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人谜案 ,家族资产争夺伦理暗战(上)| 科幻小说

栏目:小说资讯  时间: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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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生命轮回」。

  早在科幻小说这种类型诞生以前,人类就有不少关于复制自己身体的幻想和传说,以此作为跳出生命轮回的手段,延续自己的人生。随着克隆技术的诞生和发展,复制生命在技术上已不再是难题,它所面临的,更多是伦理和法律上的挑战。如果有一天,人体克隆技术可以合法应用,会对今天的中国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本周,我们将阅读一篇发生于近未来的,关于人体克隆技术的悬疑推理小说。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剑弢?|?科幻、武侠小说作者,希望用文字捕捉到梦幻世界的些许泡影。

  一

  “……列车前方到站是龙都西站,在龙都西站下车的旅客,请您做好下车准备,当列车运行速度降至安全范围,您面前的安全指示灯将显示为绿色……”

  程诚缓缓睁开双眼,揉捏着酸痛的后颈,下意识地向窗外瞟了一眼,但他随即就为自己这个愚蠢的举动露出了自嘲的笑容。音梭列车早就摒弃了传统铁路轨道设计,列车与外界隔着一层真空管轨,他此刻所能看到的只有列车的起落臂,以及被高压钠灯照亮的密封钢板。

  目光飘回车厢内,前排靠背的显示屏上还在播放无声广告,广告上方有一行小字,滚动显示着车次、实时车速和当前时间,显示屏的正上方就是播报里说的安全指示灯,此时正显示为红色。

  坐在程诚左侧的青年显然并不享受这趟旅途,他紧紧把着胸前的安全压杠,死盯着安全指示灯,看起来十分紧张。

  程诚朝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第一次坐音梭?”

  青年扭头看向程诚,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不用紧张,等车速降下来,还会有一次播报。”程诚说。

  “谢谢。”青年的嘴角努力上扬,这下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是去龙都上大学吧。”程诚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干细胞所,研一。”

  “干细胞所好,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好好干。”

  “您……”青年盯着程诚愣了一下,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他试探着问道,“您是程……”

  程诚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青年四下望去,确定自己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这才用有些愧疚的语气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程诚摘下墨镜,说:“你知道我是谁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我叫李岩,我……”李岩现在突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可惜,为了防止气体泄漏破坏管轨内的低真空环境,音梭列车的车皮进行了无缝化处理,即使是在车厢内也难以找到一条缝隙。

  “本来我是想缓解你的紧张,没想到弄巧成拙了。”程诚笑道。

  “没有没有,”李岩连忙摇头,“我就是,就是没想到能见到您本人。”

  “你在干细胞所跟着谁?”程诚准备把话题转到能让两个人都舒服的地方。

  “您知道江远明,江教授吗?”李岩问。

  程诚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他最早遇见江远明的时候,干细胞所还没从动物所里分出来。他在动物所里读博,江远明读研二,二人跟着同一个老板。读博期间,程诚偶然发现了一条能够近乎独立地调控端粒酶表达水平与活性的未知信号通路,将其命名为cc通路,这其中少不了江远明的帮助。

  在动物体内,端粒酶的表达受到复杂且严格调控,早期动物克隆实验中观察到的早衰现象就是由于重构胚细胞中端粒酶的表达具有随机性,多数情况下端粒酶的表达维持在非常低的水平,甚至完全不表达,尤其是在以体细胞作为核供体时。这一通路的发现彻底解决了克隆动物早衰的问题,也让程诚名声大振。

  以程诚的能力,如果他能够潜心科研,或许会在这一领域取得不小的成就,但他并不打算做一辈子的基础研究。研究生毕业后,他首先看中了人造子宫行业,当时的人造子宫技术有着很大的缺陷,市场上主流的克隆工厂用的还是低效且高风险的代孕方式进行动物克隆,于是他募资成立了悠和未来,集结一大批专家学者,专攻人造子宫领域,成功解决了这一难题。在这之后,他以悠和未来为基础,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面向个人消费者提供非代孕动物克隆服务的公司——繁羽科技,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整个行业的成熟。在社会各界的努力下,相关的法律法规逐步完善,人类正式迈入克隆时代。

  创业初期,程诚曾邀请江远明加入自己的团队,但江远明选择了留在干细胞所。事实证明,江远明的选择是正确的,前一阵《Cell》刊载了江远明关于AD2基因影响端粒酶活性的调控机制的文章,在学界引起了不小轰动,如果他当初跟着程诚从商,很难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们认识,”程诚点点头,并没过多透露自己和江远明的关系,“最近他关于AD2的文章你看了吗?”

  “看了。”

  “那你说说,他这篇文章有什么问题?”

  “这……”李岩面露难色。

  “就当是咱们之间的,怎么说,学术探讨,我不会说出去的。”程诚看出李岩的顾虑。

  “说实话,李教授的这篇文章我真看不出什么问题。”李岩摇摇头。

  程诚盯着李岩的眼睛,说:“你没有说实话。”

  李岩的眼神中充满无奈,仿佛在说,您就饶了我吧。

  就在这时,前排靠背上的安全指示灯变绿,同时发出了提示音。李岩如释重负,他一边推开自己胸前的安全压杠,一边朝程诚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他正要起身,程诚却一把按住他的右肩,将安全压杠拉回他胸前。

  错愕之际,李岩听到程诚高声喊道:“大家不要离开座椅,车速还没有降下来!”

  李岩看向面前的显示屏,上面还在播放着维达脑机的商业广告,广告上方的小字显示,列车时速还在1000公里上下跃动,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在程诚的提醒下,其他乘客也发现了这个事实,议论纷纷,车厢中弥漫着焦虑不安的气氛。

  “正常情况下,应该有语音播报提示乘客下车,但是刚刚没有,应该是安全指示灯出现了问题。”程诚说道。

  “旅客朋友们,”程诚话音刚落,车厢上方就响起播报声,“请注意,列车安全指示灯出现故障,在下一次播报前,请您不要离开座椅,佩戴好安全带与安全压杠,感谢您的合作,旅客朋友们,Your attention, please……”

  “您怎么知道出问题的是安全指示灯,而不是测速装置呢?”李岩有些惊讶。

  程诚指指窗外,笑道:“咱们国家的音梭列车采用的是常导磁悬浮设计,每节车厢有八个起落臂,我这里就能看见一个,安全指示灯亮起表明列车时速低于300公里,这时起落臂应当打开,接入低速轨道,但是你看……”

  李岩往程诚的座椅那边靠了靠,但他没能看到程诚所说的起落臂。

  “咱们共享一下视野。”

  程诚话音刚落,李岩的眼镜上便弹出一个请求共享视野的对话框。同意之后,程诚眼中的景象出现在李岩眼前,果然,从程诚的位置确实能够看到车厢前端右上方的起落臂。可接下来窗外的景象出乎了二人的预料,车厢的起落臂开始缓缓伸展,准备与管轨侧壁上的低速轨道接合。

  “他们已经失去了对车速的控制,看样子是准备迫降。”程诚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意思?”李岩没明白过来。

  “恐怕不是安全指示灯的问题,而是列车的制动系统出现了故障,看来这个安全指示灯是按时转换的,与车速无关。”程诚向他解释当前的情况。

  “那咱们是不是会提前到龙都啊?”李岩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根据时刻表,我们本应在5分钟后到达龙都,但因为没能及时减速,列车恐怕早已驶过龙都西站,龙都距离北京约500公里,按照现在的车速,只需要15分钟左右,如果列车没能在到达北京南前将时速降到300公里,我们将会……我也说不好,或许会冲出铁轨吧。”程诚说着,断开了视野共享。

  “真的没有可能是测速装置出了问题吗?”李岩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

  “你感受到列车减速了吗?”程诚反问。

  “我……”李岩突然感觉自己胸口发闷,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口呼吸以缓解自己的恐慌。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播报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我是京沪音梭S1077次列车的列车长,由于特殊原因,我们将不会在龙都西站停靠,到达北京南站后将安排返程车次,望您谅解,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京南站,请各位旅客保持规范佩戴安全带与安全压杠,请各位旅客保持规范佩戴安全带与安全压杠。”

  李岩看向程诚。

  “我建议你找个东西抓牢。”程诚话音刚落,车厢外的起落臂就落在了低速铁轨上,二者剧烈摩擦,接触的位置隐隐泛着红光,震动沿着起落臂传到车厢,刺耳的轰鸣声在顷刻间响起。

  如果真空管轨里有氧气,或许能看见火花吧,程诚望着窗外,心想。

  “在减速了!”李岩惊喜地喊道,他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显示屏,看着车速缓缓降低。但伴随着列车时速稳定在900公里上下,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起来。

  “起落臂本身能提供的制动力有限,如果继续施压,有可能造成起落臂脱落,后果会更严重,接下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起落臂的反向力场尽可能地抵消车厢的加速力场。”程诚解释道。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李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程诚。

  “不然你想我怎么样?”程诚反问道,他淡淡地说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工作人员,以及如果你有克隆保险的话,可以备份一下你的记忆。”

  “备份了记忆又怎么样,我们该死还是会死,我可不想有一个克隆体取代我的位置。”李岩摇头道。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什么?”李岩没反应过来。

  “江远明在AD2那篇文章中犯的错误。”程诚盯着李岩的眼睛。

  车厢还在剧烈晃动着,李岩双手紧握着座位两旁的把手,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根据江教授的研究,AD2在正常情况下不表达,而在以克隆体的体细胞为核供体得到的次代克隆体的干细胞中,抑制AD2表达的因素被移除,AD2表达后在PKC的作用下被磷酸化激活,通过与端粒酶复合体活性位点结合,从而抑制端粒酶活性,据此,江教授认为AD2的存在是导致次代克隆体早衰的原因,但AD2的δ亚基,根据其结构特征,很有可能存在cc通路中SCRP的结合位点,至于到底是不是,应该很容易得到验证,但江教授的文章中对这部分只字不提,就有点奇怪了。”

  程诚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江远明能有你这么个学生,算是他的幸运,你能跟我坐一趟车,是我的幸运。”

  就在这时,前方车厢忽然传来一股刺眼的亮光,爆炸声夹杂着尖叫声,被高速气流扭曲成奇异的声线,无数碎片带着火光划过窗边,描绘出列车的轨迹。

  记忆备份完成的提示框出现在程诚眼中,他重新戴上墨镜,嘴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二

  新都林苑位于龙都东南,建设于二十一世纪初期,是新区第一批住宅建设试点项目之一。悠久的历史没能使它逃离被拆除的命运,随着新规划的出台,一大批老旧住宅区将在三年的时间内完成翻盖,新都林苑首当其冲。三个月的时间里,小区内大部分居民都完成了搬迁,随着一盏盏电灯的熄灭,夜晚的新都林苑成为了龙都这张巨大荧幕上第一个熄灭的像素,静静等待着三年后被重新点亮。

  此时,新都林苑三号楼的顶层,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墙壁上的透明电视正播放着电视台的晚间新闻,电视前,一个男人深陷在沙发里,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沉睡,又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下面看一组国内消息,据悉,繁羽科技集团改制签约仪式将于十五日后在京举行,改制完成后,国有股份占比将达51%,其中40%来自程诚夫妇,届时,程诚将担任国有股权代表,继续掌管繁羽科技集团……”

  听到这里,男人忽然睁开双眼,从沙发的阴影中缓缓起身,他盯着电视上那张熟悉的脸,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关闭电视,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一座梨形的人工湖,微风吹拂,月光被打碎成无数碎片,男人看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宁静。但这宁静没能持续下去,突如其来的电话提示音将他拉回现实。

  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七”。

  电话接通后,对面是一个无法分辨男女的声音,似乎是用了变声器:“陈琛,你看新闻了吗?”

  “出什么事了?”陈琛重新打开了电视。

  “……列车残骸将暂时存放于北京南动车运用所,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目前京沪线所有音梭列车已暂停运行,同时高铁将新增十一个日常班次,以分担客运压力,已经购买音梭列车车票的旅客可在中国铁路官网及移动客户端完成改签、退票……”电视上播放着搜救伤员的画面,下方新闻标题是:京沪音梭S1077次列车突发爆炸,251人遇难。

  “他还活着吗?”。

  “活着,不过应该快死了,他被抬进救护车的时候我就在附近,两条腿都没了,现在正在友谊医院接受急救。”

  “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在医院对面,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琛眉头紧皱,他关了电视,重新走到窗前,思索片刻后,他说道:“这样,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最好能确认他的死活,他死了最好,就按原定计划走,如果他被救了回来,那就采取其他措施。”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活下来的。”七在电话那边淡淡地说道。

  “不要自己动手,一定不能让警方将你跟他的死联系起来。”陈琛叮嘱道。

  “知道了。”七有些不情愿。

  “那就先这样,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陈琛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等,”七忽然说,“孙伟严来了。”

  “国资委的孙伟严?”陈琛眉头一皱。

  “还带着他的秘书。”

  “他认识你,你就先不要进去了,万一碰上,解释不清,恐怕会节外生枝。”陈琛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马孔干白。

  “你又在喝酒?”七听到了酒液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白水。”陈琛辩解。

  “最好是。”说罢,七挂了电话。

  陈琛望着茶几上的酒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他端着酒杯走进书房,从保险柜中取出了一个黑色手提箱。将空酒杯顺手放在鞋柜上,陈琛提着手提箱走进电梯,与此同时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

  “那件事要提前了。”陈琛说道。

  “是因为S1077的事故吗?”女人问。

  “你现在有空吗?”陈琛反问。

  “有。”

  “我在老地方等你。”陈琛挂了电话。

  孙伟严一只脚刚迈出电梯,眼镜镜片上就出现了来电提示。

  “林书记,您说。”孙伟严接通了电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电话那边的林书记语气中带着怒气。

  “我……”孙伟严有点委屈,心说,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你给我听好了,程诚不能死,繁羽科技集团改制的签约仪式必须如期举行。”

  “可是程诚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我不管,如果我没能在十五天后的签约仪式上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程诚,你也给我滚蛋!”说罢,电话便被挂断了。

  孙伟严面色铁青,这时秘书已经问明白了程诚所在的抢救室的位置,二人连忙赶过去。刚到急诊室门前,医生就从中走了出来。

  “大夫,他怎么样了?”孙伟严上前问道。

  医生摇头:“我们尽力了。”

  孙伟严两腿一软,秘书连忙扶住他的胳膊。

  “你们是家属吗?”医生问。

  “不是,我们是国资委的,这是我的证件。”孙伟严向医生的脑机发送了一份电子凭证。

  “那你们来是?”

  孙伟严犹豫片刻,深呼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说:“能麻烦您按照标准程序冷冻他的遗体吗?他冷冻遗体的个人意向书在医疗系统中应该能查到。”

  “我明白了。”医生转身回到抢救室。

  “林书记,”孙伟严将电话拨了回去,“程诚死了。”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音。

  “但是我可以让他如期出现在签约仪式上。”孙伟严接着说道。

  片刻安静后,听筒中传来林书记的声音:“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马上将他的遗体送回龙都。”

  “康云会去医院找你,如果再出什么问题,你就不要回来了。”说罢,林书记挂断了电话。

  接着,孙伟严拨通了繁羽科技总经理李俊发的电话,提示音响了三声才被接通。

  “孙主任,这么晚您还在忙呢?”

  “你现在在哪儿?”孙伟严问。

  “在家呢。”电话那边隐约能听见综艺节目的声音。

  “这样,你尽快赶回繁羽科技,我这里有一具遗体要送到你们那儿去,需要你提前做好建立克隆体的一切准备。”孙伟严肃地说道。

  “谁死了?”李俊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你不要多问,具体的等我到了跟你细说,记住,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找你能信得过的人。”说罢,孙伟严便挂断了电话,他转身对自己的秘书说道:“马上起草一份保密协议,多印几份。”

  “刚刚您打电话的时候康队长来消息了,说在楼后等咱们。”秘书说。

  “知道了。”孙伟严看向急诊室,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确定,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这个夜晚将永远不会结束。

  孙伟严的来电让李俊发满心疑惑,虽然二人之间打过不少交道,但从来都是孙伟严先找程诚,然后程诚再安排自己与其接洽,孙伟严直接打电话找他,这是第一次。李俊发越想越不对劲,他习惯性地拨打了程诚的电话,想听听程诚的看法,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

  李俊发又拨打了程诚家里的座机号码,听筒里仍旧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思量片刻后,李俊发决定打给任婉琴,这次,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嫂子,我哥跟你在一块吗?”李俊发开门见山。

  “没有啊,”任婉琴说,“我在公司加班呢,怎么,他不接电话吗?你给家里打过电话吗?”

  “移动、座机我都打了,没人接。”李俊发有些无奈。

  “那他应该是还没回来。”任婉琴说。

  “没回来是什么意思?”李俊发没听明白。

  “他之前说要去上海跟维达的老板谈事,可能现在正在跟人家吃饭,所以才不接电话吧。”任婉琴解释道。

  听任婉琴说程诚去了上海,李俊发瞳孔剧烈收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新闻,京沪音梭S1077发生爆炸,造成251人遇难,孙伟严又在半夜给自己打电话,让自己去公司接收一具遗体,难道……李俊发不敢想下去,他下意识地朝西北方向望去,夜色中,音梭列车的真空管轨如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静静地匍匐在大地上。

  “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说啊?”任婉琴问。

  “没,没什么事儿,”李俊发脑海中响起了孙伟严的叮嘱,他说道,“就是白天有一份文件有点问题,本来想下班前找程总看一眼,结果给忘了。”

  “是吗?”任婉琴用半信半疑的语气问道,“那份文件重要吗?如果着急的话,你可以发给我一份,我帮你看看。”

  “不着急,不着急,那我就不打扰了。”李俊发连忙说道。

  关于任婉琴跟程诚之间婚姻关系破裂的传闻他听到过不少,在李俊发看来,这些传言并非都是捕风捉影。近年来程诚一直在想方设法限制任婉琴在繁羽科技中的势力,而任婉琴则逐步将程诚的亲信从悠和未来的管理层中剔除,并且通过资本运作掌控了悠和未来的董事会。

  就在去年十一月,悠和未来宣布与繁羽科技停止合作,不再向其提供新型的人造子宫技术,一时间繁羽科技股价暴跌,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勉强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自那以后,程诚与任婉琴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之前有一位繁羽科技的高管因为跟任婉琴谈过一次话,就被程诚当场开除。方才为了找程诚而给任婉琴打电话,实在是病急乱投医,挂断电话后,李俊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拉开阳台门,李俊发穿过客厅直奔家门,穿好外套的同时叫了电梯。

  “你要去哪儿?”妻子管芳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公司。”李俊发折回客厅,抓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公文包。

  “这么晚了去公司干嘛?”管芳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上的综艺节目。

  “国资委的孙主任找我,估计是跟集团改制的事有关。”李俊发忽然记起自己不知从哪里听到过的一句话——如果要说谎,其中至少要包含七分的真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先睡,不用等我。”李俊发走进电梯。

  李俊发走后,管芳越想越不对劲,她将电视调成了静音,拨通了任婉琴的电话。

  任婉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们夫妻俩真有意思,一个刚挂,一个又给我打过来。”

  “李俊发刚刚给你打电话了?”管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警觉。

  “他问程诚在不在我身边,我跟他说程诚出差去了,”任婉琴解释道,“怎么,你找我什么事?”

  “他刚刚去了公司,说国资委的孙主任找,我想人家有事从来是找程总,怎么突然就找他了,还大半夜的,你说什么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啊?”管芳抱怨道。

  “这你就不能怪他了,最近集团改制的事儿上面盯得紧,程诚也经常大晚上的被叫出去,我就从来没管过他,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任婉琴笑道,“这男人啊,你管他管得太严了不好,只有他在外面飞累了,才会明白家里的好。”

  说了半天,管芳终于挂了电话,任婉琴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跳上床,一把从背后搂住了自己的情人柳杨。

  柳杨挣脱开任婉琴的怀抱,披上睡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

  “怎么,生气了?”任婉琴笑道。

  柳杨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过身来,盯着任婉琴的眼睛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们的关系?”

  “快了。”

  “你总说快了。”

  “咱们不是已经签了同居协议了吗,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等集团改制的签约仪式结束后,咱们举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大律师柳杨的女人。”任婉琴端着两个酒杯走到柳杨的身边,她顺势靠在他怀里,将一杯酒递了出去。

  柳杨接过酒杯,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对了,有件事,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任婉琴一边抚摸着柳杨的胸膛,一边问道。

  “说。”

  “刚刚管芳打电话来,你也听到了,说是半夜三更的孙伟严让李俊发去一趟公司,而且听李俊发的意思,他是想找程诚汇报这件事,也就是说程诚并不知道孙伟严找了他,难道,孙伟严是想绕过我和程诚在集团改制这件事上动什么手脚吗?”任婉琴问。

  “你想多了,他孙伟严是个什么角色,敢动这个心思?”柳杨撩拨着任婉琴的头发,“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李俊发联系不上程诚,那孙伟严自然也联系不上,如果真是有急事,他只能找李俊发了。”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任婉琴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我让祁阳盯着他们不就行了,”柳杨说着,走到床边,拎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拨通了祁阳的电话,“喂,你在哪儿呢。”

  “台球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隐约能听清有个人在说话。

  “找个安静的地方。”柳杨露出厌烦的表情。

  一辆吉普车飞速行驶在京龙高速上,驾驶室里,祁阳关闭了车载播放器的音乐,将汽车设置成智能规避模式,这才把电话拨了回去:“喂。”

  “有个活给你。”柳杨开门见山。

  “现在?”祁阳眉头一皱。

  “怎么,不方便?”

  “你先说让我做什么。”祁阳不置可否。

  “李俊发一会儿会到繁羽科技,你去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国资委的孙伟严说不定也会在,他认识你,你要小心。”

  祁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点头道:“行,那我怎么联系你?”

  “就打这个号码。”说罢,柳杨挂了电话。

  祁阳重新打开车载播放器,摇滚版的《失恋阵线联盟》从音箱中喷涌而出。

  长宁市场是龙都最具烟火气的地方,整个市场有十七家大排档,其中十六家主营烧烤,当夜色降临,它们便占据了主场。折叠桌椅从店门前延伸到街道中央,两旁的建筑拉起一条条灯带,将整个市场照得灯火通明。

  陈琛把车停在了市场外,提着手提箱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一家烧烤摊。还没等他走到桌边,两瓶啤酒一碟小菜就被摆上了桌,服务员抱着本子在桌边等候。

  “豆豉烤鱼,草鱼,两三斤的就行。”陈琛坐下身来,将手提箱往旁边的板凳上一搭。

  “哥,我们现在就只有清江和江团了,您看……”

  “那就清江吧,”陈琛将桌上油渍斑斑的菜单扯到面前,说道,“二十串羊肉筋,先这样。”

  “那您跟我来看下鱼吧。”服务员将本子和笔往围裙的口袋里一揣。

  “不用,你看着杀吧。”陈琛摆摆手。

  服务员走后,陈琛将外套脱下来堆在手提箱上,这时他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一家三口。妻子正抱着一串鱿鱼啃得满嘴酱汁,丈夫拿着一张餐巾纸要帮她擦,而女儿则因为自己母亲的窘状笑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女孩的笑声感染了,陈琛的嘴角露出久违的笑容。

  “好久没见你笑了。”一双白皙而修长的大腿忽然挡在了陈琛眼前。

  陈琛目光上移,掠过牛仔短裤和米黄T恤,定格在女子的脸上,那副精致的面容不管是看多少次都难免令人失神,他下意识地收起自己的笑容。

  “你这个样子如果是别的女人恐怕早就打你了。”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拖板凳,她瀑布般的长发差点落到地上,让陈琛看得有些紧张。

  “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女子将自己的小背包摞在陈琛的外套上。

  “他在那趟车上。”陈琛启开一瓶啤酒,翻开两个倒扣着的玻璃杯,酒液在杯中撞击产生的泡沫恰好停在杯沿。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今天新闻上说的……”

  “如果他死了,”陈琛将一个酒杯推到女子面前,“最快在明天上午,最迟明晚中午,他们就会向国家样本中心提交他的生物样本,申请出具线粒体比对报告,同时申请调取样本中心储存的原代体细胞样本,交予第三方进行线粒体比对。”

  “这么快?”女子有些吃惊。

  “你那个在国家生物样本中心工作的同学靠谱吗?”陈琛问。

  “你放心,我们大学的时候是一个寝室的,我跟她说出事的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公,她就答应帮我了,反正她能接触到的只有写着编号的样本管,”女子点头道,“样本你带了吗?”

  这时候服务员端着烤鱼走了过来,二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等服务员走后,陈琛指了指自己外套下的黑色手提箱,示意样本就在箱子里。

  “那你稍等,我先联系一下她。”女子说着用脑机发了一条消息。

  陈琛夹起一块鱼肉放在女子面前的餐盘里。

  “她说一个半小时后在样本中心对面的咖啡厅见我。”女子拿起筷子。

  “你怎么来的?”陈琛问。

  “坐地铁。”

  “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不用,”女子摇头,“你还是尽可能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我还有这个呢。”陈琛指指自己脖子上的吊坠,那是一枚形象诱导器,可以捕捉使用者面部的动作,实时改变他人眼中使用者的相貌。

  “这玩意儿没你想得那么可靠,还是少出门为好。”女子叮嘱道。

  “你放心,我的真实身份就只有你跟小七知道,等下,我有个电话进来,”陈琛还没说完,切换到了另外一个通话,“喂,小七。”

  “哥,他死了,孙伟严正带着遗体往龙都赶呢,他们有警车护送,我没敢靠得太近,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下高速了。”电话那边还是那个无法分辨男女的声音。

  “接下来他们应该是要去繁羽科技了。”陈琛说。

  “放心,我会盯着他们的。”

  “既然木已成舟,那咱们就顺水推舟,你盯紧他们,有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陈琛说道。

  “好。”小七挂了电话。

  “他怎么说?”女子问。

  “印证了我的担心。”

  “死了?”

  “死了,”陈琛点头,“这件事对我们有利有弊,虽然风险有所缩减,但相应地我们就必须更加谨慎。”

  “您的羊肉串。”服务员远远地喊道。

  夜色中,一辆黑色小货车在两辆警车的护送下驶入繁羽科技的大院,绕过集团大楼,直奔再生医学中心。货车停稳,孙伟严副驾驶上下来,打开货厢,四名警察上前将货厢中的冷冻舱抬了出来。

  看到孙伟严一行人到来,早已在楼下等候的李俊发连忙迎上去,热情地伸出右手。

  孙伟严无心跟他握手,而是顺势拉着李俊发走到冷冻舱边,掀开最外面的一层舱门。李俊发凑到玻璃密封门前,用手擦去密封门上凝结的冰雾,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李俊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又上前再次确认了一番。虽然早有预感,但他还是大吃一惊。

  “不用看了,是他,”孙伟严合上舱门,看着李俊发,“说说你的看法。”

  “我,我能有什么看法。”李俊发大概明白孙伟严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孙伟严想要做的事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因此这件事不能从他嘴里提出来,为了自己的安危,李俊发决定装傻。

  “他死得不是时候,”孙伟严知道李俊发在跟自己打马虎眼,他直言道,“繁羽科技集团改制是作为试点项目进行的,现在正是其关键阶段,社会各界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如果这个时候传出他的死讯,对集团和国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那您的意思是……”李俊发试探着问道。

  “秘密建立克隆体,在集团改制完成前向外界隐瞒他的死讯。”

  “这样能行吗。”李俊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孙伟严也很无奈,“繁羽科技还没从上一次的挫折中恢复过来,它能否通过这次改制重现生机,可不仅仅是几千员工的吃饭的问题,更关系到我国生物行业能否继续在国际上保持领先地位,你我的不作为很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徐峰,你过来一下。”李俊发朝身后招手。

  只见再生医学中心后门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李俊发叫他之前,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介绍一下,这位是国资委的孙伟严主任,这是我们再生医学中心专门的人体克隆工程师,徐峰,”说罢,李俊发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我表弟,可以信任。”

  “你好,徐工。”孙伟严伸出手来。

  二人简单握手后,李俊发看向徐峰:“你来给孙主任介绍一下人体克隆的具体流程。”

  徐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冷冻舱,说道:“首先要有死者生前签订的个人意向书,然后要审查他是否具有克隆资质,根据我国法律,只有在意外事故中丧生的自然人具有克隆资格,凡因衰老、疾病、自杀及死刑等死亡的,或进行过一次克隆的,都严禁克隆,刚才我提到了自然人,也就是说,如果死者本来就是克隆体,那么不应进行二次克隆,从学术角度来说,次代克隆体普遍存在早衰现象,动物实验中,次代克隆体往往死于我们常说的十倍衰老综合征……”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咱们先跳过学术讨论的部分好不好。”孙伟严打断道。

  “不好意思,我跑题了,”徐峰点点头,继续说道,“人死后,要准备审核材料,包括个人意向书,公安部门出具的死亡报告,以及国家生物样本中心和第三方检测机构出具的线粒体比对报告,将这些材料提交给卫生部人体克隆审查委员会审核,审核通过后我们才能建立克隆体。”

  “那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一般需要多少天呢?”李俊发问,“这个人在生前已经签了个人意向书,同意自己死后使用人体克隆技术建立他的克隆体,公安部门的死亡报告应该也没问题。”

  “死亡报告最迟明天下午就能拿到。”孙伟严补充道。

  “从提交样本到拿到线粒体比对报告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人克委安排审核、给出审批意见需要大约五天的时间,你们自己算吧。”徐峰看向孙伟严和李俊发二人。

  “如果等到审批意见正式下来再启动克隆体建立程序,我们恐怕赶不上半个月后的签约仪式了,”孙伟严思量片刻,缓缓说道,“马上建立克隆体,争取在签约仪式前完成,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您是说现在?”徐峰问。

  “人体克隆需要九天的时间,再加上复健的时间,如果不现在开始,根本赶不上半个月后的签约仪式。”孙伟严点头。

  “可在人克委给出审批意见前任何机构和个人建立克隆体都是违法的……”徐峰话还没说到一半,却被李俊发打断了。他拍拍徐峰的肩膀,说:“这件事你要稍稍变通一下,你想,人体克隆需要九天,审批流程走完只需要八天,也就是说,八天之后,就算是人克委驳回了我们的申请,克隆没有完成,只要我们及时销毁未完成的克隆体,从法律层面上讲,我们就没有犯法。”

  “变通?”徐峰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李俊发,“你们知道第八天的克隆体是什么样子吗?那个时候克隆体就已经发育成型了,脱离培养环境就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你跟我说销毁?那是杀人!”

  “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李俊发不以为然地说道,“克隆体就是克隆体,只要不激活,他们就相当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作为一名人体克隆工程师,你太多愁善感了。”

  “这不是多愁善感,而是基本的伦理道德,你们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不会帮你们的,这件事我就当不知道。”徐峰狠狠地瞪了李俊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停车场。

  “这……”李俊发有些尴尬,他连忙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孙主任您放心,我一定劝他回来,你们先把冷冻舱运进去!”

  望着李俊发和徐峰的背影,孙伟严叹了一口气。这时一个身穿便衣的警察走到他身边,说道:“这件事咱们或许真的有点难为他了。”

  “康云,你怎么看,你也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吗?”孙伟严问。

  “谁?”

  “徐峰。”

  “无论是以我个人的身份,还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我都不赞同咱们这么做,”康云说道,“但是从理性层面上看,这确实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

  孙伟严扭头看了康云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他说:“我本来不希望你掺和进这件事,林书记说让你来的时候,我想过让他换别人,但是思来想去,我只能信任你,想必林书记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这样安排。”

  “那现在呢,你是觉得我的观点跟你不同,所以后悔了?”康云问。

  “没有,”孙伟严摇头,“我跟你一样,也认为徐峰说得对,但我不能做我觉得对的,而是要做对国家和集团有利的,我知道咱们将要做的这件事在违规违纪的边缘上,如果一切能平安度过,我会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自愿承担一切后果,至于你、李俊发、或许还有徐峰,如果他愿意帮我们的话,都不必担心受到牵连。”

  三

  “为什么杀任婉琴!”一束刺眼的灯光射在程诚脸上,强光后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康云……”程诚勉强认出了那个身影的主人,他干燥的喉咙中勉强挤出两个字。

  “回答我的问题。”康云一巴掌拍在审讯室的桌子上。

  “我,”程诚的声音中带着苍老与无力,他不想做任何辩驳,只希望眼前的这盏台灯能被关掉,或是转向其他方向,“我恨她。”

  “为什么恨她?”康云问。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是她对我做了这一切。”程诚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凭什么认定你患上早衰症,跟任婉琴有关系?”康云眉头一皱。

  “我不能确定,但我没有时间了,在老到不能动弹之前,我必须做点什么,”程诚抬起手想要遮住刺眼的灯光,但疲弱的肌肉只能支持他将胳膊举到一半,最终他只能放弃,任由灯光穿过菲薄的眼睑,“我的认罪伏法给了你一个真相,现在,轮到你给我一个真相了。”

  “我告诉你,”康云盯着程诚的眼睛说道,“你确实是初代克隆体,我亲眼见证了你的诞生,没有任何问题,现在请告诉我,你杀了任婉琴,目的是什么,我不相信你会因为怀疑一个人而杀了她。”

  “十倍衰老综合征在初代克隆体中的发病率只有万分之一,你作为一个警察,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程诚的眼中充满难以置信,他低声喊道,“调查!思考!你没有亲眼看到不代表就不存在,任婉琴不是一个普通人,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动手脚,而你们只能傻傻地相信她想让你们看到的事实!”

  “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没有。”程诚摇头。

  “你连证据都没有……”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程诚打断了康云,“所以我才只能杀了她。”

  这些话康云已经听了无数遍,他知道再这么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将审讯桌上平摊着的文件夹一合,夹在腋下,转身走出审讯室。在关门前,他回头看着程诚的眼睛,说道:“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希望你不要作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康云一走出审讯室,孙伟严立刻走上前来,问道:“他怎么说?”

  “他一口咬定是任婉琴动了手脚。”

  孙伟严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失望,但还是问了一句:“有什么依据吗?”

  “根据程诚生前立下的遗嘱,他的初代克隆体将继承他全部财产,如果初代克隆体离世,其全部财产将捐赠给繁羽基金会,包括他在繁羽科技集团与悠和未来中的股份,基金会的收益主要用于推动我国生物产业的发展以及相关人才培养。”

  “这个我知道。”孙伟严点头。

  “而现在的程诚,”康云想了想,说道:“我们还是叫他程诚的克隆体吧,他认为,在我们之前,任婉琴已经秘密克隆了一个程诚,死的是那个初代克隆体,任婉琴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利用次代克隆体易早衰的现象,让外界以为程诚患上十倍衰老症,十倍衰老症目前没有治愈的手段,程诚死后,他在两家公司中的股份都归属了繁羽基金会,如此一来,任婉琴便成了繁羽科技集团最大的股东,她就有机会跟政府重新协商改制协议。”

  “但无论是国家样本中心还是第三方给出的线粒体检测报告都表明,当时死的就是程诚本人。”孙伟严皱眉道。

  “检测报告我给程诚看了,程诚说咱们找的那个第三方检测机构是悠和未来注资成立的子公司,他不承认报告的准确性,就是这个。”康云说着,从文件夹里取出那份报告的复印件。

  “那国家生物样本中心呢,他们总不可能听任婉琴的吧。”孙伟严接过那份报告扫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也看不懂,便没有细看,又还给了康云。

  “他说任婉琴收买了里面的人。”康云将报告夹回文件夹中。

  “你相信他?”

  康云摇摇头,他说:“我是一名警察,只听证据说话,因此我会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调查一遍,根据发现的证据做出判断。”

  “那我跟你一起,毕竟这件事我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不能给林书记一个交代,我想我的政治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孙伟严的言语中带着一丝疲惫。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警察抱着一大摞材料快步从旁边的楼梯走下来,康云把他叫住:“张冰,你要去哪儿?”

  张冰停下脚步,答道:“康队,局长说让我马上将程诚案送检起诉。”

  “现在?”康云有些惊讶。

  “对,”张冰点头,“局长说了,这个案子广受社会各界关注,我们现在既然抓住了凶手,有完整的证据链条,有口供,作案动机也已明确,如果继续按着,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

  “我明白了,”康云打断了他,“你去办吧。”

  看着张冰离开的背影,孙伟严问道:“那咱们还继续查吗?”

  “查,”康云坚定地说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如果不找到让我起疑的地方,日后恐怕会寝食难安。”

  那一刻到来的时候,程诚见识到了真正的恐惧,尽管他在李岩面前假装冷静,但他无法欺骗自己。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撕扯着他的肢体,痛觉沿着神经纤维传入他的大脑,此时程诚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安全压杠,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座椅上。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程诚挣扎着抬起眼皮,破碎的车窗外是漆黑的夜空,他之所以能确定那是夜空,是因为在无边的黑暗中还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辰。宁静是短暂的,接下来,肉体的疼痛伴随着爆炸声引起的耳鸣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它们疯狂地吞噬着程诚的身体。

  若隐若现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喊叫声,这些声音在程诚的耳中交织混杂,刺激着早已麻木的鼓膜。忽然,一束强光照到了程诚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感觉不到任何一只手臂的存在。好在那强光很快移向一侧,一张陌生的人脸出现在程诚面前,那个人身穿迷彩服,扭头朝身后呼喊,这就是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当程诚再次睁开双眼,四周的环境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医院的病房中,紧接着,眩晕、恶心与麻木追了上来,渗透了整副躯体。用了足足5分钟将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程诚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尽管过程艰难,但幸好找到了在病床另一旁的柜子上放着的水杯和暖壶,喝水,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程诚感受着自己的四肢,他知道它们都在,只是现在的他很难让它们听话。凭借着仅有的一点力气,程诚努力朝床边移动自己的身体,但当坠落感出现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护士闻声而来,推门冲进病房中,她看见摔倒在地上的程诚,连忙朝屋外喊道:“王大夫,病人醒了!”

  接着进来的王大夫,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跟护士一起将程诚抬回到了病床上。

  护士看到程诚一直在盯着柜子上的暖壶和水杯,明白他想要什么,等将程诚抬回到病床上,她就给他倒了一杯水,杯里的水冒着热气,程诚就盯着热气缓缓上升,在天花板上弥散开来。

  “有点热,待会儿才能喝。”护士说。

  “你好,程先生,我是你的医生,我姓王,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安排接下来的治疗和复健。”王大夫面无表情。

  程诚点点头。

  “我刚刚注意到,你掉下了病床,”王大夫说,“我想知道,掉下床的时候你是否是清醒的,换句话说,是你主观上想要下床吗?”

  程诚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接下来的康复治疗就好办得多了。”王大夫说道,他又问了一些其他关于程诚身体的问题,跟护士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

  护士见程诚还在盯着那个水杯,便转身走出病房。

  “我当时记得自己的水杯里有凉水,所以就到护士站拿自己的水杯,给他掺了掺,”璩静打开门,带着康云和孙伟严走入病房,她指着床边柜子上的搪瓷水杯,说道,“他在这里一直都是用这个杯子喝水。”

  康云走上前,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拎起那个水杯,右手撑开一个证物袋,将其装入封好。接着,他翻开床上的被子,找出几根不知是属于谁的毛发,装进另外一个证物袋。

  “他这些天都跟你说过什么?”康云看向璩静。

  “啊?”璩静没反应过来。

  “从你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康云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喂他喝了水,”璩静回忆道,“他问我叫什么……”

  “我……怎……称呼……”程诚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吐出几个足够表达自己意思的词。

  “你是想问我的名字?”璩静给程诚盖好被子。

  程诚点头。

  “我叫璩静,负责在康复治疗期间照顾你的生活起居。”璩静迎上程诚的目光,自我介绍道。

  “今天……是……”程诚尝试了三次,才发出正确的声音,“几……”

  “十七号,”璩静明白他想问什么,“你昏迷了十二天,在ICU躺了九天,又在这里躺了三天,经历了断肢再生治疗、神经重建,你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为了等你,一周之前我跟王医生就停下了手里的全部工作。”

  就在这时,璩静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消息:“抱歉,我刚刚意识到我的脑机还在工作。”

  璩静低头盯着程诚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还想重新学会说话,就必须用自己的舌头,在你重新掌握说话的能力之前,我不会对你用脑机发出的任何消息做出回应。”

  程诚艰难点头。

  “你现在刚醒,还是先休息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璩静说着,就要往病房外走。

  “等……等……”程诚叫住她。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璩静问。

  “李……岩……”程诚挤出两个字。

  “李岩?”璩静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哪……”程诚接着说。

  “李岩是个人是吗?你想见他?”璩静反应过来。

  程诚点点头。

  “我帮你问问,你好好休息。”璩静带着自己的水杯走出病房。

  “这个李岩是谁?”孙伟严打断道。

  璩静看向康云。

  “哦,当时她跟我说过,”康云向孙伟严解释道,“我调查了一下,这个人是中科院干细胞所江远明教授的研究生,出事的时候,他跟程诚在同一趟车上,座位挨在一起,之前他们应该不认识。”

  “如果他们不熟,为什么程诚醒来后第一个想要见的人是李岩呢?你有没有让人去找李岩问问情况?”孙伟严问。

  “李岩死了,他们那个车厢里就没人活下来。”康云说,他继续询问璩静,“再后来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别的疑点吗?”

  “我给你打电话之后你就过来了,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璩静想了想,确认道,“他就跟其他的克隆体一样,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等等。”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康云又在病床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一根头发。

  “我就跟他说他的身体严重受损,是配合了再生医学手段才勉强将其救活,因为再生肢跟他身体原本的神经连接不够紧密,所以他需要练习如何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至于其他的,我就说不知道。”璩静说。

  “关于他的无力感,你是怎么解释的?”康云又问。

  “再生肢因为没有经过锻炼,所以肌肉无力。”

  “他一定是从你的话中听出了破绽,那个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克隆体了,”康云直起身来,将刚发现的头发放入一个新的证物袋中,他对孙伟严说,“我们当初应该告诉他真相,如果他从我们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克隆体的身份,或许就不会酿成惨剧了。”

  “或许吧,”孙伟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孙伟严夹着公文包,快步穿过病房楼,走进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守在门口的康云坐起身来,向他打招呼:“孙主任。”

  “我这里有些文件需要他签字。”孙伟严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包,“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能跟人正常交流,心情也不错。”康云瞟了一眼门上的视窗

  “这才不到一天的时间吧,他是怎么做到的?”孙伟严透过视窗看到程诚不知跟坐在床沿的璩静说了什么,引得璩静发笑,有些惊讶。

  康云笑道:“他做过的很多事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孙伟严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璩静见他进来,连忙起身。

  “我跟他单独聊几句。”孙伟严朝着璩静笑了笑。

  璩静点点头,她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听说是你给我安排的治疗。”程诚拍拍床边,示意孙伟严坐下。

  “开始你被送到友谊医院,当时负责抢救的医生说你没救了,但我可不能让你这么死了,改制的事儿还没完,你要真死了,林书记不得把我皮扒了啊,所以我就联系了李俊发,送你到了繁羽科技的再生医学中心。”孙伟严笑道。

  “所以你想办法救我,就是为了让我签个字?”程诚佯怒道。

  “你要不是繁羽科技的老总,我才没那闲工夫管你的死活呢。”孙伟严知道程诚在开玩笑。

  “我是克隆体吗?”程诚忽然盯着孙伟严的眼睛,正色道。

  孙伟严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愣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我年纪大了,你可别跟我开玩笑,万一哪天心脏病发了,我可赖你。”

  “嗐,谁没有个心脏病啊。”

  孙伟严如释重负地笑道:“你现在可是不用担心了,大夫给你换了一颗新的心脏。”

  “说真的,你可得多注意,上次我突发心脏病,要不是及时送医,恐怕早就交代了。”程诚嘱咐道。

  “你放心,我是不会比你先走的。”

  “坐啊。”程诚见孙伟严还站在那里,又拍了拍床沿。

  “坐就不坐了,我这次找你来是有几份文件需要你来签字,等你签完我就得回国资委,你躺在这里是清闲了,可苦了我啊。”孙伟严说着,将公文包往床边的柜子上一放,从中取出一个文件夹,连同他胸口的笔一起递给程诚。

  “这种事儿让秘书来就行了,你何必亲自跑一趟呢。”程诚接过孙伟严给他的文件,简单扫了几眼,这些东西他早就看了好几遍,现在就是检查一下之前定下的条款有没有被更改。

  “你受伤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集团改制的事重大,我们不希望有任何关于你的负面新闻。”孙伟严解释道。

  程诚确定了那几份文件没有问题,便爽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一来,就剩签约仪式上的那份合约了,还有三天的时间,我就不打扰你了,”孙伟严收好文件后,俯身在程诚耳边低声道,“璩静那小姑娘不错,你要是喜欢人家可得抓紧机会。”

  “你都说了,人家是小姑娘,我都已经是离过一次婚的大叔了,我俩不合适。”程诚摇头道。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看来,你是真喜欢这个小护士啊。”孙伟严戏谑道。

  “你说什么呢!你个老不正经的!”程诚倏地坐起身来,抄起枕头扔向他。

  孙伟严后退一步,完美地闪开了程诚的攻击,他脸上一副“我明白”的笑容,连声说道:“我懂我懂,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到。”

  说罢,孙伟严便走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康云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饭盒和一部手机,他看了一眼床上正在熟睡的程诚,便将东西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转身离开了病房。康云走后,程诚微微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病房门上的视窗,确定门外没有任何动静,紧接着,他迅速伸手抓起柜子上的手机,将其拖回被窝中。

  悠和未来主楼,总裁办公室的会客室里,任婉琴跟柳杨喝着茶,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任婉琴放下茶杯,扭头看向门口。

  秘书走进来说:“有位叫祁阳的先生想要见您,他没有预约,但他说只要我跟您通报一声,您就一定会见他。”

  “我知道了,”任婉琴微微点头,“让他进来。”

  秘书出去后,任婉琴翻开茶盘里一个倒扣着的茶杯,正当她倒茶的功夫,祁阳已经走了进来。

  “坐。”任婉琴指了指一个空座。

  祁阳坐下身来,开门见山道:“您让我查的我都查过了,程诚现在正在常山疗养院,据我在疗养院里的朋友说,一周之前,院里忽然把已经废弃两年多的老病房楼整理了出来,安排了最好的复健医生和护士,专门接待一个中年男人,我把程诚的照片给他看,他一眼就认出那个男人是程诚。”

  “这么说,程诚确实没死。”柳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样看,徐峰跟我们说的应该是真的,”祁阳点头道,“当时程诚虽然被救活,但是他的身体受损严重,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孙伟严将他连夜送回龙都,利用繁羽科技再生医学中心的技术为程诚再造了四肢与受损器官……”

  “或者,他们建立了程诚的克隆体。”任婉琴打断道。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冒这个险?”柳杨显得有些不耐烦。在程诚失踪的这些天里,任婉琴一直在担心有人会通过建立克隆体的方式“复活”程诚,可他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了,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走完克隆体建立的流程的,而如果不按章程行事,那就是违法犯罪,没人能承担这个责任,即使是孙伟严。

  祁阳向二人的脑机发送了一份文件,他说:“要建立克隆体必须向人克委提出申请,这是从出事那天到现在人克委收到的全部申请,里面没有程诚。”

  “万一他们没有走正规流程呢?”任婉琴盯着祁阳的眼睛,正色道,“我了解程诚,他是一个喜欢剑走偏锋的人……”

  祁阳打断道:“但你要明白,在你说的可能里,程诚已经死了,送他尸体去繁羽科技的是孙伟严,而孙伟严从来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我觉得祁阳说的在理,孙伟严跟程诚的交情还没有深到值得他为程诚冒险的地步。”柳杨说。

  任婉琴忽然站起身来,抓起自己的皮包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柳杨喊道。

  “去会会这个程诚。”任婉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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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 宇镭

  题图 《银翼杀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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