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宗庄盛况：《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

　　原标题：六朝宗庄盛况：《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

　　张远山新庄学收官之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精义》新近上市，本号连载书中的《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让庄学之友先睹为快。

　　01战国庄子学派：庄周、蔺且、魏牟

　　02战国反庄派：荀况、韩非

　　03西汉庄子学派：枚乘、刘安、司马迁

　　04东汉反庄派：扬雄、班固

　　05魏晋庄子学派：嵇康、阮籍和竹林七贤

　　06西晋反庄派：旧庄学第一权威郭象

　　07东晋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隐士陶渊明

　　六朝士林与陶渊明一样，普遍不被郭象版伪《庄子》及其反注误导，因为郭象剽窃向秀并非秘密，郭象的卑污人格又遭到普遍鄙视，亦即《晋书·郭象传》所言“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亦言：“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耶？”所以魏晋六朝士人普遍不读郭象版伪《庄子》，只读魏晋司马彪（？－306）、魏晋孟氏注释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魏晋六朝士人在日常清谈中，热烈谈论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见于南朝宋刘义庆（403－444）编纂的《世说新语》，证明《世说新语》的“魏晋风度”，正是“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庄学风度。

　　魏晋六朝士人在诗文著作中，大量化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见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编纂的《昭明文选》，证明《庄子》尽管“政治不正确”，仍是士林珍爱的第一秘笈。

　　唐代李善（630－689）又为《昭明文选》作注，其《文选注》成为唐宋元明清的士林第一参考书。研究此书成为一门独立学问，号称“选学”。“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口号“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将其列为头号打倒对象。《文选注》大量引用魏晋司马彪注释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详注魏晋六朝诗文中的庄学典故。这些诗文、注文，为我复原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提供了郭象所删十九篇的大量佚文和丰富史证。

　　《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的宗庄盛况，详见二书，本文仅举三例。

　　其一，西晋夏侯湛（243－291）《庄周赞》曰：“迈迈庄周，腾世独游。遁时放言，齐物绝尤。垂钓一壑，取戒牺牛。望风寄心，托志清流。”

　　其二，南朝梁沈约（441－513）《宋书·谢灵运传》曰：“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

　　其三，南朝梁刘勰（约465－？）《文心雕龙·时序》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必须重点提出的，是《昭明文选》单独标举的特殊文体“七体”。“七体”由西汉枚乘《七发》首创，后世仿拟者不绝，名篇有东汉傅毅《七激》、东汉张衡《七辩》、东汉马融《七厉》、三国曹植《七启》、西晋张协《七命》等。一篇赋开创一种文体，汉后两千年仅此孤例。

　　上文已言，《七发》兼扣庄子所撰“内七篇”、魏牟所撰《秋水》七番问答，文体也是仿拟《秋水》七番问答，致敬对象则是“庄周、魏牟”，所以“七体”是“独尊儒术”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标准文体，正如“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东汉以后“七体”风行天下，导致不知隐情的反庄派也热衷于撰写“七体”，因为反庄派误以为“七体”源于《楚辞·七谏》，浑然不知掉进了宗庄派所挖的巨坑。

　　刘勰是汉后两千年首屈一指的文学批评巨匠，深知“七体”是“独尊儒术”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标准文体，所以《文心雕龙·杂文》曰：“枚乘离艳，首制《七发》；腴辞云篝，夸丽风骇。”刘勰同样深知“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所以《文心雕龙·明诗》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山水方滋。”

　　正因“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所以“庄老告退”的真义，实为“庄老转进”。

　　“山水方滋”包含两方面，一是谢灵运（385－433）、鲍照（416－466）、谢朓（464－499）为代表的六朝山水诗派，二是顾恺之（348年－409年）、宗炳（375－443）为代表的六朝山水画派。两者都是嵇康高调宗庄而被诛、陶渊明低调宗庄而全生之后，六朝宗庄派因应外境的特殊调整。

　　宗炳《画山水序》是六朝山水画派的宗庄宣言，也是唐宋以后一切山水画派的宗庄圣经，其言曰：“圣人含道暎物，贤才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用语全都出于《庄子》，证明六朝山水画派所画的并非普通山水，而是宗庄山水。宗炳唯恐读者不懂，又予挑明：“若老子、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身。”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同样挑明了宗庄之旨：“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

　　中国画以妙品为最高。何为妙品？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曰：“画之于人，各有本性，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用语全都出于《庄子》。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如此概括山水画的宗庄本质：“庄学是艺术的根源，尤其是山水画的根源。”六朝以后的历代山水名画，如五代荆浩《匡庐图》、关仝《秋山晚翠图》、范宽《溪山行旅图》、巨然《秋山图》、董源《潇湘图》，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宋马远《山径行旅图》，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无不属于宗庄山水。

　　嵇康高调宗庄而被诛，陶渊明低调宗庄而全生，对六朝宗庄派士人具有警示作用和示范效应，所以六朝宗庄派士人大多低调宗庄或隐秘宗庄。山水诗、山水画是六朝士人低调宗庄、隐秘宗庄的两种方式，所以六朝山水诗、六朝山水画成了“漆园之义疏，柱下之旨归”。

　　综上所论，山水诗是士人宗庄的隐秘表达，山水画是山水诗的视觉表达，士人园林是山水画的立体表达。明代张凤翔《乐志园记》如此概括士人园林的宗庄本质：“园林逆旅，过眼云烟，万物熙然，人置一丘一壑之间，从容飘洒，作庄子逍遥游，则乐莫甚于此。”

　　六朝以后的士人山水诗、士人山水画、士人园林，以及一切中国艺术，都是“得意忘言”的宗庄表达，亦即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所以“庄老告退”仅是六朝士林因应外境的历史表相，“庄老转进”才是六朝士林集体宗庄的历史真相。

　　（本文是《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第八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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