!完全是基于宏观层次的现实经验。”
“那应该怎么解释?”安藤自知辩不过贝尔,便将目光转向了夏启。
“啊……我也不知道……”夏启无奈的摇了摇头,声音也低沉下去。尽管真空本体论已经提出多年,却依然停留在基本假设阶段。夏启耗费了多年时光,既没能从中构建出引力与其他基本作用力,也没能构建出质量与电荷等物理量。
“哦……”在与贝尔的常年接触当中,安藤已经习惯了对概念一知半解。他放弃了继续发问,转向整理和消化确切的信息。当安藤尝试着用新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突然感到一丝奇妙。如果物质是时空中的破缺,那物质的运动便有了新的意义。当物质运动之时,运动的并不是物质,而是时空在上一处弥合,在下一处新生。那弥合之处是否会残留物质的过往?新生之所又是否会融入时空的曾经?似乎宇宙也可以拥有记忆与想象。这一生一灭之间不仅融洽了量子属性,也似乎让意识与灵魂有了藏身之所。当人穿行于世间之时,并不是人行走于世。而是宇宙在人所去往的地方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在离开的地方埋葬了一个旧的灵魂……
想到这里,安藤情不自禁的站起了身,在室内走动了起来。他想象着这行走的身体并非物质而是时空之中的一团裂隙,陡然间他意识到能够令这团裂隙行走的唯有时空,难道灵魂便是时空?在那想法冒出的一瞬间,他陡然感到头皮发麻周身颤栗心率失衡,似乎有什么从这身躯之中散逸了出去,又似乎有什么将要涌入进来,便急忙从那状态之中挣脱了出来。
安藤回过神,发现时间仅过了一瞬,眼前的世界却变得有些陌生。他虽尚未完全理解夏启的理论,却无比真实的感受到灵魂的悸动和来自前方的吸引,他困顿了半生的谜题,想要寻求的答案都在那里。于是他转过身,望向夏启,随着那仍在浮动的心弦赞叹道:“真是了不起!我常常在想,基本粒子如果还能细分,细分下去又是什么。如果这样无穷无尽的分下去,到底什么才是世界的基石。但在你的理论里,基石被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虚实变换,不仅兼容了量子的特性,还从个体过渡到了整体。个体与整体密不可分并不是一句虚言,而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
“所以我才一直跟你说,真空本体论是最有前途的终极理论!”在贝尔看来,安藤的评价依然不足以描述理论的价值,他接着说道:“安藤,你不觉得震惊吗?它同时容纳了波和粒子两种属性,更能够同时容纳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你想一想,物质的存在改变了时空结构,跟大质量物体使时空产生弯曲表现为引力的描述不是等价的么?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统一了,支配微观与宏观的物理规律是一致的!我们的世界是起伏着的波澜在时空结构表面的全息投影!”
贝尔与安藤兴奋之际,夏启却依然消沉,他摆了摆手试图打消贝尔的过誉,回应道:“真空本体论只能算是一个解释,还不足以成为理论。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真的只是时空结构表面的投影,我们又如何才能知道时空结构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无法证明的理论……”
听完夏启的表述,贝尔察觉到夏启并不是谦虚,而是完全的心灰意冷。但贝尔仍然坚信理论的价值,便试图从理论之外的角度给予夏启更多的信心:“你的理论毫无疑问是最有前途的,而且我相信卡尔也是这样想的。他之所以没有为你的理论站台,是因为顾忌自己的学术形象。但是!你是他的学生,如果他认为你的思路是错的,他早就可以制止你了。”
“卡尔为人很和善,很少干涉学生的个人意愿。就连学生放弃物理做了牧师,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卡尔可不是没原则的老好人,这些年他一直打压高能所,反对建设下一代高能粒子加速器,也说明他内心更偏向优先发展理论。”
夏启摇了摇头,试图终结掉这个话题:“卡尔曾经对我说过,真正的终极理论应该从一个简单而深刻的原理出发,没有多余的假设和无法解释的常数,能够解释整个世界的运作机理,包括人类的意识与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像运动的不变性原理构建牛顿力学,对称性原理构建相对论,规范对称性原理构建规范场论。无论理论的方程式多么复杂,但背后都应该基于一个简单而深刻的原理。而真空本体论背后没有这样的基本原理,为什么要将时空视为本体,为什么要将物质视为其中的破缺,这些我都没法解释。”没有人比夏启更能意识到真空本体论所面临的困境,基本原理是缺失的,假设缺乏说服力;即无法解释各种基本作用力,也无法解释各种物理量。
“你的理论只是还没有完成而已,只要我们不放弃,坚持往下走,原理和数学形式一定能找到的。理论研究不是只有一条路的,从一个简单的原理出发,推出整个理论,这个要求太高了。相对论虽然是爱因斯坦提出的,但数学工具不也是别人提供的吗?还有量子力学,几个人拼拼凑凑,最后不也完成了么。而且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证据,真空涨落和量子纠缠不就是证据吗?”在贝尔看来,夏启夸大了理论所面对的困难,而忽视了理论的美好前景。
“真空本体论能够提供解释,但并不能把解释作为证据支撑真空本体论。”夏启停顿了一下,认为有必要说清楚自己目前对终极理论的想法,同时也算为今天的漫长讨论做一个总结:“人类在宇宙中能够接受到的信息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信息早已耗散。就像历史上所发生过的事情,真相早已经无从所知了。”
在夏启看来,贝尔之所以更支持自己的理论,是因为真空本体论里颇有些凝聚态物理学方面的味道,而让夏启心灰意冷的,不仅仅是理论构建的艰难,也包括人类理性行为自身。观测者与观察对象之间存在着天然的信息不对称,使认识这种行为带着天生的主观性和局限性。现代哲学家甚至提议将人类的意识归结到现象学的范畴,认为理性与智慧完全是人类主观的产物。卡尔也曾对夏启说过,终极理论背后的原理很可能是一个人类无法理解的孤立逻辑,否则早就应该存在于人类历史长达数千年所创造过的词汇组合当中,先于理论被揭示。
“可是这么有前途的一个理论,如果连创始人都放弃了,又怎么还会有其它人走下去?不走下去又怎么能知道到底对不对呢?”贝尔理解夏启的无奈,但依然心有不甘。
“这个理论我已经看的太久了,已经熟悉到没有一丝空间去容纳新的想法。但我想一个自洽的理论总会有它存在的意义,有自己的生命和机缘。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描述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以前我总以为,真空本体论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但现在我觉得,家庭才是最宝贵的。”
夏启一番感叹之后,贝尔与安藤的情绪也一同低沉下来,似乎触及到了二人各自的难言之隐。眼看时间已近傍晚,夏启便起身作别,贝尔与安藤则提议改日再聚。
虽然彗星相关汇报的结尾并不愉快,夏启的工作热情却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为了早日提交书面报告,也为了早日返乡,夏启夜以继日的奋笔疾书,花费了将近一周时间,完成了彗星事件的书面报告。报告中详细的阐述了彗星轨道的计算过程以及生命屏障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并提议建立探测和预警机制。报告正式提交后,卡尔挽留夏启又多待了些时日,以应对上级部门的问询。
报告提交之后的第三天,学术委员会派出专员来到了天体物理研究所,带走了与彗星事件相关的全部研究资料。报告提交之后的第七天,卡尔将夏启叫入了自己的办公室,并展示了一张即将下发的文件。这份官方文件来自国际空间站,声称此前公布的幸运女神彗星数据存在错误,并已修正,也意味着生命屏障事件不再具有讨论的基础。
文件的内容令夏启感到诧异,无论是出于直觉,还是出于逻辑,夏启都认为是管理层的有意为之:“他们至少应该参考下其他国家天文台的数据,而不是仅凭空间站的一家之言就不了了之。”
卡尔摇了摇头,回应道:“其他天文台没有义务去关注每一颗小行星,也没有能力去获取彗星更早期的数据,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机构比国际空间站小行星监测中心更有发言权。”
“卡尔,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么?”夏启望着卡尔,眼神无奈,语气消沉。
“或许你的计算是个错误引起的巧合,或许这恰恰是他们重视的一种方式。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理由再关注这个话题了。”卡尔内心清楚,以这份文件的及时程度,并不像是空间站的工作作风,一定是太空理事会层面施加压力的结果。他们不希望类似于世界末日的传言从科学院这样充满着权威气息的地方传出,也不希望整个社会弥漫着浮躁和放肆的末日情怀。
夏启原本以为,自己的努力会引起学院和当局的重视,并开启对宇宙时空结构的更多研究,以抵御生命屏障,却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科学院内部分歧重重,当局则为了稳定选择遮掩事实。心灰意冷的夏启便向卡尔告别,决定返回自己的偏僻小屋。而卡尔则含蓄的表示,自己随时欢迎夏启再回来。
得知夏启即将离开的消息,贝尔提议以周末郊游的方式为夏启道别。夏启接受了贝尔的邀请,便又多逗留了几日,期间还参观了博物馆的巡展,听了几场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感受久违的国际大都市气息。早春三月的周末,和煦的海风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游客散布在旧金山的每一个角落。贝尔开着他钟爱的绝版六缸汽油发动机四轮驱动轿车,载着安藤和夏启,游荡在汇聚着电动汽车的拥挤街道里。三人在地势起伏陡峭的老街区寻找久负盛名的中餐馆,寻找车位和排位等待耗费了大量时间,被强烈的饥饿感打开的味蕾让每一道菜都显得无比美味。愉快的午餐之后,三人乘车离开街道蜿蜒的旧街区,穿过映衬在碧海蓝天中的金门大桥,向着山顶公园驶去。
这片被古老红杉林包围着的土地因纪念太空理事会的成立而被改造为主题公园,为了突出加州的国际色彩,公园的设计师试图将各地园林风景的特色交融。公园的入口是一座徽州古道的牌坊,进入其中则能看到由标准几何图案构成的法式园林和哥特式风格的游客中心。沿着步行道向山顶前行,还能看到更多别致景观,穿过简朴的日式鸟居不远便能看到中式的八角重檐亭,望向悬崖边屹立着的古罗马灯塔也能看到不远处的古埃及方尖碑。这种混搭粗一看似乎是精心按地域分了类的。然而对游客而言,却像是在用青花瓷碗喝咖啡,用美声唱民歌,再精美也显得不伦不类。整座公园依山而建,山的西侧是一望无尽的太平洋,东侧是繁华的旧金山海湾。傍晚时分站在山顶的观景台上,既能看到海平面上的日落,又能看到湾区的华灯初上。
三人不停歇的赶路,只为欣赏黄昏时的美景。当他们气喘吁吁的到达观景平台,却发现离日落尚早,便放慢了脚步,观赏四周风景。观景台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约3米多高的古铜色巨大雕塑,名为全视之眼。雕塑的基座上立着一把呈直角打开的矩尺,一只张开的圆规跨立在矩尺上方。而在矩尺和圆规之间,则连接着两根扭曲在一起的圆管状线条。设计者宣称圆规与矩尺代表人类的理性,而扭曲的线条即代表着弦论中的弦,也代表着生命的遗传基因,将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象征着人类用理性和智慧去洞悉宇宙与生命的奥秘。然而受到园区混乱景观的引导,游客们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解读。一种观点认为雕塑的寓意源自伊甸园的传说,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在蛇的蛊惑之下偷吃了禁果,被逐出了乐园,世世代代受情感和欲望这两条毒蛇的支配与折磨,矩尺和圆规则象征着理性,人类只有拥抱理性才能救赎自我。另一种解读则认为这一形象源自中国的古老神话,神话中记载伏羲左手持矩尺丈量山河流转,女娲右手持圆规记录天道轮回,二神人首蛇身相互缠绕交尾孕育生命。尺规象征着理性,缠绕象征着情感,正是理性与情感相结合才为人类带来了智慧与生存空间。
站在雕像旁,贝尔向二人介绍了人们对于雕像的不同解读,并问起二人更赞同哪一种。夏启在雕像前来回踱步,意识到两种解读恰好分别代表西方文化中的二元对立与东方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象征情感与欲望的蛇,与象征理性与智慧的规矩,都在各自文化的传说中留下印记,区别则在于前者认为理性与感性对立,而后者认为理性与感性交融。一番神思之后,夏启驻足答道:“我想这座雕像既然叫做全视之眼,设计的初衷应该是第一种。但出于东方人的角度,我更喜欢第二种观点。”
安藤点了点头赞同夏启,接着说道:“我也更喜欢东方文化的视角,理性与感性是平等的,并不存在高下。智慧与生命都是演化的产物,上帝与伊甸园都是想象与传说。”
“伏羲和女娲,不也是神吗?两种观点里,理性都是神赐予人类的,自然是高于感性的,情绪不也是基于基因表达的吗?”贝尔说完,便望向了夏启,期待这位见识过人的新朋友站在自己这边,终结他与安藤总是无休无止的争论。
“东方文化中的神与西方文化中的上帝是不同的,伏羲女娲都是人的先祖,与人一样会生老病死……”随后,夏启拿出手机从网络上找到相关图片,向两人介绍起伏羲画卦、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等故事传说,并强调三人之所以被尊崇为天皇、地皇、人皇,是因为他们分别在天文时令、灾后重建、农业生产等领域所做出的贡献。
“既然是先祖,那为什么要画成人头蛇身的形象?”望着夏启展示的图片,贝尔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事实上这个疑惑夏启也曾有过,也看过各种各样的解释,有外星人说,也有图腾装饰说,但都不足以说服夏启。正思虑间,安藤却发出了声:“我觉得与崇拜龙的原因是一样的,实际上这是一种朴素的进化论观点。你们想想为什么十二生肖里,只有龙没有对应的动物,而民间又有龙生九子的传说。”
“进化论?你是想说伏羲女娲缠绕的尾巴是古人对DNA双螺旋链条的象形化?龙是古人对RNA单链条的象形化?”贝尔实在猜不透安藤的古怪逻辑,便开玩笑以回应。
夏启曾经与韩远探讨过龙文化的起源,但这个问题在考古学界并没有达成共识,在上古遗址中发掘到鳄鱼甲片的专家认为鳄鱼是龙文化的起源,在远古墓穴中发现古人以青龙白虎标记星区的专家则认为星象才是龙文化的起源,而研究玉石的专家则发现最初的龙与猪形象相同进而提出猪才是龙文化的起源……一番思量之后,夏启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我想龙可能是人们看到恐龙化石之后的想象吧。”
“古人可没有现代人这么多道德伦理限制,他们想知道生命怎么来的,一定会去看胚胎成形之前是什么样子。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无论是人类、猪狗,还是鸟的胚胎,都有着同样的爬行动物形状。于是,他们便把这种形状称之为龙,并认为人是龙的传人。不同物种之间的巨大差别便被认为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不就是朴素的进化论观点么?”安藤颇具兴致的向二人描述了他的独到见解。
“这么恶心的关联,也只有你们搞生物的想得到了。”贝尔毫不隐晦的表达了自己对安藤逻辑的反感。
夏启则礼貌的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视角很特别。”
“当然,这可是我个人原创的观点。”安藤回应夏启之后,又扭头转向贝尔,指着雕塑中的线条说道:“在我看来,我们的世界就像DNA双螺旋链条一样,即有规律又有选择,才会如此丰富多彩。即激进又保守,才能不断演化。”
“演化能够解释一切吗?宇宙又是谁创造的?说不定哪天人类解决了终极理论,就会发现上帝站在宇宙的另一头。”贝尔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将这一话题的决定权抛给了未来。随后三人便离开了雕像,往前方的观景平台走去。
此时正值傍晚,太阳虽已垂落天幕但仍悬挂于海平面之上,阳光依然刺眼。三人不得不背过身,一边攀谈,一边等待黄昏来临。
“安藤博士,你为什么会对物理学感兴趣呢?”望着安藤眼镜背后眼角微微皱起的鱼尾纹,夏启突然有些好奇这位生物学家的内心究竟为何事忧劳。
“我想弄清楚意识到底是什么。”探寻意识的本质是安藤与生俱来的执念,正是为了解开这一谜题,安藤才选择了医学和生物学,但医学家们和生物学家们都没能给出令他信服的解答。随后安藤又试图从哲学中寻求答案,在花费了巨大精力啃读德文原著之后,安藤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哲学家纠结的都只是概念,真正的答案应该向世界的更底层去寻找,于是便寻访到了物理学,也因此结识了贝尔。而那日夏启对真空本体论的解读则让安藤颇为震撼,他深信答案就隐藏在这套理论里。
“为什么你会认为物理学能解释这个问题呢?”夏启感到略微惊讶,在他看来意识与生命更应该是生物学的领域。
“我感觉意识行为并不仅仅存在于大脑中,神经元节点、甚至细胞间质中都有意识行为的痕迹。比如胚胎的发育过程,从一个细胞分裂成无数个细胞,形成不同的组织,而每个细胞都各司其职。但是细胞靠什么来构建信任分配责任呢?还有蚂蚁和蜜蜂之类的行为,意识仿佛无处不在。我常常在想,所谓的意识与自组织现象,是否是一样的东西。但承载它的又是什么呢?仿佛看不见摸不着一般,我原来以为量子力学里会有我想要的答案。”安藤说着说着,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眼角的纹路皱得更明显起来。
“意识行为当然是量子力学的范畴,我们的思考、观察、肌肉活动都不过是神经元网络当中的信号传递,这个过程当然是基于量子力学的。”贝尔这些年被安藤折磨了不少,向一个生物学家讲述量子力学可是件费力的事情。
贝尔的话语和论断总是过于简单,缺失了太多细节,并不能说服安藤。虽然那天三人关于真空本体论的交流带给安藤诸多收获,但却并没有谈及意识的存在。安藤在心里暗自较了番劲,还是决定再问一问夏启:“在你的真空本体论里,意识,或者灵魂,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意识与灵魂?这个问题并不是物理学的范畴,至少不是现在的物理学能够解释的。”夏启的语气平淡,十分随意。
听完夏启的回应,贝尔颇感意外,在他看来终极理论理所应当能够解释一切:“真空本体论可以解释啊!意识与灵魂不就是‘我’这个概念吗?‘我’就是一个社会关系中的基本单元。粒子由时空振荡而产生,人的意识则是由信息振荡而产生。”贝尔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启作为理论的创始人会对自己的理论如此不自信,也不明白自己明明解释过,却始终无法让安藤信服。
“这样的描述太模糊了,在解释意识与灵魂之前,我们首先得弄明白世界的基石究竟是什么?是确定性还是不确定性?这完完全全是两条不同的路。”事实上夏启并不是简单的不自信,而是在岔路口上徘徊了太久,已然迷失了方向。看着眼前被自己话语所困惑的二人,夏启决定把话题说的再深入些:“事实上这两条道路也是东西方文化分歧的道路,也涉及到我们该如何看待人类自身。延续一神教的传统和对逻辑的尊崇,西方文化认为世界是由确定性所支配的,只不过进入现代以后,支配的角色从上帝换成了科学;而另一面,西方文化又认为人类拥有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的权利。事实上这两个观点是完全矛盾的。”讲到这里,夏启停顿了一下,见二人仍有困惑,便又展开说道:“如果未来是确定的,那么自由选择岂不是成了假象?如果选择真的是自由的,那未来又如何能够预测?规律也是否也不再规律?上帝与科学也不再全能。”
“那在东方文化里,世界的基石是什么?”听完夏启的论述,贝尔感到惊讶,原来东西方文化竟然在源头便已分野。
“东方文化起源于易经,易经认为宇宙的最基本单元是阴与阳两种运动形式而非粒子。易经还提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认为宇宙之中规律与造化并存。但很可惜,这条路线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听到夏启的回答,安藤也好奇起来,问道:“那如果发展下去,会和现在的科学不一样吗?”
“也许吧……”夏启微微叹了叹气,接着说道:“东方的思想家认为有生于无,太极生阴阳,物质能量与时空原本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因分离才构成了天地万物,我的真空本体论就是从这里受的启发,但这条路并不好走……相比之下,粒子假设这条路却要好走的多,完美契合太阳系的行星系统、微积分提供了数学工具、航海贸易提供了物质利益驱动,再加上万有引力这条假设,经典力学的诞生是迟早的事情。”
“文化传统还能够影响到科学?”夏启的观点让贝尔感到意外,在他看来科学是客观的,不受主观影响的。
“当然能,在西方文化传统上形成的物理学,长期以来有一个隐含的假设,人类在世界中以观察者的身份存在,并不包涵在作为研究对象的客观世界里,导致人们长期以来无法接受测量会导致量子的波函数塌缩这一解释。这一隐含假设让理论被束缚或变形,古代的西方人将所有的未知与不确定归结到上帝,而现在的物理学家为了逃避不确定性,就创造出了平行宇宙分岔、多维空间等各种各样的奇怪解释。”
“那在东方文化中,如何看待人的位置?”
“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主观与客观统一?”贝尔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完完全全被震撼,进而意识到,如果要说清楚人类的意识,恐怕要将物理学的框架改个天翻地覆。
“不仅如此,也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偶然和必然的统一,轨道与概率的统一,确定性与不确定的统一,唯有解决了这些矛盾,我们才算弄清楚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生命和智慧在宇宙中存在的意义,才能说物理学能解释一切。”
“这条路太难了!”贝尔对此深有感触,年轻时不知深浅的他曾以为所谓的不确定性不过是更复杂的确定性而已,便企图征服诸如三体、旋涡等一系列问题,最终也无法确定究竟是不确定性存在,还是自己的智商有限。
听着贝尔与夏启的交谈,安藤感觉到万般的惋惜,捷径反而是坦途,大道却异常的崎岖,便感慨道:“这么说来,现代科学诞生之所以诞生在西方,是因为西方选择了一条更好走的路。这条路虽然走得快,却不一定能到达终点。”
“这么说,太绝对了。把路走出来的人眼前并没有路,在走到底之前也没有人知道还能不能走下去。中国有句成语叫殊途同归,我想或许两条道路都能到达终点,两条旅途虽然难易有别,但却各自有各自的独特风景。”夏启的发言为短暂的讨论划上了句号,眼看山的阴影渐渐倾斜膨胀吞噬远方,三人便转过身守候夕阳。
此时的太阳已经接近海平面,红彤彤的轮廓遮掩在天边的五彩云霞里。三人站在观景台边,注视着夕阳入海,各自沉默不语,直到天空的湛蓝被夜幕消退,海岸的轮廓再无余晖勾勒,整座城市步入黑夜之中。
夕阳入海后,贝尔意识到此前的所经历的美仿佛并不能以语言或公式所描述,这种美虽然植根于情感,却具备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固定属性,带给每一个人同样的温暖。从这个角度看,情感也并不是主观的,而自己长期以来所坚持的理性高于感性似乎过于狭隘了。
短暂的美消退后,安藤感到一丝隐隐的哀伤,暗夜之中才愈发凸显光的宝贵。那已经逝去的黄昏之美让他联想到短暂绽放的樱花,更联想到可能到来的生命屏障事件会让人类文明同样短暂,不由得发出一番感慨:“没有了人类,这落日的美也会失去意义吧……”
“没什么可遗憾的,对地球而言,彗星雨也不过是一个稍大一些的轮回而已。就像日夜交替,春夏秋冬那样。”在理性如贝尔这样的人看来,一切事件的发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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