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一个女人的爱与怕

栏目:科技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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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俭,中生代纪录片导演,1999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学院,相继在地方台和中央电视台做编导,2003年加盟中央台《纪事》栏目开始纪录片创作。

  作品《反思非典》入选法国里昂展映;《活着》与日本NHK等国际电视机构联合制作,入围2011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简称IDFA)竞赛单元,获得2011广州国际纪录片节评审团特别奖;《吾土》入围釜山电影节广角单元和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2016年最新拍摄的电影《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2016IDFA长片竞赛单元评审团特别奖。本刊在2016年10月号的“粗砺的真实”专题中,曾报道过《吾土》一片。

  范俭的创作,从新闻和社会话题,愈来愈转向家庭和人性,反映汶川地震后再生育题材的《活着》令他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母题“家庭”,《吾土》带有明显过渡时期的特点,既有强拆的社会议题,又有家庭内部的交流支持。《摇摇晃晃的人间》拍的是新近走红的诗人余秀华的故事,更多摈弃了外部议题,专注于余秀华的个人生活与内心世界,对“家庭”这一母题也出现了新的探索。如果说前面都还是在体认、确定家庭对于个体的价值和意义,更多是站在现实与伦理角度的话,那么在这部新片中,审视与质疑开始滋生,人性的复杂得到更多确认与探究,而婚姻与家庭则成了个体生长最大的障碍与桎梏。

  

  马修(Matthieu Laclau),法国人,2007年毕业于巴黎三大电影系。作为贾樟柯的影迷,06年时和同学Damien、李丹枫来到中国拍了一部关于贾樟柯的纪录片,与中国电影结下渊源。

  翌年,李丹枫毕业回到中国,进入贾樟柯的剧组与录音指导张阳一起工作,第一年做了三五个长片,而马修只做了两三个短篇,他觉得法国电影市场比较成熟,年轻人可能没有发展太多空间,于是2008年来到北京。剪的第一部剧情片,是贾樟柯监制、韩杰导演的《Hello!树先生》,此后与中国电影开始频繁合作,担任了多部电影的剪辑,如贾樟柯的《天注定》《山河故人》,张憾依的《枝繁叶茂》,赵德胤的《再见瓦城》,张艾嘉的《相亲相爱》,徐冰的《蜻蜓之眼》等,并于2013年以《天注定》拿到当年金马奖最佳剪辑。

  马修学的是电影理论,他觉得这是他剪得好的原因,因为了解电影史,看了很多不一样的电影,会有比较丰富的判断和审美。初来时虽然中文不太好,但他和合作的那些中国导演们有着相近的电影喜好,他们都喜欢六七十年代的欧洲电影,喜欢罗西里尼、安东尼奥尼、布列松、伯格曼等,容易达成共识。马修原先的职业理想是摄影师,但机缘巧合做了剪辑,越剪越有进步,越有进步越没人找他摄影,于是在剪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马修与范俭的合作,缘于另一位纪录片导演范立欣的介绍,马修给范俭剪了三部片子,《寻爱》《吾土》以及最新的《摇摇晃晃的人间》。本刊最近采访了范俭和马修,他们分别讲述了关于《摇摇晃晃的人间》与余秀华的故事。

   

   

  《摇摇晃晃的人间》: 一个女人的爱与怕

  文/张晓琦

   

  2015年,余秀华因《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诗在网络意外走红,她的农妇身份、出生时因缺氧造成的脑瘫残疾,以及诗歌所表达的大胆的女性情欲,令其一时成为舆论焦点。其后不久,范俭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间》的拍摄,记录下余秀华人生中最为动荡的一年,关于出名和离婚,生存与自由,电影不仅是余秀华个人命运的呈现,也勾连着中国女性的普遍生存境遇。

   

  不要活给别人看

  余秀华出生于湖北横店村,19岁时父母做主,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尹世平。余秀华不喜欢丈夫,这段婚姻里没有爱情,看起来是家境尚可的残疾人,与贫穷的健康人之间的资源互换。尹世平常年在北京打工,没文化,不会发短信,不解风情,从未牵过她的手,没有在下雨道路泥泞时接过她回家,只会在她摔倒时嘲笑她。影片中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吵架。余秀华一直想离婚,“我丈夫坐在那里看我写诗很烦,我看着他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也很烦”,“我还要再睡二十年,不离婚不是亏大了!”跟丈夫吵急了也会吼:“你还有没有尊严!”“你滚,这是我家!”

  尹世平就不离,他觉得该向家里交的钱都交了,没做错什么,现在余秀华出了名就不想要他,“我一年回家一次还不让我碰,一次要500块钱,不拿钱不准碰”;“我不能二十年白做奴隶,1天100块钱,二十年算清楚!”工友给他出主意:“就问以前你是个什么人,我跟你结的婚”;“女人就是个猪,只靠你会哄”;“你出了名不要我,老子叫你名也不得!”余秀华打电话叫他回来离婚,他问她要钱,她说:“这个月回来给15万,晚一个月回来给10万!”

  余秀华说自己一直想离婚,都没成功,拖到现在别人会说是成名了蹬掉丈夫。父母不同意,怕她成为别人眼中的陈世美身败名裂,再拖累外孙找不到媳妇,觉得出名后更加凡事由不得自己,需要忍辱负重。但出名至少给了余秀华脱离不满意婚姻的可能,“以前他挣了钱也不是交给我,我要钱都是问他们要”,“我也想出去打工,但别人看我有残疾不要我。”余秀华起初也怕,但怕完了还是要离。女婿好歹是个正常人,父母没什么不满,也是担心女儿,母亲觉得人应该有个完整的家,“我让她结婚有什么不对,如果她是个正常人,她看上哪个男人哪一家的都行。”她对如今余秀华写诗赚钱不以为然,“别的我不服什么,人家妻子儿女能处得和睦,我就很佩服。”身患癌症也不能挽回女儿的心意,她问余秀华:“有几个人像你心这么硬?”背着母亲,余秀华说,我很怕,我奶奶去世时我就很怕,我宁愿得癌症的人是我而不是我妈。在饭桌上,她与母亲针尖对麦芒:“这个家就没有完整过!”“你活着是给别人看的?!”“哼!”

  

  

  

  《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电影以余秀华离婚为主线,中间穿插了一些活动与访谈。在“余秀华诗歌研讨会”上,一众学者分析她诗歌的成就与意义,把她与艾米莉·狄金森相提并论。余秀华说:“艾米莉·狄金森只有一个,我余秀华也只有一个。”她更有兴趣和看着顺眼的人调情,一个认为“今天我们这个研讨会对余秀华毫无意义”的男人对她说:能坐在你旁边我很荣幸。余秀华说:“能坐到你旁边我很幸福。”男人忙摆手:“不要打情骂俏。”

  在“脑瘫”、“农妇”、“诗人”、“荡妇”的各种描述中,余秀华说:“我不想被人贴标签”;“我就是个荡妇怎么着吧。”她在颁奖礼上说“人活着就是胜利”。离开喧嚣的人群,在香港灯火闪烁斑驳流离的夜中,正处于人生高潮中的余秀华——看起来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行进,突然说,我怕,觉得很惶恐,不知道命运会把人推向哪里,推得这么高,会不会被甩下来,突然就粉身碎骨。

  最终余秀华拿到了离婚证。尹世平乐得合不拢嘴:“二十年的夫妻能没感情吗?”余秀华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个老鬼,给你钱就给我推磨,我X。”晚上走在乡间的小道,余秀华要尹世平扶她,前夫难得牵了她的手。她对哭泣的母亲说:“我离婚是什么丑事还是坏事,你凭什么那么伤心?”但满足之外,她也有点难受,觉得有点凄凉,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就一个人了,“别人离婚会感觉很明显,因为他们是朝夕相处。这是真正的悲伤,这段婚姻的真正悲凉之处,离婚之后还觉得没离。”她觉得没有得到爱情的女人是失败的,渴望“切肤之爱”与“灵魂之爱”,到现在无法接受自己的残疾,对爱情之路悲观,说人重要的是甘心。主持人问她那你是否甘心,她说:不甘心。

  范俭在电影中配合剧情穿插了不少余秀华的诗歌与自然风景,对剧情做烘托映照。比如困于荷叶中的鱼,隐喻余秀华的婚姻与生存状态。相比于上一部广受好评的《吾土》,《摇摇晃晃的人间》在镜头语言上更近了一层,故事的发展与脉络也更为整饬有序,更靠近剧情片,但同时失去了些许纪录片因随机所带来的粗糙的真实感。因为余秀华的丰富特质,电影其实有向更尖锐、更危险方向挖掘的可能,但却几次在刚刚刺痛人时就戛然而止,停留于安全区域。

   

  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

  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

  上上下下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一个女人想要主掌自己的命运

  范俭最早知道余秀华是因为优酷找他拍新闻短片《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为了解拍摄对象,他找来余秀华的作品,被她的诗歌打动。及至进入拍摄,他觉得余秀华会发生很多变化,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拍到,而她的个性和张力,是胶片可以立得住的,于是有了现在的《摇摇晃晃的人间》。

  同时也有别的纪录片导演在拍余秀华,更多展现的是余秀华的社会活动,与文学界、媒体等的关系,范俭的关注点则在余秀华的个人生活。他本来就想从家庭和情感切入,后来发现婚姻这个事情是余秀华特别想去解决的,就愈加向这个方向收紧,余秀华和外界的交往,他觉得那是新闻报道的需要,不是电影的。“说白了这首先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之后才是诗人这个层面”。他觉得,余秀华的命运发生了跌宕起伏的变化,在此之前,她不能主掌自己的命运与身体,被父母、老公,甚至没出场的儿子所影响控制,也曾试图反抗挣脱婚姻,但全是失败的。她当时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写作本身,包括出名都是被动的,因为媒体或者别的什么因素,一夜之间爆红。出名之后,她第一次想实现反转,不受别人摆布。离婚这件事,是她当时唯一能掌控的。“所以这对我来说,是命运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婚姻的事情。一个女人想要主掌自己的命运。”

  余秀华在这部电影中的状态很放松。拍摄前,范俭已经对余秀华了解了很多,不管是通过各路采访还是诗歌文本,但余秀华对他一无所知。所以见面第一天,范俭想让余秀华了解他,是什么样的性情,做了哪些准备。聊到一半,余秀华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之后的时间,他也会跟余秀华聊很多自己以及家里的事情,包括他的姐姐曾遇到过和余秀华相似的婚姻处境。2015年余秀华到北京做活动做得很累,范俭陪她去颐和园玩儿,“我相信她会觉得,这个人不是仅仅来工作拍片的,而是把我当作朋友,愿意陪我去怎样怎样。这种真情和真心,双方都能感受得到吧。” 范俭觉得,平等交往是前提,他从没有以“脑瘫”、“农妇”之类的标签来看余秀华;此外需要精神层面的深入沟通和交流;再就是性格和观念上,他和余秀华有一部分是契合的,比如直率,比如个体独立,不必要为其他个体做牺牲。“我们拍纪录片实际上是一个相互的交往,而不是我从你这拿东西,我也要把我的东西掏给她。”“分享是相互的,不能指望别人敞开给你,你不敞开给别人。”

  范俭除了读余秀华的诗歌,还读了她当时最喜欢的诗人雷平阳的诗,他觉得大家都是创作者,见面需要探讨作品。为了解女性作者,他也在拍摄期间看了关于女性写作的《写作的女人危险》,书中提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简·奥斯汀、杜拉斯等人,“发现很多女性作者,古往今来都是那么出位和独特,这样也就不会觉得余秀华是个特别的存在”。“其实女性作者都差不太多,只是出位或奇特的表现不太一样,弗吉尼亚·伍尔夫是典型的女权主义,余秀华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又被赋予了女权主义色彩,等等等等,有某些勾连。”

  范俭说自己虽然是直男,但并没有严重的直男思维,更愿意先去理解和包容,而不是拿固有的东西去评判。他太太是录音师,也是现场唯一的女性,能帮助他丰富对女性的认知。比如余秀华身体的裸露,开始他们是回避的。太太说,一个40岁的女人愿意把她的身体并无遮掩地呈现在你们面前,你们就不要回避,应该用影像捕捉下来才对。还有余秀华梳头发的镜头,也是在太太提示下拍的,她说余秀华梳头有不同的姿势和方法,都是很女人的感觉,男人一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在整个拍摄中,范俭说自己都需要打开感官,去理解女人的不同层面。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只能拍到余秀华抗拒的,拍不到她追求的

  尽管如此,拍摄过程中还是不断会有新的东西去扩宽范俭对余秀华的认知,比如拍到第七、八天时,从余母那里得知,余秀华曾经想过要去讨饭。范俭开始不知道能否和余秀华谈这件事。当真的去谈时,余秀华非常敞开放松,面对往事的态度令他惊讶:“她没有把这个当作特别苦难特别悲惨的,而是‘哈哈,当初我没有跪下来做成这个事儿’,而且这还成了她写作的素材,有两首诗专门就写这个。当时就觉得,这个人还真是挺不简单的。”那也是范俭和余秀华关系的第一个突破口。那天晚上,余秀华和他聊了很多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讨饭往事收录在短片《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中,《摇摇晃晃的人间》中选取了短片中的若干段落,但并没有这段。问及原因,范俭说一是因为只能用采访的方式去交代;二是不想把她曾经那么可怜兮兮的过往放进去,这种悲惨的东西有点赚人眼泪,一定会煽情,而这恰恰是他要回避的。这部分显得很低,从一种最不堪的状态到后面变得很强大,太励志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范俭说,对余秀华了解越多,越会让他觉得有奇特的部分,比如余秀华的用情。她曾经为了一个男人哭泣到不能睡觉,整夜吐血,在跟人家表白被拒之后。拍下来会很动人,但权衡再三,还是没有拍。他觉得余秀华用的不是40岁女人的情,而是19岁女孩的情。在十七、八岁,最该经历爱情的阶段,她经历的是一场她不要的婚姻,对爱情的渴求被冷冻住了,保鲜到40岁才绽放,所以她会是那样,眼神、动作、话语都很直接热烈,甚至很单纯,有一点飞蛾扑火,希望爱情与欲望高度结合,是满怀期待又非常胆怯的小女生状态。

  

  《摇摇晃晃的人间》海报

  拍摄层面的困难,范俭觉得第一个是余秀华的老公,开始比较忐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该怎么交流。聊了之后发现没什么困难,尹世平是想发出自己声音的。拍余秀华儿子的困难更大一些,余秀华开始就说,你别指望采访我儿子,放弃吧。范俭还是想试试,等见到人,她儿子果然非常冷淡,爱搭不理,对所有外来人都一样,搞得范俭也别扭起来,后来干脆觉得也没必要一定要把他拍进来。从个人观影感受而言,余秀华虽然人到中年,但她的神态与整个人的感觉,其实挺像一个小姑娘,因此倒也并不会感觉到这部分的缺失。

  范俭觉得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真正意义的困难和挑战,一是在于,一个男性导演,如何去深入地理解女性,掌握女性的触角,用合适的影像去呈现。另一个是,他能够拍到余秀华抗拒、不要的一面,但她真正情爱的、想要去追求的那一部分,很难呈现。那是很私密、用写实几乎没法拍的,就算她愿意,别人也不会愿意。范俭曾想过用动画,但后期因为预算和周期等很多原因,最后没有做成,改用了诗歌、暗示的手段,还是挺遗憾。范俭认为,纪录片永远不可能抵达百分之百的人性,这是它的局限,而要真是百分之百抵达了,那个东西未必能给观众看。但纪录片呈现的那百分之七十或者八十的人性是经得起推敲的,绝对是你看了之后会非常震撼的。剧情片能在这方面走得更远,可以抵达那百分之百,但是你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得经得起推敲才成立。

   

  我只能,像她们一样哭泣,陷在长长的夜里

  但我不能把肿眼留到黎明

  我要活着,沾满烟火和污垢

  我不能象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

  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

  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

  ——《我始终不能像她们一样去爱》

  马修对电影的调整

  范俭拍了80多个小时的素材,历时1年零2个月,去了七八次,自己做了初剪,之后马修做了调整。马修对前30分钟做的修改比较大,即怎么建构影片的开始。他说,纪录片的开场比较复杂,需要让观众明白里面都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要讲什么故事。剧情片的开始15分钟就比较难,纪录片更难,因为拍的时候不能安排怎么开始,你在拍的是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范俭的开场有点乱,上来就是余秀华出名后的活动,然后又是农村中的生活,但观众会不清楚这些人物从哪里来、关系如何,农村、城市混在一起,她和尹世平之前的婚姻状况也是缺失的,马修觉得这是初剪版最大的问题。所以一起剪片的时候,他决定先让观众感知到余秀华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部分不可能拍到,但反正她出名前后的生活差别不大,于是马修把一些素材提前了但不标明时间线,打了个时间差,先从农村生活开始介绍余秀华的基本状况、家庭成员、人物关系、生活空间、周围环境。范俭觉得经他调整后,线索交代、人物出场都更清晰和富于电影感了。除了叙事层面,马修这么调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这对夫妻本来就有问题,余秀华在这段婚姻中是不快乐的,她一直想离婚,不是因为出名才离婚,出名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一点很重要”。

  初剪版中诗歌出现的形态也是不统一的,马修做了调整和规范,一是形式一定要统一,二是把诗歌的出现提前,越早让观众看到这种形态越好,所以片子开始就出现了余秀华的诗歌。中间出过两次黑场字幕,第一次讲余秀华的诗歌被传播有百万次,第二次讲余秀华和尹世平在哪年哪月协议离婚,也是马修的意见,有种仪式感。他还从范俭舍弃的镜头中重新找回了一些素材,对后半段做微调,把控电影节奏,这样整体叙事都显得更为流畅了。

  余秀华的诸多面向,范俭觉得一多半都呈现出来了。对于“余秀华是否在表演”的质疑,他觉得直率是余秀华最大的优点,“算是很不装了”。相反,他觉得尹世平的表演欲更强,“比如余秀华在那儿吼离不离婚,他就故意在那儿保持得很平静,很克制,出门的时候还说,‘爸爸妈妈,你们注意身体’,这是他有意的。”“影片当中呈现出来的余秀华,是她真实的样貌,但并非全部,是一部分的她,也许我们纪录片还没有进到足够深的那一部分。”总的来说,做完片子后,他悲伤的情绪要多一点。本来想有一个很悲伤的结尾,范俭曾经拍过余秀华洗澡的画面,那是余秀华拒绝了好几次后终于应允,他一个人去拍的。他想最后呈现余秀华一个人面对自己的身体,以比较写意的方式,但马修觉得这个结尾不好。现在的结尾,调性是马修定的,就是余秀华又回到她的小院子里面,一个人在那里写东西,露着大腿;出字幕的时候,还是那些枕头、那个空房间,以及院子里的所有物件,还是一个人面对周遭这些存在,不悲不喜,相对中性。

  

  坐了很久,两块云还没有合拢

  天空空出的伤口,从来没有长出新鲜的肉

  五月的草,绿出自己的命

  一半在根里,一半在草尖

  风太小,恨倒不下去,爱立不起来

  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

  雨淋不进去,风吹不进来

  ——《风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

  决绝与残酷

  余秀华在婚姻中的痛苦肉眼可见,然而从世俗层面而言,她的丈夫尹世平似乎也有一点无辜。他没有精神层面的追求,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找人过日子,不能说错。范俭说,这其实也是他有意的处理,不想让这个老公看起来那么讨厌,在笔墨上均衡了一点点,不想只是余秀华在表述她的主张,而男性没有声音,处境没有表述出来。但他也没想把这个老公表现得特别可怜引人同情。两人离婚之后,尹世平回到了20年前刚来湖北时住的一个小破房子,一个人扫房上的蜘蛛网,那个场景范俭是拍了的,“非常非常可怜,但后来我觉得根本没必要剪进去,我不是要呈现这个人多可怜”,他觉得太像电视剧了。“但实际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范俭认为,精神层面不用讲,世俗层面的矛盾也很多,尹世平是个酒鬼,酗酒很严重。再有就是常年不在家,即便余秀华不写诗,一个女人空房这么多年,也是一种折磨。“她老公怎么说呢,不是性情中人,不懂情商层面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女人好一点。就像他说,我大哥让我哄哄她,怎么哄她呀。”

  他也承认余秀华性格中口无遮拦、任性乃至残忍的一面,包括对前夫和母亲。她母亲说她“心硬”,范俭则用两个词来形容:“决绝”和“残酷”,但他同时认为,所有这些特征都是她只能如此,她过去多少年来一直想干这件事没有干成,必须得痛下狠心,对别人和自己都狠一点才能做成。“有多少做女儿的,为了父母的感受,不得不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最后自己觉得真难受,何必呢。” 他认为余秀华是女权主义者,虽然没有这个自觉,但很多观点和主张是差不多的。比如她觉得婚姻不重要,两个人的情感最重要,不觉得婚姻能够保护女人,不认为男人可以保护女人。

  电影面世后,范俭觉得很多评价都很有趣。在美国放映时,一个女知识分子说:这种事情在中国农村不是很普遍吗,老实巴交的农村男人,你一个农村妇女还挑啥呀,你还需要被哄吗?“这评判很奇怪,好像生活在农村的女人就应该接受这种局面”。另一个有趣之处是,男人写黄诗,会被认为是“哇,牛X,有态度,有想法,包括冯唐的,女人要写这种黄诗就会被认为下流,这也是很奇特的呀”。“聂鲁达写过好多女人这那的,这些都是风流,女人就是流氓。”

  余秀华也一直在变化,成名后接触了很多人,性格略有改观。范俭说余秀华以前从来不会为任何人说漂亮话,现在她会为在意的朋友说一点点。“比如,她去放映现场,会说‘嗯,范俭干得不错’,以前我从来没听过她会说此类话,现在她会有为别人,纠正一点点性格的那些……”观念方面,余秀华在不断更新,有次她跟范俭聊天,突然说,“道德这个东西,是一种统治工具,是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工具。”

   

  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

  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

  我笑。几颗野草莓在这黄昏里亮得很

  像我在几个夜晚吐出的血块

  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

  因为到现在

  她的腰身比我粗

  她的乳房比我大

  ——《和母亲散步》

  中国男人太在意外在

  余秀华有这样的思考并不奇怪,女人在这方面有先天优势,因为男权社会,整个制度架构、道德体系都是为男性利益服务的,男人居于有利地位不觉有异,而女性处于被道德束缚、控制的位置,所以更容易看穿这一点。范俭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不管是说余秀华是荡妇还是说她离婚忘恩负义,这种道德评判,都会让她有直觉的思考。余秀华无往不在道德框架里,但下意识有很多想要挣脱和反抗的行为动作,包括诗句,比如《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一个传统的道德体系下,怎么可能一个女人这么张扬地去睡谁,但她要主动说出来,她不care。”她离婚时,要面对的是整个农村的道德评价,从犹豫到挣脱,包括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面对这种境地:为什么不可以面对?19、20岁了,凭什么不经历一些事情?“余秀华的身上体现了女性的反控制”,范俭觉得自己这部电影和于佩尔主演的《她》(保罗·范霍文导演)有相似之处,“米歇尔也是在反抗各种操控,尤其是道德耻感的操控,电影最有趣的是她的反抗,在这个层面,女性是相通的。”

  最终,范俭觉得很难用一两个词来形容余秀华,因为她足够丰富。余秀华在人群中嬉笑怒骂,但一个人时,常常是孤独而悲伤的,用她的话说,是用一种乐观的悲观主义去看世界。她在观念上很强大,在情感上又很脆弱,身体有残疾,却有超出常人的智慧。

  观影时看着余秀华会挺难过,她能写诗,有风情,有一种纯真的淫荡,只要没有残疾,只是目前的外貌,不需要更漂亮,就会很招人,应该会有不少裙下之臣。她有着巨大的情欲,但残疾成了爱情之路上最大的障碍,而这可能也恰恰是她创作的原动力。范俭说,她的悲情之处就在于这一点,“我们平常情况下的所谓孤独不会是永恒的,但她的那种孤独可能是永恒的;爱情这种东西,我们也许一时不能得到,过了某一时可能就能得到。而她从有了这种萌芽,从十几岁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所以她的感情,她在诗句里用词之重,感情之强烈,都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作为男人,范俭觉得余秀华的爱情可能是注定挫败的;作为朋友,他觉得她应该调整策略。“我说你应该去追外国人,中国男人太在意外在东西,人的长相、身材、出身、家庭、财富,尤其是长相,外国男人还真不一定,尤其是法国男人,美国有些男人也不care这些东西。他们更看重精神层面,交流的东西。甚至国外确实有些健全的男人,找了一个残疾的女性。” 

  马修喜欢余秀华,他也觉得余秀华是女权主义者,是个有缺陷、有个性、很想要自由的人,而他自己的太太就比较强势和自由。对于“残疾是否会是男人爱她的障碍”的问题,马修说:“反正每个人,我们都有缺陷,她的缺陷比较明显。但是她有梦,想要决定怎么生活,也要面对中国传统的一些想法,会比较羡慕她。”“我觉得她比很多没有这种矛盾的人有意思,比很多正常的人有意思,比她老公有意思得多。如果是要结婚,跟她还是她老公,我是选择她。”“她老公就是不怎么聪明的一个人。”马修的父亲是一个残疾人协会的主席,从小接触过许多残疾人,觉得法国对残疾人要好很多,残疾人的生活也更有意思和质量,与正常人一样有着爱慕背叛贪嗔痴怨。而不管是离婚,还是女作家对性的书写,如今在法国都不会成为话题。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爱你》

   

  “诗人”与“残疾人”的身份以及与丈夫精神世界的差距,令余秀华的故事显得不太寻常,但事实上,他们的婚姻——为了生存与繁衍的结合,在中国并不陌生,上一代习以为常,这一代仍在继续,在农村如此,在城市依旧如此,只是有些没有这样纯粹、直白和露骨。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女人寻求爱情与自由,在生存与生命间挣扎的故事。尹世平其实并不罕见,并不只在农村,在城市,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到处可见,只是层次境遇不同,表现不一而已,不是还有美国的女知识分子觉得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婚姻,并无不可吗?范俭说尹世平不是“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中人”这个标准其实很高,说“万中无一”不是夸张。爱情,其实一直都是奢侈品;而孤独,则是人类永恒的处境。就个人观感而言,并不觉得短片中余秀华讨饭那段是励志,而是会生出一种人生普遍性的悲凉。她讲“丈夫不会管她,儿子将来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这不是余秀华一个人的处境,只是在她这里更为极端和窘迫。多少婚姻境遇似乎更好的人也未见得能免于此种结局,而即便家庭美满,也未必能抵挡人世之无常。有钱之后能解决生存,但对于这种本质的悲凉于事无补,正如余秀华母亲患病时她所说的:成名对于生活并无用处。

  在百老汇点映时,嘉宾杨洋说,一方面看到了余秀华女战士的一面,不管是面对身体残疾,还是社会阶层、性别的压迫,仍然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去反抗,给人以很大的鼓舞;另一方面,她想追求的东西,仍然是男权社会所规范的、给她界定的那些关于幸福的标准和想象,比如得不到爱情的女人是失败的。挺难过的是,她用男权社会的那些方式去反抗男权社会加诸于她的那些压迫和伤害,追求自由的方式没有突破更多。她可能经济已经独立,能非常有力地去跟老公做一个了断,但在情感上,“爱”这个东西仍旧无处安放。“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有余秀华这个人,看了电影之后,对于女性的命运,女性在中国的命运,有了更深的、更为接地面的,某种程度上更为悲伤的感受。”

  电影是在余秀华的诗歌中结束的:

  难道还有明天

  可惜还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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