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wap.265xx.com那年我在文学培训班
A
火车终于进站了。
站了一天一夜的我恍然如梦,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仄在检票口,左顾右盼,发现一块高举着的硬纸板,上面的汉字横七竖八:
接“世纪末”文学培训班福建籍学员老皮
真有人接,反倒意外了。入学通知只注明抵校路线,没说明接车。接我的人有一张黑暗、硬朗的脸膛,一对贼亮贼亮、散发着泥土和水草气息的眼睛。
我迎上前去。
“您是福建的老皮?”地道的四川口音。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
他丢掉纸板,双手握住。手感告诉我,这是一双糊过泥巴、握过镰刀的手。
“我是四川的徐贵根,也是搞小说的,拜读过您的大作,见您的大名同我排在一个宿舍,特来接您,联络联络感情。”
我很感动。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感动或者一激动就浮躁,招了辆的士。
徐贵根很吃惊:“你们沿海人就是不一样,一招手都是大手笔。”
其实这是蛰居在闽北小县的我头一次打的,不过手势倒是蛮逼真的,难怪徐贵根误解。
B
“世纪末青年文学骨干培训班”设在文化古都A城B大学。由B大学中文系负责,五十位(实际只到四十三位)学员落草在B大学招待所,招待所是一幢两层结构的防古建筑。
接待我的是一位意想不到好看却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士。我想她一定是某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二婚婚夫人,因耐不住清贫和寂寞,以美貌任投资,承包连年亏损、现在经济效益开始好转的招待所。
可惜我错了,大错特错。
她递给我一张印刷精良、质地考究、和她本人一样芳草四溢的名片。这张名片的与众不同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比正规名片犯规出三分之一,折在背面。正面和折面印满了各种头衔,只有末尾那个最客观:B大学中文系主任。
我有意把“B大学中文系主任”以庄严的口气念出声来,她笑容满面地伸出纤纤玉手:“兼培训班班主任。”
我将左右掌赠了蹭,然后学刚才徐贵根的样,双手握住达六秒之久。
C
第一天便是班主任的课。她是培训班讲台惟一且动人的女性。一天的课程中,一半讲的是性。她讲性的水平令自以为知性的我等高山仰止,如痴如醉,不时暴发热烈、长久的掌声。
她的课题是:《西文现代文艺思潮——兼谈性与外国文学》。
听完课后,我觉得应该改为《性与外国文学——兼谈西文现代文艺思潮》。
课后,当她向我们推销她的积压之作——标价九元六角五分的《小说符号美学》时,我们毫不犹豫掏出一张张工农兵,纷纷表示不用找零。这部大作与她的口才有着天壤之别,我们硬着头皮没有一个读完三页的。好在她事先奉告过:“我这本书比较难读。”
没过几天,我在大学毕业生的处理书摊上,发现了数十本崭新的《小说符号美学》,索价仅五角,且可代付菜票。
D
我,四川人,徐贵根,农夫,黑狼同居一室。
农夫这个笔名虽然饱含泥土气息,本人却是由农村包围城市,并靠欺诈城市发财的“腕哥”。名片上不仅有住宅电话号码,还有寻呼机号码。裤腰上的寻呼机每天至少响两次以上。农夫是A城学员,因单位离校太远,也住校。
第二天上午,正上课,突然响起一连串的“滴滴”声,主讲文艺社会学的花老教授蓦然顿住,扶着眼镜问:“怎么回事?”
坐在后排打瞌睡的农夫应声站起,指指别在腰间的寻呼机抑扬顿挫道:“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哄堂大笑,笑得很低级,笑得很放肆。
据说花老教授刚退不久,想发挥余热,但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回培训班组委会照顾他,可他一点也不照顾我们,将文艺社会学离题成文艺政治学,将“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条谁都懂,谁都必须遵循的道理强调到一条道走到黑的地步。我们很想发泄一下,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和健康,忍住了。
农夫的寻呼机为我们提供了借口。
好在花老教授只有半天课程。当他从负责我们食宿的总务手里接过五十元讲课费时(这次培训班的讲课费都是课后当场兑现),双手有些颤抖。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学员突然来了一句唱腔: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花老教授签字的右手又猛地抖了一下。
E
散文家兼诗人黑狼是青海人,那身被高原阳光充分关照的皮肤锈迹斑斑。那块头,我们三个抵不上他一个。他有一把飞刀,飞得特准,百发一百零一中。飞刀的时候往往飞出一两句绝句来,比如“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就是在扎中墙上一只蛾子时产生的。
黑狼看上去可以做我们的父亲,实际上刚过而立之年。
F
当晚,来自五湖四海的四个人聚在餐厅雅座加深感情。
黑狼酒量惊人,喝啤酒喝汤一样,报销了六瓶,只上一趟卫生间。
四川人也不赖,就着自带的麻辣,喝了五瓶。以后十几天,他以惊人的毅力一天吃两顿麻辣泡方便面。他口袋里除了回程车票款,几乎没什么钱。十几天里,他连一杯冰水,一根冰棍也没有消费过。
四川人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重灾民。可他穷且益坚,断然拒绝我们的援助。
我和农夫酒量最差,只能一口一口地呡。
黑狼很鄙视:“你们南方男人,虽然风流成性,却没有男人味。”
我俩恼羞成怒,罚他干了两大杯。
G
喝至衣带渐宽之际,我提议,每人介绍一下自己的文学之中,越煽情越好。
初中文化的黑狼说他以前是那种蓬头垢面,招摇过市的江湖浪人,跑遍了全中国(台湾除外)。中朝、中俄、中缅、中越边境留下他的足迹;朝鲜族村庄、维吾尔园辅、哈萨克帐篷留下他的虎鞭鹿茸;边陲乡镇、海岛渔村留下他的兽皮刀子;在某个偏僻乡村甚至留下他的种子……
有一天,夕阳西下,夜幕拉开时,他恰好路过一个沿河的村庄。这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像刚出浴的圣女,披着洁白的沙巾冉冉升起。她羞羞答答地倚在河滩芦苇丛的发梢,那芦苇那山那水立时露出笑容。芦苇迎风招展,伸出无数纤纤素手,似乎在为少女整理发型,那少女离他那么近,那么亲切,触手可及……
黑狼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打动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青稞酒般浓烈的乡愁自黑狼丹田涌起,愁坏了每一个细胞。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美丽的月亮。当晚,他夜宿村头,看了大半夜的月亮。也就在在这一夜,他突然厌倦了流浪,萌芽了写点什么的念头。月落乌啼,黑狼披衣而起,沿着没有一个亲人的故乡,归心似箭。
回到家乡,在异乡那颗月亮的照耀之下,黑狼创作并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踏月而行》,引起不小反响。现供职于青海某小县文化馆。
“你以前卖的那些虎鞭鹿茸兽皮刀子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四川人问。
黑狼拔出飞刀,环顾四周,见无一可袭击之目标,遗憾地收起刀子,盯着四川人说:“除了刀子,一切都是虚伪的。”
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句好诗。
H
关于万里迢迢,泥泞坎坷的文学之路,农夫说的全是他崇拜的王朔的小说标题,让我等莫名其妙:
“我不是人一点正经没有玩得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
I
二十五岁、已经连续四个月没领到工资的民办教师四川人的叙述感人至深。
“我与黑狼不同,我始终做着流浪的梦幻。
“在我进入变声期的时候,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忽然升起了一颗艰难而又耀眼的诗星,他的传奇般的经历撞击着我那个年龄惴惴不安的心灵。由于家庭的变异,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当这种不幸成为我的一部分记忆时,像诗人一样去流浪,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我切切实实想成为一个全身笼罩着浪漫和神奇色彩的诗人。我读一些散文,那些充满魔力的句子,常常使我坠入旁若无人的痴迷境地,一种神秘而又遥远的风景中去。少年的我成了一个整天静静地构筑着自己内心世界而性格及其内向的人。
“十五岁,我远离家乡到外县读高中。有一次,我回家与约定的日期迟了几天,善良的母亲就倚在门框上哭了,后来是整夜整夜的失眠。还有一次,初冬,天突然大冷起来,我没有带冬衣,母亲在家里急得不行,她没有办法,就自己也不穿棉衣,说是陪远方的儿子一直挨冻……这种博大的母爱深深地震撼了我,同时我也认识到,如果我真的去流浪,母亲会怎样的伤心,父母在,不远游,我的父亲不在了,我更不能远游,儿孤母寡啊。不怕三位笑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跨省出门……
“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整体,我的肉体与我的精神永远是两样独立的东西,既然肉体不可能去流浪,精神照样会走进流浪的生活。其表现就是,我开始写作了,这是一种比肉体艰难得多的精神流浪……”
我们都沉醉在四川人的叙述里。
农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孩子,你真纯啊,纯得像纯文学。我提议,为了你的纯洁,每人敬你一杯!”
结果这三杯敬酒醉倒了四川人,哭着唱了大半夜的《烛光里的妈妈 》。第二天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昨晚哭了没有?”黑狼说:“你这人挺可爱的。”
四川人红着人说:“我这个人有个坏脾气,醉后必哭。”
“长歌当哭,你这是大师气质。据说墨翟和阮藉一遇到歧途便坐在路口大哭,哭够了再原路返回,你的醉后必哭与他们的遇歧途必哭,异曲同工啊。”
“你是不是想妈妈了?”洗脸时,我问。
“嗯。”四川人点了点头,眼眶红了,把脸埋进脸盆。
“你妈妈是不是去世了?”
“去世一年多了。”四川人抬起淋漓的脸,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
“你妈妈得的是胃癌?”
“你怎么晓得?”四川人跳了起来。
“因为你妈妈吃了太多的苦。善良女人吃了太多的苦,一旦得了不治之症,十有八九是胃癌。我还知道,如果你有钱,你妈妈可以靠药物多活几年,可你没钱,你妈妈怕拖累你,在某个晚上自杀了……”
“知我者,老皮也!”四川人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把我拥抱。
我不会算命,这些都是他昨晚喝醉后断断续续吐出的真言。
J
周一、周三、周六晚是学员开拓视野的夜晚,所谓开拓视野,就是看电影,看的大都是历届奥斯卡获奖影片,《与狼共舞》、《雨人》、《沉默的羔羊》、《查泰莱夫人》、《辛德勒名单》,还有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四川人大呼看不懂,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片子对话没有翻译,全是英文,连中文字幕也没有;二是他实在看不懂。
农夫讥笑他下里巴人,问知道不知道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四川人说博尔赫斯真没听说,马科斯谁都知道,菲律宾总统嘛,你怎么口误成马尔克斯呢。农夫大笑,这是他老人家的小名,你地处内地的内地,消息闭塞,当然不知道了。
农夫开拓视野的时候,喜欢坐在女学员、特别是伊丽娅身边抒情。
伊丽娅这个花巾般轻巧的芳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俄罗斯大草原。实际上她来自扬州。说起来真是让我们绝望气愤,四十三位学员中仅有六位女学员,其中四位不是太瘦就是太胖,不是太高就是太矮,反正比例失调,还有一位倒是不瘦不胖不高不矮小同,但丑得惊心动魄,看了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后悔看了第一眼。
惟有伊丽娅,枫看成岭侧看成峰,美不胜收。可恨的是,她偏偏和最丑那位住在一个房间。
开始几天,男同胞争先恐后往她房间蹿,一个个妙语如珠。虽然伊丽娅撑着香腮听得挺投入,却难搏她一笑,那表情冷冷的淡淡的,黑狼一针见血指出那是忧郁。倒是丑女,笑得天马行空,本来暴凸的门牙异军突起。
男同胞见伊丽娅是块拒绝融化的冰,全线溃败。不知哪位低级趣味者在其门上贴了张“男生莫入”的纸条。伊丽娅视而不见,丑女见而不怪,那纸条一直愁眉苦脸贴在门上,男生路经此门大叫“没劲”。
我们四位虽然和伊丽娅门当户对,不知是虚伪还是沉着,很少过去凑热闹。特别是黑狼,一次没去过。我挺纳闷黑狼怎么理解伊丽娅的表情,上课时,留了个心眼,发现这小子狼一样偷偷打量她,他的位置很便于偷看。这家伙整天呈思考状,表情很哲学。至于四川人,是学员中最勤奋的一位,每天晚上躲在教室埋头耕耘接近尾声的中篇小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男同胞们激流勇退之际,农夫开始逆水行舟,借助有力的地理位置,频频出击。但是他除了争得和伊丽娅买饭买菜共享自助餐的机会之外,伊丽娅并没有恩赐他任何机会,哪怕和他共舞一曲。
那天晚上,看完《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乘丑女吃夜宵空档,农夫蹿进房间向伊丽娅抒情:
“take off your clothes。伊丽娅,你注意到托马斯这个指令没有?”
“不就是命令女人脱衣服嘛。”
“不,你弄错了,你完全弄错了。托马斯在难以承受的空虚里,寻找着生命的支撑,他渴望灵魂和灵魂的撞击,生命和生命的坦诚相对,可他遇到的全是媚俗的肉体。所以他总在呐喊,脱去你的伪装,脱去你的伪装,可惜啊,没有人能够听懂。”
“我觉得你挺像托马斯的。”
农夫受宠若惊,惊叫一声:“哇,萨宾娜!”顺势躲在伊丽娅床上。
萨宾娜是《轻》片中的女主角,是托马斯最知心的红粉知己,却无法与她结合、亲近。
“肉体与灵魂,欲望与感受,悲哀与放纵的活力,对安慰与粗欲的渴望,对永远占有和片刻狂放的饥渴,这就是托马斯,这就是众生,对不起,我要睡了。”
伊丽站起来对农夫打了个“请”的手势。
农夫回房后,躲在床上自言自语:“一万年太久,十五天太短,十五天能干成些什么呢,唉。”
L
第二天晚上,农夫请我们上雅座。伊丽娅和丑女也被邀请。
农夫实在有钱,甩钱甩扑克似的。他掏出一大叠工农兵捻成扇状,招来年轻的女招待:“把你们最好的酒菜往上端,这些钱你先拿去,不够再说。”
“哇!”丑女面对农夫的大方大叫一声,水落石出般露出鲜红的牙苞肉,随即用细如鸡爪的小手捂住,欲盖弥彰。看得出她很珍惜这次聚会,特意上了浓妆。可惜,浓妆非但没有修饰她的丑,反而愈加衬托出她的丑。
“有缘千里来相会,”农夫张开双臂,拢住我和黑狼的肩膀,眼睛却瞄着伊丽娅,“无缘对面不相识,今天我们能坐在一起就是缘份,这是何等快事。黑狼兄,你不是说我们南方男人喝酒跟女人一样吧,今天我就来个一醉谢知音,看能不能喝过这两位小姐。”
农夫目标明确,把伊丽娅灌醉,获取渔利。但伊丽娅酒量惊人,来者不拒,杯杯见底,面不改色。
农夫一连和她干了六杯,舌头就打结了。黑狼和她互相礼貌了一杯之后,便苦着脸作深思状。至于我,别说酒量不行,就是能饮百斗,也不忍把她灌醉。于是联合四川人一致攘外,对准丑女。丑女和伊丽娅截然相反,斤斤计较到每碰一杯充满技巧,每喝一杯要讲一瓶的废话。那只尖嘴巧舌如簧,惹得黑狼性起,决定一举消灭她。面对我们这三只中山狼,丑女再狡猾,也不过黔之驴。那些充满文学技巧、泡沫一样丰富的花言巧语魅力非凡,不由她不喝。三下五除二,醉酥了她的骨头,披头散发扑在雅桌上,悲悲切切凄凄怆怆呼唤一个名字很土的男人的名字。
丑女这么一闹,农夫跟着无的放矢,居然对着伊丽娅,左手捂着裸露的胸口(今晚穿了一件文化衫,上面印着“爱你没商量”五个狂草),右手挥舞着唱了起来:“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着伊丽娅,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永远不会老,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要努力去寻找……伊丽娅,圣女伊丽娅,我一定要找到她。”唱到这里,农夫突然单腿屈膝,跪在伊丽娅面前,改唱为念,企图拉她的手,“啊,我找到了,她就在我面前,我一定要得到她……”
伊丽娅勃然变色,指着农夫的鼻子:“我真想抽你一耳光!”
农夫却向她张开双臂:“啊,来吧,亲爱的!亲爱的,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哥们,你醉了。”一直喝得谨慎的黑狼,恰到好处抻出长臂揽住农夫:“徐贵根老皮你们先扶他回去,伊小姐果然女中豪杰,我要和她多喝几杯。”
我抢先一步搀住农夫,这会他正唱“让我一次爱个够”。
伊丽娅出乎意料接受黑狼挑战:“你一直没喝多少,若有诚意,先干六杯。”
黑狼二话不说,倒满六杯,一气喝完。
四川人花了很大勇气和力气才扶起哭哭啼啼的丑女。丑女处于梦幻之中,一张粉脸被泪水涮成一幅劣质山水,整个人像一件皱巴巴的大衣搭在四川人身上。
M
十一点多了,还不见黑狼和伊丽娅回来。我怕喝出人命,正想去看看,农夫的寻呼机响了,怕有急事,记下号码关机替他去回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气势汹汹:“喂,你他妈的到底来不来?”我以为是他女朋友,赶紧解释农夫喝醉了,躲在床上人事不省。
对方一听反倒嘻笑起来:“他来不了你来也行呀,到图书馆后面草坪等我,别忘了带钱。”
“你是什么人?”我警觉道。
“什么人?女人嘛,难道听不出来?不敢来算了。”
“那好,你等着。”本来不想去,瞬间却莫名其妙改变了主意。
N
A大学依山而筑。
图书馆就在山脚下。我们的教室也在山脚下,与图书馆相距不到两百米。教室到招待所是一条千余米的“求是路”。图书馆正好坐落在“求是路”和“创新路”尽头。
记得开班第一天听班主任的课,和农夫上卫生间时,农夫指着窗外的山问:“看得出这座山的与众不同吗?”我右看右看看不出名堂,只好说:“挺有灵气。”他扑哧一笑:“老兄此言差矣,此山灵则灵矣,却透出一股淫气。学校园工每年要从山上捡下一箩筐的避孕套。九零年春,从山上抬下两具高度腐烂的男女裸尸。那时我刚从地方调到A城《目睹报》当记者,在此校就学的同学及时把消息报告了我,结果《目睹报》最先发表了这则消息。主编大人对我刮目相看。老兄以后有什么杀人越货、强奸放火、车翻船沉的新闻尽可提供给我,稿费从速从优。”
“你觉得班主任怎么样?”见农夫越说越没谱,我转了个话题。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此话怎讲?”
“她丈夫出国深造,去年拿了绿卡,要跟她离婚。”
“你怎么知道?”
“我们这泡尿是不是撒得太久,撒得离题了?”农夫答非所问。
进教室后,你低声道:“别忘了我是媚俗小报一个作风不太正派、道德不太高尚的小记者,B大学我认识的人多去了。”
O
尽管“求是”路上的路灯明明白白地亮着,我心里还是有一种在黑暗中跋涉的感觉。约我的这位是不是向我下套?背后是不是隐藏着犯罪团伙?我心里一点数没有。怕发生意外,身上多带了些钱,以免对方因为钱少对我大打出手,或者索性要了我的小命。想到这里,不由放慢脚步。然而悬念驱使着我,我相信直觉,这不会是陷阱,即使是,也没多大危险。
快到图书馆时,路旁茂密的贞女丛里钻出一男一女,身影好熟。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黑狼和伊丽娅。连忙闪到一棵硕大的棕榈树后。黑狼和伊丽娅手牵手经过我面前时,黑狼右手娴熟地耍弄着飞刀,潇洒之极。
多么芬芳的夜晚,除了逗人的白玉兰花香,我还闻到类似番茄酱味道的爱情气息。
“险情解除。”我自我安慰道,全身心放松。
图书馆后面两百多平方的草坪不仅有草,还活泼着一簇簇花木,每簇有圆桌大小。
草坪空无一人。正纳闷,身后传来一声燕语:“哎”,吓我一跳,忙转身,一簇玉兰后面婷婷玉立着一黑衣女郎。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是电话里约好的接头暗号。
“钱带来没有?”
“你要多少?”
“对你优惠,五十块。”
“我用六十块买你一个故事,怎么样?”
她转过身,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的是一尊雕像。
“你是作家?”语气揶揄。
“暂时不是,还在成长过程中。”
“你想知道什么?”
“你!”
“我?很简单,一场暴雨造成一次山体滑坡,压歪了山脚下我的木屋,爷爷、爸爸、哥哥去扒,反被再次跨下来的泥石埋在里面。家里只剩下小弟和老母,弟弟要念书,我也要念书,母亲还要治病。就这些,够了吧?”
“谢谢你对我信任。”我把身上的所有的钱掏给了她。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真的这么相信我?”她扬了扬手中的钱。
“信不信由我。不过,我还想提个小问题,我同室的那个家伙,是怎么跟你联系上的?”
她愣了愣,说:“你要再问下去,我要把你当公安了,那么你的结局不妙。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那家伙是只苍蝇,绿头的那种。”
说罢,她把钱塞到我手里。
“为什么?”我吃惊道。
“有钱不能万能没钱万万不能,现在正流行这句废话。”说着,她猛地抱住我,蜻蜓点水似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你闻到什么?”
“花香。”
“你会很快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的。”
她风一般跑远,消失在“求是路”尽头。
P
最后一天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位瘦得扔颗粉笔头能击趴下的老教授,满口金牙让人觉得他不像教授,而像刽子手——如果胖一点的话。
他的课题是《市场经济与影视文化》,一上讲台就扔炸弹:“影视文化的主题就是性与暴力,能够与市场经济抗衡匹敌的只能是暴力与性,其它都是扯谈。”然后他旁征博引,说鲁迅就是描写性与暴力的高手,阿Q的“吴妈我要和你困觉”和“咔嚓”就是最高境界的性与暴力。
他一口浓重的“总统腔”使我们像一只只听雷的鸭子。尽管教室里嗡声一片,他亦不为所动,滔滔不绝。
快下课的时候,他突然问:“你们知道希特勒吗?”
我们茫然不知所答。
“娘希匹,连他都不知道?”
见我们半天没反应,教授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意味深长地教训道:
“年轻人呐,要好好学习,天天发财!下课。”
直到教授走出教室,我们才反应过来,暴发热烈掌声。
Q
教授授课的第二天,也就是培训班结业典礼前一天,是自由活动日。一部分学员自发组织到郊区一个刚发现不久、尚待开发的“地下宫殿”浏览。我们四人全部参加。
地下宫殿。该洞全长三里,分上,中,下三层,洞内最高百余米,最宽四百余米,主洞有大小“厅室”十个,各层还有几十个岔洞。洞中通道险峻,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迷宫一般。还有一条地下河从洞底穿过,河里有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通体透明、没有眼睛的小鱼,好似一个仙气盎然的神话世界。各种造型鬼斧神工千姿百态,浮雕似的钟乳石群,有的像吊灯,有的像浮云,有的像兽类,有的像飞禽,令人目不暇接;石笋,石花,石柱,石凳、石桌、石床、石幔,石像,石狮……应有尽有,全都是淡白晶莹的,比水晶还要玲珑剔透,比冰雪还要洁白无暇,一尘不染。一进洞里,便有打开冰箱的感觉。时不时还可以听到钟乳石尖上滴下的水珠声,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相弹。
在主洞二层的一个岔洞交界处,有一泓清泉,大概有四十几个平方,深不可测。泉中亭亭玉立着一尊石像,活像出浴的神女。在这尊鬼斧神工的石像前,恐怕伟大的罗丹都要嘲笑自己。令人惊奇的是,这石像的五官,尤其她的眼睛,好像是被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雕刻家雕刻出来似的。天工再神巧,总还不至于将五官乃至眼睛都塑造的如此具体和逼真,但是这石像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决非凡人的双手所能塑造,在手电的照射下,透出慑人心魄的光芒,叫人身不由己……
“妈妈。”
我听到身边的四川人呢喃了一句。
难道多少年前,这里曾经隐居过高人不成?
游遍地下宫殿,要一天时间。我们还要赶回A城,游了大半天,依依不舍出洞。出洞后吓一大跳:四川人不见了。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他出来。恳请向导进洞找,向导说什么不肯,再进一趟洞出来,天就黑了。再说洞口离村庄还有四五里地,只能等明天再找。
我们只好下山,在山村度过一个集体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全村人一齐上阵,找了大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民们大叫:“怪了,真是怪了!”
R
为期十五天的“世纪末文学青年骨干培训班”,因四川人的彻底失踪不欢而散。
半年后,我在一家大型文学选刊上读到选发在头条的四川人的中篇小说《圣母在人间》。“徐贵根”三个字加了黑杠。我想我的同学们应该也读到了这篇小说。那是一本文学爱好者必订的选刊。
与此同时,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四川人说的那些有关文学与流浪的精彩论述,并非他的原创,而是出自一位小有名气的散文家之手。
那么,这个黑框是谁加上去的呢?只能是四川人自己!小说是培训班进行到第十二天,他一个人到邮局寄发的,谁也不知寄往哪家刊物。四川人一定先知先觉了自己的死,事先在自己名字上加了黑框。如果他死于卧轨、投河、跳崖、坠楼,都可以理解,说实话,那阵子,我也有仿效海子卧轨的欲望呢。他偏偏消失在神话般的地下宫殿,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他在先知先觉自己死的同时,还预知了这个离他故乡三千多里之外的迷宫?
死是容易的,像四川人这样死无痕迹,那就难了。
一切都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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