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没看懂黄秋生最后一部三级片

　　Sir又来“拨乱反正”了。

　　这次，是一部三级片。

　　

　　香港两大邪神，邱礼涛、黄秋生“变态三部曲”收官作——

　　《失眠》

　　The Sleep Curse

　　

　　开门见山，被 低估 了。

　　许多媒体、观众提及此片，都大字一批—— 无逻辑 。

　　说的对，但Sir反问一句，邱礼涛电影，哪一部逻辑严密？

　　以五一档，豆瓣 6.6 （这分在华语片中不算低） 《拆弹专家》为例，富豪为拉升公司股价，竟然想出雇恐怖分子炸隧道，这样他拥有的另一条隧道价值将大幅飙升，甚至被政府收购。

　　如此自杀式“创意”，也只有邱礼涛这样脑洞者才想得出。

　　评价邱礼涛作品，Sir的评价标尺一直是——

　　不究缺点， 不盯细节， 看优点 ，看态度。

　　而，《失眠》的“三级”，绝不止血肉横飞。

　　（因此片许多人看过，故本文有 剧透 ，建议 观影后食用 ）

　　果

　　1990年，香港。

　　港大医学院教授 林惜家 （黄秋生 饰） ，已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在“滴答滴答”走针中，睁眼等天光，成为他每天必修课。

　　这天，又是如常一宿。

　　林惜家翻身时，床边还有“东西”盯着他。

　　但从林淡定的表情看，似乎…… 另有隐情 ？

　　

　　同一天，阔别十年的心上人，马来西亚华裔 丘梦熙 （吴俐璇 饰） 找上 林惜家 。

　　跟他坦白，其实自己从小就有怪病（特殊性失眠症），得这病的还不止她，她爸爸、俩哥哥也一一中招。

　　爸爸已被折磨致死， 现在大哥也连续十来天睡不着。

　　她之前的医生临死前说，只有睡眠专家 林惜家 才能治好。

　　或许是出于昔日情谊，林惜家答应过去看看。

　　但当两人飞至马来西亚医院，数日未眠的大哥已疯，在逃跑时，被车撞死。

　　林惜家回国时，两人吃了餐“分手饭”。

　　丘梦熙塞给了林惜家一张巨额支票，表示愿意支持他的研究（当作医疗费），言谈之中，丘突然蹦出一句，你觉得我大哥是否中了邪术。

　　

　　似乎， 也另有隐情？

　　事实上，如果你稍加留意，片名早已昭示。

　　失眠，英文为insomnia。

　　但片名《失眠》的翻译是，Sleep Curse （失眠的诅咒）。

　　诅咒得由上一辈说起——

　　因

　　1941年，香港沦为日占区。

　　林惜家父亲 林醒 （同为黄秋生饰） ，是一名教书先生。

　　时事动乱，日军攻陷香港， 林醒 失业。

　　因幼年曾在日本生活、求学， 林醒 会听、说日语，这项技能得到日军军官赏识。

　　所以他征用林醒去日军军营帮忙，工作包括翻译、收保护费、开慰安所。

　　

　　带林醒的人，叫 周福 （林家栋 饰） 。

　　与周福相比，林醒似乎是伪汉奸。

　　他会趁天黑，偷偷放走慰安所女孩；同胞被日军搜刮，他默默掏出自己粮票。

　　这是一个在坏世道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普通人。

　　周福就不一样，他是纯粹的汉奸（坏人），充当日军心腹，尽心尽责，对他所犯下的每一桩罪恶，心安理得。

　　搜刮来的银票，妥妥帖帖收下；慰安妇逃走，他就抓更多回来。

　　这一抓，就抓回命中“劫数”——候家双胞胎姐妹。

　　姐姐被逼学茅山术、妹妹因为姐姐学了，可以安心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妹。

　　一个苦黑鬼，一个傻白甜。

　　当两姐妹都被抓走， 日军军官让林醒“二选一”带回家时，林醒哆哆嗦嗦地拉了近处的那一个——

　　又是妹妹！

　　

　　同卵双生的亲姐妹，再一次因为“命运”的戏弄，境遇天差地别。

　　姐姐当然不甘心。

　　最后，她用尽所学，还报命运施加的恶意：

　　强*她的周福，诅 咒他一辈子失眠；来看望她的林醒，也不放过。

　　不仅如此，周、林后人，世世代代不得安宁。

　　你晚上怎能睡得着？

　　

　　看到这，相信聪明的你大概猜出来， 林醒 后人就是林惜家，而周的后人，就是林心上人丘梦熙一家（周福后来改名换姓，改姓“丘”）。

　　林、周两家先人做恶，后人蒙难。

　　因果报应。

　　

　　

　　呵呵，你们还是误解了邱礼涛。

　　论反叛，邱礼涛的电影观，在华语影坛绝对前列，他曾说过一句话——

　　黑暗的东西应该在电影里表现出来。

　　《失眠》远不止一个简单的因果报应故事。

　　Sir问你，因果报应讲究的是什么——

　　公平。

　　所以我们会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此奉劝人多行善积德，那样才好心有好报。

　　但世事，当真以这种1+1=2的规则运转？

　　候家两姐妹，姐姐学医，学道，济世救人。

　　偏偏因为炼丹，她失去一只眼睛。

　　这公平吗？

　　日本军营，两个只能救一个。

　　按理说，姐姐刚烈如冰，她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妹妹性情温和，她或许能熬下去。

　　但林醒在慌乱间，偏偏拉了离他近的妹妹一把。

　　这公平吗？

　　之后，林醒受妹妹所托，提着饭菜，去慰安所看望姐姐——

　　抱着这份善心，他刚好撞上一个女人临死前最怨恨的时刻。

　　这公平吗？

　　《失眠》看似讲因果报应，但字里行间，细嚼慢咽，全是因果报应的无常。

　　

　　

　　上图为 林醒（父） ，下图为林惜家 （子）

　　无常

　　无常，变幻不定，难以预测。

　　《失眠》起码为我们展示乱世中，中国人“活着”的三种面孔。

　　一是周福者，识时务，香港一沦陷，他们便虔诚地向日本人献上膝盖，发亡国财；

　　一是林醒者，为活命，给日本人效力；为良心，又偷偷救 济 同胞。

　　一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既无技能攀附权力，也无勇气反抗欺压，形如尘埃。

　　这三种人，哪种最有骨气？

　　在邱礼涛眼里，哪种人，都不算有骨气（或者说骨气在时代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两个细节，Sir给你们划重点——

　　一次日本军队游街，路边行人纷纷下跪，林醒迟疑，是被其他人拉着袖子，才微微屈膝。

　　之后，林醒帮日本人做事，得知邻居家里有人生病，提着米肉登门，邻居大骂——

　　我是不会感谢你的好意，死汉奸，死全家。

　　然后，收下。

　　

　　

　　这才是邱礼涛式的黑色幽默。

　　显然，邱礼涛不想站在所谓的无辜民众一方，他们射向“汉奸”的利箭，并不理直气壮，他们是把一部分对日本人不敢发泄的恨，转移到“汉奸”身上。 但邱礼涛也不同情林醒。 这个唯唯诺诺的好人，他信奉的文明、道德、良心，在弱肉强食的乱世，注定不得善终。

　　邱礼涛拍电影，爱“夹带私货”——

　　最好的电影就是观众娱乐，但娱乐之外， 能从电影里面看到多一点东西，应该是很多人去拍电影的动机。

　　他精于“用香艳、暴力镜头去包装真实创作意图的尴尬”。

　　《人肉叉烧包》对政府、体制的厌烦比比皆是——

　　除了犯罪，邱礼涛着墨最多的是破案。

　　如何破案——

　　暴力 。

　　为了尽快立功，整个重案组都对嫌疑人亮出拳头。

　　明着打，暗着打，打到住院，还不罢休。

　　我先去跟狱警打个招呼，一定把他打得原形毕露。

　　在澳门那样标榜法制的地方，执法过程当真依靠“法制”？

　　看到最后，你会发现，邱礼涛不过借人物之口说——人肉叉烧包可怕，吃人肉的“各位长官 ”，同样可怕啊。

　　肉……就是各位长官又吃又拿又不给钱的人肉叉烧包！

　　

　　再看《的士判官》。

　　是不能容忍那些没有职业操守的混蛋计程车司机存在这个世界

　　

　　某种程度上，《失眠》是邱礼涛与黄秋生合作的三级片系列里， 最痛、最闷 的一部。

　　《人肉叉烧包》最后黄秋生制造的那场屠杀，再残忍，也有情绪的宣泄。

　　而《失眠》同样不忍目睹的暴力背后，却是一丝怨气都不得释放的郁结。

　　从挣扎到迷茫，从迷茫到恐惧，从恐惧到绝望，林醒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 所以他亲手割下日本军官的头颅，举着上街，疯子一样地咆哮—— 冤有头，债有主（放过我）。

　　

　　但，谁又听到，即使听到，会答应吗？

　　邱礼涛骨子里，还是那个谁都不服的愤青， 他始终对任何被许诺的安全保持怀疑。 不论是法治的社会，还是儒家的伦常，佛家的因果。

　　最后，Sir还想为香港三级片“翻翻案”。

　　1988年香港电检部门推行“三级制”，“三级片”成为一种电影门类。

　　电检宽松后，裸露、暴力、粗口、情欲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姿势合体，尽显低成本电影的创作活力。

　　三级片本来就毫无贬义。

　　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香港三级片的黄金年代。

　　除了前文提到邱礼涛，诸多根据社会案件改编的“奇案”同样不乏社会性。

　　更别提还奉献出诸多现实意义佳作。

　　如大胆揭露校园暴力，黑帮霸凌的《学校风云》；如直白呈现香港底层市民生活的《笼民》；如真实反映香港电影人营生艰难的《色情男女》。

　　在这些电影中，情色、暴力绝不仅仅是为了唤醒官能刺激噱头，相反，它以“三级”撕碎现代文明假惺惺的外衣，让社会、人性裸露出它原本冷酷、狰狞、复杂的肌理。

　　

　　

　　

　　自上而下，《学校风云》（1988年） 《笼民》（1992年） 《色情男女》（1996年）

　　坦率来讲，它们甚至比那些按部就班地宣讲、扭曲历史洗脑大众的“主旋律”要好得多。

　　黄沾曾这样为三级片正名：

　　三级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处处存在，做演员/电影就是要反映人生，为什么不拍三级片？

　　邱礼涛这句“夫子之道”，也绝不是说说而已。

　　我如果明天死掉，按这么多年拍的作品，希望人家说， 邱礼涛是个有人文关怀的导演，我感觉这就是最高的评价了。

　　Sir并非不承认香港三级片有许多简单粗暴，为卖弄而卖弄的糟粕。

　　但如果提起它们，你只想到“拳头和枕头”。

　　那对于滋养、敲打过一代人的香港三级片 ，实在是一种不知好歹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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