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题暴露了宝玉的本手

　　原创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这两天的高考万众瞩目，而尤其牵动全国人民的，还要属一年一度的高考作文题。

　　从传统围棋“本手、妙手、俗手”的术语化用，到国家命运与青年个人奋斗的辩证关系，再到烟火气中的温情守护，都被大众反复剖析评点。

　　小北说的这些你或许都没什么印象，但是一定听过号称“曹雪芹来了都得复读”的全国甲卷，由《红楼梦》第十七回引出的难题，贾政率领众人进大观园游览题撰，有意让宝玉作为初拟的主力。接连委婉否定“翼然”、“泄玉”两题后，宝玉的“沁芳”深受赞许。长篇幅的《红楼梦》情节，加之不明确的立意要求，令网友纷纷表示“还好毕业得早”、“上大学首先要成为红学家”。

　　全国甲卷作文题

　　不过也有网友指出，出题人早就在要求里给翻译了一遍，要考生从三种不同艺术效果出发加以引申，至于懂不懂《红楼梦》反倒在于其次，甚至于懂得太多恐怕就要跑偏。

　　贾宝玉为桥上亭子匾额题名

　　但是对于围观网友而言，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关注点主要落在打秋风若干人的凑趣，还有宝玉这个回答的含蓄蕴藉又思虑周全。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宝玉也叛变了革命，说好的反封建反礼教的先锋。一边是帮闲的曲意迎合，一边是严父的装腔作势，宝玉却意外地游刃有余。

　　“符合应制之例”的“沁芳”二字，以及题在行幸之处的“有凤来仪”，都清楚展现宝玉采取了“应制”、“颂圣”的撰题原则，而非全以个人爱好为尚。这种考量大局、轻重得宜的知礼表现，使其所拟之名虽新而雅，犹存蕴藉含蓄的正统气象。

　　这似乎和那个语出惊人，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宝二爷格格不入。但是宝玉还是宝玉，不过先前是读者一厢情愿的误解。作为一个从小就浸淫在礼教文化的富贵闲人，宝玉本身就有着复杂的多面性。

　　元妃省亲

　　礼教的观念和传统根深蒂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就是他的本手，是贵族社会的特殊的门槛，但凡热衷功名他未必输贾政，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幕就是明证，而这些细节在《红楼梦》里随处可见。

　　但是宝玉终究没有走上功名之路，这就不得不提他性格里先天的正邪两赋之气，许多读者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看作《红楼梦》的终极内涵，所有的行文仿佛都通向这个终点，宝玉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封建“叛徒”，但是这样无疑是简单化、概念化了，宝玉其实有着非常明显的成长的过程。

　　01

　　宝玉身上的礼教因子

　　第十七回贾政率领众人进大观园游览题撰时，宝玉的命名也仍然谨守分寸而始终不脱礼制诉求，比所有的大人们都更谨守对皇权的尊敬，这个已经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但是其实宝玉的类似表现并不少。

　　严守世家大族严格的礼数规矩并不是为了生存所装出来的敷衍应付，而是由衷彻骨的精神理念所产生的自我内涵，书中多处申明这一点，诸如: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第三回)；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第二十回)……

　　这些都是出自宝玉的所思所为，自内而外、始终如一，最是彰显宝玉的价值观，乃是以孔子为至上的圣人、以《四书》为千古的圭臬。

　　儒家思想既以五伦为核心，君、父就如同孔子般成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准则。小说中不仅处处赞颂君恩王道，尤其是“大观无遗物，四夷来率服”的王道内涵，确实也一度清楚地显发于园中花主贾宝玉的意识活动上。

　　第六十三回宝玉在怡红院内，对芳官之打扮成小土番，以及改名为耶律雄奴时所说的一段话，堪称最具代表性:

　　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其中采取传统的夷夏之别，透过种族歧视的强烈话语，以清朝为奉天继承尧舜晋唐之华夏正统而加以歌功颂德。

　　君父至上的伦理原则、“人情乖觉取和”(第五十二回)的世故，其实都是所有贵族出身的人物所禀赋的内在心性内涵，而不是外来的压力。

　　宝玉在父亲面前俯首帖耳

　　以为所谓的“真”是与生俱来、固定不变的人性本质，后天社会化过程所习染的一切则是对这份“真”的压迫与损害，其实是对人性的极端简单化。

　　02

　　纨绔子弟的“情种”特权

　　正因为恪遵君父原则、谨守礼法大体，宝玉的种种脱逸作为，与其说是反礼教、反封建，不如说是私底下被纵容的无伤大雅，是被骄纵的幼稚心性。

　　第六十二回，探春整顿大观园以兴利弊，连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黛玉都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但宝玉仍然充满天真的信心，笑道:

　　“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玉自诩安富尊荣者，认为自己心无挂碍地与姐妹玩笑的特权永远不会消失，劝探春“别总听那些俗事，想那俗事”。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宝玉如此反应，其实是无知而不是纯真——只要自己和黛玉的所得没有损失，别人的短缺乃至整个家族的窘困都不放在心上。而现实是，若无凤姐、探春的经营，又何来无凡尘俗事挂怀的安逸享乐呢？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在一些《红楼梦》解读中，贾宝玉被视作男尊女卑之性别不平等的平反者，从而受到无比的赞扬；但实质上，这反映出一种不成熟的稚幼心态。对于园子里欣赏的姐妹们，宝玉想要她们永远停留在年轻的状态，永恒地陪伴不愿长大的自己。

　　宝玉认为，只要与姊妹们相依相守、共处同在，即是止于至善的完美而永恒的存在情境，所谓“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他希望自己死后，“你们的眼泪单葬我”，从而获得这些美丽女子的心。宝玉爱花而不护花，无法忍受花的衰老和凋零。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在宝玉主观偏执的永恒里，少女不被允许长大。他观察到女性在婚姻中所遭遇的损耗，并不对此表示悲悯，而是对美好事物的消亡感到不悦和气愤。在《红楼梦》全书中，宝玉的心智始终保持在幼年时刻。拒绝承认时间的流动，极力掩饰衰落的景象，沉溺于对姐妹的欣赏和迷恋之中。

　　贾宝玉的出身让他拥有成为“情种”的权利，另一个原因是他“正邪两赋”的特殊禀气。

　　03

　　补天弃石的正邪两赋

　　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解释了贾宝玉“正邪两赋”人格特质的形成原因：在太平盛世，清明灵秀之正气充满人间，邪气被压制；偶有邪气泄露与正气相遇，具有“正邪两赋”的人便出生了。

　　贾雨村

　　《红楼梦》的人格价值框架，绝不是反儒家、反封建传统的，恰恰相反，儒家的人生价值观才是整部小说的根基。尧、舜、禹、孔、孟等圣人都是正气的化身，而蚩尤、共工、秦始皇、曹操则为邪气造就的大恶者。

　　对于宝玉而言，邪气虽使其无法步入世道正轨，但其正气却也使之不会落入纨绔之流的淫魔色鬼。具有正邪两气的人，则会在特殊环境中形成不同的生命状态：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天生的正气使得宝玉在温柔乡中的耽溺是美感的、精神的，故自居为“绛洞花主”，勉力进行对千红万艳的爱赏救赎，绝不落入皮肤滥淫。正气虽然没有使宝玉在富贵中堕落成淫污纨绔，但“邪气”仍使得与生俱来的正气受到牵制而驳杂不纯，以致有所偏斜失衡，耽溺于温柔乡中，偏离了大仁者的正轨，这才是“邪气”的意义所在。

　　即使宝玉的性格来自先天的正邪两赋之气，但其邪气仍然服从于正气，正气始终是人格价值的标准。因而宠儿的任性表现，其实也都还是在伦理规范所允许的范围内，并不具备破坏既有秩序框架的革命意义。

　　正邪两赋的禀性，解释了为何贾宝玉厌弃繁文缛节却又在必要时刻深明大义，也同时说明他倾慕女子的灵气却不眈溺其中。

　　若无富贵场，则无温柔乡。“情痴情种”必须在温柔乡中才能实现，闲暇和财富是缺一不可的资源。而并非所有公子都与正邪两赋的宝玉一样——贾珍、贾蓉便在温柔乡里走向堕落。

　　脂砚斋在“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旁批道：“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裤（袴）与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裤矣。”就是在说，堕落淫滥、由邪气主宰的纨绔子弟眼中，宝玉的“聪俊灵秀”与“作养脂粉”自属非我族类的怪诞可笑；但若该辈能向宝玉学习一二分而得其若干“正气”，便必然不会流于弄性使气的“蠢然纨绔”了。

　　正邪两赋，也是曹雪芹对贾宝玉爱深责切的贬词，更是自己一生落空的心迹投射。宝玉对科第的反对，正是陷个人与家庭于败灭的不义之举。正如《红楼梦》开篇所言：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或许后人不应简单地将现代的思想强加于《红楼梦》之上，它对人性人情的探索余韵悠长，远比我们想得更深刻，而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原标题：《高考作文题暴露了宝玉的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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