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长篇新作《直溪》：在现实世界之上构筑起一个独立的优雅的艺术世界

　　原创 傅小平 文学报

　　作家储福金的长篇新作《直溪》，首发于《钟山》今年第5期。这是他对于个体生命精神困境救赎之路的新探。储福金试图在时间和记忆的纠缠结构中，跳出生命原有的框架，重建自我与自身、他者和世界相处的方式。在近期于江苏常州金坛区直溪镇举行的新书研讨会上，与会专家表示，他通过建构作为处于世外的精神退守之地的“直溪”，在现实世界之上构筑起了一个独立的优雅的艺术世界。

　　作家储福金首发于《钟山》今年第5期的长篇小说《直溪》，以如云似雾、亦真亦幻的自白开篇：“我曾挂职过的金坛县/那里有一个直溪镇/与小说这儿的直溪/没有任何关系。”但从小说时间线看，诚如《文艺报》总编辑梁鸿鹰在近期于常州金坛区直溪镇举行的新书研讨会上指出，由主人公宋正明承托的那段人口普查的经历，应该是源于储福金过往的一段生活，是他深挖记忆的尝试。

　　《锺山》2022年第五期与《直溪》扉页

　　梁鸿鹰之所以下这一判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说对乡村生活、人口普查、农村医疗体系表现得很充分，如果储福金没有那段经历，就难以藉由宋正明这个人物写出这般鲜活的记忆。“这些虽然是储福金或宋正明个人的记忆，但也为我们国家的一段历史留下了记忆。”

　　正是借着“人口普查”这条线头，储福金得以将小说里折叠的写实细节一一展开。中国作协原创研部主任张陵表示，小说并不仅仅把人口普查当成故事背景，它实实在在地讲述了这个过程，包括宋正明一开始到派出所做什么，还有统计人口的时候遇到的很多实际阻碍和困难，等等。“所以，《直溪》是建立在对现实生活深入挖掘的基础上的，储福金把人口普查这样很现实的小问题，和国家发展、人性探索交织在了一起。”

　　但就像沈阳师范大学教授贺绍俊分析的那样，小说中至少包含了三个故事文本，构成小说主体的，宋正明来到直溪执行人口普查工作以及和当地人的交往，是第一个文本。“第二个故事文本是宋正明向林向英讲述自己的小说，这和前一文本有重叠之处，是以折叠的方式呈现出来的；第三个文本则是宋正明在直溪之前的前史，也就是他逃离城市的缘由。”

　　南京大学教授张光芒和《钟山》编辑部主任李祥不约而同将聚焦点对准了贺绍俊口中这个“直到最后也没有打开”的故事前史。“储福金写直溪，其实每一笔都是在写城市。”李祥说，他写宋正明在直溪恢复了一些东西，比如视觉、听觉、嗅觉，比如生命力、意志力、社会意识，这些恢复的东西可能恰恰是他在大城市里失去的和遮蔽的。

　　将直溪的经历与隐晦的前史对照阅读，张光芒特别提醒小说中的四次“封禁”：第一次是宋正明到直溪以后发现直溪的简单和豁达，突然对人生和生命有了新的感觉，封禁开始融化；第二次是由女孩季媚身上丰富鲜活的魅力、诱惑力引起的；第三次是开始意识到林向英是女人，开始感到对生活的热爱。最后一次则是在盾山云峰，宋正明终于摆脱了自我的心魔，重新与社会的真实性建立联系，封禁的东西开始释放。“直溪的经历和追寻贯通了宋正明的整个生命”。在李祥看来，“这可能是这代人用他们的生命经验和情感经历熔铸出来的一种结构，而获取能量最终是在结构里面。”

　　研讨会现场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李黎认为，这其实是一个直奔人生本质问题的作品。有必要指出的是，体现在小说里，向生命本体的追问过程并非空荡荡的抽象领悟，而是充满情感性的人生历程。中国作协原创研部主任吴秉杰认为，这所谓的情感性，有一种外溢效应，有平行，有偏离，情绪、情思、情谊，都是围绕情感的东西和人生的问题进行的。

　　中国作协副主席吴义勤也在致辞中表示，《直溪》特别注重传达对人生的复杂感受，用主人公宋正明的内心视角去观照、去审视现实的挂职经历，其中有自我的成长，也有内心的苦闷。以吴义勤的阅读，小说还特别注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索，这种探索与储福金解剖社会和解剖人性的努力相呼应，通过隐藏的人物前史和叙事残余进一步打开了作品空间。“《直溪》整体清淡平和，储福金借助下棋、创作、回忆三个层面，带领故事向更高的哲学层面突围。”

　　《直溪》特别注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索，这种探索与储福金解剖社会和解剖人性的努力相呼应，通过隐藏的人物前史和叙事残余进一步打开了作品空间。

　　吴义勤

　　“命运之大，储福金最后都会化解成一种禅味。”梁鸿鹰如是感叹。但在储福金这里，顿悟仍然不代表完全的清晰和固化，仍然萦绕着一种回环往复之美。联系到储福金对围棋的痴迷，《长篇小说选刊》副主编宋嵩将这部作品视作古代“烂柯”故事的变形和扩充：宋正明在直溪生活期间，对直溪以外的社会生活变化浑然不觉，到最后才恍然“镜里显现是一个半白头发额纹深深的老人”。“小说写到第二次读书会，其中人物朗读的小说风格荒诞，与宋正明在直溪的经历相互参证，让我们觉得他在直溪的经历仿佛就是一个梦。”

　　这也是如《钟山》主编贾梦玮所说，中国传统的留白艺术、虚写实写在储福金的作品里的其中一个重要体现。贾梦玮与储福金认识多年，在他眼里，储福金的文学战略定力非常好。“他有着自己的美学追求，他把宗教引入文学，以帮助文学更好地认识生命本体意义。由此，储福金的这部小说也得以如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何向阳所说，在现实世界的直溪之上构筑起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优雅的、完整的艺术世界。何向阳表示，她在阅读过程中，整体感受到《直溪》充盈着一种水汽。“储福金把虚的部分和实的部分串联起来，他写生活的摇曳、动荡、翻滚、变幻、奔涌、凝聚、飘散，在思想和感受浮现的瞬间，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肺、他的热血、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情感，一切的一切都填满了。”

　　充盈在《直溪》里的“水”，同样给中国作协原创研部主任胡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注意到，小说开头以写实手法写卫生间抽水马桶漏水，这个开头关系到人物的生存状态；而滴水的声音又和下文直溪县里沿着缝隙往下流淌的溪水联结、呼应，两个不同的时空节点通过“水”在人的意识中被打通了。”

　　而无论是水的元素的运用，贯穿小说的诗意氛围，充满自然美、情感美、人性美、语言美的艺术审美，还是小说里体现出来的‘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的思想，在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韩松刚看来，都可见出这是一部特色鲜明的“江南”小说。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周韫则将其看作一部非典型性浪漫小说。“与古典浪漫小说不同，《直溪》里的感情虽然是真挚的，但并非是专属的，是热烈的，又是理性的，是自由的，又非无所顾忌放纵的。”

　　事实上，正是通过这些虚虚实实的交融互嵌，《直溪》的丰富性被一点一滴地建构起来。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汪政用“不聚焦”来概括这种阅读感受。“其中的人物、情节、思想都给你一种朦胧的、不真实的感觉。不聚焦的镜头由谁来调节？我觉得是读者。你要聚焦哪儿，你自己去调整，因此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理解，在阅读的同时参与到作品的创作中来。”

　　在复旦大学教授郜元宝看来，这其实也体现了人生的真实状况。“有时候我们觉得灵光一闪，似乎看见了人生的真相，但是很快又被覆盖，然后再有机会又灵光一闪。在平庸的日常的人，和潜在的哲学家之间相互切换，就构成了我们人生的模式，也构成了小说的一种构造。”

　　纵观储福金的创作人生，汪政把小说这种构造，形容为一个“正反合”的结构，储福金从江南小说写起，到专注围棋小说系列，再到《直溪》回归江南。而放到储福金的作品序列里，《扬子江文学评论》副主编何同彬认为，《直溪》可以看作是从他的上一步小说《念头》中生长出来的，小说由宋正明各种念头扩张漫溢而成。“它可以称为记忆之书、生命之书、爱欲之书、逃逸之书、精神漫游之书、社会批判之书。作品牺牲了小说故事的完整性、戏剧性，留下了大量空白、中断、呓语、叙事残留，意味深长，发人深省。”

　　储福金部分作品

　　参与研讨的很多专家和储福金认识多年，研讨作品之余，也补充了储福金的文学面貌：储福金热爱文学，喜欢中国传统哲学，对待文字十分认真，很早就萌发了对理论问题的兴趣，对很多事都思考得很多很深。但另一方面，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又觉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特别能够引起他的审美兴奋。“而高明的作家是应该善于表现自己对生活的困惑和迷茫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陈福民表示，相对以往那种偏于抽象或偏于玄学的写作，《直溪》试图用半真半假的方式整合人的内心，整合社会经验，显示了储福金求新的勇气。他仍不禁疑问：“《直溪》再往前走一步，它会变成什么？”

　　今年恰好70岁的储福金，却在答谢词中感慨岁月不饶人，他可能变不出什么来了。作为江苏“50后”代表作家之一，储福金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迄今著有《心之门》《人之度》《细雨中的阳光》《黑白》等14部长篇小说，《石门二柳》《裸野》《人之度》《彩·苔·怆》《紫楼》《棋语》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储福金是吴义勤眼里“令人敬重的劳模型作家”。“他作品风格清淡，为人温和低调，这可能也导致他没有得到充分评价，始终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

　　储福金致答谢词

　　虽然如此，这并不影响读者对储福金作品的喜欢。江苏作协党组书记汪兴国坦言，储福金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位作者。在他看来，《直溪》是储福金对长篇小说这一体裁的大胆突破，作品很好地处理了三种关系：一是“长与短”的关系，他通过缜密的结构、出色的语言、独特的手法、深刻的哲思，将看上去可以用中短篇容量讲清楚的故事，圆融地变成一部长篇作品。二是“虚与实”的关系，现实中的直溪摇身一变为作品中故事神秘的发生地，虽承载着实在的人物、事件，又显得朦胧模糊，虚实交织；三是“内与外”的关系，他以独特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将宋正明的内心独白、所思所悟推向“更宽更远更具色彩”的人性与人生。

　　储福金坦言，自己的写作有内向性。“真正的生活其实只有先反映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内心有多大，你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有多大。”他说，人其实是有惯性的，能做点自己觉得有点意思的事很重要，也让自己觉得活下去有意义，但他这几年越写越少了，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写作。

　　毕飞宇

　　以我的判断，作为作家的储福金是局外人，他以旁观者的身份，以微笑的表情，不太聚焦的目光，稍稍带一点分神的姿态，传达别人的情绪、别人的态度。

　　不过，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作协主席毕飞宇却不无期待地表达了对储福金的祝福。“我坚信深不见底的储福金不可能在70岁见底。也许有一天福金发一发少年狂，我们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铁血枭雄式的小说家储福金。”毕飞宇在总结发言中回忆了自己与储福金的交往。随着交往日深，他在温和的储福金身上发现了不那么温和的一面：一是酒量深不见底；一是进入围棋这类智力竞技活动时，储福金可以说是“六亲不认，杀气极重”。“作为作家的储福金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以我的判断，作为作家的储福金是局外人，他以旁观者的身份，以微笑的表情，不太聚焦的目光，稍稍带一点分神的姿态，向我们传达别人的情绪、别人的态度。所以，要感谢储福金为我们带来了好的作品。”本次研讨会由江苏省作协和常州市委宣传部主办。江苏省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丁捷主持会议。

　　原标题：《储福金长篇新作《直溪》：在现实世界之上构筑起一个独立的优雅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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