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金瓶梅不如红楼梦?
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比金瓶梅优秀。金瓶梅写尽世情,所以有的地方及其丑恶,与美学观念是大相迳庭的。
但是如果论思想意义的话,金瓶梅是绝对高于红楼梦的。红楼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是撼天动地的,情感上呕心泣血的真,然而今人读起来不一定还有那么强的震撼,文中许多问题今时也已经不存在了,对于红学的研究就像是猜谜语,一群人聚起来想着如何给这本书再加点朦胧意味,让普通读者不明觉厉(滑稽)
而金瓶梅讲得丑,恶,淫,毒。今时今日还是社会中最为重大的弊病(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在金钱的操纵下,官商勾结,读书人也变成哈巴狗,跟如今不是如出一辙么。
作者没有道学家政治文人教化讲道的意图,这是一本充斥着自由灵魂的小说。被人诟病最多的是色情描写露骨恶俗,谈金色变,纷纷说“我耿介君子如何能读金瓶梅?”那是思想禁锢的问题,是时代檮杌。
那么都21世纪了,中国关于金瓶梅的学术讨论何时能登大雅之堂?
大学讲小说对金瓶梅一笔带过,对红楼梦赞不绝口,实在有些愤懑不平。希望大家多多发表意见
个人觉得《红楼梦》还是比《金瓶梅》更高一筹,仅代表个人意见,《金瓶梅》当然也是千古名作,但是《红楼梦》可以编近中小学必读书目,《金瓶梅》恐怕是真的不行,而且不觉得大学避讳《金瓶梅》啊,我今年学古代文学元明清,老师相当喜欢提《金瓶梅》(悄咪咪说一句这个老师很猥琐,喜欢叫女生去办公室,然后塞纸条,但这跟《金瓶梅》没关系),另外汉教专业的同学已经学完古代文学,考试的时候只出了《金瓶梅》没有出《红楼梦》哦,当然是抽题库的问题,但是至少可以证明《金瓶梅》在大学并没有怎么讳莫如深。
《金瓶梅》的文学价值、题旨内涵、广度深度……均不及《红楼梦》。
不要总想着搞一个大新闻,想着发现新大陆,做翻案文章,重写文学史。
譬如名气好大的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前言》开篇便云:
——《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好??what??
我们承认《金瓶梅》过往被低估得太狠,该还它应有的文学史地位,可你也不能矫枉而太过正,还要挤掉《红楼梦》,坐古典小说的第一把交椅吧??
下面我们挨个分掰,《金瓶梅》为什么不及《红楼梦》。
首先,小说最重要的是人物塑造,这方面《金瓶梅》虽出类拔萃,仍不及《红楼梦》。
人物形象的【圆形】,非扁平,此《金瓶梅》与《红楼梦》所共有。好人不是全好,坏人不是全坏。人性的复杂多面,二书皆有表现。所以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六讲:《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这段话其实是不准确的。严格说来,是“自有《金瓶梅》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都打破了。”
但《金瓶梅》所写人物,没有《红楼梦》这种烟云模糊。我们迄今为止,在所有网络社区,讨论最多的文学人物就是红楼人物,林黛玉到底怎样一个形象?薛宝钗到底是真藏奸还是真高士?迄今为止聚讼纷纭。能享受如此【待遇】的,唯有红楼中人物。《金瓶梅》中人物,如李瓶儿之前后性格表现之不同,宋蕙莲先期与西门庆通淫而后期竟为被西门庆害死的亡夫自尽,诚然是体现了人性的复杂,但,这些人物仍然是可以一眼看穿,简单到以至于放到知乎上都没有什么提问。但红楼人物哪怕一个林之孝夫妇的【天聋地哑】,都有一番说道。这就是区别,这就是差距。《红楼梦》中有没有想让你深挖的配角?
古往今来,就人物形象塑造的复杂深刻立体丰厚耐人咀嚼捉摸不尽而论,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及得上《红楼梦》。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后看小说内容的丰富深广——
《金瓶梅》有的,《红楼梦》有。
《红楼梦》有的,《金瓶梅》无。
据红学家沈治钧大著《红楼梦成书研究》,今本《红楼梦》乃由早本《风月宝鉴》演化修改而来。具体过程为:《风月宝鉴》→《石头记》→《情僧录》→《金陵十二钗》→《红楼梦》。(这几个书名,第一回里都出现过。此为作者“不打自招”,有意露出待后来有心人发现的破绽。)
《金瓶梅》和《风月宝鉴》的主题,其实一样——破除财色二字。
今本《红楼梦》中王熙凤贾瑞故事、贾珍秦可卿故事(后雪芹在长辈压力下删除,但仍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贾琏尤二姐故事等“风月”味儿较浓部分,即原本自《风月宝鉴》。
这些故事,跟《金瓶梅》何其相似乃尔。显然,《风月宝鉴》,便是曹雪芹版《金瓶梅》。
《金瓶梅》的情色描写固然是它最突出的标签;但,《红楼梦》的情色描写更有《金瓶梅》不及之特色:含蓄和调侃。
看看曹雪芹怎么揶揄男女那档子事儿的:
1.多浑虫灯姑娘儿:
第七十七回: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庚夹:趣极!“器量宽宏”如此用,真扫地矣。】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你们自己看加粗词句,自己品,细品,细细品……一口水喷了屏幕没?^_^
2.贾琏和凤姐:
第二十三回: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庚侧: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总不脱漏。】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庚侧:好章法!蒙侧:粗蠢,情景可笑。后将有大观园中一段奇情韵,不得不先为此等丑语一(迭)[跌],以作未火先烟之象。】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琏二爷不愧姿势解锁发烧友!凤姑娘不愧大家闺秀,膝跳反射般的害羞!与灯姑娘儿鲍二家的,区以别焉!
第七回: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琏二爷琏二奶奶“白昼宣淫”,曹公只用侧笔点染,妙在不说破,含蓄用笔,已入化工。
3.贾琏:
第二十一回: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李少红新版《红雷梦》将此处理为贾琏选了清俊的小厮来拔火罐。此即“出火”!OMG!
第二十一回: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庚夹:如此境界,自胜西方、蓬莱等处。】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庚夹:趣闻!“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扫地矣。庚眉:一部书中,只有此一段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己卯冬夜。庚眉:看官熟思:写珍、琏辈当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庚眉:此段系书中情之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丁亥夏。畸笏。】
——我意“如卧棉上”四字,压倒一部《金瓶梅》,启人遐思,无穷无尽。《红楼》写男女性事,此四字观止矣!
大抵《红楼梦》写风月,较诸《金瓶梅》之优胜处,一在含蓄,或侧面暗逗,或暗笔皴染,意在言外,回味不尽;二在诙谐,如多姑娘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考试”、与贾琏之“遂成相契”——如此妙语揶揄,令人解颐喷饭,《金瓶梅》中,不是没有,却很少。(如媒婆文嫂向王府林太太介绍西门庆,恭维林太太有句,“昨日聞知太太貴旦在邇,又四海納賢……”——四海纳贤!!这都什么文雅化的虎狼之词!!)此曹公青出于蓝蔚成大观之独家擅场也。
重要的,更重要的,《红楼梦》可不止于《风月宝鉴》,它另外有一个庞大的新世界,就是加入今本《红楼梦》的雪芹后稿《金陵十二钗》所描叙的女儿国“大观园”。
大观园中的女儿世界,迥不同于大观园外的市井世界,这里用小说的形式,写的是一首美好的诗篇。而这一点,是《红楼梦》真正灵魂价值之所在。《红楼梦》的灵魂和核心,便是“颂红妆”,便是“闺阁昭传”,便是“礼赞裙钗”,便是另一个书名《金陵十二钗》。《红楼梦》之开创、现代意义,首先在此。
且看著名红学家毛泽东的卓见——
《毛泽东与〈红楼梦〉》(《学习时报》2019年3月13日)载:“毛泽东在通读了多部古典小说后,与《红楼梦》作了一番比较,认为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截然不同。在绝大多数中国传统小说里,作者要么把女性作为封建道德的化身,要么作为性工具的化身,他们所刻画的这些女性都没有灵魂、没有个性,作为一个角色、一个生命而言,显得贫乏而单调。只有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刻画的诸多女性才真正表现为人,充分呈现出社会性、独立性、思想性,显现丰满而真实的性格,并且让女性真正成为美的化身。”
舒芜先生1987年为岳麓书社版《红楼梦》所写序言,亦礼赞雪芹闺阁昭传:“《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封建社会的青年女性的悲剧,早已演出了一两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这个悲剧写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他把女人当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这是悲剧。‘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有曹雪芹,才看得出青年女性是‘山川日月之精英’,才看得出写得出她们的悲剧的命运。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
《红楼梦》虽雅俗兼有,有群芳之雅集吟咏,有宝玉之情痴意淫,亦不废薛蟠之粗鄙之语,珍琏之皮肤滥淫,但总体精神,仍是一种出尘离俗之浪漫主义美好。此《红楼梦》与《金瓶梅》等世情说部之根本分际也。《金瓶梅》可谓之人性丑恶的曝光台、修罗场,作者太自然主义了,逮住人性丑恶可劲儿造,不肯给人性美好,留一线希望的光芒。所以我不喜欢。就如导演冯小刚所言,“你要看生活的沉重,何必来电影院?生活本身就够沉重了。”我们看文艺作品,还是要看多少带点儿光芒、带点儿诗意美好的。
正如1962年8月11日,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中心小组会上说:“有些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等,是光写黑暗的,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不如《红楼梦》、《西游记》使人爱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只写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么。”(但毛泽东仍充分肯定《金瓶梅》之于《红楼梦》的意义。1961年12月20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中央局第一书记会议上论及明清小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所以,毛泽东的专业是“明清小说研究”?中央会议暨“红学研讨会”?^_^)
毛泽东三次论及《金瓶梅》——
何其芳《论〈红楼梦〉》尤畅发厥旨:“《红楼梦》的总的成就却比它(《金瓶梅》)巨大得多。《金瓶梅》所描写的那些生活和人物当然也是真实的,尽管你不喜欢那些生活和人物,你不能不承认它们是真实的。然而,这是许多人共同的感觉,我们更喜欢读《红楼梦》。理由也许不止一个。但其中有一个深刻的原因,就是我们在一个规模巨大的作品里面,正如在我们的一段长长的生活经历里面一样,不能满足于只是见到黑暗和丑恶、庸俗和污秽,总是殷切地期待着有一些优美的动人的东西出现。那些最能激动人的作品常常是不仅描写了残酷的现实,而且同时也放射着诗的光辉。……这并不是虚伪地美化生活,而是有理想的作家,在心里燃烧着火一样的爱和憎的作家,必然会在生活中发现、感到、并且非把它们表现出来不可的东西。所以,我们说一个作品没有诗,几乎就是没有深刻的内容的同义语。……《金瓶梅》所缺少的就是这种诗的光辉,理想的光辉。问题还并不仅仅在于它是那样津津有味地描写那些淫秽的事情。就是把那些描写全部删削,成为洁本,在它里面仍然是很难找出优美的动人的内容来。……《红楼梦》所写的主要也是剥削阶级的人物和生活,也是这个阶级中的一个腐烂和没落的家庭。然而它却从这个阶级的叛逆者和奴隶们身上写出了黑暗的王国的对立物。残酷、污秽和虚伪并没有完全压倒诗意和理想。所以我们能够一读再读而不觉得厌倦。我们从它感到的并不是悲观和空虚,并不是对于生活的信心的丧失,而是对于美好的事物的热爱和追求,而是希望、勇敢和青春的力量。”
《金瓶梅》写实了一副遍地污泥的市井世情图;《红楼梦》如南海观音净瓶甘露下界一洒,在这片污泥塘里,开出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枝枝荷花,闪闪耀目,给人惊喜、美好和迷醉。
高下立判。
《红楼梦》超越《金瓶梅》最突出的一点,在于写了希望、光明和诗意美好,这一点,这位知友说得特别好,比我更好——
@雨落幽燕
鲁迅有言:悲剧是将美的事物毁灭给人看,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是故,人和事物越是具有美的价值,其毁灭也便越是悲剧。《金瓶梅》中西门庆等人的毁灭,与《红楼梦》中鸳鸯、晴雯、香菱、迎春等女儿的毁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哪一个更悲剧、哪一个更令读者唏嘘悲悼?还有疑问吗?
清清净净的女儿世界,那么美好的那些花儿,最后也要归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悲夫。
此《金瓶梅》之悲剧性远不及《红楼梦》者也。
这位知友说得好——
而这位知友,我在你的回答里只读出了矫情——
就全书主题而论,《金瓶梅》小于、浅于《红楼梦》。
简言之:《红楼梦》题旨为广义的“自色悟空”,《金瓶梅》题旨为狭义的“自色悟空”。
《红楼梦》第六回,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这少儿性游戏,单拎出来看,没得叫人略犯恶心。但这绝非曹雪芹无聊、恶俗趣味,这一段回文的妙处,在于必须通整部书而合观,方得了悟。这其实就是曹公在暗示读者,宝玉好的不是这一口。这与全书其他地方点染凸显的宝玉只是惜花悼红、意淫情痴,而绝非皮肤滥淫这一形象,是款洽缝合的。此正第五回警幻仙姑所语“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之意,即《华严经》“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之旨,也即第一回空空道人“自色悟空”四字真意(按“自色悟空”有狭广两义,详见下析。此言狭义,即酒色之色;言广义,即佛家所谓五蕴之一,世间万相)。王荆公有语,读书贵乎“考其辞之终始”(《答韩求仁书》),非通贯前后,八方映发,实不能得曹公撰构之精妙,匠心之深微,用意之良苦。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宝玉与袭人偷演警幻所训之事出现在第六回,在作者而言,也必有深意。依我个人的推测,这正是要表明此后宝玉在大观园中和那些清净的女孩们‘各不相扰’,乃由于不为,而非不能。倘若没有第六回的点破,则读者恐怕反而要疑惑到别处去了。”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沈治钧亦有略同之见。沈著《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二章:“他(宝玉)是个正常的男子——在大观园里他对女儿们秋毫无犯,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为了表现宝玉“重情不重欲”,宝玉必须要早明人事,必须要尝到滋味儿。不然,晴雯到死冰清玉洁,就不难得了。
钱锺书《管锥编》卷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八九?全三国文卷四七”:“《绝交书》:‘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按《全晋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引《意林》:‘阉官无情,不可谓贞;倡独不饮,不得谓廉’;《全唐文》卷六八五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非谦也,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文史通义?内篇》二《古文十弊》:‘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餽遗,……清苦自守,……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岂可见奄寺而颂其不好色哉!’”——“岂可见奄寺而颂其不好色”、“岂可见龙阳而颂其不好色”?晴雯到死仍是冰清玉洁,倘因宝玉不是个无能,就是个断袖,那就不难得了。必须要提前给读者暗示明白,宝玉是个性能力没问题、性取向正常的男子,故而“在大观园里他对女儿们秋毫无犯,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这,才难得。这才是警幻所送“意淫”二字徽号之坐实根柢。
网络作家十年砍柴、江湖夜雨皆不明斯理,十年砍柴《闲话红楼》论袭人、宝玉云:“袭人……知道自己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贴身丫鬟,和主人发生关系是很正常的,那么不如早有云雨之情,与其他丫鬟相比,她就独占先机。这种事情一旦做了一次,就很难自己控制得住,可以断言,袭人和宝玉从此保持着稳定的性关系。……在贾府内,他(宝玉)就是‘太子’。袭人以身体做赌注,让宝玉初尝‘异味’,从此就离不开他了。”江湖夜雨《捶碎红楼》论宝玉云:“《红楼梦》中第六回,就明写了贾宝玉和袭人试过‘云雨情’,后面虽然不再写此类的情节,但是还是让人好生怀疑,但凡世间的正常男子,没有试过倒还罢了,试过一次‘云雨情’后,必然甘之如饴,岂有不一试再试之理?宝玉居然能只试一次,再也不想,似乎决无此理。”十年砍柴、江湖夜雨无视作者曹公以上帝视角安排警幻仙姑对宝玉的论定——情痴意淫而非皮肤滥淫者——以己度人,被限制了想象力,我赚不到马云那么多钱,所以马云一定不是人,至少不是地球人!
按“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亦可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一”:“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与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雷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倾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悬崖撒手,转瞬成空”,此即《红楼梦》第一回之“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此即《红楼梦》第一回《好了歌解注》之“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名姬艳女,皆幻化也;黛眉粉颊,谓之幻化”,此正《红楼梦》第八回诗云“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之正面美人反面骷髅也。
抑“自色悟空”四字涵义,尚有待发之覆。按“色”、“空”为释家观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弘一法师之《讲录》:“即前云五蕴皆空之真理,以五蕴与空对观,显明空义。能知色不异空,无声色货利可贪,无五欲尘劳可恋。即出凡夫境界。”按弘一法师所云“前云五蕴皆空”,即《心经》所云“照见五蕴皆空”,弘一法师释曰:“五蕴,即旧译之五阴也。……此五蕴,即佛教用以总括世间万法者。……蕴者,蕴藏积聚也。五蕴亦称为五法聚,亦即五类之义。乃将一切精神物质之法归纳于此五类中也。”——揆诸弘一法师所讲释,则“色”在佛家观念中,其涵义远大于吾人日常所谓“色欲”之意。举凡俗世所谓“功名利禄”、“声色货利”……,莫不涵纳于释家“色即是空”之“色”之一字中。故确切说来,宝玉“先历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之色,涵义远小于“自色悟空”之色。故笔者此处用“自色悟空”于宝玉,乃用其狭义,亦不无“断章取义”,此读者不可不慎察而明辨者也。
佛家“色即是空”、“自色悟空”之“色”,如弘一法师所讲释,即总括世间一切精神物质之现象,稍狭义言之,亦即弘一法师所揭出:“声色货利。”再简为两字:“财、色。”此色则为“色欲”之色也。《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第一回:“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凡例》:“是书题名极多,……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由是可知,“风月宝鉴”四字,专针对“色欲”而发,断无疑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回,尤“正照”此旨,而为坐实矣。然则此只为《红楼梦》之一部,而绝非全部。即以“财”而论,王熙凤腾挪月钱违禁取利、包揽词讼戕害人命,都为一“财货”,而正如第四十三回尤氏(对平儿)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正是凤姐曲子词所云:“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亦是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所唱:“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及甄士隐之《解注》:“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金瓶梅》一书,则专为破“财色”二字。《金瓶梅》词话本第一回:词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
《金瓶梅》一书专破“财色”二字,此即从书名“金瓶梅”三字,亦可作“别解”(其“本解”则: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三女之名,各取一字,汇作书名):“金瓶者,钱货也,财也;梅者,花也,美女也,色欲也。”《金瓶梅》而外,看四大名著:《西游记》,唐僧谨守元阳,孙悟空不近女色,唯八戒自小学得个熬战之法,且能同时以一敌多,恐冯仁杰、王晓玮、罗志祥辈时间管理大师,自愧弗如也;《水浒传》,好汉们都不好女色,每日家爱在枪棒上打熬些气力,是故王英不是主流好汉;《三国演义》,吕布之好色,乃与“三姓家奴”捆绑被“黑”;《红楼梦》,宝玉重情不重欲,乃古今第一情痴意淫,他人如珍琏瑞蓉、薛蟠等,则皮肤滥淫之徒也。——四大名著,一语概之:不溺女色,方得始终。
然《金瓶梅》之所破,《红楼梦》皆破之;而《红楼梦》之另两大主旨,则为《金瓶梅》所无有也。一曰闺阁昭传、惜花悼红;二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陈凯歌电影《梅兰芳》开头,大伯对畹华诲语谆谆:“多大的繁华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红楼一梦,繁华成空。红楼,即繁华;梦,即空。是故“红楼一梦”,亦即“自色悟空”之广义。所以不妨两语以概明、清这两部“世情小说”“人情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分类定义)巨著:
按释家广义之“自色悟空”,为《红楼梦》;
按财色狭义之“自色悟空”,为《金瓶梅》。
梁宗之《我猜想〈红楼梦〉成书经过》一文(载胡文彬、周雷编《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论曰:《红楼梦》既是《风月宝鉴》的扩大描写,因此也就假定《风月宝鉴》即是作者据以写《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我猜想《风月宝鉴》即是他的原料。作者对于这些原料既不忍割爱,但把它夹杂在新作品里,又觉得不太调和,于是为着弥缝新旧材料,不得不改动新的旧的,以相适应。……情节与人物的升华或净化,是由《风月宝鉴》变成《红楼梦》之整个过程。在这过程的首尾,使那因色戕生,贪色与贪生之矛盾,升华为“悲喜千般同幻渺”的即色即空的觉悟。这又可说是作者主题的升华。主题既经升华于是不调和的“肉的”生活之描写,都跟着侧重“灵的”生活之描写;因之,一部色情的旧稿便趋向于诗的境界。
揆诸梁先生所论,则《红楼梦》之成书过程,正一“自色悟空”之从狭义到广义之过程;不妨说,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于著者自己,正是从《风月宝鉴》之旧稿,到《红楼梦》之后稿,这一自我升华、诗化之过程——把整部著作提升到虚涵、博大的“诗的境界”。
抑尚有待发之覆。上之所论,乃《金瓶梅》之词话本。而细绎其绣像本(崇祯本),并比对绣像本与词话本,乃知绣像本之题旨,大不同于词话本,甚至可说,绣像本与词话本,乃两部不同《金瓶梅》。
绣像本第一回(方括号内为张竹坡之批注):诗曰:【旁批:上解“空”去“财”。】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旁批:下解“空”去“色”。】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又诗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夹批:以上总起四字,借一吕纯阳作开讲,奇绝。所以有后文吴神仙、黄真人、潘道士也。】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夹批:以上反起财。】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夹批:财箴。】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夹批:以上正说财。】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夹批: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股,看破的色一股。而上二股内,乃插入酒气二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夹批:三个不怕色的人做榜样。】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热。】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夹批:酒箴。】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夹批:两个不胜色的人做样。】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夹批:两个岂不是,章法奇绝对峙。】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夹批:又单一句另起。】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夹批:看破后的财,七十九回以后之财也。】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夹批:看破后的色,七十九回以后之色也。】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夹批:是一部大主意,大结果。解脱,所以有普净也。】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夹批:又单一句,与上看破句作对。】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夹批:虚陪一句。】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夹批:为西门庆说法。】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夹批:为金莲辈说法。】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夹批:为伯爵辈说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夹批:为普净作案。】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热俱无。】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夹批:气箴。】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夹批: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梅,如世所云总纲也。】
细绎绣像本第一回总纲,当然仍是破“财色”二字,如回文中道“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开篇“又诗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亦即此意也。
但“又诗曰”之前,第一首“诗曰”乃是:“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玩此诗之意,则更近乎《红楼梦》第一回之“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岂非即是《好了歌解注》之“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此回稍后又云:“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按“参透了空色世界”一语至为要紧,此即《红楼梦》第一回“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十六字诀,尤其末四字“自色悟空”意也。而词话本开篇并不曾有此“豪华去后行人绝”八句诗,也不曾有此“参透了空色世界”一段佛家语,唯是“单说着情色二字”,反复叮咛,不及其他,“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
——也就是说,合观《金瓶梅》之词话本与绣像本,我们可以有这样一个判断:从词话本到绣像本(学界一般认为词话本在前、绣像本在后;但也没有绝对证据。此处姑从“词前绣后”主流之说),中途必经天才大手之匠心加工,正如《红楼梦》之由《风月宝鉴》旧稿到新稿,乃由“那因色戕生,贪色与贪生之矛盾”,升华为“‘悲喜千般同幻渺’的即色即空的觉悟”,正一“自色悟空”之从狭义到广义之过程。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前言》论云:“(词话本与绣像本)这两个版本的差异体现了一个事实,也即它们不同的写定者具有极为不同的意识形态和美学原则,以至于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不是有一部《金瓶梅》,而是有两部《金瓶梅》。我认为,绣像本绝非简单的‘商业删节本’,而是一部非常富有艺术自觉的、思考周密的构造物,是一部各种意义上的文人小说。……我以为,比较绣像本和词话本,可以说它们之间最突出的差别是词话本偏向于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做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已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但是,认真阅读绣像本文本,我不得不怀疑,田晓菲女士斯论“绣像本所强调的……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同情与慈悲”不无拔高之嫌。盖“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此古今中外一普遍文艺现象,钱锺书《管锥编》之《史记会注考证》卷论《货殖列传》:“初无倡之心,却每有倡之效;传失其正,趣倍其宗,变出无妄,事乖本愿,世法多然,文词尤甚。故作赋以讽,或不免劝(《法言?吾子篇》),树义为药,乃还成病(《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发菩提心品》第一一)。”又《管锥编》之《全晋文》卷论陶渊明《闲情赋》:“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旨欲‘讽’而效反‘劝’耳。流宕之词,穷态极妍,澹泊之宗,形绌气短,诤谏不敌摇惑;以此检逸归正,如朽索之驭六马,弥年疾疢而销以一丸也。……事愿相违,志功相背,潜斯作(指《闲情赋》)有焉;亦犹阎氏意在为潜申雪,而不意适足示潜之悬羊头而卖马脯尔。”
——也就是说,绣像本主旨是不是“自色悟空”之广义“悲喜千般同幻渺”,单看开篇第一回这些作者自揭题旨之论,读者是不买账的,我们还要看文本实际。然而细阅绣像本全书,我们实难看到如《红楼》那般随处不忘点题、空寂色相幻灭恸入骨髓的内容。因此我们只能说,田晓菲女士《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前言》斯论——“绣像本不同的开头,就这样为全书奠定了一种十分不同于词话本的基调。在这一基调下,《金瓶梅》中常常出现的尼僧所念诵的经书、宝卷,以及道士做法事时宣讲的符诰,无不被赋予了多重丰富的意义:一方面,它们与尼僧贪婪荒淫的行为构成讽刺性对比;一方面,它们衬托出书中人物的沉迷不悟、愚昧无知;另一方面,它们也成为作者借以点醒读者的契机。”——恐不无强行立论之嫌。
道理很简单,如果一部小说中“常常出现的尼僧所念诵的经书、宝卷,以及道士做法事时宣讲的符诰”“尼僧贪婪荒淫的行为”,那只能视为作者在鞭笞社会黑暗人性丑恶宗教虚伪,没有读者会强行把这么丑恶而不具说服力的尼僧道士,认作是作者对读者的“开光”,认作是“作者借以点醒读者的契机”。我们看《水浒传》里裴如海这帮和尚来潘巧云家做法事那丑态,“那一堂和尚见他两个(裴如海、潘巧云)并肩摩椅,这等模样,也都七颠八倒”(第四十四回),与我们看绣像本《金瓶梅》第八回“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达达,你只顾搧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顾乱打鼓搧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搧钹打鼓,笑成一块。”——我们只能看到作者对奸夫淫妇和好色和尚的讽刺嘲谑,我们岂能感到这同样也是作者用佛法“借以点醒读者的契机”?同样,《红楼梦》写“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儿私通,写贾芹“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也只能让读者看到这僧寺尼庵的藏污纳垢,而作者点醒读者“色即是空”,另别有在,初不在此。所以,绣像本《金瓶梅》第一回虽拉高主旨,但就全书文本实际而论,恐怕还只能是破“财色”二字,重点和中心还是在“自色悟空”之狭义。
真正用文本实际,成功诠释了绣像本《金瓶梅》“自揭”之题旨的,不是《金瓶梅》,而正是《红楼梦》。吾人可见,曹公写宝玉之“自色悟空”,自云雨肉欲而论,是“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是词话本《金瓶梅》;自万境归空而论,是“悲喜千般同幻渺”,是绣像本《金瓶梅》。宝玉一身之悟,正兼“自色悟空”之狭、广两义。
《红楼梦》,才真正是绣像本《金瓶梅》。
二月河《乾隆皇帝》第三部《日落长河》第十七回: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琏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蟠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
按敦诚敦敏差矣。二敦自谓芹公知己,实则正乃谬托知己。将宝玉这全书中唯一意淫情痴,与一众皮肤滥淫之徒混为一谈,岂特老韩同传、绛灌等伍也哉!吾恐起雪芹于地下,知有此“门下走狗”,当大棍子乱棒打出也……敦诚敦敏设计台词:“别打我,打二月河!”
二月河冷笑,一秒怼回:“终是不读书之过!不读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乎:‘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鬼;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钻鬼;贾瑞,色中之馋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
荞麦君叹曰:“现有对证:原来有本而来!”
按宝玉唯一可称为皮肤滥淫者,据红学家沈治钧考论推析,乃是在《红楼梦》最早的初稿《风月宝鉴》中。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二章:“石头神话的内驱力,主要就是石头的情色之欲,这势必将使它的下凡肉身成为贾琏那样的‘皮肤滥淫之蠢物’。……这一稿(按即最早一稿《风月宝鉴》)的主要内容,应是石头‘受享’动机的延伸,即表现‘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如何悦色恋情、逐乐追欢,而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不就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吗?”——此正《红楼梦》中“自色悟空”之狭义:“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
揆诸沈先生之所研究,则曹公初稿中,宝玉当颇多云雨场面;今之香港小说家黄易之《覆雨翻云》,其主角韩柏,便是通过一路“种马”人生,自色悟空,由欲得道——然则“色版”宝玉,其即韩柏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乎?
诚如周策纵《红楼梦大观》书中《〈红楼梦〉“本旨”试说》一文论“自色悟空”:“这里的‘色’字既需从狭义的‘情色’之色解,也应从广义的‘色相’之色解。”宝玉广义的“自色悟空”,便是如李叔同般由富贵闲人而得道法师的勘破红尘、“悬崖撒手”,便是《红楼梦》经不断修改而升华而至的“悲喜千般同幻渺”的境界。事实上,阐发类似“自色悟空”之旨者,不独吾国之说部。瑞士小说家赫尔曼?黑塞《流浪者之歌》一书,写悉达多同样出身朱楼大户,而其修道之路,亦是“历饮馔声色之幻”,“冀将来一悟”,腰缠万贯,名妓相伴,说不尽的温柔富贵,花柳繁华,然则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他历尽世间沧桑,终于了悟人生。这岂非正是一部西文版《红楼梦》?善哉钱公锺书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又,董说《西游补》,写孙悟空梦入情缘幻境,历经“青青、古人、未来”三界,悟得“道根之实”,构思立意,与“石头”自色悟空之“记”,尤可合观。
宝玉的自色悟空,《红楼梦》整部书的自色悟空,悟情色之空,此具体而浅小者也;悟色相之空,此虚涵而深广者也。《红楼梦》之出《金瓶梅词话》而上,首要者乃在题旨内涵之更为博大涵阔。至艺术手法之高妙、文墨之蕴藉含蓄,犹第二义也。
今之鸿章说部,似唯金庸《天龙八部》在主题内蕴上,高凌云端,而遥接《红楼》。(至其塑造人物具体学《红楼》,如段誉明显学宝玉,犹第二义也。)《天龙八部》书首之《释名》:“‘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显然,作者是要借用此佛经名词,抒写尘世众生的欢喜和悲苦。
《红楼梦》可作一部佛经看,《天龙八部》开宗明义,正是要作一部佛经做。陈世骧教授致作者书之第一函:“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陈教授致书之第二函复有八字金句警句:“恻隐佛理,破孽化痴。”陈教授不愧才远识博之士,其论“冤孽”则曰“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其论“超度”则曰“恻隐佛理,破孽化痴”,二十字可概《天龙八部》整部书。
《金瓶梅》主题在破“财色”二字,在狭义之“自色悟空”,其后世回响,则为《风月宝鉴》(《红楼梦》之初稿、《红楼梦》成书之一部);《红楼梦》主题在兼涵狭广二义之“自色悟空”,广义为勘破色相,破除执障,照见本来,其后世回响,则为《天龙八部》。是则《红楼梦》以一书而前后勾挂《金瓶梅》《天龙八部》两大巨著,伟哉!《天龙八部》则又如陈教授致金庸函中所语:“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是则《天龙八部》亦以一书而东西勾挂《红楼梦》、希腊悲剧两大巨著,不亦伟哉!至以武侠小说为大俗读物,不登大雅之堂,则曲士不可以语道也。文学体裁之雅俗,随时变迁。《红楼梦》当其时代,亦不登大雅之堂之稗官说部而已,又有何了不起地位之可言!读者知此,于《天龙八部》之文学地位,可思过半矣。
《天龙八部》破贪嗔痴三毒,贪恋权势如慕容复,最后落得疯傻结局(而最不想做皇帝的段誉,竟然做了皇帝);嗔怒如大英雄乔峰,太过执着于恩仇,最后竟然亲手杀死最爱的人,所以他最后不得不死,自戕于雁门关万军阵前,既是不容于辽宋之间,亦是对误杀阿朱,迟来的道歉;痴人如段誉、王语嫣、叶二娘,追逐“情”之一字,矢志不渝,到头来要么竟以身殉,要么竟索然无味,惘然若空。
由是可见,世间万象,莫非幻相,正所谓大燕国复国是空,不复国亦是空,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由是观之,林夕为TVB版《天龙八部》剧集作词之主题曲《难念的经》,或亦可作《红楼梦》主题曲也。《难念的经》,便是《好了歌》!
歌词曰:“笑你我枉花光心计,爱竞逐镜花那美丽。”可以《红楼》解注:“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歌词曰:“责你我太贪功恋势,怪大地众生太美丽。”可以《红楼》解注:“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歌词曰:“怕幸运会转眼远逝;舍不得璀璨俗世。”可以《红楼》解注:“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歌词曰:“躲不开痴恋的欣慰。”可以《红楼》解注:“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歌词曰:“为贪嗔喜恶怒着迷;为悲欢哀怨妒着迷;找不到色相代替。”可以《红楼》解注:“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顺便连带说说《红楼梦》高于《西厢记》、《牡丹亭》二书之处。
《红楼梦》之前,吾国世情人情叙事文学(戏曲、说部)先后三大杰作,洵为《西厢记》、《金瓶梅》、《牡丹亭》。《西厢记》特叙事摇曳、词藻清丽耳,至其主题内容,尚不免乎《红楼梦》第一回“淫邀艳约,私订偷盟”、“偷香窃玉,暗约私奔”之讥,要之此才子佳人之书,实亦一皮肤滥淫之著;《金瓶梅》主题正“以淫止淫”、“自色悟空”;《牡丹亭》则非惟如《红楼梦》所言“大旨谈情”(《红楼梦》除“谈情”外,尚有“红楼一梦,万境归空”、“闺阁昭传、礼赞裙钗”等主题),直是“特旨谈情”(《牡丹亭》主题集中,专旨谈“情”),其大笔淋漓实只在“情”之一字,正如作者自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设若以“《西厢记》→《金瓶梅》→《牡丹亭》”为考察“路线图”,我们正可以描画一条曹雪芹“但自怀中解垢衣”的“见道证道”之“轨迹线”:
1.《西厢记》的情节内容是曹雪芹鄙夷不屑的熟滥套路。如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四章亦认为曹雪芹对才子佳人小说是真正批判,认为以《西厢记》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说创作者是:“透过虚构来满足现实缺憾的补偿心理。纸上梦幻既然不花成本,更可以尽情地以笔墨做白日梦,充分满足富贵与美女兼得的渴望,因此小说中的佳人才会那么容易地对男主角(也就是小说家的化身)一见钟情,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待月西厢做春梦去了。”——“待月西厢做春梦”,此正今日玛丽苏小说之“霸道总裁爱上我”也。所不同者,一为穷措大之意淫,一为傻白甜之歪歪;其为熟滥套路,则事殊理一也!
2.《金瓶梅》的主题是雪芹旧稿《风月宝鉴》的主题,“以欲止欲”,“自色悟空”,其实也已熟滥套路了。
3.《牡丹亭》的主题才是雪芹最后成稿《红楼梦》礼赞推崇的主题(之一),曹雪芹笔下“情根”(青埂峰之“青埂”)、“千古情人独我痴”、“意淫情痴”、“情不情”、“情情”……词句中之“情”,与汤显祖笔下之“情”,正复越两百年而精神相通。汤显祖有“情至说”,曹雪芹更是为《红楼梦》自拟一书名《情僧录》,明言要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点明此书“大旨谈情”,以“情”之一字,为全书之点睛结穴,可见异代不同时之两位文学大家,同一对“情”之一字,推崇备至。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二章:“《情僧录》一稿是否存在过,不得而知,但它作为《石头记》的副名体现出鲜明的‘情’的色彩,则是颇有启示意义的。‘情’正是区别稿子旧与新的分水岭。旧稿‘戒妄动风月之情’,今本‘大旨谈情’,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情’。从风月情向儿女情嬗变,正是作品创作过程的内在趋势之一。……太虚幻境宫门上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似乎概括了作品形而上的两种因素。那么,从成书角度看也不妨说,新稿的‘古今情’加上旧稿的‘风月债’就等于今本《红楼梦》。”——揆诸沈氏之研究,则今本《红楼梦》之从“风月情”到“儿女情”,从“风月债”到“古今情”,正不妨看作“从《金瓶梅》到《牡丹亭》”。(旧稿之《风月宝鉴》与后来写大观园故事之《金陵十二钗》糅合而成今本《红楼梦》,二稿虽糅合为一,而以雪芹之天才,亦不能全泯痕迹,颇有不能接榫者。如凤姐尤二姐故事中之贾母,可谓昏聩,全似凤姐操控之提线木偶,凤姐欲其如何看视尤二姐,便如何看视尤二姐,惑于谗言,不辨真相,大不似全书其他处所写之智慧,洞悉一切。此似高鹗续书中之贾母,不似雪芹前书中之贾母。)然则周汝昌《“情教”创者曹雪芹》一文,得无孟浪乎?周君此文曰:“我倡名为‘情教’,也非全出杜撰。我的依据来自明代小说大家冯梦龙,他提出说,情可以治国,情堪为宗教。”按冯梦龙《情史》之《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然冯梦龙之先,他曾为之更定作品《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创“情至说”,且以此说贯彻于其著作——以创作实绩论,汤玉茗才堪称是“情教”之开创者啊!戏言之,单就明清两代而言(放宽历史的视界,曹雪芹“梦阮”之阮嗣宗,任情率真,可谓“情教”之上古大神乎?^_^),“情教”创教祖师,似当为汤显祖,第二任教主则冯梦龙,曹雪芹虽伟大,然也只能屈就第三第四任教主了^_^。(按网络作家江湖夜雨《捶碎红楼》一书,以曹雪芹与冯梦龙有承袭关联者尚有“通灵玉”与“绛珠草”。冯梦龙《夹竹桃》:“同郎去看后园花,花底下调情两肉麻。把湖山背靠,花枝手拿。罗襦半褪,云鬓任斜。姐道:郎呀,难得相逢,索性耐子心情再耍歇,莫管城头奏暮茄。”花底闲人批语有句:“石可幻作通灵玉,枝可幻作绛珠草。”江湖夜雨未作考证,径以花底闲人为冯梦龙后、曹雪芹前之人,故“点出”曹氏“通灵玉”与“绛珠草”二名“并非源于圣洁仙境”,“抄袭”、“借鉴”之迹甚明。单看冯梦龙此曲全词,乃标准之淫词艳曲下半身小调,曹雪芹取通灵玉、绛珠草之名,而赋予其“情而非欲”之空灵、纯净涵义意旨,脱胎换骨,点石成金,亦可谓之“自色悟空”也欤。实则细检冯氏整部《夹竹桃》书中花底闲人之批词,当可见清代康雍时人“方南塘”、“自由离婚”等民国以来新式名词,足见花底闲人绝非明人,而实为民国时人。设若花底闲人非戛戛独造,自铸伟词;则“通灵玉”与“绛珠草”,自必“借鉴”《红楼梦》,而非如江湖夜雨所指责,曹雪芹“抄袭”花底闲人也。然则江湖夜雨急不可耐要打曹雪芹脸,岂非正像经典谍战电视剧《潜伏》中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吴站长那句经典的:“本想露个脸,结果把屁股给露出来了。”)但“清圣祖”虽为建州入关后之君主,而“虽曰守成,实同开创”(《清史稿?圣祖本纪》),故庙号“圣祖”;拟此,不妨以开创者汤显祖为“情教”之“太祖”,继之者冯梦龙为情教之“太宗”,“虽曰守成,实同开创”者曹雪芹则可为情教之“圣祖”。《牡丹亭》虽写情之“至”,如《吴宓日记》载陈寅恪论情爱之五等,以“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为“情之最上者”,“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但汤显祖并没有完全脱离“郎才女貌”的旧套,即是并没有交代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为什么”深爱,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也。《红楼梦》于《牡丹亭》之后出而居上,则是减个“不”字,交代了“情知所起,一往而深”——宝黛二人相爱,不仅出于“郎才女貌”,也不仅因为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更是因为性情相投和思想相近——性情则共有惜花悼红之痴气真情;思想则黛玉更能尊重宝玉的精神自由,类似今日所谓灵魂伴侣(soul mate)。——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需要缘由!情,需知其所起!
从旧稿《风月宝鉴》到今本《红楼梦》,曹雪芹一人走过了从《金瓶梅》到《牡丹亭》——不,比《牡丹亭》更高更远——的路。按有学者认为,汤显祖即《金瓶梅》作者。假定此说为真,是则从《金瓶梅》到《牡丹亭》,也即汤显祖一人走过了从“欲”到“情”的路,类似《红楼梦》从旧稿《风月宝鉴》之“风月情”(欲)走到了新稿《金陵十二钗》之“儿女情”(情)之路。不同者在,汤显祖要用两部著作才能表现“由欲而情”,曹雪芹一部小说便绛树两歌,黄华二牍,“二难可并”了——是则曹公之天才,实更越汤翁而上!且曹公虽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在凸出全书主人公宝玉“重情不重欲”这一重要特点之外,并不否定“情/欲”之“一体性”,宝玉“有情又有欲”便是最好的证明——特不以“欲”为主导、为目的耳。但宝玉与女孩子们之“儿女真情”、宝黛二人之爱情,本质上仍是“情纯”而非“情欲”的。这是曹公与汤翁分际之别。事实上,吾人细按《牡丹亭》,当知推崇“情至”之汤显祖,并不讳言杜丽娘、柳梦梅之“情”那内里勃发冲动、不可遏抑之“欲”。如《玩真》一出,柳生对画痴狂,狠狠叫道:“美人!美人!姐姐!姐姐!”此正欲念如魔,疯长不可遏。而《惊梦》之“鲍老催”,更是污到不堪直视。杜丽娘思春则云“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与柳生云雨巫山,彼千般爱惜,万众温存,我则且惊且喜,半推半就;事毕则曰“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试看,这与《西厢记》之待月西厢下、辄思滚床单,可有二致!《红楼梦》以“《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并举,并不“冤枉”,这俩确实是货真价实“诲淫”之“淫词艳曲”^_^。
也就是说,《牡丹亭》虽然主旨上,高《西厢记》、《金瓶梅》等一筹,强调“情至”,但其“情”,说服力其实并不强,跟“欲”纠缠不可分。汤显祖的主要逻辑,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其之谓“情至”,乃情之烈度、深度、浓度,至于其极,故可感通幽冥,起死人、肉白骨,复可感通世法,令上自皇帝、中至父母、下及世人,接受认可。从这个角度来说,倒确也是超越《西厢记》之创新。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杜丽娘和柳梦梅,凭什么爱得这么感天动地,倾国倾城?从头到尾我看不到。反正我只看到两个人核裂变般的情欲。就好比张艺谋电影《归来》(2014),陆焉识和冯婉瑜爱得催人泪下,生死不渝,但其实逻辑基础是很苍白的——他们为什么爱?没有交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反正告诉观众他们很爱很爱彼此就OK,你们就使劲儿擦眼泪吧。但观众并不接受这种灌输式感动。香港的倾覆成就一对恋人(张爱玲《倾城之恋》),但不过是危难来临之时的抱团取暖,权宜之计,谈得什么真爱?泰坦尼克的倾覆成就感人泪下生死恋(电影《泰坦尼克号》),但一夕之欢真能保住一生之爱?设使杰克还魂,与萝丝共结连理,性格和出身的重大差异,未必能保证他们适合的在一起吧。而真正的爱,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日久生情;是惜花悼红诗意感伤的共同痴病;是三观相近心意相通的知己知音;是他人莫喻你知我知的摩斯电码。这,才是“情至”。这样的林黛玉和贾宝玉,才是彼此的唯一。而苛刻一点说,把柳梦梅换为张君瑞,同样的俏面小生,日后中进士点状元,仍不碍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把陆焉识换为陈焉识,另一个儒雅温厚、坚毅包容的老派书生,冯婉瑜同样可以爱得死去活来,坚守成一尊望夫石。——就现代爱情观而言,她们爱的也许并不是非其不可的这一个人,她们爱的是爱这种行为本身。杜丽娘以“情”为人生之至重,甚至过于生命,诚可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者是也。但怎么着都有点儿“情”之本身,比情之对象柳梦梅比情爱之人具体为谁,都更重要的味道。林黛玉是宝玉至上之人,杜丽娘是情爱至上之人。分际在此。所以,《红楼梦》高鹗续书第一百十五回,写甄宝玉进贾府,紫鹃见过后,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她,只怕也是愿意的。”——紫鹃差矣!可见婢女毕竟是婢女,是潇湘之忠臣,却非绛珠之知音!绛珠之泪,至死不干,是因为贾宝玉是对于林黛玉的唯一爱侣,唯一soul mate,是不可以在相亲市场上摆条件A、B、C合适就OK,就可以牵手走单的。所以,比较之下,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真正伟大。中国文学史上真正破天荒把“情”的逻辑基础建立在“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建立在“知己”之上者,厥为曹雪芹,厥为《红楼梦》。宝黛爱情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破天荒的。之前的不过主张婚爱自由,如焦仲卿刘兰芝,如柳梦梅杜丽娘,但宝黛爱情的突破性意义在于,曹公写出了二人精神心灵的呼吸相通,后世如金庸《笑傲江湖》写令狐冲任盈盈的笑傲江湖之曲,与此消息相通。这就叹为观止了。《红楼梦》并没回避“情既相逢必主淫”、喜欢她就推倒她,譬如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譬如宝玉之爱黛玉当然首先也是看脸,“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再如宝玉看宝钗的白膀子也一秒看出哈喇子;但性感的皮囊只不过是个导引春情的火头,决定长相守的“枕席之愿”的,毕竟还是“知己”二字。苛刻言之,汤显祖可谓理论的巨人、实践的矮子;真正把“情”与“欲”,把一时滚床单之欲、与一生共枕席之情,分别开来,写透情字、写透“情至”者,是他“异代之同调”曹雪芹。这就是笔者所谓“曹雪芹一人走过了从《金瓶梅》到《牡丹亭》——不,比《牡丹亭》更高更远——的路”之真正涵义。诚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所论剀切:“在《红楼》之前,描写男女爱情,由六朝志怪之‘天人感应’,而至唐人传奇、宋元话本与戏曲之‘男才女貌’,至明清笔记之‘男女相悦为婚’,迨《红楼》出,写及宝黛‘知己’之爱,乃驾一切爱情主题小说、戏曲而远上之。宝黛爱情描写价值,乃在于此。”何其芳《论〈红楼梦〉》亦论云:“《西厢记》所描写的爱情是一见倾心式的爱情。使张君瑞一下就着魔的不过是崔莺莺的美貌和风度,引动崔莺莺的也不过是张君瑞的相貌和才情,这就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然后就是相思病和幽期密约。这样的情节后来成了许多小说和戏曲的公式。我们并不是一般地反对这种情节。异性之间的爱悦最先总是由于外貌的吸引;而且在一般青年男女根本没有接触机会的封建时代,一见倾心式的恋爱也还是比父母包办的婚姻优越。但是,《西厢记》所描写的这样的爱情到底还是比较简单的。……《牡丹亭》所描写的爱情更离奇一些,它还不是发生于真正的一见,而是发生于梦中。文学的世界里面,奇特的想象是完全可以容许的。这也是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青年男女太没有接触和恋爱的机会。作者汤显祖在题词中说,情之至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就是以这个大胆的幻想的故事来写爱情的力量。但杜丽娘的爱情的根据是什么呢?她对柳梦梅说,‘爱的你一品人才’‘是看上你年少多情’。这也仍然是比较简单的。《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恋爱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它是建立在互相了解和思想一致的基础上面。他们是从幼年时候就在一起长大的。他们是在较长时期的生活之中培养了彼此的感情。两小无猜,这也还是过去的文学作品描写过的。但必须有思想一致的基础这却是《红楼梦》才第一次这样明确地写了出来。……必须建立在互相了解和思想一致的基础上这样一个爱情的原则,是在今天和将来都仍然适用的。曹雪芹生活在我国的近代的历史开始之前,然而他在《红楼梦》里面却提出了这样一个关于恋爱和结婚的理想,这样一个在当时一般男女无法实现因而实际是为了未来提出的理想。伟大的作品正是这样的:它所提出的理想不仅属于它那个时代,而且属于未来。”而陈寅恪先生一代大儒,淹贯文史,兼赅中西,通今博古,湛思卓识,乃列《红楼梦》宝黛之爱,等次于《牡丹亭》杜柳之下(陈寅恪语吴宓:“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寝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此后学小子如不佞,期期以为不然者也。
《红楼梦》的开创性是多方面的,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在其之前——
没有全景式透视大家族之由盛而衰倾覆颓堕的,有之,则《红楼梦》;
没有“颂红妆”大力表彰女性美女性价值的,有之,则《金陵十二钗》;
没有真正在创作实绩上把“情至”二字摹写到位的,有之,则《情僧录》。
对于曹雪芹的伟大的开创性天才,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这段话说得再确切不过了:“《红楼梦》的一个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何止十年间‘增删五次’?直到去世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
——曹公可谓:生命不息,改写不休!天才而外,继以勤奋!大哉!伟哉!
大众最错误的一个文学【常识】,就是所谓“文无第一”。
错!文,有第一。“文无第一”,此陋儒之见。“文无第一”,是审美能力低下者的遁词。
如这些知友——
你可以喜欢白居易多过杜甫,但你不能说杜甫和白居易的文学成就没什么高下,没什么比较标准。
你可以喜欢陈宝国多过陈道明,但你不能说陈道明和陈宝国的演艺成就没什么高下,没什么比较标准。
这是一个道理。
请注意【我觉得】和【文学史地位】二者之间的区别!
《金瓶梅》是明代世情小说的最高峰。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
——这就是客观评定的文学史地位。
毛泽东:“我国过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国主义,历来受人欺负。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
——《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论十大关系》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扉页题签:“爱读《金瓶梅》,不是因为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读小说呢——而是为了被包容进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
按田晓菲所论《金瓶梅》之主旨为“作者的慈悲”且不论,田君亦承认《金瓶梅》乃“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几于一片漆黑,暗无天日。但人生不全是黑暗,底层市井人物,也有轻财尚义侠的醉金刚倪二,也有不忘报恩的农妇刘姥姥,也有三好青年贾芸。今时网络作家慕容雪村之写作,如《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原谅我红尘颠倒》,笔下黑暗到底,无一好人,全袭《金瓶》。如果说刻意美化的人生是浪漫童话,刻意恶化丑化的人生岂非也是一种虚假?我就不信兰陵笑笑生周围没有一个底层奋进正派青年如贾芸,没有一个仗义老太太如刘姥姥,没有一个真义气泼皮如倪二。我就不信朗朗乾坤,全是鬼蜮世界。
真正的真实世界,当然并非童话仙境,然而也绝非一片黑暗不见寸光,而是光明与黑暗交织,淤泥与荷花并存。以《金瓶梅》中暗黑无边为衡量尺度,多有读者以《红楼梦》为诗意美化之理想世界者,但,君不见乎,全书中“男人们只知吃、喝、嫖、赌,还会娶小老婆、玩弄女性、玩娈童、贪污和欺压良善,真令人觉得是一批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蠢才’”(宋淇《红楼梦识要?论“冷月葬花魂”》),这岂非也是一个令人憋气窒息的污浊世界?
是故清代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四编卷四载旗人痛诋曹雪芹:“《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满洲玉研农先生(麟),家大人座主也,尝语家大人曰:‘《红楼梦》一书,我满洲无识者流每以为奇宝,往往向人夸耀,以为助我铺张,甚至串成戏出,演作弹词,观者为之感叹欷嘘,声泪俱下。谓此曾经我所在场目击者,其实毫无影响,聊以自欺欺人。不值我在旁,齿冷也。其稍有识者,无不以此书为诬蔑我满人,可耻可恨。……’那绎堂先生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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