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人尽可夫的女人，挂着淑女招牌，然而“人尽可夫”原义是啥

　　亦舒在《流金岁月》中曾写过一句话：“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着一个淑女的招牌。”

　　无独有偶，民国才女张爱玲也借着笔下人物的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在她们的眼中，“人尽可夫”一定是个贬义词，只要和这个词语有了联系，那么一个女人的名声就完全丧失了。

　　但事实上，“人尽可夫”这个词，最初并不是用来形容行为放浪的女子。

　　它是一位母亲，在女儿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为之提供的建议；

　　也是一名弱女子，在面对人生两难境地时，做出最终选择的勇气。

　　雍姬明白母亲对自己所说“人尽可夫，父一已也”的含义，于是最终选择保下父亲，巧妙解决了两难的局面。

　　想要知道“人尽可夫”这个词语背后的故事，得先从春秋战国群雄并举的时期开始说起。

　　郑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大国，到了郑庄公这一代的时候，已经有与齐国、楚国这些传统大国相提并论的能力。

　　郑庄公曾经因为母亲偏爱小儿子，屡次面临着失去继承人位置的危机。不过，他一直默默为政务付出，最终成功继位，其心性可见一斑。

　　成功继承国君之位后，郑国国力在他的手上更上一层楼。

　　然而，郑庄公虽然在治理国家上手段非凡，但是在挑选下一位继承人的时候，却出现了和自己母亲一样的糊涂情况。

　　周桓王十九年的夏天，郑庄公病入膏肓，他将自己的心腹大臣祭仲叫到身前，试探性地问了祭仲对继承人的想法。“寡人有子十一人，自世子忽之外，子突、子亹、子仪，皆有贵征，子突才智福禄，似又出三子之上，三子皆非令终之相也，寡人意欲传位于突，何如？”（《东周列国志》）

　　郑庄公这番气息奄奄的话语，表明了他对公子突的偏爱。

　　面对国君的试探，祭仲并不慌乱。

　　他明白郑庄公在这个时候提起公子突的原因——公子突的母亲深受国君宠爱，子凭母贵，郑庄公当然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这对母子。不过，祭仲认为自己必须为郑国的未来考虑。

　　因此祭仲不卑不亢地回应了郑庄公的试探，说：“世子是元妃的嫡子，处理朝政向来兢兢业业，没有半点过错，此时您另立其他公子作为国君，恐怕会扰乱人心。”

　　听到这话，郑庄公知道自己的愿望彻底没戏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突志非安于下位者，若立忽，惟有出突于外家耳。”（《东周列国志》）

　　就这样，5月份郑庄公逝世后，世子忽顺利地成为了郑国新的国君，是为郑昭公。按照周礼，他把各个大臣都派往诸侯国，请国君们参加葬礼。负责出使宋国的大臣正是祭仲，这次的宋国之行，不仅是郑昭公的人生转折点，同时也是祭仲女儿雍姬的人生转折点。

　　之前被郑庄公送回宋国的公子突，本来是成为新国君的热门人选，却没想到在最后的储位之争中，因为祭仲的一句话成为丧家之犬。到了宋国后，公子突时常受到雍氏族人的冷言冷语。他难以忍受这种情况，于是在听说了祭仲即将出使宋国的消息后，心生一计。

　　他与雍氏掌权之人商议，自己实在思念母亲雍姞，不如趁郑国肱骨大臣祭仲来宋国的机会，让自己回去，一旦能重新夺得国君之位，自己一定不会轻待宋国与雍氏。

　　宋庄公从雍氏族人处听到这番保证后，心动不已，于是在祭仲刚到宋国、屁股还没坐热的关头，派士兵一举把他拿下。面对宋国的发难，祭仲心下一紧，他深知自己之前因为立储之事已经与雍氏不对付，这次无故被囚，恐怕对方来势汹汹。

　　果不其然，当太阳落山后，宋国太宰华督出现了。

　　祭仲对华督首先发难，质问道：“贵国竟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华督微微一笑，根本不理会祭仲的质问，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世子忽向来性格懦弱，难当大任啊！如果您能废掉他，拥立公子突为君，那么宋郑两国便能永修同好了……”

　　话音未落，华督又面色一变威胁道：“如果您不同意，那我们宋国便会派兵为公子突打下郑国，到时候祭仲大人您的脑袋可是要被拿来祭旗的！”（“出军之日，斩吾子以殉于军，吾见子止于今日矣。”《东周列国志》）

　　无奈之下，祭仲只好做了宋庄公与公子突的盟友，他心中暗恨这两人对自己的威胁，但却暂时无法摆脱困局。三人歃血为盟，祭仲不仅要暗中帮助公子突夺位，同时还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公子突的族弟雍纠，是为雍姬。

　　祭仲从宋国回到郑国时，暗中把公子突与雍纠都藏在车厢中带回国都。他一回到家中，便立马称病，让大臣们以探病的理由一同来到自己的府上。面对诸位大臣，祭仲神色严肃地说了宋国想要替公子突拿下郑国的事情，并假称这都是先国君的意思。

　　听到祭仲的话，大臣们都面面相觑，他们正犹豫是否该相信祭仲的话时，祭仲直接将公子突已经回到郑国的事情和盘托出。眼见祭仲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大臣们立刻别无二话，在联名上奏的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郑昭公子忽硬生生被自己的臣子们废除了。

　　公子突如愿以偿成为了郑国的国君，是为郑厉公，但他却没有自己预想中那么高兴。因为之前为了求得宋庄公的帮助，他曾经立下誓言，除了送给宋庄公三座城池，还要给他白璧百双，黄金万镒，每年输送谷物三万钟为酬谢之礼。

　　现在真正坐在国君的位置上，郑厉公才明白宋庄公的要求有多么的无理。

　　除了为这件事情发愁外，公子突还十分忌惮祭仲。祭仲一直是郑国数一数二的肱骨大臣，向来说一不二，这次祭仲能废了子忽拥立自己，之后也能为了其他事情威胁自己的地位。

　　因为忌惮祭仲，公子突愁得吃饭吃不好、睡觉睡不好。他的心腹大臣——雍纠很快看出了国君在担心什么，并在与郑厉公单独相处时，试探地问：“国君近日忧愁不已，是因为那个执掌朝政之人吗？”（“主公所虑，岂非秉钧之人耶？”）

　　郑厉公沉默不语。于是雍纠立刻明白了郑厉公所忌惮、烦恼的人的确是自己的岳父祭仲。他谄媚地向郑厉公表忠心，直言自己作为国君的族人，一定会帮国君除去心腹大患的。不等郑厉公继续说话，雍纠直接提出了一个方法。

　　“最近因为齐国和宋国的骚扰，国都新郑郊外一片狼藉，请国君允许我以安慰民众为名，将祭仲约在郊外摆酒慰问，然后直接将其毒死。”

　　郑厉公对这个计划满意不已，于是两人就此定下这个毒计，雍纠先行回家布置。（“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礼记》）

　　回到家后，雍纠妻子、同时也是祭仲女儿的雍姬照常上前，服侍自己的丈夫。想到自己与国君刚一起密谋、即将杀害妻子的父亲，雍纠不免有些心虚，行为与往日大不相同。

　　雍姬敏锐地察觉了丈夫的不对劲，于是询问雍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朝中今日有何事？”

　　雍纠当然不敢说自己准备杀了岳父，于是含糊其辞，只说自己想要在东郊摆宴邀请祭仲。（“君欲使汝父往东郊安抚居民，至期，吾当设享于彼，与汝父称寿，别无他事”《东周列国志》）

　　如果只是想要和岳父小聚、为什么要特意在郊外摆宴？雍姬意识到丈夫的不对劲和父亲有关，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雍纠灌醉了。

　　等到雍纠酒气熏天、昏昏欲睡，雍姬便假装不经意问道：“在郊外摆宴的事情您安排好了吗？”雍纠神志不清，下意识回到：“毒酒已经安排好了。”听到这话，雍姬才明白，原来丈夫与父亲的矛盾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两人不死不休。

　　她心下慌乱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消息，如果放任雍纠的行为，那么自己的父亲难逃一死；可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父亲，那雍纠同样难逃一死。

　　万般纠结之下，雍姬回了一趟家。

　　一到家，雍姬便先见了母亲。

　　她满含忧愁地询问母亲，“父亲与丈夫究竟谁更重要呢？”（“父与夫孰亲？”）

　　雍姬的母亲虽然惊讶于女儿为何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

　　听了母亲的话，雍姬终于下定了决心。自己与雍纠本来便没有什么情谊，这桩婚姻是宋国用于制约父亲的。如果真的让雍纠杀了父亲，那么郑国一定会陷入内乱。无论是为了家人还是国家，自己都必须提醒父亲。

　　于是，等到祭仲回来，雍姬立刻对父亲说道：“雍纠这两天的行为鬼鬼祟祟，他想要在郊外宴请您，恐怕会有什么陷阱。”（“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礼记》）

　　听了女儿的提醒，祭仲立刻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雍纠。

　　在现代人看来，为了自己的父亲，让丈夫死亡，这种行为是难以理解的。

　　但实际上，春秋战国时期的伦理观念与现在大有不同，雍姬的行为在当时十分正常。

　　春秋战国时期的女子，没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约束，拥有更多的人格自由。

　　雍姬作为祭仲的女儿，她与祭仲是天然的利益共同体，即使嫁给了雍纠，雍姬仍然是祭氏族人、仍然是郑国国民。因此，在面临父亲与丈夫二选一的局面时，她可以稍加思索便选择维护自己的父亲。

　　毕竟，作为郑国大家族的族人，即使丈夫死亡，雍姬也能回到家族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如果作为依靠的父亲倒下、家族覆灭，那么雍纠很快便会厌恶自己、自己将无立锥之地。

　　所以，“人尽可夫”这个词实际上是对雍姬行为的肯定，她能够顾全大局，巧妙解决父与夫争锋的局面，便证明她的确是一个智慧的女子。

　　无独有偶，在春秋战国的几百年间，如雍姬一般，面对两难境地会维护自己父亲的女子，其实不在少数，卢蒲姜便是其中一位。

　　卢蒲姜是齐国权臣庆舍的女儿，得知丈夫卢蒲癸将要在祭祀的时候杀掉父亲时，她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庆舍，但很可惜，庆舍对这个消息并不在意，最终命丧女婿之手。

　　回到历史中，人们会感慨于雍姬其人。她虽然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在家国大义面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她没有被与雍纠的婚姻关系所迷惑，而是深明大义，知道自己真正需要做出怎样的决定。

　　即使到了现代，仍然会有许多人在面对类似的情景时，前后踟蹰、难以抉择，雍姬的选择，也许是当代人们处理类似问题时，一个重要的参考。

　　不过，渐渐地，“人尽可夫”的含义也在悄悄改变，成为了不守妇道的代名词。久而久之，它的本意反而被人遗忘。

　　对古代那些富有才情却又无依无靠的才女，穷儒书生们总免不了幻想一下她们“人尽可夫”的境遇。

　　他们将“人尽可夫”这个词语从《礼记》中摘出来，为其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企图以此羞辱女性，但实际上，这恰恰暴露了一些人阴暗下流的思想。

　　参考文献：冯立鳌著. 千秋政略 列国政治谋略论析[M]. 1999中国历代谋略演义 上[M]. 2001张园. 春秋战国之诸侯争霸 第1部[M].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