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万物沉沦 第十八章 情劫

　　只见枝上梅花竟一朵朵飘落，跟着半空中散成千百花瓣，片片飘舞着直逐帕斯卡尔而来。帕斯卡尔一凛，收缩双肩用披风护住身子，扭曲周身空间将自己隔开，不料此举竟无用处，那些花瓣依旧直扑眼帘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一缕幽香更好似直透进他身子。帕斯卡尔凝眸去看，只见花瓣漫天，却不知何时换了一个场景，脚下多了一道红毯，对面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红艳艳那盖头几乎长垂到底，正扶着他妹妹莉莉踏着红毯冉冉而来，身前六个小女孩挽着花篮，一把把往外抛洒，花篮中花瓣好似无穷无尽。花瓣落处数不清的宾客挤在两旁，一个劲欢呼起哄。帕斯卡尔只觉得如同置身梦中，一瞬间前因后果就从心底浮现出来：这里是古登堡，他是伊萨克家长子，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新娘子虽然遮着盖头，却好似预知般浮现出海伦名字。

　　帕斯卡尔只觉得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以至于恨不得之前一直沉睡过去，到这一天再醒转过来，免得日日夜夜受那期盼等待之煎熬。转身看时，罗素穿着一本正经站在他边上，却带着一脸坏笑，不知是不是早准备好闹洞房时教他好看；母亲端坐在上一一招呼着鱼贯上前庆贺的来宾，之后则由波莉则带着宾客走到安排好的位子上；对面克莱尔正跟约瑟芬交头说着话，一见他看过去都笑着点头——这一切简直比最美的梦还要美妙。可是看着一排排的宾客，总觉得少了什么，有些该来的人没来，这些人明明异常熟悉，可是偏偏想不起他们模样、名字，刚想到去问罗素，见罗素在身后不远处正跟罗伯特打闹成一团。

　　这时海伦已一步步走进，帕斯卡尔也不便再问，等海伦拾阶而上，觉得身后罗素猛然推了他一把。帕斯卡尔好似被人告之这时要掀开盖头，伸出手去蓦地发觉手腕上竟带着一条手链，一粒粒指甲大小的玉块雕成各色花瓣形状，隐隐带着清香，眉头登时怔住：这手链哪里来的？不记得海伦曾送他这样一个东西。周围鼓掌嬉笑喝彩起哄声不一而足，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就等着他掀开盖头那一瞬将这气氛推到顶峰。那手链却好似有什么魔力，将帕斯卡尔注意力一点点尽数拉扯过去。

　　“帕斯卡尔？”盖头地下，海伦梦呓般呼唤着。

　　帕斯卡尔一怔，好似回过神来，伸手去掀盖头，手指刚触到盖头时又不由得看到那串手链：“这手链哪里来的？”

　　“手链，什么手链？”这一问大出海伦意料，大约是不知帕斯卡尔在这要紧的关头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海伦这样一说，自然就不是她所赠予，可是既然戴在手上，自己想必异常珍视，不是来自海伦，又是来自哪里？看那样式分明是个女子饰物，这样终日带着，海伦难道不曾生气？帕斯卡尔不知为何，只觉得一定要想出手链来处，要不然好似接下来整个人生都不会顺利，怎奈越是用力去想，反而越没了头绪，本来还隐隐约约要触及那人名字，可是用力去想时，那思绪却如蝴蝶般被惊走。

　　“帕斯卡尔！”海伦似是有些无奈。

　　帕斯卡尔愈发觉得异样，扭头看时周围那些人依旧在那里欢呼喧闹，出了这等变故也不见他们有什么不耐烦，机械式的一遍遍鼓掌喝彩，忽然间一挥拳头：“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配这一切！”帕斯卡尔不知为何泛起这个念头，只觉得他坏事做尽，不配有好下场，更不配拥有海伦这个梦一般的女子；却不曾想此话一出，周围那些人影就一个个浮动起来，好似投影在轻纱上，影像越来越淡，化作一点点残光，沙尘般随风散去。

　　“我是真的！”娇喝声中，海伦一把扯下盖头。

　　帕斯卡尔抬头看去，凤冠垂下一串串的珠子，半遮住海伦脸庞；那些珠子大约也在附和海伦的心绪，急剧抖动着；他只是隐约觉得有异，没想到竟无意中叫破幻境，抬头去看海伦时，顿时觉得双眼刺痛，眼前陡然浮起一幕影像：他跟海伦交错而过，两个人身子岔开，上面杵着五个大字；永别了，吾爱！眼中浮现出那五个字时，身子像是一连挨了五记重锤，一步步往后退着。

　　“我是真的，我在这里……”海伦伸出手去，似要挽留，可是不知为何竟迈不出步子。

　　帕斯卡尔记忆本来像是被替换掉，一连开了两个口子，其余的事情一点点寻了回来，手链是奥莉薇娅的、自己跟海伦早已说出永诀，枫丹白露诸人的影子也渐次飘过，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呼唤他离去。

　　“我不够好，梦不够美，你为何要离开……”海伦话声哽咽，如泣如诉。

　　“我……”帕斯卡尔无言以对，如果喜欢是一个人的思绪被另一个人拉扯过去，那么他曾经多么地喜欢海伦，几乎全部思绪都被她抽走，只剩下一副空壳；可是即便是那些时候，帕斯卡尔也从未想过两人能在一起，除了身在梦中之时。

　　“相逢若只在梦中，情愿永眠不复醒……就让我们永眠在这美梦之中，如心如愿，好吗？我愿为你歌、为你舞，什么都由着你，只要你愿意留我在你身边……”

　　“可是他们……”

　　“他们也可以回来。”海伦说着皓腕一挥，长袖过处黛博拉等人一个个随之现出，向帕斯卡尔挥手示意。

　　“这不是真的……”帕斯卡尔本来将要迈出的步子又生生顿住，只觉得思绪如同一片乱麻，不知道如何整理出头绪，好决定如何去做。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些都是我们所见所想；如果惟有在这壶中天地，我们才能如心如意，难道你还要执意出去吗？外面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恋？比我、比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重要吗？”

　　“奥莉……”帕斯卡尔双手抱头，手链几乎擦着鼻尖，上面沁香一点点透进鼻息，陡然想起奥莉薇娅。

　　“你要是出去，非但失掉眼前这一切，也许连性命都要葬送掉！”海伦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难道就算这样你也定要离开吗？难道我不配挽留你吗？”

　　帕斯卡尔想到奥莉薇娅之后，只觉得哪怕一出去就要被岩浆一点点熔掉身子，也不能在逗留片刻，四下寻找着路径。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海伦说着伸手在腰间一扯，手中忽地多了一条白绫；若说她对帕斯卡尔没有一丝怨恨，那也是谎话。也许帕斯卡尔不是故意的，但海伦毕是因他成为圣女，嫁入伊萨克家，如同被托到云端；可这一切也是因他而毁，让海伦再度从云端坠入凡尘。这等起起落落让海伦如此痛苦，以至于有时候恨不得从未走出荒川，一辈子都埋没在草庐之中。如果帕斯卡尔在朝夕塘长椅上向她告白、如果高天原上把她扣下、如果圣母像前将她掳走、如果在这壶中天地里跟她厮守……海伦几乎已忍不住要呐喊出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白绫已带着海伦的情与恨扑向帕斯卡尔。

　　帕斯卡尔只扫了一眼，只觉得一身新裳的海伦如梦似幻，简直如同春日初放之花，姝色之外更勾起他期盼之心，好似为这一刻已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这一天。也不知个中什么缘由，帕斯卡尔视线一触及海伦脸容，就觉得眼睛千百跟针扎似的痛楚，不得不合拢眼脸。帕斯卡尔满以为海伦那点魔力打在身上恐怕直如挠痒，却忘了此时此地乃是壶中天地，由着人心意而变化。白绫上身后立时蜿蜒而上将他身子缠住，帕斯卡尔这才发觉白绫上绵绵后劲竟似无穷无已，勒得他骨节作痛，双臂陡然发力，非但未曾将白绫震断，反挫之下反而手肘关节咯咯作响，剧痛之下胳膊一阵麻木。

　　“帕斯卡尔，留下吧，求你了……”海伦终于开口祈求。如果不是奥莉薇娅正处于危难之中，帕斯卡尔也许再也无法抗拒，可是一想到奥莉薇娅攥着半截圣枪倒在血泊中那情形，就要融化的心瞬时冷却下去，双臂再度发力，跟着披风滴溜一转，已然寄身符箓逃逸出来。

　　那白绫怔了一怔，直待帕斯卡尔从符箓上现出身形，才打着转追了过去。不过这时帕斯卡尔却有了准备，衣袖中倾洒出一团符箓，一俟撞上白绫魔力绽开化作点点微光，将白绫炸得片片飞舞。在如愿壶中海伦魔力虽然无穷无已，却不懂得运用，她极少与人临阵对敌，也不曾有过如斯魔力，就好似荒山野岭一个穷小子陡然挖到金山，根本不知道如何妥善利用。只是帕斯卡尔每一招每一式都伴着心痛，毕竟他离取胜越近，离海伦就越远，离这如心如愿的梦境就越远……若说两人交手让他难受，这场情劫却让他煎熬。每次出手，周围都好似有无数条看不见的根须拉扯着，让他用尽全力才舒展开动作。

　　海伦皓腕一抖，白绫暴长数丈，半空中一圈圈转动，兜头罩向帕斯卡尔；白绫转动时魔力盈溢而出，这时就如同一个锅盖压下，符箓一俟挨近就被魔力弹开。帕斯卡尔茫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要是他能看见海伦此时招数，自然就会想到放出一圈圈纵剑符反向转动，抵消白绫魔力将其击溃，怎奈他为免忍不住瞧想海伦索性用头巾封住视线——这头巾之前用来束扎脸谱，后来虽然摘下脸谱却喜欢了身后头巾飘扬的感觉，一直戴在额上。其实以帕斯卡尔听声辩位的能耐，本不至于如此被动，只是骤然失去视线，片刻间无法适应。

　　这时帕斯卡尔也发觉头顶魔力小山般压下，扬手抛出一把乾雷符，雷光交织如网，怎奈白绫上魔力太强，光网只撑得一下，片刻间就被碾压过去，跟着白绫轰然落地，力道如此之猛，地上石板顿时龟裂。海伦顿时怔住，她适才气急之下才霍霍出手，本来只为泄愤，从未想过以她这点微末道行能伤及帕斯卡尔，却没想到如愿壶中她魔力随着心意而变化，竟一不留神将帕斯卡尔给打倒在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想到自己第三次害死帕斯卡尔，忍不住僵在那里，不敢掀开白绫，生怕看到帕斯卡尔被她害得浑身血污的惨象，只试着小声呼唤：“帕斯卡尔……”她声音如此之小，以至于就算听不到回应，也可以自我安慰帕斯卡尔兴许没有听到。

　　“我在这里……”帕斯卡尔在白绫罩落之际用符箓开路从地下穿行到海伦身后，本想出手暗算海伦，符箓正一张张往前探出，没想到海伦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关切，符箓就停在那里。

　　海伦转过身来，见一行符箓直指胸口，才知道帕斯卡尔适才竟要背后出手取她性命，想到这里眼角一酸，往前迎向符箓：“你杀了我吧！”她往前迈步，那符箓跟着缩了回去。“你不杀我，我就杀你！”海伦咬着牙说道。

　　帕斯卡尔听海伦话音颤抖，多想睁开眼看她此时此刻是何种神情，哪怕眼睛为此瞎掉都心甘情愿，可是刚要撑开眼脸，睫毛抖动恍若看到奥莉薇娅马尾在眼前晃动，一瞬间又合拢下去，不过符箓还是一张张缩回袖中，却不曾看见白绫一点点跟着符箓来到他身前。

　　“着！”海伦娇叱声中，帕斯卡尔只觉得小腹剧痛，跟虎头山下、兰牙溪中那一刻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