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动画》｜2022—2023年贺岁档动画电影观察

　　表1.2018—2023年历次贺岁档动画电影上映情况 （2）

　　表2.2022—2023年贺岁档动画电影基本数据 （3）

　　尽管单片数量不多，但此次贺岁档动画电影实则颇具典型性，在中、美、日动画三足鼎立的市场格局下，表现了三国动画建基于不同国情的差异化产业模式。下文结合具体影片做进一步分析。

　　美国动画历来以全年龄受众为特点，工业化水准高、吸金能力强，但此番仅有《穿靴子的猫2》（以下简称《靴猫2》）上映，且票房表现不及预期。影片由环球影业旗下的梦工厂工作室打造，依旧是好莱坞所熟于制造的商业甜点，充满对角色与场景、笑点与泪点的娴熟设置，同时以直面死亡的现实议题拓展受众圈层，延续了梦工厂擅长的成人童话路线。取材自17世纪童话的靴猫曾在《怪物史莱克2》中被首次影视化，由于反响不俗，梦工厂于2011年推出以靴猫为主角的衍生电影，并以“史莱克宇宙”招徕——这体现出在成熟的影视工业体系支撑下，好莱坞以续集、外传等方式将IP统筹在一个“故事宇宙”中运营的商业做法。暌违11年重返银幕，创作团队除了将故事放置于更契合当下痛点的现实语境中，还做了视听语言的全面升级，再度提升了好莱坞动画的制作水准：通过将三维渲染成二维，使影片既具备三维动画的写实质感，又呈现出童话绘本般的梦幻意趣；同时利用抽帧强化动作桥段的表现力，探索了动画视觉叙事的边界。 （4） 这也助力《靴猫2》成功摆脱续集魔咒，成为疫情三年来少见的爆款动画。但比起北美市场的火热，《靴猫2》在中国则遗憾遇冷。影片在防疫政策调整后的过渡期上映，环球影业并未多做宣发，在同期热映的《阿凡达2：水之道》的压制下，首周票房只有两百余万元。尽管《靴猫2》在观影后置周期中显示口碑效应，但开画动力不足且排片有限，最终票房止步于四千余万元。

　　日本动画共上映《航海王：红发歌姬》《龙珠超：超级人造人》《龙马！新生网球王子》三部，分别是电视动画《航海王》《龙珠超》《新网球王子》的电影版——这类在电视剧集基础上制作的影片在日本被称为剧场版，在其本土市场占比极高，也是日本电影在好莱坞冲击潮中探索出的有效对抗之道。由于日本电视媒介的民间基础非常可观，存在大量高收视、长寿命的人气剧集，将其以电影形式继续开发，有利于实现不同媒介间最大程度的资源整合，而日本传媒业间千丝万缕的交融关系也为之提供了便利。作为动漫大国，日本的电视动画具有大量拥趸，开发剧场版也是其动漫基础业态中的重要一环。在降本增效以外，它不仅能够刺激衍生品消费，还有助于在电视动画完结或停更阶段维持其影响力。不过，这种制作模式同时意味着它难以打开外部圈层，极度依赖剧集受众黏性。本次贺岁档三部动画的市场表现也印证了该特点：其中票房最高的《航海王：红发歌姬》作为正在热播的当红电视动画《航海王》的剧场版，拥有最坚实的人气基础。影片公映后不仅一举夺得2022年度日本票房冠军，在拥有大量“海迷”的中国市场同样表现不俗，成为贺岁档唯一一部票房过亿元的进口影片。与之相比，另外两部新片则面临原生IP老化、受众缩窄且圈层活力不复的尴尬：如果说《龙珠超》完结后的余温尚能够带动一小部分观众为情怀买单，那么，另一部电视动画《新网球王子》在《网球王子》完结多年后重新推出，狗尾续貂、吃相难看等负面争议持续消磨粉丝，剧场版的粗陋制作进一步打击观众购票意愿，在国内市场上映后仅有17万元票房。

　　进口动画表现平平，国产影片便成为贺岁档的主导力量。本次档期内同时涵盖低幼向动画、青少动画、合家欢动画三大品类，在票房上呈现两极分化的局面。跨年上映的《西游记之七十二变》《橡树餐厅》均为低幼向作品，市场反响不佳。《西游记之七十二变》讲述了孙悟空与众神仙妖怪同聚学堂修学的故事，试图从国民IP中借力；另一部《橡树餐厅》是2011年电视动画的电影版，影片几乎延续了早年间国产电视动画简单的单线平涂风格，欠缺购票吸引力。低成本动画难出头、低幼型动画票房上限不高向来是市场共识，但从“情节无趣”“建模粗劣”等观影反馈来看，即便是为低幼群体服务，这些“尾部”影片也依然还有很多提升空间。

　　图1.《西游记之七十二变》剧照

　　与之相较，在春节档上映的《熊出没·伴我“熊芯”》《深海》拥有更成熟的视听形态和更复杂的情节、主题。二者受众互补，分别聚焦于亲子、青少群体，继而以共赢局面扩容了此次贺岁档动画市场。值得一提的是，两部影片同时演绎了国产动画电影不同的市场化路径。

　　被网友笑称为春节档“名壁之作” （5） 的《熊出没·伴我“熊芯”》在上映首日即凭借1.3亿元票房打破系列开画纪录，连续六日单日票房破亿元，最终以14.5亿元票房大幅刷新《熊出没·重返地球》创下的系列单片纪录。从《熊出没·狂野大陆》《熊出没·重返地球》到《熊出没·伴我“熊芯”》，近年来的“熊出没”系列敏锐贴合国内的“科幻热”，将科幻题材趣味化，使之符合亲子属性的同时又能够激发孩童探索世界的兴趣。《熊出没·伴我“熊芯”》借用近年流行的记忆植入概念，同时糅合了动作、家庭、科幻多种类型，人文关怀与技术奇观共存，叙事流畅并叠加悬念反转，展示了“熊出没”更开阔的叙事面向。同《橡树餐厅》一样从低幼电视动画起步，但“熊出没”一边在电视动画板块细分受众、持续深耕，另一边将电影作为IP商业体系中的高级形态不断升级，如今已转型为国产第一合家欢品牌。虽然动画电影制作周期长、投入成本高，但“熊出没”能够稳定地在每年春节档推出且始终未见颓势，这得益于它高度协调的团队化创作。通过建立起包含策划中心、编剧中心、表演中心等在内的全产业链团队，同时借鉴皮克斯工作室的创意管理流程成立智囊团，“熊出没”最大程度地保障了它作为系列IP的稳定性。

　　如果说“熊出没”的关键词是高产量、团队化，那么，另一部动画《深海》则恰恰与之相反。作为导演田晓鹏“七年磨一剑”之作，影片也展现出更强烈的作者属性。凭借导演在《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积累的市场美誉，《深海》早在2020年首度释出预告时便引爆期待，但最终面世却颇费周章：不仅在制作途中几番陷入流产危机，在上映环节也一度调整档期，最后不得不放弃更适宜青少动画的暑期档，同强势的《熊出没·伴我“熊芯”》共同抢滩春节档。凭借粒子水墨技术，《深海》的华美奇观大受好评，以抑郁症患者为主角的故事也让不少观众直呼催泪。但“重情感、轻叙事”路线以及奇观场景的过度侵占，也导致了影片两极分化的评价。由于缺乏IP赋能且在点映后旋即陷入两极争议，《深海》在开画初期表现低迷。但随着网络声量提升，口碑持续发酵，影片在春节档后半程逐渐起势，一度逆跌。不同于亲子动画《熊出没·伴我“熊芯”》易受小学开学影响，《深海》在元宵节后依然跌幅控制良好，最终也达到九亿元票房。

　　二、创作转向：现实语境驱动的叙事内转

　　从拯救世界与探索远方的外部历险转向关怀角色的内心世界与自我成长，从崇尚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到共情社会中的每一个真实个体，此次贺岁档的几部动画电影不约而同地对这类主题做了真诚的探讨。这或许是后疫情时代下社会情绪的某种表征：当我们置身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唯有以内在成长去对抗变动不居的外部世界——这种叙事的内转实际上展示了动画如何从现实语境中生长，抒发对个体的观照与对生命的感受。

　　《靴猫2》便是一部被疫情直接改变的影片。主创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在受访中直言，疫情改变了他们讲述故事的思维：这三年来，大家生活在一个充满诸多限制的环境里。因此，他们想要在动画中直面那些无需避讳的事实，告诉孩子们世上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例如可能突然到来的死亡。 （6） 于是，这部续集不再如往常那样继续书写靴猫的英雄历险，而是讲述了他得知自己只剩九条生命中的最后一条时，那个曾经无所畏惧的西部传奇突然变得满心恐惧。靴猫曾经轻易丢失八次生命，此时垂垂老矣，开始患得患失。当他得知许愿星的存在，便决定前往探寻，重新拿回自己的生命。在爱人与朋友的陪伴下，寻找许愿星的冒险伴随着靴猫一路的自我审视，最终抵达了一个自我和解式的温暖结局：在这趟旅程的终点，他得到的奖励并非是更多条生命，而是发觉正在经历的生命本身便是最大的奖励。这位独行侠放下自己的傲慢，不再执著于成为传奇，开始学会如何更好地去过当下的一生。这部诞生于后疫情时代的创作不再歌颂英雄主义，而是让那些像靴猫一样曾经关怀着远方与全人类的“超级英雄”卸下盔甲，低头看到自己的脚下，也让我们明白本该抛开虚无的幻觉而去爱身边每一个具体的人。

　　图2.《穿靴子的猫2》剧照

　　国产动画也是如此。《熊出没·伴我“熊芯”》尽管有着一个对抗邪恶势力拯救城市的宏大外部结构，但故事以寻找母亲为重要驱动力，化用后人类概念探讨了一个科技伦理命题：熊妈妈尽管是台智能机器，但母爱将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而熊大、熊二对于母亲身份的认同，恰恰来自她陪伴左右的成长记忆而非物种的亲缘。至此，《熊出没·伴我“熊芯”》创造出了一个“熊出没”系列电影中前所未有的巨大情感空间。《深海》的内转则更为激进：因为影片情节本身便建立在主人公参宿的情感世界中——参宿与南河等人的深海探险，实则是她落海后在生死挣扎之际的幻梦。这趟深海之旅看似是勘察深海之眼、寻找妈妈的冒险，实则是参宿将惯常所逃避的现实投射到一场庞大的想象里，再逐步揭开梦魇、探照自我的认同之旅。影片大胆舍弃改编神话IP的稳妥做法，聚焦现实，将一位社会边缘女孩作为主人公，从商业角度看无疑是相当冒险的。但如导演田晓鹏所指出的，他希望能够借这部动画唤起大家对抑郁症患者的关注：事实上，参宿的不幸并非妈妈的抛弃，而是父亲对抑郁症的误解、错误的巨婴式治疗，以及社会支持的缺位。《深海》的催泪力量便源自它在其中展示了对脆弱个体的关怀与安置，从而俘获了观看者的共情。

　　三、美学再定位：国产动画的民族性重建与时代新想象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动画界便开始有意探索中国动画的民族化道路，并成功推出剪纸动画、水墨动画等多种国产独有片种，但随着市场经济与全球化的到来，曾经辉煌的美术片没入历史尘埃。在商业化初期，国产动画一度陷入对美、日动画的模仿与抄袭中，直至《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横空出世鼓噪起重建国漫的呼声，国产动画开始重新锚定中国动画相异于他国动画的自我坐标。另一方面，如果说近年涌现的不少国产佳作如《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都是在神话新说的模式中展现着人物精神抑或故事主题上的民族性，那么，岁末年初动画则是落脚于动起来的“画”这一美学本体层面，尝试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中式动画创作体系。这也是《深海》《中国奇谭》这批国产动画带给我们的惊喜之处：它们不仅重新确认了中国动画的民族美学基因，而且能够与时俱进地将其与数字化的制作生态相协调，同时适应着全球化、网络化的时代语境。

　　《深海》将留白与写实并举，最终得以在一个以虚幻想象包裹真实的颠覆结构中，让观众信服地“沉浸式入海”。作为中国动画的一次伟大技艺创新，水墨动画曾享有极高美誉，但由于传统的水墨技法工序过于繁杂且在题材表现上高度受限，一度陷入历史沉寂。此次《深海》汲取水墨动画的诗性特色，将其与三维动画结合，做了从赛璐珞时代走向数字时代的技术调整，克服了水墨动画在表现写实性内容上的局限；同时用彩墨将幽暗深海处理得绚烂瑰奇，给观众带来极致的美学享受。在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时，《深海》被组委会评价为“一场独特而目不暇接、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事实上，无论是传统动画还是三维动画，其人工属性都意味着动画是极易建立独有美学特质的片种，也因此具有先天的传播优势。从国内观众和国际电影节的积极反馈来看，《深海》的探索无疑是成功的。

　　在院线动画电影之外，值得一提的是，于2023年1月1日在B站首播的动画短篇集《中国奇谭》。这部曾在开播前被宣传为中国版《爱、死亡与机器人》的动画剧集，其真正魅力并非如后者般挑动肾上腺素的锐利、猎奇与后现代性，而是恰恰相反地呈现了一个个完全中国民间式的温和故事。《中国奇谭》在不同篇章里多角度复兴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极具民族特色的多种动画工艺，并巧妙将其与数字技术相结合：剪纸定格动画《小满》、素描与水墨结合的《鹅鹅鹅》、将全3D渲染与水墨意境相融的《林林》······从职场人生到乡土眷恋，从志怪小品到隐世情怀，《中国奇谭》在这套行之有效的美学体系中，同时对时代想象与民间情感进行了动情讲述，从而俘获了互联网时代的中国观众。事实上，无论是《深海》还是《中国奇谭》，都是一场大胆甚至冒险的尝试。它们在延续中国动画学派的同时进行技术迭代，探索了国产动画视觉叙事的新可能。如《中国奇谭》导演胡睿所言，“国产动画一定要往外走、往前走，不断加速工业化；但往前走时，民族性的东西也要往回找，底气才会足”。 （7） 在中国动画的百年之际，这种动画的民族性重建或许才刚刚起步，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会被真正地建立起来。

　　图3.《中国奇谭》剧照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中国动画学派的重建与民族文化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9ZDA33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随着春节和寒假的结束，传统意义上的贺岁档实际也随之结束。但为同历年贺岁档作纵向比较，本文依然将对2022年12月至2023年2月间的全部上映数据进行统计。

　　（2）历年数据引自盘剑、方正璇《2021—2022年贺岁档动画电影观察》，《当代动画》2022年第2期。

　　（3）票房数据来自猫眼专业版，统计时间截至2023年3月10日。

　　（4）《极客电影专访〈穿靴子的猫2〉导演乔尔·克劳福德》，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id4y187kU/?vd_source=bb2c6e25d2c086fe93d2f09d38cffa19，2022-12-30，2023年1月6日访问。

　　（5）由于“熊出没”系列电影每年都在春节档推出且票房颇为可观，能够将同时竞争的诸多影片直观划分为超过“熊出没”和不及“熊出没”的两个阵营，因此被笑称为“名壁之作”。

　　（7）《〈中国奇谭〉，奇在哪儿？》，侠客岛微信公众号，2023年1月17日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