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问心(一)

栏目:小说资讯  时间:2022-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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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双手合十,闭眼盘腿坐在佛像前,身上宽大的衣衫无风自动,佛前香火袅袅。陈平安不动如钟。大殿内唯有他与一座金佛,却不知自何处响起阵阵脚步声,幽幽叹息声。

  有一持枷弥勒,一瘸一拐,面色愁苦,唉声叹气坐在他左边,轻轻问道:“若得此果,此生无憾?”

  又有一青衣书生,依依不舍,神色黯然,悄无声息地坐在他右边,喃喃自语:“三丈红尘,何苦来哉?”

  又有一半面罗刹,面色郁郁,似有不甘,自他座前拂袖而去,忿忿不平:“画地为牢,与我何干!”

  又有一拈花罗汉,神情恍惚,似痴似癫,捧着手中花朵靠在陈平安背上,笑意盈盈:“如露如电,如梦似幻……”

  陈平安仍是闭眼,但“陈平安”神色淡然,自地上坐起,弥勒、书生、恶鬼、罗汉皆放弃枯坐如禅的陈平安,看向身形虚幻,飘摇不定的“陈平安”。

  心神出窍,可御风而行,无我无他,直指本心。

  “陈平安”望向四种异像,一时怔怔无言。

  弥勒面容苍老,不堪重负。

  书生意消气沉,心神俱疲。

  恶鬼怒目而视,如仇似怨。

  罗汉拈花微笑,笑意盎然。

  这四人,皆是他陈平安不同时期不同年岁的相貌,一一推演过去,全无半点差池!

  沉寂许久,“陈平安”首先来到弥勒身前,看着这因手腕枷锁过于沉重跌坐在地的老弥勒,轻声问道:“你便是我?又为何如负山岳,踽踽前行?”

  弥勒茫然看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锈迹斑斑的枷锁,莫说如今的陈平安,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恐怕也能轻易挣脱那不堪一击的枷锁。

  但就是这全无半点玄机的枷锁,死死锁住了老弥勒,压得他几乎不能抬头。以致他只能稍稍移动几步,便大口大口喘息着。

  一旁的陈平安本欲略微搀扶一下老弥勒,却在接触到那枷锁的瞬间神色一变。

  这非金非铁的木质枷锁,竟是重逾山岳。且陈平安一身真气灵力都在接触到此物的一刻,如泥牛入海,冰融雪消,如此来说,这位弥勒装扮的陈平安,便是一直在这样的情境下么?

  老弥勒喘了几下,费力地坐在地上,冲着陈平安“嘿嘿”笑笑,正要伸手挠一挠那颗光头,只是那枷锁束缚了他的一举一动,倘若他动作大些,怕是会把那枷锁直接崩碎,他的手伸到一半便不能再伸,只好向陈平安开口:“施主,能否施个方便?”

  陈平安点点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摩着老弥勒的头皮,寻常二三境武夫都能做到对自身力度收发自如,如今的陈平安只会做的更好。

  老弥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在那里闭目养神,陈平安也不去催他。倒是老弥勒,不过喘口气的功夫,就摆手示意陈平安可以停手,自己挣扎着便要起身,身子摇摇欲坠,但极为坚定。

  另外三个姿态各不相同的家伙对老弥勒的姿态或视而不见,或嗤之以鼻,或不以为意,唯有陈平安蹲下身去,去为老弥勒做一个支点。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去道谢,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束缚他的枷锁,缓慢而坚定地步入黑暗,遁入风中,缓缓消散。

  从头到尾,这位老弥勒也没说出什么禅机,也未告诫陈平安什么。

  只是让他捂着胸口,默然无语。

  身负山岳,甘之如饴?

  一旁的书生摇了摇头:“自讨苦吃。”

  罗刹“呸”了一声,面露讥讽。

  罗汉则神游天外,不为所动。

  “……也罢,那便一一来过吧。”

  良久,陈平安才转过头来,看着剩下三人,包括那老弥勒在内,这四人必然都是他陈平安的某种具现,其中的老弥勒,应当是嘲讽他如今的心境。

  你陈平安即便有朝一日能剑术通天,拳法通神,仍是不得自在!

  最可笑的是,这规矩,这枷锁,皆是摇摇欲坠,明明是锁着你,却还要你陈平安亲自来护着。

  你本心如此!

  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那老弥勒并未有什么言语,这都是他的猜想而已,做不得准。

  还未等他再去想些什么,那书生已经自大袖间摸出一壶酒,自斟自饮,只是疲惫之色愈浓,酒入愁肠自百结,像这样的酸腐书生,每年进京赶考放榜,一杆子能捞上一船。

  这青衣书生,怎么看都是十年苦读,三朝落榜的不得志读书人,一个人饮酒,既无同年,也无同乡,酒品尚可,未曾失声痛哭,也未把酒狂歌。只是时不时独自笑笑,又独自叹息。

  陈平安状似不经意开口询问:“敢问兄台为何饮酒?为何而笑,为何而叹?”

  书生面无表情,只是饮酒,倒是也递给了陈平安一杯。陈平安并未拒绝,但酒水入口,既苦且涩,全无半点绵软爽口之意,余味极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酒。陈平安默默喝尽杯中酒,微微皱眉,等着那儒生的回答。

  “你问了三个问题。”

  陈平安递回来的杯子很干净,书生却略有不悦,话中之意不言自明。

  “是,我当自罚一杯,再饮三杯。”

  不过是喝酒而已,即便不是什么好酒,又如何能难住他。

  三杯过后,满嘴苦涩。

  “第一个问题,我为何饮酒。”

  两人喝酒已有片刻,这其中书生喝酒不急不缓,但也绝对不是普通酒壶能装下的量了,说是酒坛还差不多,明显那壶中别有洞天。

  “我笑时便饮酒,饮得一杯,喜上眉梢。”

  又一杯后,再度开口。

  “我愁时便饮酒,饮得一杯,一醉千秋。”

  又一杯。

  “既然你陈平安仍是陈平安,”

  又一杯。

  “我怎能不饮酒?”

  越是饮酒,那书生眼神便越明亮,话语不自觉间也变得越来越多。

  “读得万卷书,行得万里路,出尽百万拳,陈平安做的少吗?扪心自问,不少了。”

  又一杯酒入喉,书生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品味着酒的滋味。

  “我为何不笑?陈平安现在是什么人?文圣一脉的传人,武夫之路先后三位十境武夫尽心尽力喂拳,上古剑灵认主,剑仙之道一片坦途,你有一整个落魄山,还有个相识便相知的好姑娘……”

  讲到一半,书生突然顿了顿,十分嫌弃地看了看一旁的罗汉,那罗汉第一次搭腔,开口便是:“她眉如远山啊。”

  “你看,”书生放下酒壶,吐出一口酒气,重重的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你有望武道登顶,你未来大道可期,你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你!最重要的是,这都是你凭本事争来的!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

  “我为何不笑?”

  陈平安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明明还未喝醉,却几乎要跌倒在地,他伸手去扶,只换来了一个白眼。

  书生坐在地上,又开始喝那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苦酒,这次连杯子也扔了,似乎不愿再去说些什么,陈平安犹豫许久,还是夺下那个酒壶,捡起酒杯自斟自饮,缓缓道:“还请兄台说完,这酒,我喝便是了。”

  书生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抚掌大笑,连声道:“好,好,好!难怪你才是陈平安!你真要我接着说下去,哪怕你明知我接下来的话,有可能坏你本心,动摇你大道根基?”

  陈平安摇头:“自欺欺人的大道,不走也罢。”

  书生点点头,话锋一转,指了指陈平安手中酒杯,一脸玩味:“猜猜,这酒为什么是如此味道?”

  这话不禁让人有些茫然,酒为什么是酒的味道?

  书生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是坐在地上,指了指一旁的恶鬼和罗汉,询问道:“若说那老和尚是你心中的某个映像,我们也不去想他是因何而在,只说他的存在,和我,和他,还有那个花和尚,我们为何能独立于此?”

  “又是为何,是我们四个?”

  陈平安一杯饮尽,这酒愈加难以入口,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书生讲解。

  “地仙之资,本就是陈平安本命瓷破碎前的资质,只是后来本命瓷被打碎,长生桥也断了,从那时起,你心境便也跟着片片破碎,你曾有过多少个想法,便曾有过多少个陈平安了。”

  书生闭眼,唇角讥讽之意愈深。

  “第一个,其实只是个孩子,那个陈平安,父母双全,家长里短,如此幸福。如此……纯粹。”

  “这个孩子曾经可以躲在父母怀中,世间风雨常有,只是有父亲为他遮风,有母亲为他挡雨,有人疼有人爱,他曾以为一家人每天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谁都记不清他什么时候不在的。”

  “兴许是某个夜晚,母亲撕咬着被角,明明是沁入骨髓的疼痛,也不愿让他听见半分,而他,就在门外面色苍白咬着嘴唇,不敢让母亲知道他听见了。”

  “兴许是某个黄昏,几个孩子把他打翻在地,嚷嚷着从大人那里学来的话,没人要的废物,臭要饭的。”

  “克死爹娘的狗杂碎。”

  “也可能只是在爹娘下葬的那天,他跪在坟前,再也没能起来。”

  书生看着陈平安愈发苍白的面孔,无悲无喜,不紧不慢。

  “除了那第一个死在某人心境中的孩子,还有那么多的陈平安,若这第一个便动摇你心湖气象,你还练什么拳,修什么仙?曾有多少陈平安因你而死,怎么,不去想,不去看,便不存在了?他人皆可死,唯有你死不得?”

  “世间从无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默默擦干嘴角流出的一缕猩红,身形逐渐开始飘摇不定,但他仍如学堂稚子,正襟危坐,直视着书生。

  见他如此姿态,书生冷哼一声,亦是直起腰身,如凡间夫子开蒙,两只招摇大袖无风自动,不怒而威。

  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魂魄有主次之分,道理可没有。不是说圣人说的道理是道理,街边卖烧饼的说的便是糟糠,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这一师礼,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早记不清有多少陈平安死在这条路上了,太多了,太久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刘羡阳打从心底当做亲生弟弟般照顾的少年陈平安,差点就死在了正阳山老猿手里,为什么?因为怀宝而不自重。不过是人家长生路上的挡路石子而已,区区两只蝼蚁,连老老实实被人踩死都不愿意,还想呲着牙去咬上一口,真好笑,是不是?”

  “哥哥几乎命悬一线,弟弟更有意思,这才像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嘛。”

  “小鼻涕虫变了吗?没变吗?当他为了保护母亲和自己,杀了第一个人起,他还是曾经那个视你为父兄的孩子吗?”

  “他当然还是,甚至他更加信赖你,依靠你,因为他哪怕已经满手鲜血,已经残暴不仁,他仍是记着你陈平安对他的好,且只会记得更多!你明知道他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哪怕你能再早那么一刻来,会不会他就不去杀某个人,不跨过那条线,没有生长在那种蝇营狗苟的门派里,就能继续当你身后的小鼻涕虫了?!”

  “可你终究是来晚了。”

  “当然了,谁也没法指责你,毕竟你有千万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不练拳不练剑,你拿什么去救他;不行千山,走万水,没有打下武夫基础,你自己都活不过半年光景,又去救谁?”

  “这个陈平安死得冤啊,明明那么多那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他却找不到一条能说服自己的!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我若一直陪着他,如果我能陪他去面对,是不是会有另一种选择,是不是他就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抱着这样可笑念头的陈平安,该不该死?”

  “当然,该不该死,都是死了。”

  这一大段话一气呵成,不疾不徐,而后便是漫长的留白,直到作弟子姿态的陈平安轻叩心关,吐出一句:“请先生继续。”

  哪怕自身已是面若金纸,再遮掩不住口中鲜血,顺流而下,白衫上滴滴点点,如此醒目。

  一旁本体眉头紧锁,亦有丝丝缕缕猩红由嘴角泛出,只是没人在意。

  书生又摇头:“瞧瞧你,何苦来哉?一个读书人的满腹牢骚而已,听便听了,偏偏又非要放在心上,一次又一次,自叩心扉,明知是无解的事情,怎么就不能不想?不听,不闻,不言,只当全无此事,难道不好?”

  话音刚落,他又自己笑笑:“也对,正因如此,才有你我之分,既然这样,便怨不得我了。”

  “刚走出骊珠洞天的少年懂什么?练拳为了吊命,对山上人更是从心底排斥反感,高高在上,如仙似神,一念间生杀予夺皆是由心,只是人是站不得那么高的,若真到了俯视众生皆蝼蚁,覆掌可灭的位置,其实已算不得人了。”

  “如那嫁衣女鬼,以无辜书生生种满园冤孽,她不过是伤心,可就因为她伤心,便有多少人惨死?她又算得什么?武神境?飞升境?一个小小的鬼物,可你杀得否?大郦要保她,附近的山水神明要保她,当地的一方百姓都要祈祷她香火鼎盛,神道康庄!”

  “有个陈平安,练拳时也会想成为天下第一,练剑时也想过斩尽不平,总归是要快意江湖,随心所欲!”

  “可是还没等你练成,怎么就有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平了?”

  “齐先生说过不要对这个世道失去希望,可以的。”

  “可是谁来给那个想靠自己成为一个侠客的陈平安希望?”

  “他好像是死在老龙逼你写下敕令的时候,又好像是更后边一点,记不清了,究竟是拿出陆沉二字才度过那一劫,还是那满船人心,到底是哪件事压碎了陈平安的心境,谁会用心去记那种小事?”

  “为什么要去救这些人?救了又如何呢,救下这些混账好再去污了别人的心境?若是只救你想救的人不是更简单?他们怎么就不去死!来换得爹娘那样的好人活着!来换得齐先生那样的好人活着!来换得那两个本不该是那般命运的女孩子活着!还不如都去死!死得越远越好!”

  “都不如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书生夺过酒壶,仰头饮酒,继而哈哈大笑,一旁的罗刹恶鬼撇了撇嘴,倒是那罗汉微微蹙眉,轻声道:“可是爹娘不会如此希望,齐先生不会如此希望,那两位姑娘不会如此希望,我们失去的人都不会如此希望,我们爱过的人都不会如此希望,宁姚亦如此。”

  “可陈平安希望啊!”

  罗刹头一次插话,眼神热切,笑容狰狞,指着自己。几人之中唯有他有几缕碎发遮住了左脸,此刻情绪激动,露出本像,竟是赤红色魔纹由左眼开始,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直至嘴角。单说装束,他与其他各人差异最大,但若除去那碍眼的赤色魔纹,他又是最像陈平安本体的,形象与那肉身一般无二,只是神情气质不同。

  罗汉、书生,以及那白衣陈平安,同时看向插嘴的罗刹,神色各异,倒是罗刹自己摸了摸下巴,冷笑一声:“哟,各位兄弟,何必这样看着我?若是各位从未如此想过,那在下莫非是从石头缝里变出来的?既然不是,那就别装什么清高了,真要一一挑明了,岂非太过无趣?”

  “真要论起来,恐怕我才是最初的那个吧?”罗刹背着手,脸上是极少出现在陈平安脸上的纯净笑容,不带任何烟火气,“又或者说,我才是陈平安?当然,纠结这些毫无意义,毕竟现在陈平安又不是我,是这位作茧自缚的老哥。只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他走到此时已半坐在地上的白衣陈平安身前,轻轻擦去了对方嘴角的血迹,又歪了歪头,冲书生讨好似的笑笑,满是祈求之意。书生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看他,只大袖一拂,把酒壶送了过来。

  罗刹也不在意,只管仰头喝酒,那酒壶似是无穷无尽,有几滴酒水洒落出来,打湿了领子,更衬托罗刹身上那股陈平安极少拥有的潇洒快意,一开口便是:“诸位当中,在下痴长几岁,也不托大,毕竟在下外显太少,谁让这一路走来,虽吃尽尘世苦楚,仍是有那么几个好人就让这该死的陈平安撞上了呢?”

  “即便是心湖破碎,咱也是被强压在心底的那个,不是抱怨,毕竟能在这发牢骚已是许多人求不来的缘分了,只是总有那么几分不服气,有时候也免不得在心底想一想,若是真能顺着脉络追本溯源,由着咱来领道,陈平安的路,又该是个什么光景?”

  白衣陈平安微微一怔,倒是那书生来了兴趣:“这本就是你我学问所擅,只管推演便是!我知你一开口便要诛他的心,却不想是从此处来,你要是能让如今的陈平安俯首让路,让他心甘情愿承认你才是该出来的那个,我便全心助你,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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