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科丨“十八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去……”

　　原标题：润科丨“十八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去……”

　　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办

　　2017年第101期（总第209期）

　　

　　1.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当我耳畔响起这首歌曲，记忆里，有一个小男孩正踮起脚尖踩在板凳上，而一扇窗户就画在他的头顶。

　　那是由一块块长方石材垒成的房屋，顶上是如鳞嵌合的乌黑瓦片，石头墙壁上开了那扇橘黄色的木窗。

　　木窗里面，一个年轻女子换好了她的火红衣裳，镜里镜外相望。她是我的三姐姐，她今天要出嫁了。一阵锣鼓唢呐声会从远远的田坎越飘越近，然后再把她带去远方。

　　我憎恨这样的红衣裳，憎恨这样的锣鼓喧嚣，憎恨迎亲队伍里笑得最烂的那一个陌生男人，它们合谋起来抢走了我心爱的姐姐，还施以招摇过市般的声张。

　　此刻的我一骨碌从板凳上下来，冲向贴着双喜的房门，拦住不让姐姐走……然而，这只是我脑中冲动的念头，现实中的我傻傻的，一动也没动。因为我知道这终将无济于事，我会被有说有笑的大人们一把抱开，再被无情的送亲人潮甩在后方。姐姐终究还是会离去，从此杳无音信。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

　　2.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候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头一回听见这首歌曲，我正扑在三姐姐的背上。翠绿秀美的山川在我眼前微微地晃动，底下传来三姐姐踏在青草上的滋滋声，层层叠叠的水田从远近高低的位置注视着我，山坡旋转着缓缓交出它背后的世界——一片被红霞烧透的天空中有好多蜻蜓在飞。

　　三姐姐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这首歌，歌声随着山风从她的两颊拂了过来，灌满了我的耳朵。这是她之前在对面的石板坡学校里学的，动听的歌曲恰适于此情此景。趴伏在她背上的我终于欢喜雀跃起来，心里才真正爬出了那阴暗的红薯坑……

　　菊萍是三姐姐的名字。

　　那天在坡上，我正坐在地里独自玩耍，母亲赶忙过来抠出了我嘴里的泥巴，农忙的锄头被扔在了一边。母亲把我抱在手上，诓我别哭，自己却是焦人得潸然泪下。

　　“看嘛！润儿还小，他老汉又上重庆去打工了，坡上的活儿又多，不做不得行，娃儿哪个来带嘛？”

　　母亲愁眉不展之际，三奶奶提到了菊萍的名字。

　　“她没读书了，也大了，忙的时候把润儿给她带，我看要得。”

　　我的父亲是大家族里的长子，所以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老一辈还有充足的体力可以挥洒进田里。于是不能增加收成的我便成了没老人带的孩子，为此母亲常常抱怨。抱怨也无济于事，母亲还得扛起这个家——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柴米油盐、加上一个淘气的我。

　　农忙的时候，吃完午饭，母亲只得把我先哄睡着觉，然后自己又拎起锄头上坡去赶些活儿。因为母亲知道老天不等人。只是有一天，我居然在中途醒来，眼睛一睁，空无一人。昏暗的房间里静驻着各式物件，木栓门从外面锁着，透着来自院子里的亮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与不安之感顿时上来，我嚎啕大哭，并爬向悬在前面的门……

　　汗流浃背的母亲按照约摸的时间赶回家来，开锁推门一看，床上竟不见了小人儿！母亲赶紧撂下背篼满屋子找，各种不祥的可能在她脑子里闪了个遍。最后，母亲终于还是寻见了熟睡的我——我没有被偷儿偷走，也没有被野兽叼走，而是掉进了阴暗潮湿的红薯地坑，脸上未干的泪痕与母亲的泪眼相对……

　　菊萍的出现，母亲阴云密布的心情总算见晴。母亲终于可以安心地耕作在养活我们娘俩儿的田地里，而我则跟着菊萍度过了农忙季的一个个白天，从陌生，到忸怩，再到欢喜雀跃。

　　日头下折一朵荷叶给我作阳伞，山泉里捧一捧清水给我解渴，雨前屋檐底坐在门槛上摆故事，青席白帐中摇着蒲扇哄我安睡，这一切事宜的主语都是菊萍。

　　她还驮着我去长江边看大轮船，轮船长鸣消失天际；抱着我摘树上熟透的果实，果实离枝露下如雨；牵着我追逐谷场上的雀鸟，雀鸟四散落入天空；背着我遇见晚霞中的红蜻蜓，蜻蜓迷离流动霞光。

　　菊萍的出现，为我小小的心灵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也避免了我再次跌入暗黑的深坑。我终于得以在一双温柔的眼睛与爽朗的笑声陪伴中，活泼在广阔的、充满阳光的世界里。

　　晚霞中的红蜻蜓，童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3.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当我在又蹦又跳中，长成提篮采果的小男孩那天，远远地在半山腰上，我望见一个太婆领着一个大妈跨进了菊萍家的门。

　　我赶紧挎起小篮，一路奔至三奶奶家，在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然后就挤进了大人堆里。

　　他们谈的是什么，我大多听不懂，只除一句：“把菊萍谈给卓强，囊个不好嘛？”。我自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确切之意，我也完全没有见过那个什么强，可不知为何，我却猛然间有一种即将失去姐姐的预感，于是下意识地喊道：“不要！不要！卓强难看死了。”众人都愣住，面面相觑，随后笑了。那位大妈还偷偷地瞪了我两眼。

　　然而，成人世界的进程可曾真的为孩子的呐喊而改变？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打碎了家里的镜子吧？可能是我把房门的钥匙扔池塘里了吧？可能是我用竹竿不小心戳到了菊萍的眼睛吧？是我在夜里用手指了月亮，睡觉前跟影子做鬼脸了吧？反正大人们是决定真要对我实施惩罚了，而惩罚的方式就是把菊萍给其他人，并且这次绝不是唬人。

　　于是有一天，那位大妈领着一个虎虎的小伙儿来到了我们家。母亲招待了，便去坡上请人。过一会儿，一行人从石阶上下来，末尾的就是菊萍了，穿着好看的袄子，梳着精致的麻花辫。母亲招呼我在地坝上玩，他们一群人聚在堂屋里满脸堆笑地谋划着什么。只有菊萍的笑容与举止显得尴尬、不自然——我知道她也是被逼无奈，她也无力去抗争被安排的命运。

　　次年的春天，我的惩罚总算落实了，就像等了好久的板子终于打在了屁股上。那个小伙子真的如约而至，乐呵呵地领走了菊萍，鞭炮炸了一地，锣鼓唢呐齐鸣。

　　当声乐远去，青烟散去，看热闹的乡亲离去，鞭炮纸屑被扫帚扫去，当远远的山坡上消失的火红衣裳化作了天边的晚霞，却有一个小男孩儿仍站在丘陵地带的农家地坝里，头顶上有无数只蜻蜓盘旋……

　　长大后，我读了《红楼梦》，看到众钗在朝夕相伴之后最终悉数离去，我便能对宝玉的悲凉情绪感同身受。同时，我坚信从小有姐姐带的男孩儿长大后会更成熟。因为那个人既给了他初萌的母性之爱，又让他承受了世间的爱别离。

　　写到这里，虽然舍不得，也是该给此文作个结尾了，就像人生里的聚散规律一样。我告诉你们吧，其实《晚霞中的红蜻蜓》还有省去的最后一段。

　　“十八岁的小姐姐，嫁到远方去，别了故乡久久不能回啊，音信也渺茫……”

　　作者简介

　　润水，南京大学理科毕业的文艺爱好者，迄今发表作品近10年，作品散见于榕树下，我看看中文网等诸多平台

　　本期值班编辑：聂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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