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记者,其次才是美国人—— 著名战地记者彼得·阿内特专访

栏目:科技资讯  时间: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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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干记者时,我梦想成名,想得奖。我30岁就得了普利策奖,最大的奖。这个奖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即便是右翼势力也尊重它。我的新闻报道在政治上遇到过很多麻烦,这时候他们会说:那家伙得过普利策奖,能说什么呢?而且这个奖是靠战争报道得的,所以没人能怀疑我的勇敢,而在美国,勇敢还是蛮吃香的——你看过那些动作电影,人们会说:他可真经历过那些大场面呢。

                                                                                                                                         ——彼得·阿内特

  

  在伊拉克拍纪录片的阿内特有幸赶上第二次海湾战争,不幸再次被开除

   

  彼得·阿内特32岁就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但是他履历上的一次次被“解雇”,恐怕比普利策奖更惹眼。

      他最近一次被“解雇”,在2003年第二次海湾战争中,他已经69岁。

      记者的头一个问题:“看您的资料,好像您给解雇了好多次?”

      他正色道:“不,就一次。一次就够受的了!”有正式合约,且在未到期情况下提前终止才叫解雇,别的时候都只是“他们不用我了”,直到合约自然到期。

      今年3月开始,彼得·阿内特受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邀请,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想我还没有资格评论这里的新闻体制。我能给他们的最大帮助,就是告诉他们我认为的职业美德。”

  被美联社炒:在越南背叛美国

  彼得·阿内特1934年生于新西兰,曾在当地一家儿童报纸工作。1960年,他到了老挝,经营一份很小的英文报纸。这年8月,老挝发生“八九政变”,全境通讯因此中断数周之久,湄公河对岸,所有的通讯社都断了新闻来源。阿内特把自己和其他记者的新闻稿仔细封在塑料袋里,游过湄公河,从泰国的邮局发出稿件。这生猛一游,得到美联社当地分社的青睐,他“游”进了美联社。  

  南方周末:可是我看到,您在印尼为美联社工作没多久,就给开除了一次。

  阿内特:我在雅加达呆了18个月,我们跟印尼官方关系很近。苏加诺总统人缘很好,常在王宫里开宴会,他还勾搭过两个外国女记者,她们后来在书里都写了。他也去过美国,我们很熟。他的外长还跟我们分社社长,也是美联社副总裁打网球——那时候跟现在真是不一样。

      1962年,印尼入侵西巴布亚,苏加诺政府封锁了该岛港口。美联社要我写一个印尼与荷兰殖民政府冲突的分析文章。而我写了篇文章分析印尼的经济问题,很负面,在亚洲媒体传播广泛。印尼外长塞班德里欧打电话给我说:“你写这干什么?你可是印尼的朋友啊!”我说,我首先是个记者,其次才是印尼的朋友。他说那好,请你走吧。我就这么给赶出了印尼,而不是离开美联社。

  我得了教训——千万别跟要写的人走得太近,不管是写体育、娱乐、政治、经济。要是你写批评文章,如果只是个记者,他们会尊重你,可要是跟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就会恨你。做记者意味着在职业意义上,你基本上应该独来独往。   

  南方周末:右翼势力说您在越南就背叛了美国,是为什么?

  阿内特:从1962年到1975年,我为美联社写了3000多篇有关越南的报道。我和很多记者都受到批评,第一次批评发生在肯尼迪执政期间,1962-1963年。

      原来我们这些年轻记者基本上都支持美国打仗的动机——那个时候只要跟共产主义有关的就是坏的,西方的就是好的;我们觉得,不就是场战争么,我们都敬重肯尼迪总统,他说来,那就来呗。可当我们到了那儿,见到使馆的年轻人、美国顾问,他们说:我们的政策有问题,美国支持的南越总统、天主教徒吴庭艳很腐败,军队力量也不够,根本没正经对付越共运动。支持他基本上就是在浪费钱,而肯尼迪政府和美国使馆对外都说我们正在取胜,工作很有成效……我们对这情况做了报道,肯尼迪政府很生气,尤其是对《纽约时报》。有个记者叫大卫·赫伯斯坦,肯尼迪给《纽约时报》的编辑打电话,让他们把他开了。

      1963年末,佛教僧侣抗议天主教总统政权的迫害,西贡街头骚乱3个月。我们报道了整个骚乱,当地政权非常恼怒,我在街头被殴打,我和分站长给拘留了一夜。最后,美国决定放弃支持吴庭艳政府,这才结束了第一轮批判。

      1965年,约翰逊总统决定先派去50万美军,1967年去了第二个50万。1965年美军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越南呆了3年,对全国都相当熟悉,当我跟美军一起出任务,我能看到他们训练的弱处:他们根本没准备好对付百米高的热带丛林、泥潭般的稻田;他们开来了坦克、装甲车,但只有直升机最有用。他们在北越百姓里找不到越共,因为越共都藏在丛林里头,这是那场战争的关键。

      我把这些都写了出来,约翰逊政权对我很恼火,总统叫FBI(联邦调查局)来调查我和另外两个记者:NBC通讯员约翰·钱斯勒,还有一个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者。这些是我在1972年才知道的。那时候我才29岁,还什么都没干呢,现在让FBI来调查我还说得过去。

      还有政府官员给美联社我的上级施加压力,说你们不能相信那个彼得·阿内特,他都不是美国人(那时候我还是从新西兰来的)!

      报道越战的,大多是报道过二战的那批人,他们的操作很职业。而那时主流媒体的高层,都在二战战场上当过通讯员,他们同情战地记者,所以不管记者在前方写多少批评战争的稿子,没有人因此让报社给调离越南。

      最后,约翰逊总统下台,没能连任。越战成为美国历史上打得最烂的仗之一,但越战的战争报道是最好的。新一代战地记者崭露头角,他们质疑政府的能力,质疑战场上将军的能力,并且坚持要求全面彻底的前线报道——当然为了安全考虑,在真正开战之前,我们不会写正在实施的军事行动,我们也不会写未来计划,但其他的情况我们都要求知情,而且确实都拿到了。

      越战是美国现代历史上最透明的战争。我们分社得了4个普利策奖,我自己得了一个。那是美国新闻黄金年代的代表时期之一,另一个时期是水门事件的报道,还有之前对美国民权运动的报道。这三个重要历史时期构成了美国新闻的黄金年代。能置身其中,我很高兴。

      南方周末:那您看今天算美国新闻的什么年代?

      阿内特:那是另一回事了。我刚才说了1960年那一代记者的质疑式报道,这样的报道风格持续到水门事件,到中美洲,到第一次海湾战争,那是很猛的新闻报道。30多年过去,到1990年代中,不光记者,连国家领导都是新一代人了。我们那一代定出的游戏规则并没有自动地传承给他们。

      新一代有更好的技术,现在的采写方式是一个记者到非洲呆两个月,或者到阿拉伯呆一个月,然后回家。我们那时候在越南一呆就是3年啊。越南的通讯技术最高级只有电传;电视报道是用胶片拍摄的,开始必须运回纽约洗印,后期可以运到曼谷。今天所有东西通过卫星传送,立马就到了。

      战地报道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今天的记者去巴格达,整天可以上网,随时能给家里人、女朋友打电话。你问巴格达都有些什么故事——他根本就没切身生活在那儿。当年在 西贡,我们可是实实在在活在那,打不了电话回美国,没别的消遣。现在的西方记者,跟他们的战地故事之间只有肤浅的关联,这是很大的区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越南的游戏规则没有传承给他们,当然我想我们那一套也的确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是一种新的新闻。

      媒体,所谓“第四权力”,是非常重要的社会成分。伊拉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信国务院么,能信白宫么?所以我们信记者。就算他不受欢迎,招人恨,只要他拿到了事实,就比什么都重要。就像在越南,国会对记者很恼火,可是最终记者对美国贡献很大——要是在越南的记者们没那么猛,那今天还会有美国军队驻扎越南,就像在韩国一样,而北越仍然会很愤怒。是媒体让政府相信,这是场不义的战争。

      这次在伊拉克,现在已经有了公论:媒体没有挑战政府的战争观,他们只有支持态度。直到仗已打到第三年,主流媒体才攒够了信心质疑布什和切尼,还算不上很有力。现在媒体开始越来越猛,政府也开始采取应对措施,在战争中期布什和切尼又开始抨击媒体,因为在巴格达的记者说,增兵根本不管用。

  被CNN炒:公开表态就被扫地出门

  1981年,彼得·阿内特加入了刚刚成立的美国有线新闻网(CNN),成了电视记者。

      “在越南和我一起采访的几个年轻人,像丹·拉瑟、彼得·詹宁斯,他们后来都去了电视台,挣了好多钱。我倒从来不想挣钱,而是发现电视更有影响力。我是个想要影响人的记者,我愿意终我此生去影响人们的思想,让人铭记。”阿内特说。

      南方周末:还有一次是1998年您参与一个揭密性质的纪录片,结果影片惹恼了五角大楼。您的3个同事直接给解雇了,您反过来批评这个片子,只得了处分,可后来上边压力太大,您还是没保住工作。

      阿内特:那时候在CNN,我的职位叫特勤记者,专门负责世界各地的危机、战争,做战况直播和战地报道。而那个节目,我只是给叫去做解说,是念脚本的。

      片子说的是1970年,美军有个“顺风行动”,在老挝使用神经毒气,杀死了一批美国逃兵和北越士兵。那个故事从开始做调查、写本子、制作到播出,有8个月时间,而这当中6个月我都在巴格达,报道联合国武器核查危机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上镜。

      回来后我去找制片组,问他们是怎么调查的,他们说不能告诉你,是秘密调查。了解了那个故事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去越南老挝边境,“顺风行动”的事发地,看当地人对这个事情怎么说,再看看越南政府的观点是什么。我对越南很熟,每年都去。可是制片人说别去了,他们说不出什么,事情是在老挝发生的,而且太贵了。

      那就算了。我答应解说,但跟CNN讲得很清楚,我可不负责任。后来他们要开除我,我说慢着,我到底参与了多少可是有记录的,脚本里我可一个字也没写过。节目播出前我说了,这里没我的事,是他们那么相信这是真的。

      之后我遭到申斥。

      今天的美国跟第一次海湾战争时候不一样了,从1990年代到本世纪初出现了一个现象,就是反动保守态度的兴起。其中的代表就是FOX电视台,人称国营电视台,还有《华尔街日报》和《纽约邮报》和一些电台清谈节目。博客也成了保守分子最活跃的言论场所。当CNN宣布开除3名制片人、申斥阿内特,这些人开始嚷嚷:就这么完了?他在越南就背叛了美国,第一次海湾战争里他采访了萨达姆,他不爱国——剥夺他的公民权,杀了他!

      嚷嚷了一年,CNN给我打电话说,我们不能用你了,外边吵得太厉害。那好,我走。那回不算开除,只是合同到期就没再续签。但是外界都知道,在新闻职业上,我没问题。

      南方周末:“反动保守势力”这么厉害?CNN就这么服软?

      阿内特:保守势力的声音在美国很受关注,而自由派的主流媒体基本上不反击。右翼不择手段,一心给你制造伤害;主流媒体遵守职业准则,保留态度,只希望最后事实说明我们对了。

      好多记者因为公开表态给扫地出门。MSNBC的一个女记者叫阿什丽·班菲尔德,第二次海湾战争她跟着一支美军部队进了伊拉克,在巴格达做每日要闻,很受欢迎。第一阶段战争取胜3个月之后,她在堪萨斯某大学做了个演讲,有人问她每天都怎样报道,感受如何?她回答说:我见识了美军的勇猛,很为他们的英雄气势所动;说实话坦克开炮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士兵端着M-16开火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打的是谁,我从来没到战场另一边去过。

      就为这个,NBC把她给开了,3年之后她才找到工作。

      还有个例子。2005年,CNN新闻执行总裁伊森·乔丹在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参加一个媒体行业座谈,在场的还有另外几个美国记者。他很关心CNN记者在巴格达的安全问题,因为已经有好几个美国记者死于美军坦克的炮火。他说:“美国军队把枪口对准了记者,我们得跟五角大楼说说,不能让他们这么干。”主持人赶紧拦他:“慢着伊森,你不是这个意思吧?”伊森说:“对不起,我是说有些美国记者倒在美军枪下,我们得慢慢劝说部队注意一下这个问题,对记者好一点儿。”这下大家都赞同了。可是听众席上有个来自佛罗里达的生意人,把这些话记在了他的博客里。博客的力量在于,大量抗议邮件洪水般冲向CNN,广告客户也注意到了。CNN没办法,24小时之内,伊森请辞。

  被NBC炒:美国主流媒体更应该道歉

  不管是受雇于美联社、CNN还是国家广播公司(NBC),他总是看见什么就写什么说什么,于是总是惹恼一部分人,引来巨大压力,直到东家扛不住。

      南方周末:最近这一次,您因为接受伊拉克电视台采访说了些“不该说的”……

      阿内特:好吧,我给你讲这个故事,这次是真给炒鱿鱼了。

      离开CNN之后我基本上决定不再做要闻。我已经67岁,不再是高高兴兴到处跑的年轻记者。2001年年末,我在一家新成立的高清电视网做阿富汗战争报道,每周半小时的纪实节目。我很乐意在这样的边缘媒体工作——在主流媒体干了40年,现在终于不用再抢首发新闻了。

      2002年国家地理频道的《探索》节目雇了我,要给我拍一部3集专题纪录片,有3台摄影机跟拍我的采访过程。我去了巴勒斯坦加沙地带采访阿拉法特,又去伊拉克采访萨达姆的发言人,我跟他很熟,采访过多次。拍完了2集各1小时的片子,到了2003年2月。战争进展迅速,第3集的计划是跟拍3个伊拉克家庭在战争当中乃至战后的命运——一个足球明星,一个是我认识1年的什叶派穷人家,一个是来自执政党复兴党的学生,他父亲是该党官员。

      我们做了前期采访,打算跟拍他们在战争中的生活,战后再让他们来谈感受。

      这一集片子计划在MSNBC(微软公司与国家广播公司合作的有线新闻频道)播出。我觉得压力很大,因为第一次海湾战争时候我就是NBC 甚至全国最著名的战地记者,而眼下在伊拉克采访的有CNN、FOX、NBC、ABC 还有CBS。我说你们用不着彼得·阿内特上阵,还是薪火相传好了。

      同时,因为我在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报道太有名,汇合到巴格达的全球媒体都来找我,我每天要接受8到10个采访,包括你们的中央电视台。因为他们没别人可采访,伊拉克官方什么都不说。

  战争打起来,突然间他们全消失了。ABC走了,CBS走了,FOX走了,NBC和CNN也走了。美国电视台全不在了,只剩我。于是国家地理频道非要我给NBC做新闻报道。我说好吧,那就做一些,因为我认识NBC的人。我跟国家地理的合同里没有这一条,NBC也没给我钱,谁让我是个老好人呢。

      有我的报道,MSNBC的收视率在10天里涨了3倍。这期间我仍然接受过媒体采访。我是个独立记者,又没从NBC那里拿一分钱,跟国家地理的合同只是拍那3集纪录片而已。于是某一天,伊拉克电视台找到我,要求采访,我接受了,谈了对战争的看法。第二天一早,NBC总裁尼尔·夏皮罗打来电话说:我看到了你的采访,这里到处在放……我想你要明白你是独立的个人,我们会表态支持你——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他又说,得当心FOX新闻和那些右翼媒体,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就在那天下午,FOX新闻暴怒。次日尼尔又打来电话:“彼得,我们3小时就收到32000封邮件攻击你,分布全国的下属机构都打电话来反映情况紧急,我们不得不停掉你的工作了。”于是我不报道了,这一来美国就没有任何媒体在伊拉克,只能去买BBC的信号。

      国家地理马上解除了我的合同,而NBC、MSNBC本来跟我就没合同,所以谈不上炒鱿鱼。

      我自己很震惊,我从来没有半点念头觉得自己是个重要角色,在采访里,我不过是说美国第一阶段的军事计划有问题,低估了伊拉克武装力量的抵抗强度及其决心……这都是别人卖剩下的,我评论几句却成了问题!他们说一周就能打到巴格达,可是过了一星期连一半都没到。我谈到了平民伤亡,我说问题的本质是伊拉克有乌代训练的暴徒和武装分子,美军低估了他们,美军一直说可以不废一弹进入巴格达,伊拉克军队不会抵抗——他们说得也对,伊拉克军队确实没打,可是还有数以千计的武装分子、秘密部队……

      南方周末:您很快在美国媒体上道歉了,可是现在的情况都印证了那些话。我看见今年已经有媒体评论说,您当年那些话除了时机不太对,别的根本没什么可争议的。您干嘛要道歉呢?

      阿内特:我的女儿给我打电话,非常担心……我别无选择,就上了《今日秀》,NBC的一档高收视早间新闻谈话节目。我违心地道歉:对不起,但我认为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另一个原因是,要是我不道歉,右翼人士到现在都还会敲打我。在美国你只要道个歉,就算完事了,但道歉也意味着我认了莫须有的罪。有意思的是,我给NBC开掉,却在全世界制造了一波批判美国政府的浪潮。我给开掉那天,有香港朋友还告诉我,我上了他们那里的报纸头版。

      一下子,我挣的钱比我一辈子挣得都多,因为我同时给四家媒体做每日报道:台湾一家电视台、比利时一家电视台、沙特阿拉伯电视台,英国《每日镜报》给我开很高的报酬。6个月我挣了很多钱。当然在美国我受到很多批评,现在也还有,我只能接受。这个事情的杀伤力比“顺风行动”那次还重得多。而另一方面,在伊拉克,好多人通过卫星电视看到这个事,我给开除,在伊拉克也是大新闻。战争之后我去伊拉克,大家都来和我握手。他们觉得我是因为说美国政府坏话而给开掉,那一定是跟他们一头的。现在我在阿拉伯世界可受尊敬了,这4年我大多时候是在巴格达过的,去年夏天之前我在那儿还一直有处房子。

      我在伊拉克电视上说了话,也许是些蠢话,可是大量美国媒体,像《纽约时报》,曾经说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把美国领向战争,我可没干这样的事!2002年在美国电视上,我在巴格达和武器核查专家在一起,我说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所以美国主流媒体比我更应该道歉。

      南方周末:保守势力说您“不爱国”,您又怎么看爱国这回事?

      阿内特:240年前,大革命时期一个著名的美国政治作家就写过:“爱国”这个词不过是丑行的庇护所。这个词在美国用得太滥,已经毫无意义。右翼保守分子拿这个字眼到处用,把不爱国的帽子往所有自由派、所有主流媒体记者头上扣。只要不是保守派,就是不爱国。

      我在越南,刚开始做记者时,有一次跟美联社的上级吵了起来。我跟他们说,在准确处理信息这件事上,做一个记者要高于效忠国家、机构。我是个记者,你们雇了我,我首先要忠于揭露事实,别让我掩盖事实。

      那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报道一支美军部队血洗一个柬埔寨村子,美联社不喜欢这篇文章。海外部编辑发电传说,这样的东西只会让美国公众不安,这儿的反战情绪已经够激烈了。那篇稿子给毙了,是整个越南战争里我惟一给毙掉的稿。我发电传回给他说: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们就在那儿,冒着生命危险跟部队去了,他们血洗村子我们才写啊。他们知道我们在,还在集市里的摩托车上摆姿势让我们拍照呢!

      我现在也还是这立场:我很高兴做一个美国人,但要是非得在做美国人和做诚实的记者之间挑一个,我会做诚实的记者。我不知道有多少美国记者能说这个话。在新闻业论坛、研讨当中经常提出这个问题:你首先是个记者,还是美国人?那些记者总是回答:首先是美国人。

      可美国人又是什么意思呢?只能吃美国饭、穿美国衣,连日本车也不能开,这就是美国人了?简直脑子有病。美国的政治语言越来越简单化,第二次海湾战争前夕,布什说:“你要么支持我们,要么就是反对我们。”没有别的层次了。这种政治新闻伦理的简单化,是这个时代的标志,如今当一个记者可真危险。

  

   “美军为了防止萨达姆重建权力而入侵伊拉克是愚蠢的,萨达姆早就没那个能耐了。”阿内特说。图片由彼得·阿内特提供

  南方周末:您在汕大当教授,都给学生讲些什么?

  阿内特:我的课还刚开始,我会有这几点要说:

      1.新闻记者是有重要价值的职业,全世界都是如此。新闻的实际操作,在中国和在美国不太一样,但这不那么重要。做记者是值得自豪的。比律师、政客、会计……谁都不差。

      2.有很多种不同的新闻:网络新闻、主流报刊、电视、地方新闻、全球新闻……你们前头有无数种选择,要是没能在国家电视台落脚,还有好多别的工作机会。但所有这些工作都要求几个要素:其一是注重细节与真实,要对读者诚实,对采访对象或你写的故事诚实;信息要精确,不管是人名的拼写、引用对方的话……必须尽全力保证精确性,因为事实和精确是你最好的防备。

      3.我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战争报道,原因之一就是,在战争当中,宣传的力量很大。在战场上,写下你看到的,那就是真相。战争的真相就是记者看到、记录、拍摄的那部分,剩下的主要就是宣传和谎言。所以记者的诚实非常重要。战争中你可以接受新闻审查,这没什么理由可讲,就像美国、英国,所有国家政府在二战当中都有审查,但必须是明确的审查,让公众知道他们看到的不是全部。

      4.就是之前说过的,跟你的采写对象保持距离。要是你是女记者,别让你要写的篮球明星勾引你,别跟你的消息来源吃饭、上床。你和采访对象的关系,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要分清楚。这样会少很多麻烦,多很多自由。在伊拉克那么多年,我从未经营、培养过超乎工作需要的私人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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