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wap.265xx.com爱,纽扣与克隆人
一
“虽然仓促,但是这仍是一次正式的审问。在不确定您的行为是否够构成犯罪前,我们先在这里进行询问。”
张荃注意到这个中国翻译官很有素养,把英文的‘没时间准备’翻译成了简洁的‘仓促’一词。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翻译官是中国警方从航天局现调过来的,更后来他才知道这次审问的背后有着十分豪华的国际阵容。
录影的设备毫不避讳地拍下房间里的所有人。翻译官莫冬跟着两位美国警官,一位黑人女警官和一位白人男警官,白人男警官职位较高,是主审,他问一句,莫冬翻译一句,张荃回答一句,如此反复。姓名:张荃。国籍:中国人。性别:男。年龄……
“2031年1月30号早上十点,您的前妻东方琦以及你们的孩子王天星与王海星在未经官方机构批准下,擅自乘坐航天飞船飞离,您在其中提供了连线操作、装载燃料等帮助,我们想请您复述一下您的具体行为。”
莫冬平述。张荃淡笑,像听事不关己的离奇故事。
录影机是索纳公司最新型的机子,画面支持双镜头8k录影以及自动环绕式声音捕捉,时下小成本电影导演的爱机。这机器录影的画面色彩宽容度极好,美国警方一边在荧幕上观察张荃青春期留下的痘坑,一边安抚损失惨重的航天飞船所有者——某大富豪。从世纪初开始,全世界很多有钱人开始秘密搭建起自己的私人航天中心。这次的审问结束后,莫冬和同来的中国伙伴吃饭闲谈,说是那个美国大佬从小就有个航天梦,平时投资国家航天建设以及投拍科幻电影不说,私下花了十年才搭建起这个航天设备,不想天不假年,一夜之间竟送了别人上天。这个张荃好嚣张啊,据说那个中年富豪痛哭流涕说梦想被偷走。大家都乐意看有钱人吃瘪,相互笑笑,十分愉快。
莫冬去丢餐盒洗手,随行的警员队长老李跟过来,两人去抽烟放松。老李说莫冬这次表现不错,问她想不想从航天调出来去别的地方。
老李弹去烟灰,“最近要安置克隆人,新部门缺人。”
和这位老警员说话莫冬本就紧张,听见‘克隆人’三个字更让她心惊肉跳,莫冬掐灭了烟,“李队长,在这里谈这个不太好吧……”
老李说这有啥的?美国人总不能满世界监听吧?何况他们也在弄。
“网上新闻看了没?都说现在是全人类大联合。”老李说的是耸人听闻的标题党,但是,的确,查验克隆人正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得如火如荼。
莫冬笑笑,老李说搞掉美国一艘飞船这事儿轮不到他们来管,还不是因为这事儿和克隆人有关系,这才组成了他们这个小组来跟着调查。
老李不过是和年轻下属闲聊,莫冬不再搭话,除了时实翻译的工作疲惫之外,嫌疑人张荃也让她颇感不安。老实说,这桩离奇事件里的所有人——都让莫冬感到不安。
根据资料,张荃是在2022年和东方琦领证,没有办酒席。结婚后两人收养了一对10岁半的龙凤胎。可是2022年张荃才二十六岁,东方琦才二十四岁。这真的很奇怪。
和东方琦结婚这事儿不算很疯,但对于张荃来说确实很奇怪。张荃和东方琦是同学兼好友,他对东方琦的感觉很复杂,在他眼里,东方琦随时都能做出一些精打细算的疯事。她要张荃和她去登记结婚,理由是为了能更顺利地收养天王星和海王星。
天王星和海王星此时十岁,两人正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在已经关门的‘幸福地’大院里聊天。这个岁数的人开始不屑于像七八岁那样在夏季烈日下追逐疯闹,就如他们一般,十岁的孩子会学着坐下来,在树影下和小伙伴聊天。幸福地是国内少见的私人性质福利院,在开门十年之后,于今年关闭。
阴凉的大理石走廊划出一片分明的阴影,张荃站在阴影里,语气很平静,但是话里淬了百分之一万的恶毒。张荃没有拒绝东方琦,但他对东方琦说寇子才走不到一年呢。
东方琦看着院子里聊天的小孩子,天王星和海王星,天王星是女孩,海王星是男孩,长相酷似,酷似到让东方琦在烈日下都会惊寒的程度。东方琦靠着墙才能站稳,她的双肩包里还放着一本硕士毕业证书和一张研究院录取通知书,上午刚去办的。东方琦原本站在阴影里,随着太阳在蓝到发白的天空往西偏移,她开始被倾斜的日光灼烧。东方琦应该以同样的恶意回击张荃,但她实在没有力气。“我妈那里还有一套房子,寇老师那边有两套,包括一些别的钱,我应该可以养他们和我自己到他们的二十岁。”张荃憎恶东方琦的冷静。他不想落下风,于是他示威一样补充说毕竟他和寇子是好友,他也会负担一些。东方琦没有回应,在亲人的死亡之后,面对他者的消极行为她变得异常迟钝,院里的小孩们还在大而无当的盛绿紫藤萝下聊天。
小孩子们的话题和大人一致。小伙伴小风对天王星和海王星说:“东方姐姐会收养你们。”并补充说这是听她爸妈说的。
天王星和海王星对视一眼,二人在对方眼底看懂彼此的忧虑。小风比他俩大一岁,十一岁的孩子学着当大人,小风靠着缠绕满藤蔓的柱子说东方姐姐是寇子哥哥的女朋友,和她爸妈都认识的。暗地的意思是三人依旧可以在一起玩。海王星提醒说寇子哥哥和东方姐姐早就领证了。天王星说:“要是她收养我们,我们是不是要管她叫妈?”小风说那是当然。海王星挠挠鼻子说真怪。三人的语气都很低落,悲伤是真情实感,演练悲伤也是,悲伤的时候说话就是要低低的。
整个幸福地福利院的小楼和院子都弥散着低低的哀落,夏日怒放的艳阳把这情绪反衬到苍白。东方琦给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袖口上别上一块黑纱,曲别针刺破四层布料留下无法复原的小洞。在场的所有人的袖口上都有同样的一块黑色。东方琦蹲在天王星和海王星面前,比俩小孩看起来更矮,她仰着头说以后得叫她妈妈,管张荃叫爸爸。
张荃连连摆手说算了。女孩天王星一向比较大胆,她绞着眉毛迟疑说了一个‘妈’字。一口气被东方琦笑着呵出来。她扭头对张荃的方向说是不是得叫嫂子,毕竟他们是寇子的弟弟妹妹。张荃摇摇头。东方琦也并没真的要征求谁的意见,她浮肿的脸上有一个笑的表情。“还是照以前的叫吧,叫姐姐。”天王星和海王星点头。东方琦伸手摸了摸两人的头,男孩海王星看了东方琦一眼,一个开始被成年世界侵染的复杂眼神,东方琦垂下眼睛,死寂的情绪颤了一下,他和寇子实在是太像了。
院子里开始陆续来人,进来的人一律身着素色,手臂上有一块同样的黑纱。小楼里设有两个灵堂,三张照片,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年轻男人,年轻男人的照片是彩色的,耳廓上带着裸钻耳钉。东方琦打理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天王星和海王星被带去别处。
小孩子练习对真正的悲伤避而不谈。海王星问天王星觉不觉得张荃哥哥会和东方姐姐在一起。天王星说不知道。小孩子年纪小,练习得还不够,想说出口的话还是要说。天王星对海王星说她昨晚上梦见寇子哥哥和院长老师了。海王星问天王星梦见什么了,天王星说他们一直在往远处走,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海王星点点头。这天晚上,海王星做梦也梦见了院长老师和他的寇子哥哥,寇子哥哥叮嘱海王星要照顾好东方姐姐。海王星醒来,感觉心口又闷又沉。他下床去福利院的教室喝水,看见守灵的东方琦蜷倒在院长夫妇的照片前,没有声音地在哭泣。
二
寇子的原名不叫寇子,寇子是他的外号,取‘扣子’的有趣谐音。寇子上初中时有个外号叫奶妈。因为寇子家里是开儿童福利院的,福利院叫幸福地,院长夫妇就是寇子的父母。
奶妈没什么不好,六年级的小孩不懂事,是以这个外号来取笑长相秀气的寇子。到了初中大家也懂事了一点点,倒不是因为性别观念的进步,而是知道了儿童福利院不是能拿来取笑的,于是侮辱的意味小了点,调侃的意味更浓。那时候同校的东方琦问和她搭档的男播音员是谁,同桌回答说就别班的那个谁——哦那个奶妈。
等见和寇子熟了一点之后东方琦也会叫他奶妈。她知道他不是很喜欢,她故意的,每叫一次寇子就会嗔怒‘啧’一声,东方琦觉得他好玩儿。只可惜对谁寇子都是这样皱眉‘啧’一声。播音稿一向是由东方琦来划分选段,寇子一点意见都没有。寇子在初二的暑假安然度过变声期,两人商量开学典礼的主持内容,寇子电话打过来,原本清澈的声音叠了一层微小的回响,东方琦惊觉寇子进入了青春期而他不再是小孩了。
两个人用QQ来往了几条消息,最后由东方琦拍板说这事儿必须当面讨论,其实她就是想见变声后的寇子。寇子那边迟疑一会儿,然后发来消息说他不在家,在福利院。东方琦发消息说那就在福利院碰面。
幸福地不大,后来人最多的时候连小孩带老师也就二十人左右。寇子初中的时候福利院里才四个小孩,东方琦有点失望,她本以为会是那种类似于幼儿园里孩子吵吵闹闹玩游戏的福利院。和电视剧里的福利院相比,幸福地冷清了些。东方琦见到寇子的时候,寇子正领着刚学会走路的天王星和海王星玩。
一见东方琦,寇子不说话,低头抿嘴笑起来。东方琦跟着咧嘴笑,心想难怪有同学说寇子比女孩还娇。
主持稿先撂在一边,东方琦问怎么就这么几个小孩。
四个小孩,除了刚会走的天王星和海王星外再就是三岁多的小风,再一个吃奶的小婴儿。寇子说其实就两个,这对龙凤胎其实是他的弟弟妹妹。
东方琦心里吃惊,彼时三胎政策还没落实,这倒是很奇怪。东方琦没那么喜欢小孩子,但是这对龙凤小孩倒是很黏她。东方琦陪小孩玩,寇子跑去拿零食和水果又跑回来。这两个小娃娃和寇子长得果然很像。
过一会儿有专门的看护老师把小孩带走去吃饭。东方琦吃零食,寇子随手把放在高处的针线包拿下来,安娴地补小孩的衣服扣子。东方琦开始差点没笑吐,寇子嗔她一眼,你又要叫我那个外号是不是,院子里的紫藤萝爬满凉亭柱子的空隙,东方琦摇摇头,捡起一颗镂着两枚圆形孔洞的扣子,说以后她叫他寇子。
唯一的疑惑是寇子父母的年纪。东方琦后来常去幸福地玩,遇见寇子的妈妈——幸福地的院长寇静寇院长,寇院长年纪很大,看上去差几年就要被称为年迈的岁数。东方琦和自己妈妈孙秀玉聊起来,孙秀玉说生过两次小孩肯定显老呗。这或许可以说得通。第一次见寇静的时候东方琦刚上初三,半大丫头一个,见寇子妈妈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寇静也不是电视剧里和蔼慈善的福利院院长,她好大的年纪走路带风,面容严肃甚至有些坚毅。不过,寇静没难为东方琦,也没怎么搭理她,只是嘱咐寇子如果和同学玩得太晚,要把女生送回家。
自然会玩到很晚,自然要送东方琦。末班车早已错过,寇子骑车载东方琦回家,半路东方琦说要换她来载他。自行车飞驰在秋夜晚上十点的街道,车影稀薄,路灯明朗,下坡的时候寇子抖着说东方慢一点,太危险了。然后东方琦坏心思把车踩得更快,她如愿听见寇子轻声压抑的惊叫。
初中毕业,二人已经是如影随形的关系。高中二人同班。寇子的身体开始疯狂拔节,已经很少有人会叫他奶妈,十六十七岁,寇子的秀气隐约长出漂亮而阴柔的锋芒。东方琦开始会盯着寇子看很久,看他藏在校服底下瘦长的手臂小腿腰身,看他圆钝的鼻头和纤秀的鼻骨,看他方圆形状的指甲和干净的手指,东方琦老是会想象寇子缝扣子的场景。挺奇怪的吧。
高三那年,东方琦的父亲因为突发脑溢血意外去世。太意外了,大人们来不及悲伤,第一时间而是忙着瞒着东方琦。东方琦成绩好,什么都不能影响她考大学。最后纸不包火,东方琦聪明,见一见孙秀玉和亲戚的脸色她就知道了。所有人又劝东方琦要赶紧振作备战高考,他们不许她哭,根本就是他们不想看见她哭!中秋假日前返校的最后一夜,东方琦命令寇子出来见她。寇子先是被东方琦扯住胳膊,然后长成一米八的身体又被东方琦整个儿抱住。东方琦咬紧牙关,抖着肩膀不哭出声响。满月之夜,她第一次被生活必然的不圆满倾轧。寇子当时不明所以,他甚至为这个拥抱羞怯了一秒,然后东方琦的哭泣变成悲伤刺痛寇子的心,十八岁的他想,可能我是纸巾,我愿意擦她的眼泪。东方琦哭得好难过,寇子的鼻子也酸涩起来。原来我是一张悲伤的纸巾,在心里偷偷地说。
三
寇子死于一场车祸,生命停止在二十五岁,停止在和东方琦结婚两年之后。寇静夫妇备受打击,原本就有慢性病的老两口在一年之后相继撒手人寰。寇静临终前枯瘦的手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往昔铿锵的挥手动作如今像枯枝晃动,寇静交代研究任务一样交代后事,一切都留给东方琦,她要东方琦照顾天王星和海王星。
寇静的遗产很丰厚,也不是没有其他合适的亲戚,但是寇静指定要东方琦。张荃在一旁硬撑笑脸调解气氛,说寇老师咋不把孩子留给他呢?他也靠谱的。寇静眼睛里浮起教师风格的慈爱。你?真出了什么事儿也就东方能护住孩子。
大学教授有副业稀松平常,但是开一家私立福利院倒是很少见。何况寇静不是对口专业——心理学之类,她是学生物学的。相比于福利院院长,寇静更为人知道的社会身份是国内顶尖生物技术专家、大学教授,另外,她也是东方琦的研究生导师。
东方琦和寇子结婚,寇静不同意。寇静说:“你知道研究院对女的很刻薄,你也知道我们的实验有多辛苦。”东方琦说她都知道。寇静于是明白她这个学生是想清楚的。寇静在心里自嘲激进,两个孩子相伴这么多年,其实和结婚也大差不差。
寇静离世前的一个晚上,正巧轮到东方琦守夜。深夜寇静对东方琦说她书柜里有一份文件,让东方琦立刻、马上拿来医院,并且不能惊动任何人。东方琦照办。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边缘泛黄毛躁,有年头的样子。特护病房里静悄悄,东方琦把纸绳一圈一圈逆时针解开,纸绳子与牛皮纸刮擦出粗粝的小小声响。几页纸,三份报告。DNA全序测序结果,东方琦是相关工作者,翻开报告直奔主题。很奇怪,三份报告里,有两份男性报告是一模一样的,重复的报告?寇静说这里面有小天和小海,也就是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报告。
高中知识:女性性染色体是XX,男性是XY,东方琦不难分辨这三份基因序列哪份是女孩小天的哪份是男孩小海的。东方琦问:“一份小天两份小海的?”
“一份小天一份小海,”寇静说,“还有一份是寇子的。”
东方琦第一反应是疑惑,她以为是病房里的灯光不够亮,花了自己的眼睛。东方琦说:“除非是同卵双胞胎,但是寇子和小海甚至连双胞胎都不是。”
寇静说东方琦看得不够仔细,要连同女孩小天的一起。
东方琦照做。
报告错了。
这是东方琦更仔细研究过后的第一反应。龙凤胎是异卵双胞胎,说这三份报告里有两份是重复的并不准确,如果遮蔽性染色体的那部分,这三份基因测序报告根本就是同一个人的!
脊椎窜起一道寒意,东方琦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冷战。
寇静徐徐讲述一些别的细节,她补充说她是高龄产妇,她还说小天小海出生的时候三胎政策还没出,她还缴纳了八千块的罚款,又找人托关系才保住了寇子爸爸的工作……东方琦颤抖着手,把三份报告中唯一的那一个‘XX’用力抚平。XY,XX,这里面全部一共四组X,它们拥有着百分之百相同的基因序列。
一个浅显的真相明摆在东方琦面前,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老师……”她几乎要捏不住那几页A4纸,“我们不是只做试管的吗?”
寇静的语气比年轻时意气风发低的语气要低沉三分,“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多试试看呢?”
试试看?试试看。寇静说结果是成功的。成功的结果意思是说——寇静成功地克隆出自己儿子寇子的克隆体小海,甚至还成功克隆出了一个‘女版’克隆体小天。
东方琦惊悚地想起幸福地。
那些曾经在幸福地里出现过的婴儿……哪些是真的弃婴?又有哪些是……她整个人被这想法重锤成扁薄的一片,恍惚手上沾满鲜血。
对于东方琦的震惊,寇静明显不满。“全世界都有实验室在偷偷做,这不过是顺便——”“老师!”东方琦第一次打断她导师的话,自寇子去世后她少有地轻微激动,“那总有不成功的呢?”
寇静老迈,沉默不悲不喜。
东方琦说她甚至不敢问那些成功的又去哪里了。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背靠病房的升降床,寇静上半身挺立,犹在讲台前。
小天、小海、寇子。这三人的脸在东方琦的脑海里杂乱着重叠又分离。
病房里沉默了很久。
以东方琦的家境来说,供她念完硕士问题不大,养两个孩子就要吃力了。除了房产和现金外,寇静还留给东方琦没有发表过的完整的实验数据报告,等东方琦念到博士后可以作为她的成果发表。这是寇静后半生的心血,寇静还找好了同事做东方琦的博士导师。寇静为东方琦的学术生涯铺好了罗马大道。东方琦恹恹推辞说自己没有母性,寇静的神情柔和了一个瞬间,她说她也没什么母性,但她儿子寇子还挺会照顾人的。只是寇子已经走了,不能和她一起照顾小天小海。这话温柔地把东方琦的心重新割开一道伤口。
寇静疲惫地微笑,她一下老去二十岁,当然她本身也上了年纪。“别人真的不行,”寇静说,“或者你可以顺便观测环境对同一个人的影响。社科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寇子有几分乐天的冷幽默原来遗传于此,其实寇静给出的条件丰厚到具有诱惑性,东方琦心里很不道德地对自己说:这很划得来。然后她又愧疚,寇静命悬一线,她竟然还在算计这些有的没的。寇静交代了有关克隆实验的更详细的资料,交代了别的一些琐事;做研究的生物学家会把做实验的逻辑内化为人生的逻辑,她最后向东方琦提出:一、未来无可预测,小天小海过普通平凡平庸寻常的生活就算达到目标;二、她特地说明不要对小孩子太严苛,她知道东方琦学业优异,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东方琦一样;三、她另外提醒——男孩小海还算健康,但是女孩小天被修改过基因,可能会出现一些并发症,要每年做体检……
东方琦静静听着,寇静原本清晰的话语渐渐呢喃。这一年东方琦经历了多次的死亡,身体被重创,出于自保,她的心灵会自动隔绝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并调整心力用以告别。在寇静还有意识的时候,东方琦对寇静说老师,她想抱一下她。寇静点点头,东方琦用脸贴了贴寇静因病而嶙峋的胸膛,她听见寇静反复说不后悔。不知道具体是指的什么事情。
寇静在第二天的中午十一点离开人世,东方琦以儿媳和学生的身份打理寇静的后事。
四
孙秀玉才发现自己的女儿重情重义,为了照顾寇子的弟妹,休学也算了,东方琦说为了小孩成长,她决定带着小天和小海去她所就读学校的城市生活,并拒绝了孙秀玉跟着去的提议。
临走的一顿饭,当妈的心里是一万个不舍,疫情还未过去,一切都是麻烦事,但是想想这一年来闺女所经历的种种,换个环境倒也不是坏事。孙秀玉看着眼前两个叫自己外婆的小孩,心说要是按照辈分算难道不该叫阿姨?当然照年龄来说叫外婆更合适。张荃帮着东方琦去冰箱里拿饮料,东方琦并未明说两人的关系,孙秀玉了然于心默念看破不说破,到底女儿还年轻,张荃这孩子看着也不错。孙秀玉问小天和小海一些惯常问孩子的问题,几岁了?读几年级?考试考了多少分?边问她边想,这俩和寇子长得真是像,不过要是女儿亲生的就更好了。
东方琦可堪托付,加上张荃这个成年男性相伴打点,收养已故丈夫的弟妹,社区街道处觉得监护人如此变更也无不妥,手续办得还算顺利。东方琦又去办转学,张荃除了在街道办事处和孙秀玉面前扮一扮默默陪伴的痴情男人之外再不怎么出现,寇静寇子那边的亲戚对寇静把资产留给东方琦这事儿颇有微词,‘无功不受禄’嘛,于是他们便对天王星与海王星做不闻不问状。
两个孩子转学的手续办妥,东方琦煮了顿方便面加菜加鸡蛋,面条煮得太久口感乌糟,两个孩子用筷子一口一口慢慢下咽。东方琦的筷子挑着面汤里的小白菜,犹豫要怎么开口说孩子们转学的事情。东方琦也知道大人做决定小孩没有反驳的权利,可她这才发觉她无法用家长指挥孩子的心态来面对这两个孩子。
“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我觉得你们会反对……”
一开口东方琦就后悔了,还是拿出家长的威严更便捷。俩小孩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不安。
“寇子哥哥和寇老师都去世了,再呆在这里,对人的影响会比较消极,就是不好的意思……”东方琦忙于奔波,拿不出足够的气势下达指令,也没有心力冠冕堂皇地哄小孩,她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的实话讲得圆润一些。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眼神反复交错,东方琦以成年人的心智看穿他们在讨论‘要说吗’‘你说还是我说’‘要不我说’。几秒钟后女孩天王星开口,“东方姐姐,”她说,“你是要把我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吗?”东方琦被摧残成木石的心脏突然颤悠了那么一下。现实的巨变让两个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静下去,东方琦其实忽视了。
第一次,东方琦感受到托孤的责任感充实在心灵之间,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有看点儿童心理学之类。东方琦说她是他们的监护人,监护人的意思就是她不会离开他们,他们在上大学之前也不会离开她。
东方琦解释得比较认真,看见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神情严肃端正像上课听讲,东方琦又赶紧缓和气氛。她说那其实我们是重组家庭嘛,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家庭里的成员就是说——话说一半,东方琦暗叫不好,越说这俩越肃穆。她赶紧又把话题说回来,总之就是他们要搬家,而天王星和海王星会转学。
除了东方琦自己的考量之外,另外一个被她死死守在心底的原因就是两个孩子的身份,尤其是小海,只会越来越像死去的寇子。东方琦已经在两个十岁的孩子脸上看出寇子的五官。留在原地或许会有麻烦。寇静留给东方琦的秘密不止这两个克隆小孩,还包括在幸福地中生活过的每一个小孩的详细资料。幸福地随着寇静的离世而尘封,这些或许也会默默消逝成不为人知的秘闻。
安置好新家后,东方琦找了份文具店的工作,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准备早饭,有时候来不及就会让两个孩子拿钱自己吃饭,八点去店里对货品清单,把笔记本和中性笔放在货架上。更精准的操作东方琦也不在话下,她得让自己忙起来。店里的工作相比实验室压力会小一些,货品放错位置再放回去就是了,并不要求绝对的精确。下班后东方琦去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她并不喜欢做饭,只是像完成任务一样按部就班。想起她去和俩小孩的班主任见面,她解释说这是她丈夫的弟妹,孩子的爸妈已经去世,说起那些逝者的时候她想哭,可看见年轻的班主任眼里流露同情与钦佩时她又想笑。
长相酷似的龙凤胎在新班级里引发了一阵惊动,第一天去新学校,东方琦有模有样地接两人放学并带他们去吃炸鸡披萨。讨论新班级时两人才暴露一点孩童的愉悦。店里基本是大人带孩子解嘴馋,奶油混合油脂的香气最有童真之感,天王星说:“和新同学说我们不分兄妹姐弟,他们都不相信。”海王星说:“他们也管我们叫海王星和天王星。”两人大名随寇子爸爸姓,叫王天星与王海星。
东方琦很时宜地点头捧场。天王星说好多别班的人还有老师都来看他们,都说他们长得像,说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龙凤胎。东方琦挤番茄酱的手抖了一下,一滩过分多的红色酱汁,她若无其事用长柄汤勺挖去多余的部分,“是吗?其实你们小时候长得比现在还像,但是长大了反而就不太像了。”
十一岁,被篡改的基因发挥它的效用。天王星比海王星早一步长个子。这天他们管东方琦要零用钱,说美术课做手工,需要去商场买材料,又不让东方琦跟着。东方琦给足两人空间,放了两人结伴去张罗。第二天东方琦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天王星在学校里打架,请她去学校一趟。
五
这两年来,东方琦有意识地回避带扣子的衣服,她说拉链更方便,为此她还买了几件系带子的改制汉服。她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纽扣同时出现的时刻。
一块被扯到变形的蓝色牛仔布料,大小不一的扣子缝在上面做出花朵的形状,绿色纽扣是叶子,其他彩色的纽扣是花瓣和蝴蝶,缝纫从来被放逐在高端艺术之外,但是眼前小小的纽扣花朵也有简朴童真的美感。但很可惜,伴随着布料的扭曲,花朵凋零蝴蝶折翼纽扣崩裂,东方琦把散落的纽扣复位,拼凑出小创意者极好的审美天赋。
原来他们神秘兮兮要买的材料是纽扣啊。
三人相处不能说不融洽,不过东方琦这才发现,其实大多数时候,小天和小海是在怀着一份很成年人式的小心和自己相处。
事情还算能捋顺,五年级往上的孩子才被允许拿针线做手工,海王星做得很不错,被表扬,小作品被班上女生传看。同班的男生或嫉妒或真的只是胡闹,把人家辛苦做的小作品抢走,这群半大孩子起初可能不是真的有恶意,但是他们下手没轻重,越闹越收不了场,最后天王星主持公道,几人推推搡搡,有孩子受了点擦伤。
几人被罚站在走廊已经半天,哭得最可怜的是不曾参与打架也没被罚站的海王星,好不容易不哭了,结果一见到东方琦又没绷住,海王星又掉起眼泪。东方琦心想这有什么好哭的,但是她又代入海王星的角度:天王星因为自己和人打架被找家长。对于海王星来说,这的确是塌天的事情。毕竟是还是小孩。
东方琦蹲下来,把弄坏的布艺作品放在啪啪掉眼泪的海王星面前,她说没事儿,她让他在教室里把这个修补好,她得先去看看天王星那边。
海王星边抽鼻子边点头。
天王星和四个男孩被罚站,其中三个男孩个子都比她矮。东方琦眼尖,一下就看见天王星离眼睛两厘米下面一处擦伤,她一下就心疼起来。天王星本来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看见东方琦如同看见靠山神仙,她心里委屈,嘴一瘪没撑住也掉了两行眼泪。天王星一向很勇,话说班主任连同那四个男孩都有些吃惊。
万幸,天王星脸上的伤不严重,东方琦态度颇强硬,几位家长到场,问明事情之后班主任和了和稀泥,小孩们被罚站也很懊悔,给天王星和海王星道歉,这事儿明面上就算翻篇儿。从学校走出来已经是晚上六点,东方琦握着方向盘,车内气氛颇安静。东方琦带他们去餐厅吃饭,她有当妈的感觉,但又不想摆出当妈的样子。最后东方琦拿捏了一种黑社会大佬教育毛头小弟的口吻,“你们俩这个事儿吧,错不在你们。”
天王星与海王星默默不语,东方琦看出事情有被小孩隐瞒的部分。其实装不知道也没关系,但她想知道。两小孩偷着买纽扣的行为还是把她震了一下。晚上睡觉前,东方琦溜进天王星的房间,天王星正在收拾书包,东方琦拿了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干放在天王星的桌面上,“你不是和我说想当班长吗?怎么还能打同学呢?”
天王星摇摇头,“那几个人构不成威胁,班里没人听他们的。”
东方琦循循善诱,“那你为啥要和他们过不去?”
“他们抢小海的东西,”天王星犹豫,停顿几秒后又开口,“还骂他。”
东方琦问怎么骂的。
“我要是和你说,你别和小海说是我说的。”东方琦郑重‘嗯’了一声。天王星说:“他们说他一个男的绣花,骂他是娘娘,骂过很多次了。”
飞快一个瞬间,天王星捕捉到东方姐姐的脸上闪过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又想笑又难过,好像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天王星知道的太少,她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然后,东方姐姐的脸上出现她同桌听课走神的神情,她轻声对天王星说那——确实是他们不对。
东方琦不动声色地失态,在天王星这个小孩面前倒也能掩饰过去。她转移话题,“你是不是也做了那个——手工,给我看看吧。”天王星乖乖把自己做的拿给东方琦。东方琦准备好了赞美之词,但看见天王星的作品她的舌头还是踉跄一下,忍不住先问了句哦,你做的这是什么呀?太阳吗?
天王星的小作品是大小不一的纽扣呈旋涡状扭曲地排列,整片布料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针线的手法也相当不讲究,有些纽扣干脆用胶水黏的。天王星拿出自己的草稿图给东方琦看,说想做的是升级版的五瓣太极图。东方琦忍住笑,欣赏一番,她当然也毫不吝惜地夸奖,“太有创意了!”
东方琦从天王星的房间里出来又去找海王星,海王星此时还在用针线修补他的纽扣花朵,东方琦进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藏起来,但发现来不及,便也不藏了,只愣愣看着东方琦。
黑锅当然外人来背,东方琦说她知道班级里有人给海王星起外号,是班主任和她说的。
海王星低头不说话,东方琦很随和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海王星轻轻瞥了东方琦一眼,轻声说:“我一般不搭理他们。”
东方琦又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你?”
海王星先是摇头,他拿过一本数学练习册压在自己的小作品上,把它藏起来。斟酌一个较为得体的回答给大人,他说:“我不像男生呗。”
一些回忆无可避免被想起,东方琦慎重而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她想说一个最好的答案,想了千头万绪又迟疑是否会过分深奥。东方琦只能最浅白地讲自己的真心话,“不像就不像,我不觉得是坏事。”
然后,东方琦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没人规定男的就不能喜欢花喜欢蝴蝶,又不犯法。
海王星很腼腆地笑,东方琦伸手把他还没缝补好的手工从练习册底下拿出来。海王星显然比天王星有耐心,纽扣的针脚整齐平整。“我觉得你做得特别好。”东方琦对海王星说。海王星和寇子的相像是意料之中,东方琦忽然回想,这话她好像没对寇子说过,但在很多方面寇子其实做得真的很好。一阵压抑不住的绞痛涌上,布料上被做成花与蝶的纽扣在眼前被放大成巨型旋涡,感性随疼痛一起蔓延。晚上东方琦在自己的房间里又一次哭到虚脱,她心里说寇子,你看,连小孩子们都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六
把寇静留给自己的资料翻了无数遍,东方琦最终得出一个稍微安心的结论。除非有人无聊,拿DNA去专业机构进行比对,不然根本不可能发现小天小海克隆人的身份。而被克隆主体寇子也已经离世,所以理论上来说,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身份,小天和小海可以安稳度过这一生。
生活渐渐有了日复一日的重复感,称得上一句幸福平静,东方琦太了解,没有意外发生是多么宝贵的时光。张荃偶尔也会来吃饭,带很多吃的用的给两个孩子。张荃不缺钱,东方琦也不推辞,两人关系缓和一些,东方琦还以伴侣的身份和张荃一起去见了张荃的父母。一年多以后,因为寇静生前的关照,东方琦也重回实验室继续学术研究。天王星与海王星从小学毕业,毕业典礼那天东方琦拿了相机给两人拍照。两个人的外貌在激素的作用下开始产生分歧,东方琦暗地松了一口气,看着取景器里两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长辈的欣慰油然而生。初中的课业加重,小天的成绩一直拔尖,小海的成绩则平平。东方琦偶尔感慨,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小天和小海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不会对两人有严苛的期待。若她真有亲生的小孩,她猜她一定会是位严厉虎妈。她万幸可以一种更沉稳的态度陪着两人,直到两人长大,或分或离,度过各自成年的人生。
新导师纪聪和寇静相比更松泛,东方琦在实验室状态得心应手,重回实验室那天她还和同材开玩笑,她宁愿洗一百只试管都不想再洗碗筷。东方琦喜欢一步一步操作之后得到结果的稳定感觉,这和结果是否符合预期无关,做实验比过生活要有逻辑得多。
纪聪算是个不错的导师,东方琦跟着他也接手了几个外包的小项目。她开始忙碌。不等东方琦分摊家务,小天和小海早也开始各自洗各自的内衣内裤,两个青春期的青少年。
与牧风重逢的时候东方琦还是不免胆寒,根据寇静留下的资料,东方琦知道她也是克隆出来的孩子。牧风就是福利院里最大的那个孩子小风,小天小海的好朋友。东方琦一度怀疑小风是寇静的克隆人,但很明显或者很遗憾,小风不是。小风的养父母人很好,东方琦有时候太忙,小风就会拉着弟弟妹妹去她家吃饭。小风以及小风养父母的寻常反应也印证了东方琦的想法,克隆人和正常人生活里根本没法分辨,那对夫妻完全当小风是普通孩子。他们也都认识寇子,也承认小海和寇子长得像,但谁也不会往克隆人上去想。
尽管如此,东方琦还是比较担心小海,小海和她记忆中的寇子越来越靠近。有段时间,她得空就带着小天小海去吃大餐,并给两人买球拍篮球一类,鼓励他们积极运动。暗地里她希望小海可以壮实一些,和瘦高身材的寇子有所区别,东方琦心里依旧不安稳。不过基因的力量不可捉摸,小天越来越强健,个子窜出去,朝气蓬勃又活泼好动;小海还是瘦,也不爱运动,比相当年纪的寇子少了些开朗,又多了一分忧郁。实在不应该说小海忧郁,但是和寇子相比就是如此。东方琦和寇子相识于初中,寇子是个相当爱张罗事又爱表现的人,不然也不会去做广播员。海王星倒也不是扭捏的人,但不爱出风头,越长大话越少,好像把要说的话分了一大半给天王星。
天王星没有叛逆期,和东方琦日渐亲厚无话不谈,说像女儿像妹妹都有些刻意,她们真的像朋友。天王星越大两人越有话可聊,聊课业聊老师,聊得更密集的是身边的异性。
周末有空,东方琦带天王星和海王星去商场采购。天王星要海王星不要跟过来,海王星点头,很知趣地推着手推车去了冰鲜区。天王星拉着东方琦去卫生巾的货架买卫生巾。天王星又和东方琦抱怨同班男生太蠢,看他们自作聪明地吹牛如同过刑。东方琦点了几个和天王星关系还算好的男同学逗她,天王星夸张地列举他们的缺点,不是丑就是成绩差,最后天王星说这世界上除了海王星之外她根本无法和男的沟通。
第一反应是为天王星青春期的心思感到有趣,在心里说你和海王星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你们一起长大,这世界上不会有谁比你们更有默契,东方琦含着笑意应了一声。天王星开始口无遮拦:“怎么说呢……我好像对海王星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少年人的语气比说话的内容更直白,东方琦吓得手上一包卫生棉差点没丢出去,她装作去看卫生棉的日期,不怎么扮长辈,突然要呵斥或者循循善诱都做作。东方琦平静说:“你说的这种情况还挺正常的,青春期嘛——回头我拿几本书给你看看。”专业的问题就要用专业知识来解决,东方琦翻开手机开始搜索青春期心理学的科普读物。后来东方琦才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天王星所说的事情不算鲜见,青春期对身边异性的感觉总是颠三倒四——这不稀奇。让东方琦有点愧疚的是,天王星对待东方琦的坦率不单纯是信任,她信任东方琦,需要通过过分剖白来证明这一点。
挑了一堆卫生棉,两人又拿了大包的卷纸纸抽,去找海王星,一眼就在生鲜区的冰柜前找到。海王星上了初中理平头,不像寇子宁愿被取笑像女生或者被老师警告也要留半长不短的头发。
回家的路上,天王星被小风叫走去玩,她的朋友很多,课外活动也多。剩东方琦和海王星两个人吃晚饭,下车的时候海王星把四个大口袋全部拎起来,青春期的男生要证明自己力大无穷,东方琦并不戳破这点。海王星还是瘦,胳膊上的血管勒出青绿色的清晰线条。东方琦拿钥匙回家,她现在的身高只到海王星的下巴。拿出钥匙开门,再把买的东西收拾进冰箱,偶尔东方琦说一句那个速冻饺子和冻肉分开放,海王星不说话,不过照做不误。
“小天和哪个男同学比较好?怎么我听她嘴里说的好像没个正常人。”东方琦和海王星聊起八卦。海王星想了想,“不知道,她和谁都挺好的。”东方琦顺理成章问他有没有玩得来的女同学,海王星叹气,无奈的样子和寇子一模一样,海王星小声说:“别这么八卦行不行呀。”
话里听出青少年的羞涩,东方琦见好就收。“你们这个年龄段比较特别,我今天还和小天说,回头买几本书你们自己先看,不懂的——我也没办法。”东方琦在开玩笑,但是她很快发现海王星没有笑,把最后一包冻饺子放进冰箱里,海王星起身说看书没用,书上讲得不准。
东方琦愣了愣,不难感受到未成年人挣扎着逼近成年人的自我意识。
海王星疾步回房间,捧出几本书拿到东方琦面前。东方琦扫了扫书脊,市面上流行的国内国外的青春期科普书差不多都在这里了,都是海王星背着东方琦买的。东方琦惊讶,随手拿出一本翻了翻,又被海王星急急夺回去。海王星做错了什么一样,给东方琦匆匆看一眼就马上又把书拿回了自己房间。
东方琦心里一震,是不是小海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看书自救的地步?海王星把那些书送回了自己房间,东方琦欲言又止,“小海,”她说,“你遇到任何事儿都可以和我说呀。”
海王星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他说没什么事儿。
东方琦有少许挫败感,她做得还不足以让他信任自己,很长辈的心态。
手机铃响,东方琦接听,是张荃打来的。
挂了电话,东方琦才发现海王星一直在看着自己,太像砸碎花瓶的孩子藏起碎片的后怕,至于背后的原因东方琦不太懂。谁还没有秘密呢?思索片刻,东方琦说今晚这顿饭咱得多弄一点,张荃要来。
七
张荃自研究生毕业后转做医疗器材进出口,他这几年美国日本全世界乱飞,这次来是向东方琦辞行。有个旧金山的大项目,他是负责人之一,他将很久不能回来。
该聚的朋友也聚得差不多,最后剩东方琦这边,两人的婚姻关系还在,也算认识很多年的朋友, 东方琦不动声色喝了一口白开水,张荃和寇子是大学同学,他应该不会怀疑十四岁的海王星和寇子的相似。今晚张荃的状态有点奇怪,他很少喝酒,今天喝了一点,借一点酒劲对东方琦说以后有什么事儿都和他说。张荃还拍了拍海王星的肩膀说小孩长大了不少,把海王星吓了一跳。
东方琦要开车送张荃回去,张荃连翻推辞说不必,东方琦送张荃到楼下,她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楼上海王星的房间窗户有条缝隙,东方琦直觉海王星在后面偷看。海王星没有那么喜欢张荃,她能感受到。
得知张荃要走,天王星问要不要去机场送,东方琦说算了,你们俩要去还得请假。天王星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她问东方琦:“我想问个问题,但你可能会打死我。”东方琦很爽快地说随便问。天王星问:“你和张荃是不是结婚了?”
这事儿她没在两人面前明说过,天王星补了一句,她是听小风说的,小风是听她的父母说的。
东方琦点点头,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天王星欲言又止,东方琦看她难得有说不出口的话,便主动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天王星眨眨眼睛,“就、就想到结婚这事儿我就觉得很烦,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啊?”
东方琦笑,说其实人也不一定要结婚。
天王星攥了攥衣角,她试探看了看东方琦,“那……寇子哥哥呢?”
悲伤不能控制地涌上心头,东方琦皱了皱眉,这股情绪根本压不下去。天王星连忙转移话题,说想要张荃帮忙代购东西。东方琦不想回避,有些问题或许在小孩的心里已经存在很久,天王星也知道不该问,但她还是问出来了。
东方琦平静了心绪,组织了措辞,“我和张荃领证主要是为了能更顺利地拿到你和小海的监护权,”她知道天王星想知道什么,然后她又说:“我和张荃是朋友,我们这样比较接近相互帮助。”
东方琦不相信结婚是爱情的美好结局。当初寇子说想结婚,东方琦有些抗拒,她说结婚不是恋爱,结婚是一地鸡毛的生活。寇子说她悲观,东方琦说这是理智。寇子说该知道的事情他都想过了,他说可以接受两个人没有走到最后的婚姻生活。他太想和东方琦组成具有法律效力的共同体。寇子是迷恋家庭这一概念的人,东方琦当时想:那就试试看吧,趁两个人还相爱,最主要的还是寇子是个好人,她还在念书,结婚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太消极的影响。结婚的时候寇子比东方琦要开心,领证那天寇子还去穿了耳洞纪念。以上这部分被东方琦隐去,从没有提起过。
天王星绞着嘴,默默承接东方琦给她的回答:为了她和海王星才和张荃结婚,稍微想一想,天王星的眼睛就暗淡下去,东方琦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伸手挽住天王星的手臂,“寇静是我的导师,寇子又是你们的哥哥,我也算看着你们长大的,”东方琦隐去了一些利益交换的部分,她对天王星说:“照顾你们不是我头脑一热的想法。你们不要觉得你们是负担,真的不是。”
东方琦说至于别的,她不主动提,不是她忘了,是因为她记得太清楚,一说就难受,所以就不说,所以只在心里想。
天王星皱了皱眉,眼睛热热的,眼泪流下来,她伸手从纸抽里拿出好几张面巾纸,东方琦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天王星实在忍不住,她大哭,她哭着对东方琦说她好想寇子哥哥,她说她特别特别想,她说海王星也是,她说她和海王星都是寇子哥哥带大的。
东方琦红了眼睛,她是没有资格暴露全部悲伤的成年人,她还得轻轻拍拍天王星的后背,说她 都知道的。
天王星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沉默回了房间。奇怪,海王星明明也在家的,怎么他房门紧闭,一点外面的动静也听不到吗?天王星轻轻推开海王星的房门,海王星蜷缩在房间的墙角攥着纸巾咬着嘴巴早已哭成一团。两人相互看看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东方琦的坦诚让很多差一步就能积郁成疾的心结竟然松绑了一点点,天王星坐下在海王星身边,你看吧,就说东方琦不是那种人。天王星轻撞海王星的肩膀,都是你,非要我去帮你问,我早说东方姐姐和张荃没啥关系的。海王星的肩膀又回撞过去,让你问张荃,又没要你问那么多。
东方琦不是不知道海王星也在房间里,如果海王星在她面前哭,她也很愿意能够安慰他,只是海王星在她面前总有点小心。过了很久,天色暗下来,东方琦迟迟没有叫两人吃饭。海王星走出房间,东方琦蜷在沙发上睡着,手里捏着一团擦过眼泪的纸巾。海王星拿来东方琦的披肩替她盖上。客厅太暗,东方琦酸胀着眼睛醒来,人脸绰约,是寇子,东方琦轻轻惊呼,寇子,突然——恐惧降临,随即她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紧锁,不是寇子,是海王星。手机微弱的光映出人脸模糊的轮廓,海王星握着手机,说他想点外卖。东方琦用手掐掐眉心,掩饰掉一个惊慌的表情。
毕竟和寇子的成长经历差别太大,东方琦在心里反复警告自己,海王星和寇子不一样。初中毕业,天王星求东方琦带她去染头发,撒娇又卖乖。东方琦同意了天王星的请求,天王星兴高采烈,东方琦突然说要不然小海也去染吧。天王星马上跟着附和,海王星倒也没有反对。东方琦很大方地带两个人去最贵的理发店染头,天王星漂了一头荧光红色,海王星在理发师的建议下染了一头黄毛。染完去吃饭的时候两人互相开玩笑说对方像街溜子。东方琦跟着也笑,连连说好看。
天王星染完差点没飞起来,模仿跳爵士舞兴奋地把红发甩来甩去,海王星沉稳一些,但路过反光的玻璃窗也会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东方琦心绪不安,海王星和寇子越来越像,偶尔一些时刻会吓到东方琦,感谢天王星的提议,染个头发会好一些。
过年的时候,张荃再次到访。当时天王星和海王星正忙着贴春联包饺子,张荃带着满身积雪进了大门,一身寒意与过年的氛围格格不入。东方琦心里一沉,不管外头在下雪,她让小天和小海去商场买东西。
天王星和海王星走出家门,天王星说她觉得张荃是来谈离婚的。海王星表示赞同,东方琦和张荃根本就不是夫妻。
张荃点了一支烟,东方琦想制止,但她只是转身打开窗户。张荃吐息烟雾,“我前几年和美国一家汽车制造公司合作,公司老板克鲁斯非常有钱,汽车公司是他的产业之一,我们合作得不错。后来和他混熟了,才知道他是大学教授退休。”
东方琦一言不发。
张荃在垃圾桶里把烟尾巴拧灭,他开始点燃第二支烟。“克鲁斯的妻子在多年前去世,他还有个十岁的儿子。我和他聊天的时候说到我的研究生导师是寇静,克鲁斯竟然认识寇静。我当时为了讨好他,就和他聊了很多寇静老师的事。克鲁斯说漏了嘴,哈哈哈,也不算说漏,他说寇静曾帮他解答过一些和‘clone’有关的疑惑。克隆这个词是音译,他那一整个句子里我一下就听见了。”
张荃冷冷看向东方琦,“我后来知道,克鲁斯的儿子根本不是他儿子,那根本是克鲁斯的克隆体!哪有老子和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东方琦!你猜我一下就想到什么?”
东方琦沉默地看着失控的张荃。张荃用最嘲讽的语气,“我拿了寇子的DNA和小海的去做基因测序,不是定位测序,是全序列测序,结果是什么?是百分之百!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我心都凉了,你他妈见过基因百分之百一样的亲兄弟吗!”
原来张荃和东方琦哪里好到需要告别的程度?张荃上次来话别根本是为了拿取海王星的DNA。东方琦眼神锋利起来,“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张荃质问到:“寇静是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我现在就想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寇静把海王星交给你!”
“东方琦,这是犯罪你知道吗?”,张荃一边说一边用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我竟然和你这种人有婚姻关系……”
强压住怒火,东方琦冷笑,“说得好像你很高尚一样,我前天还去看了你父母……怎么样?你现在是已婚人士,他们应该不会催你和女人结婚了吧?”
张荃报以更讥讽的笑,“东方琦,你太龌龊了,小海怎么长大的我想都不敢想!”
八
张荃话音刚落,一阵门铃声响起,是天王星和海王星买根本不缺的醋和果汁回来。东方琦瞬间起身,低着嗓子用她能用的最狠毒的语气对张荃说小天小海都不知道这事儿,他张荃要是敢多说半个字她不会放过他。
东方琦去开门,天王星和海王星带着一层白雪进了门,天王星手里提溜着两瓶好像无关紧要的陈醋和果汁。两人一进门就闻道了烟味,呛了几声,张荃把烟掐灭,谁都能看出张荃和东方琦之间不大对劲。张荃缓缓起身,“我有事儿要说,”挑衅瞥了东方琦一眼,那一瞬间东方琦恨不得把张荃撕碎,张荃开口对天王星和海王星说:“我们要离婚了。”
瞬间握起的拳头松开,东方琦松了口气。
天王星看了看海王星,犹豫要盖过震惊,两人只是考虑是不是该再回避一下。
张荃说小海,离婚后他可以带他去美国。停顿了一秒钟,张荃补了一句呃,还有小天。
东方琦在心里冷笑张荃的虚伪,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目光又游移到海王星和天王星身上,张荃未必是信口胡说,如果这两个人想要和张荃走呢?这一刻她真的有点像母亲了,像孩子要被夺走的母亲,那样担忧的心情。
天王星和海王星两人同步看了一眼东方琦,一抹孩子式的惊恐转瞬即逝。说东方琦没有半点自傲是骗人的,但她随即踏实了很多。“小天和小海也都不是小孩了,我尊重他们的意愿。”东方琦字字都说得清楚明白,“不过我个人来说,小天和小海一直都生活在这里,”东方琦停顿一秒,“我不希望他们离开。”
原来不是东方琦不要他们了,只是张荃突然莫名其妙发疯。东方琦说不想他们离开自己身边,拿到了东方琦真心话的感觉很好。天王星冲张荃客气笑笑,“不好意思,我不想走。”海王星往天王星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张荃急切地追问,小海呢?那小海呢?“我不走。”他说,语气抗拒。张荃略过海王星的眼睛,少年人掩饰不住的敌意让张荃不由得产生一丝惊惧。
东方琦叹了口气,她让小天和小海先在家准备年夜饭。外头还在下雪,东方琦开车送张荃回去,“张荃,我知道你在幻想什么,”东方琦说,“你太冲动了。”
外头的雪簌簌落在车窗上,淋了一场雪的张荃狼狈而失落。“你难道不会有错觉吗?你对着一张寇子的脸难道不会动心吗?”
街道空无人影只有白雪散落,偶尔会有落单的路人裹着棉服疾步前行。东方琦面无表情地计算红绿灯交错的时间,她说寇子和小海是两个人。
“张荃,寇子当你是朋友,小海小天名义上是寇子的弟妹,为两个小孩着想,把克隆这事烂肚子里吧。”
东方琦不想刺激张荃,她大概讲了讲,克隆人技术早就成熟了,全世界富豪为了各种目的花钱繁育克隆人是事实,但是这事儿依旧是明面之下的事情。人类对克隆人的态度太敏感了,经不起一点推拉。
“社会伦理没有那么大度,克隆人的事情一旦被人知道,最好的结果是小天和小海将作为克隆人成功范例被研究,最坏的结果我想都不敢想……张荃,这应该不是你希望看到的。”
张荃说这都没影儿的事。东方琦摇摇头,“我跟着纪聪做项目,我知道的是,已经有人从基因测序里看见商机了。”
张荃和东方琦坐车里眼看雪地里的一支呲花燃烧殆尽,张荃的语气比他的脸色还要灰白,“东方,别的不谈,你不可能不对小海有想法。这话我放在这里。”
东方琦说有什么难听的不如今天都说了吧。
张荃声音不大,说的话像远钟回荡在东方琦的脑海。张荃说东方是大人,他猜不透,但是小海是小孩他看得明白,小海看他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张荃对东方琦说:“小海对你有心思,寇子那种人就是会喜欢你这种人。”
东方琦报以平淡的冷笑,心里却不平静起来。
送走张荃后东方琦便回家,天王星和海王星自理能力很好,饺子已经包了一大半。想到和张荃说的话,东方琦不免有些沉重,天王星试探问东方琦:“是不是因为离婚需要分割财产?”
真要是为这事倒还好办一些。东方琦笑笑,有些事可以和两人说,有些事真的不行。东方琦不想两人担心,便说离婚确实有点麻烦,不过也不要太担心,张荃比咱们有钱,真要分割财产也是张荃吃亏。
东方琦习惯看春节晚会度过年夜,天王星和海王星对晚会不感兴趣,但会陪着东方琦看完,边看边吐槽,三人围着荧幕时不时笑笑。到了十二点钟,晚会结束,小天和小海各自回房间去睡觉,东方琦睡不着,和张荃的谈话激起了一些别的烦心事,和别人没关系,是她的导师纪聪。东方琦承认,纪聪有科研精神,但他更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知道寇静研究的大体内容,他不止一次暗示过东方琦,把寇静的成果拿出来,他可以将成果最大利益化。
东方琦陷在一片黑暗中,窗外远处有烟火爆炸又熄灭。纪聪和她说他连一创署名都不要,但是东方琦要把专利买断给他。纪聪让东方琦看到一些人性很深层次的东西,她为此而忧虑。
有人把房间的门打开,脚步声很轻,东方琦来不及收拾狼藉一片的情绪,她靠在窗边动弹不得。同样睡不着的是海王星,他轻轻走到东方琦对面,东方琦的身高现在到他的胸口。海王星柔和的五官陷在黑暗里,同样看不晰。东方琦偏过头,在黑暗中整理好表情,问怎么还不睡,她要去睡了。
“等一下,”海王星小声说着,怕吵醒谁一样。按亮手机,他脸上出现一片光亮,五官秀气柔和。海王星给东方琦看张荃发给他的微信,一个小时前,张荃发送给海王星:小海,如果你感到有任何不对劲,随时联系我。
东方琦皱眉继而叹气,海王星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东方琦,“他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琦说:“张荃希望你们过得好一点吧。”
海王星说张荃只发给他,没发给小天。
东方琦想了很多解释,但是事实是她把控不住的巨兽,没命地消耗她的心智。我是谁。声音从雪停后紫黑色的夜空深处传来,缥缈而低沉。我是谁。东方琦听见海王星说:“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我知道我是谁了。”
当时,张荃到来的时候状态太差,似乎随时能发疯。海王星认为张荃很有可能会‘家暴’,天王星觉得海王星说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分开行动,天王星去买不必要的陈醋和果汁,海王星则站在门口,身体紧贴大门。右手握手机,左手握钥匙,一旦有异动,报警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冲进去。不过听起来张荃和东方琦还是在口头吵架。里面隐约传来‘亲兄弟’‘百分之百基因’‘克隆’几个关键词,疑惑的海王星用手机搜了一下‘亲兄弟的基因相似度’,网上说是25%。他稍微思索一番,结合几个关键词,然后人生的真相便轰然向他碾过来。
九
我知道我是谁了。
大年初一,东方琦被纪聪一个电话叫走,坐到饭局当中的前一秒,她的脑海里还在想海王星的事。
饭局定在一间高级日本料理店,纪聪领着一位外国女人并一个翻译和东方琦握手结交。那位外国女人十分高大,她诧异东方琦的年轻,神情对东方琦十分尊敬。翻译人员翻译说:“您的研究可以帮我们提早十年看到成果。”东方琦用筷子把寿司上一小坨米饭戳烂,她只恨不得这团碳水化合物就是纪聪本人。外国女人又说了一句,东方琦其实听懂了,但是翻译员还是尽职地口译一遍,“东方博士,您的研究具有非凡的意义,女性会因为您的成果而进入一个新的时代。”纪聪颔首微笑,东方琦感觉大脑嗡嗡作响。翻译员连带着把外国女人的语气也一并传达,翻译员郑重地对东方琦说:“人造子宫绝对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科技成果。”
是的,寇静的研究成果并不是克隆技术,所以当初在寇静的病榻前东方琦才会那么震惊。寇静说克隆技术是‘顺便’的事,原是寇静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人造子宫技术未成熟前,选择培育克隆胚胎而非受精卵。技术成熟后,寇静才接了一些对外宣称是试管婴儿的项目。在寇静所在的时代,该项成果一经发布必然耸人听闻,她放弃发表将其转赠给东方琦,也是考量到在未来,这个成果或许会有适合发表的时机。
东方琦倒了杯清酒抿了一口,酒精挥发使她的脸颊微热。“我认为现在还不是发表成果的最好时候。”这话她已经对纪聪说过无数遍。
饭局在僵硬的气氛里结束,纪聪送外国女人和翻译员出去,折返回来的时候好似一切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坐在饭店的榻榻米上,似是自言自语,“这个法国人出的价格太低,我觉得不成。”
“老师,”东方琦毫不客气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成果发表之后,支持者未必能保护我们,但是反对者会做出非常严重的事情。”
纪聪谈生意一样和学生讲道理,“你不想要名?那一创给我,你拿钱办事就行,大不了我立个遗嘱,一百年后再把你的名字加进来,尘归尘土归土,一百年后你照样流芳百世。东方啊,你岁数太小,是真的不懂。”纪聪解释,“这个东西我们不弄别人也会弄,既然我们先弄出来了就要抢占先机。”东方琦说在中国这项成果不可能被他买断。纪聪耸耸肩,他说那就买给外国喽。东方琦捏紧了手里的陶瓷酒杯,不然她会控制不住把它丢到纪聪的脸上。纪聪适时说:“其实不发表也行,不走明面其实更赚。”
“老师,科技和道德伦理分不开,做科研要对社会负责任。”东方琦说得坚决,纪聪却直摇头,“科技进步只和商机有关。”纪聪教导东方琦说这个世界不值得对它负责。
东方琦只觉疲惫不堪,回了家开了门直奔沙发躺下就不想再动。东方琦知道,有的事由不得她。纪聪说对了一点,不走明面会更赚,这点最让东方琦不安。
纪聪的消息嗡嗡嗡发送过来,纪聪在对话框里写:你不要有太重的心理包袱,好坏都不是你一个人能控制的……后面写了很多很老师风格的书面话,东方琦懒得看。嗡,又一条消息传过来,是海王星,简单几个字写在对话框里,他问:要不要和小天说?
很商量的语气,后面跟着一个委屈小狗头戴困惑问号的表情包。
东方琦抬头,海王星躲在房门后面,看见东方琦收到消息,也知道东方琦看见自己,他这才从房间里走出来,抱着腿坐在东方琦面前。
“小天呢?”她低声问他。
“不在家,去找小风去了。”海王星边说边看着东方琦,他的眼底有茫然有期待,仿佛等东方琦为他的人生谜团答疑解惑,东方琦看穿他的一点激动。海王星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他在为能和东方琦共享一个秘密而轻微地喜悦。经由受精而来的孩子就比作为科研成果的孩子要高贵吗?眼前的海王星七情六欲和普通人有什么差别?鲜活到让东方琦心惊。
幸福地荒废数年,铁门生锈,满院积雪,角落有枯黄的杂草,也有新苗藏在白雪之下。积雪在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东方琦拿钥匙开锁,光洁的铁链哗啦啦解开,心脏也跟着哗啦啦响动。东方琦想起寇静,她在临终前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寇静和东方琦说如果她有罪的话,那么全世界的爹妈都要向孩子道歉。
过去的几年里,东方琦会独自回来祭拜,带着天王星和海王星还是第一次。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天王星还奇怪,她一个劲问东方琦:“是什么大事?没在高考后说应该就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吧?”
十
天王星的成绩拔尖,从没掉过学校前三。但是海王星的成绩自开学后便一落千丈,期末家长会后,班主任不得不把东方琦单独找过来。班主任一脸凝重,“说句实话,要是别的孩子我就不管了,但是王海星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开始叛逆了呢?当老师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成绩掉得这么离谱的。”
自从幸福地回来之后海王星开始留头发,留到一定程度就去烫,还跑去在耳廓不显眼的位置穿了一个耳洞,班主任和同学都以为海王星是突然叛逆,就连天王星也这么觉得,只有东方琦知道,海王星想模仿一个人,模仿寇子。海王星偷偷去找寇子十七八岁时候的照片,看寇子的社交网站,他比从前更爱说话,语气尝试着去模仿,偶尔东方琦真的会有一瞬间的错觉,更多的时候像在看一场完美又哀伤的表演。东方琦没法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怕伤到他。
在得知自己‘身世’后,天王星情绪变化剧烈,她和东方琦反复说她就知道哪里不对劲,有点假装自己很扛得住的意思。她和东方琦说她从小就在想,为什么她和寇静一点都不像,反而和寇子哥哥还有海王星这两个男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方琦隐去她可能会有隐性疾病这一事实,转而和天王星交代,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天王星表情扭曲地点头,她想压抑住激动,但失败,她说:“我的人生,哦还有小海的——太刺激了。”
海王星看向天王星的洒脱,眼底浮起一些掩饰极好的羡慕和向往,再转看向东方琦,一双猜一则谜团的眼睛,又像在看一个谜底。
东方琦越过海王星,看往幸福地荒芜的院子角落,她并不准备给他一次试炼,更不想给他什么答案。寇静老师说得很清楚,小天和小海最好是可以度过平凡的一生。
天王星去了一个大学举办的暑期夏令营,海王星因为糟糕的成绩没能去成。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是僵硬,东方琦欲言又止,她反复斟酌之后,和海王星说也不用太过焦虑,人生的路还很长。海王星说是不是在东方琦心里,他永远也比不上寇子哥哥。
东方琦失神,继而突然降低车速踩刹车停在路边。
海王星愣了愣,知道说了不该说的,他道歉,对东方琦说可不可以当他没有说过那句话。
东方琦感到心中莫名隐痛,要说他是他、寇子是寇子吗?
这浅显的道理无法填补海王星内心的黑洞。
“你和寇子的基因是一样的,你又是寇子带大的,而寇子又走了很多年,你像他,或者不像他,都有道理,”东方琦说,“如果你觉得向寇子靠拢让你觉得比较好过的话,老实说,我觉得问题不大。”
海王星愣了愣,继而皱起鼻子与眉头,他想忍住哭,可是忍不住,他红了眼睛,混着哭腔对东方琦说:“我永远都做不到寇子哥哥那样,我永远都没有他那么好。”这话被藏了太久,说出口之后他反而哭得更厉害,哭出声音。他拼命要讲话,太多话要说,“自从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我做什么都觉得是我做错了,”海王星把自己整个儿地翻过来,摊给她看,“我的呼吸是错的,我的存在是有问题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是我的话,大家会不会好过一点?可是我又怕死……”
东方琦有心碎之感,轻轻拍了拍海王星的肩膀,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梢,海王星伏在交叠的双臂里哭泣,防御又自保的一个姿态,肩胛骨随哭声抽动有化蝶振翅之意,他问他可以做寇子的弟弟吗。
自问的同时又是问东方琦。东方琦说当然可以。
海王星抬头,秀气的五官被泪水浸湿,他偏了偏头,耳垂和湿漉漉脸颊贴靠在东方琦的掌心,哭红的眼梢有锋利的怯意。又是那种眼神,凝视一个谜题与谜底。他往她的掌心蹭了蹭,于是嘴角也埋进她的手中,幼鹿服驯的姿态。
还要追问,生命里有太多疑问,海王星要问一个已经盘旋了一段时间的问题,有关东方琦的问题。“过去,有没有这样的时候,你把我认成他?”手心被灼烫,后退的手蜷缩握紧,有飓风在东方琦心中肆意旋转,其实没有那么不好回答,可就是这么难以回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寇子有多像!
东方琦说:“我不想骗你说没有。”
——嗡嗡嗡嗡,手机铃声响起,东方琦左手接起,右手揉揉自己的额角,仿佛因突然到来的电话而感到烦心。
打电话的是个陌生老人,东方琦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人名叫莱梓晴,世界分子制药领域的开拓者与领头人,院士级别的人物,是纪聪寇静的老师辈,东方琦这样实验室劳工的祖师辈。她是寇静的研究生和博士导师。其实东方琦也曾想报考莱梓晴的研究生和寇静做师姐妹,但因难如登天才作罢。莱梓晴约她见面,十分紧急,东方琦要海王星自己打车回家,海王星说他想跟着她。随他去,莱院士的事暂时比较急。一路上她也大概聊了聊,她说学习可以不好,但是他得为他自己的未来负责。
见面地点在一间偏僻的茶楼。把海王星留在车里,东方琦独自去见莱梓晴。莱梓晴一头白发,但非常有精气神,东方琦心中敬畏,但也觉得莫名亲切。等东方琦问好后莱院士便直接开口,“寇静的学生?”她问,东方琦点头。“那我只说重点,”莱院士喝了口茶,“纪聪前段时间找上我的学生,他们已经把分子材料研制成功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东方琦如遭雷击,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寇静的成果最大的难点不在于胚胎着床,而是合适的材料,拿到材料相当于纪聪已经越过东方琦成功拿到了最终成果。
“别震惊得太早,”莱院士语气没有松懈,“虽然纪聪成功了,但是他们觉得材料的成本太高,远大于真人妊娠,所以又放弃了。”
来不及松口气,莱院士接着说纪聪查了寇静之前的项目,纪聪发现了,早在十几年前寇静就在做基因全序列测序。
弄不清莱院士的来意,东方琦只听而没有说话。
“基因隐私是老议题。都说不能全测,但是全世界也偷偷都在搞,”莱院士的每一句都让东方琦感到惊悚,“重点是这能成一个尖端产业……我想和你说的是——他们会用什么方法让人们愿意把全部基因查个明白?这是你要想的。”
东方琦‘嗯’了一声。
莱院士没有介意东方琦的防备心,“你家里那两个小孩虽然和寇子很像,但他们不是亲弟妹。”
东方琦不动声色说寇子已经去世,别的她不知道。
“这事儿寇静做过了,就一定会查到你头上,”茶水漾起短促的小圈,莱院士继续说道,“问题的关键就是,克隆人和人类从外貌体征上根本没有差别,抓错人抓对人谁都不晓得。”
东方琦愣住,越琢磨越不对劲。她的手开始发抖,莱院士的意思是小天和小海逃得过基因全序测序,也逃不过人们的疑心。冷汗消融又起一层,东方琦真切地紧张起来。
临走之前,踌躇良久,莱院士再一次开口,语气很犹豫,“有个孩子,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十八岁……算了,不知道比较好。老实说我也不会算命,有可能是我杞人忧天,情况或许不会那么不好。”
东方琦面色不改,心里惊觉,眼睛细细观察,怪不得看她觉得亲切,莱院士和小天小海的好朋友牧风其实蛮像的。
回家的路上,东方琦异常沉默,打开新闻广播:韩国日本新加坡生育率暴跌、成都即将建造亚洲最大的裸眼3D电影院、大明星皇甫月华宣布息影、东欧形势严峻僵持、加拿大媒体曝光三处私人航天基地、遗传病或有望治愈……广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把娱乐与冲突念得同样正式。东方琦问海王星知不知道小天什么时候回来,海王星说好像还有三四天吧。东方琦戴上蓝牙,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海王星,“你想办法找到夏令营老师的手机号,帮我打个电话过去。”
没有问为什么,海王星迅速照做。东方琦一边给老师打电话,一边让海王星去附近超市买点吃的,今晚要开夜车。
海王星拎着四个塞得满满的最大号口袋回到车里,东方琦笑他买得多。把东西放在后座,海王星回到前座扎好安全带,“感觉好像要亡命天涯一样,所以就买了很多。”
他递给东方琦一罐咖啡,东方琦伸手过去,海王星却又把咖啡拿走,在她奇怪的时候,海王星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然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开封好的咖啡乖乖拿给东方琦。东方琦不忍看他做完这小小举动的小小窃喜,她重新启动车子,说不至于逃命,没到那么严重。
海王星拉开另外一罐果汁抿了一小口,明显试探的语气,“如果我安慰你说:不要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之类,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东方琦目视前方,偶尔看一眼后视镜,好像忙着研究路况,她对海王星说无论他说不说,她都觉得他幼稚。
东方琦开了七个小时的车,连夜和海王星去夏令营找到天王星。东方琦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隐去繁复细节,她用很平静的语调说小天小海,你们可能会有危险。
十一
今年冬天异常寒冷,东方琦独自去幸福地打扫。因为之前的事东方琦配合度不高,基因全段测序项目她被纪聪规避掉了,这倒不要紧,该弄的SCI她也弄得差不多,纪聪这方面没有为难她。就是拿不到核心消息东方琦会紧张,不知道哪天会有一场飞来横祸。
刚下过一场雪,雪下午融化晚上又结冰,幸福地的大门上挂了冰溜子,门锁上积了雪。毛线手套把门锁上的雪拍落,另外一只手套跟着把门锁上的雪扫开,东方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海王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他说。
海王星这半学期的成绩有所好转,其实那段时间真的可以看做是海王星的叛逆期。东方琦比较习惯一个人来幸福地,但也没有推辞海王星的加入。两人合力把大门推开,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幸福地简单打扫了一下。
去年贴的春联还未褪色,海王星站在一块石头上,他个子高,伸手就能把旧春联从上头撕下来。海王星用手指继续把残余的纸屑撕掉,东方琦说不用这么仔细,海王星‘嗯’了一声,又接过东方琦手里贴好背胶的新春联,仰头把上联贴好,耳廓上一颗小小的碎钻折射一点微弱的光。
东方琦把背胶贴在下联背面,她边贴边说新春联好像买短了。
贴完福字后,海王星点的外卖奶茶也到了,东方琦不爱喝甜的,他给她点了杯热豆浆。海王星找了旧垫子,两个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休息喝东西,太阳未落,冬季的寒风仍未扬起。
其实很早前东方琦就注意到了,海王星不再刻意从外貌上模仿寇子,但耳廓上的小饰品保留了下来。东方琦用豆浆暖手,热饮在冬日冒出团团白汽,她指了指耳朵,问海王星天天戴着老师不会说他吗。
海王星摇摇头,“我用你教给我的方法和老师说了,老师就没管我。”
东方琦问:“我教你什么了?”
“实话实说。”海王星故作开玩笑的语气,“我就和班主任实话说,我哥哥去世了,我戴着是为了他。”
东方琦没有说话,低头喝了一口豆浆。
“想好考什么专业了吗?”东方琦问海王星。
海王星没有回答,他反问东方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想考什么。
“我嘛……”东方琦回忆道,“应该说在很小的时候说过想要当科学家。”
“你小时候就想当科学家了?”
东方琦笑,“现在我也算不上什么科学家。我念书的时候分文科和理科,我不喜欢文科,我喜欢理科。和理科相关我都很感兴趣。老实说我比较幸运,喜欢的专业又恰好适合我。”
“真好。”海王星有些羡慕,转而他又有点低落,“我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科目。”
东方琦问那他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海王星想了想,“我想开间酒吧或者咖啡店,然后你和小天可以晚上来喝酒。”海王星是真的考虑过这事,他是真的在期待,说话时眼睛也闪闪雀跃。因这愿望的美好,东方琦不想笑他的青涩,她喝口豆浆掩盖掉一个笑容。海王星用手指在奶茶杯上画圈,“那你呢?你未来的计划是什么?要研究什么?”
东方琦说她也没想好,要做的好像也差不多了。海王星追问:“那你会不会再结婚?”
热豆浆烫得人唇齿发痛,他的语气神情仿佛在问东方琦在未来会不会离开他们,耳廓上的小钻石连微毫的光芒都战战兢兢。
“结婚的概率不大,几乎为零。”东方琦如实回答。
海王星紧跟着说他想过了,他永远都不结婚。
东方琦点点头,“你想好了就行。”海王星还想说什么,东方琦拍拍他的肩膀,说她要去整理一些东西,并不许海王星跟着。
寇静一家都是海葬,东方琦在幸福地的一间小教室里摆了寇子一家三口的照片,每年东方琦都带东西来烧,然后会在这里待一会儿,随着年份的叠逝,悲痛渐褪成平静地默念。今天她在这里待了更长的时间,天色由白日转为宝石蓝再盖上一层酱黑色。海王星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在外面,他在寒风里等着她度过了同长的时间。
东方琦出来后海王星也要进去教室,东方琦本打算留在外面,海王星拉拉她的袖子,说外面冷,进来吧。于是海王星对着寇子一家静默的时候东方琦便站在后面沉默地等着。待海王星念够了之后两人开车回去,东方琦说别和小天说他们来过了,不然她一定不高兴说又扔下她。海王星‘嗯’了一声。
晚上回去吃饭,天王星把手机给东方琦看。‘北方冬季气温创历年新低’的后面,有条标题是‘人的疾病原来都是由基因控制的?’的新闻,内容大概讲生育前做基因筛查的好处。天王星有些紧张,东方琦摇摇头说没事儿,生育率本来也不高。
天王星急了,“不一定和生孩子有关呀!谁不害怕得病?”东方琦叹气,她说有钱查病不是重点,重点是没钱治病,后续医疗跟不上,这基因筛查普及不起来。
东方琦说要注意的只有‘克隆’这个事。
新年如期到来,海王星和天王星的生日在农历春节。除夕夜,两人照例陪东方琦看春节晚会到十二点。禁燃鞭炮的条例这些年有所松动,零点到来,远处有烟火声响起。明天是两人的生日,他们约了同学出去玩,所以晚会一结束天王星赶紧去休息。荧幕上开始滚动晚会职员表,荧幕里歌舞升平,现实里愁云惨淡,东方琦自觉疲惫而渺小。
她举起遥控,有人比她先一步关掉荧幕,同时关闭了客厅的顶灯。东方琦的视线没有因黑暗而花眼,一簇烛火燃出一团微弱的光明。是海王星。
海王星端着一盘插着蜡烛的蛋糕缓缓走来,烛火随脚步忐忑摇曳,东方琦有点奇怪,“你们不是明天过生日吗?”
海王星小声提醒,“已经过了十二点。”
“那你等等——”礼物还放在床头柜,东方琦起身要去拿,海王星伸手握住她的手指,烛火惊惧摇动,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手指在用力也在发抖。
东方琦才发觉。
烛火努力为她和他照明,“我喜欢一个人……”他勇敢地凝望东方琦,其实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忐忑、羞怯、绝望、甜蜜全都送给她的眼睛,“我喜欢她很久了。”
尽管声音很小,但每一个字都有穿云破月的效果,东方琦的大脑轰然作响,能做的只有缓慢呼吸,把氧气送往剧烈跳动的心脏。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成年人了。”明明在镜子面前演练过很多次,但实际还是紧张得要命。等待这一天的降临是缓慢的撕心,天知道,在无数个夜晚,他多想一夜长大,谜团与谜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先存经验告诉他要往何处去,直到得知他和她爱的人从生物意义上是相同的,于是谜团与谜底和解,他用过分年轻的唇舌去讲述沉重又热烈的心意,“我想说,如果你下次想哭的时候可以找我陪你……我想说,我喜欢你。是认真的。”
东方琦深呼吸,一次,两次。
烛火缓慢燃烧,蜡烛流下眼泪形状的伤心蜡油。“抱歉,不,不是抱歉,”东方琦说,“正因为你很认真,所以我也要认真回复你,我可能需要时间。小海,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后我会给你回复。”
十二
半个小时后,她把坐在自己房间门口等了半小时的海王星请到房间,“你觉得爱情比友情和亲情更高层次吗?”
她问海王星。海王星茫然点点头。“如果你这么觉得,我承认,我对你的感觉有超越亲情与友情的部分。”
这就是东方琦的回答,如同自认一起犯罪事件。
海王星呆住,懵然如临梦境。
她在说什么?
她承认了?是吗?决定告白的无数日夜里,他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和他之间存在太多不可能的理由,不是吗?她承认她动心了?十八岁的海王星在东方琦眼里百分之九十都是通明的,“小海,”她打断他的震惊,“你别想太多,不对,应该是别想太少。你想得太少了。”
“我、我想、想过很多了。”海王星急切而语无伦次,“你把我当成他也没有关系,你和别人结婚也可以,我只想、只想……”
不怪东方琦分心,尽管年纪不同,但海王星现在的样子和求婚的寇子太像,真的太像。她羡慕他的单纯,或者说他们的单纯。“我觉得我需要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拒绝你,而是因为我可能会让你接受一件——不应该是你这个年纪需要接受的事。小海,生活里有一些事,我们不能改变。比如寇子去世,比如你的生理身份我的社会身份,还有我们的年纪。”
今年初夏,蝉还来不得及聒噪,一桩新闻以爆炸式的宣传铺天盖地占据各大媒体:美国富豪克鲁斯的儿子竟然是克鲁斯的秘密克隆人。
更为诡秘的是,一夜之间,全世界有关克隆人的电影、小说纷纷下架,写过克隆人题材的编剧、作家、导演,还有演过克隆人的演员纷纷销声匿迹。恐慌蔓延,人们纷纷议论,据说那个富豪克鲁斯的曝光拉扯出一连串耸人听闻的克隆人地下产业链。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高考完,天王星愣愣看着手机上的搜索榜单爬升至最顶点。身边有同学抱怨自己喜欢的电影莫名其妙搜不到了,一转头就见天王星惨白的脸色。
看到她手机上的内容,同学问她怎么了。天王星说这个新闻有点吓人,同学笑她胆小,说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王星转头看向海王星,海王星的忧虑比惊惧多些。十分钟后,东方琦的微信过来,很简洁的三个字:回家,走。
天王星和海王星迅速回家与东方琦整理行李,东方琦把所有资料烧掉。天王星很热血地递给东方琦一根穿着一枚纽扣的项链。“小海让我给你的,我们三个一人一个。”她说。
如果后世有记载,那么二十一世纪30年代这场基因全序测序事件将因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而被载入史册,人类基因工程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迅猛势头高歌猛进。
这是世界级的搜捕,能逃到哪里去呢?
克隆人禁令发布的前一天,纪聪打来电话,此时三人已经在莱院士的帮助下与张荃会合。纪聪在电话里说看在寇静的面子上,男孩可以不管,但他想要那个女孩,用以研究性染色体对人的影响。纪聪承诺了很多好处,东方琦说那行,约个时间见面。纪聪说三天后实验室见。挂了电话,东方琦加踩油门,车窗外飞驰过无垠的荒原景象,汽车驶向张荃所在的私人发射中心。三天后,东方琦带着两人成功逃离人类追捕,逃离地球。
天王星最先进入冬眠舱,她的情绪激烈,东方琦和张荃不得不给她打了镇定剂。意识渐渐模糊,她反复和东方琦嘱咐:“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知道,我都无所谓的……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要丢下我……”
东方琦哄小孩睡觉一样对她说原来她都知道呀。
天王星的音量低下去,“我早就——”没等话说完,她就昏睡了过去。
相比之下,海王星要安静很多,冬眠舱内有冰凉的液体涔涔漫延上来。他伸出手,用指腹触碰东方琦的脸颊。东方琦说:“一切等逃出去再说,我会和你说清楚的。”尽管她也不知道要说清楚什么,其实她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十三
“你们肯定都调查过了。”张荃说得很平缓。“唉,东方琦把他养大不是为了私欲还能为什么呢?她能想到逃出地球这种事,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张荃最后以神做审判的口吻说所以只有寇子才可以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莫冬把他的话翻译给美方的警官,警官问东方琦的计划是什么,张荃耸耸肩,说她的计划是在冬眠舱里呆五年,等事态平息后再飞回来。不间断审问数十小时后莫冬还不能休息,她还得去检看飞船飞离的情况,最好是能把飞船弄回来,以减轻损失,当然这也不可能挽回多少。
这间私人发射台用的是十年前的设备,但也够用。莫冬在数据大屏前翻阅到手的资料,事情她全然了解——一个女人收养了已故丈夫的克隆小孩。资料按时间倒序,她首先看到王天星和王海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心里唏嘘一阵,再看到两人学籍档案上的照片,性别不同,长得的确很像。
又翻看到东方琦的照片,和莫冬想象的不一样,她不像北方人。东方琦的母亲孙秀玉是福建人,爸爸是厦门人,东方琦出生在北方,但长相很东南亚风格。正圆形的脸,圆鼻子,双眼皮,长卷发。资料里有东方琦给本科生讲课的录像,声线醇厚,有学识做底气,这种人开口你就知道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心中有数,莫冬的几位导师就是这种人。
突然,监控的工作人员叫她,“莫冬!你快来看!”
莫冬一眼就看到内舱气体含量某项指标数据在下跌,氧气占比在迅速减小,十分钟后三人就会死去。莫冬急切问那冬眠舱呢?工作人员小声回答气密性完好的只有一个。怎么可能?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有办法救人吗?没有人回答。
莫冬愣了愣,想到张荃说的‘只有寇子能活下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十四
很简单的事情。一个冬眠舱,三个人中选一个人活下去。无法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天王星是不是最好的选项,她是成年女性,比东方琦年轻,但她有隐患疾病的极高风险。
东方琦强行唤醒海王星,宣布两人任何一个的死亡都比她判定自己的死亡更撕心裂肺,她把情况简略说了一下,海王星颤抖着问所以东方琦是选了小天没有选他是吗。
她能看懂他的恐惧,她不能忍住疼痛的愧疚,就当是冠冕堂皇的假情话吧,此刻欺骗比真诚更能说出口。“不是选小天活下去,”东方琦木然,“是选你陪着我一起走。”
因为镇定剂,天王星睡到不省人事。唯一完好的冬眠舱内浮着一层雾气,天王星熟睡的脸变成水汽中的轮廓。海王星拄着脑袋,偏着头看着他的——不是妹妹或姐姐,是某种意义上他最亲近的人,小天,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王天星,天王星隐没于雾气中,她和他长得那么像。
手指轻轻地抚摸冬眠舱坚实的外壳,假装在抚摸天王星的脸颊,他的眼神柔曼无垠,仿佛在期许一个新生的婴儿拥有广袤的未来。凝视着海王星,东方琦要承认,她做不到他那样温柔,因年轻而青春的温柔。她的担忧更多。
海王星轻轻握住东方琦的手。
勇敢地谨慎地,藏住一点羞怯,“这样,你觉得像不像妈妈和爸爸在保护家里的小孩?”,他像小狗乞食那样向她讨一个名分,心里在说他真可爱,东方琦报以由衷的微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
海王星说:“这里都没有别人了,社会啊世俗啊都没有了。”东方琦说:“可在我心里,一切都还在。”
海王星说:“我感觉很奇妙,我很害怕,但是你在这里……我感觉好像穿着一件救生衣跳进海啸里面。”
东方琦伸出双手,把他拥抱起来。
海王星愣了愣。第一时间,他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太害怕,就是难过。”东方琦说,海王星感受到她的胸腔在震动,东方琦的眼圈红了,但她没有流眼泪,她当这是人生最后的冒险,最华美的那一种。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她问。是‘在一起’不是‘一起’。他又愣住,然后他笑,不是笑提问的人而是笑问题本身。小男朋友丈夫伴侣爱人陪她赴死的人,什么都可以,我愿意,很久之前他就愿意的。他永远愿意被她吞没。
除了爱与悲伤之外,东方琦有挫败感,她没能照顾好小天和小海。拥抱着海王星,“我真的觉得特别对不起她,我不知道哪里出来问题。”她终于哭出来,“小天……其实她最怕被丢下……”
在氧气含量下降到临界值前,她和他合力把冬眠舱中的天王星放置于安全地带。五十年后,装有天王星的冬眠舱被后来遨游太空的人类成功捕获。打开轻微腐蚀的冬眠舱外壳,天王星的手心放着三枚纽扣,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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