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诗词中还有多少个“十年”?
?*3.7w字,一发完,可能二改。三天写完比较仓促,有bug欢迎指正。
?*原著向,响欣向群像,写的初衷一是因为磕cp,二是因为对狂飙21线和女性角色塑造感到惋惜。花了笔墨重写的角色会打tag。食用愉快。
??
???一.
自2006年的那个冬天,程姨从城中村搬到了这片坐落山间的墓园,低价租下旁边的店铺,开了家花店。安欣每个月都会过来,买一束白菊。最开始他还是直挺着腰的小伙子,总带着腼腆的笑容同她道谢,转眼间就变成了略略佝偻着背的中年人。程姨老了,他也多了白发,笑容里多了些讪讪的谦卑和世故。
对他而言,这也许算得上好事。程姨与他并不相熟,只是略有耳闻。但是自他来的那一年的神色哀哀,到如今还能与她如此谈笑,他放弃的那部分近乎苦行的执拗,也许会让他少一些年轻那会儿的拧巴。被打磨过的坚定,也许才能让他真的夙愿以偿。
“早上好啊。”他进门时收起黑伞,缩着肩膀,搓了搓手,“最近总是下雨,冷啊。”
“就快结束了。”程姨坐在木凳上,择着刚到的鲜花,“‘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这阵子雨水多,到了夏天那会儿,就不至于闷热得教人难受了。
“我倒希望如此,这风啊雨啊,总吹得见不到个头。”他笑了笑,“印象里你在这儿也蛮久了。好像我开始常来这儿买花的时候,你就在这儿了。”
“差不多。”程姨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比你早一些。”
他如往常一样挑好了一束白菊,以及一打草黄色的纸和几打花花绿绿的冥币,还有几串元宝,程姨刚算好账,就已经看见他递过来的整钱。她找钱,他摆摆手示意不用,捧着花,斜斜地倚在门边。
“最近生意还行吗?”他看向外头。雨天人迹寥寥。但清明节这一段时间里确实算是年里生意很好的时期,等过了这一会儿,又得等上个半年才有下个生意好点的时候。清明节多雨,就算来人多,要是逢着下雨,照样会少。但程姨估计不在乎,安欣问过,她在这儿,主要是为了陪着早逝的女儿。
“还是老样子,少赚点,少点人悲伤,也不见得是坏事。”程姨一边说,手上也没闲着扎花。那些都是新鲜的菊花, 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堆在一块,颇有蓬勃的生命力。只有零落在灰色水泥地上的花瓣和叶片,提醒它们已经离开了丰沃的土壤。
“你来这儿,也放弃了很多吧。”安欣慨然一笑,“值当吗?”
“女儿就是我那么多年人生的全部意义。”程姨眯眼笑的时候,眉眼边挤出几道皱纹,“哪怕是陪着她,已经足够了。”
外面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雷。程姨想起囡囡小时候也怕打雷,到后来上了学,再到打雷时习惯性地把她揽进怀里,她说“妈妈别怕,等我长大了、出息了,就带您离开京海,去更大的城市,住隔音好的大房子”。
他沉默地看回来,有那么一瞬间,程姨以为看见一双老人的眼睛。然后他哈哈大笑,“我也一样。再会,再会。”
他就这样撑起黑伞,将背影留给雨幕。程姨想起1992年夏末秋初的那个雨天,她拎着装满文具和衣物的蛇皮袋子,兴高采烈地挥手道“等我的好消息”,撑起一把伞骨折了两根的旧伞,就这样往雨中走去。她之后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工作后也会附上些钱在里头。中间有几年程姨没收到她亲笔的信件,估摸着她工作忙,没空留给她这老人家。而到了十年前,她最后一次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让她来京海,拿走她全部的家当。
转眼间已经十五年了啊。她如此想念那结构隽秀、笔锋凛冽的字迹。
二.
安欣认识李响六年,扫了十五年的墓,转眼间响离开他的时间已经过了真正相伴时间的两倍还多了。即便如此,安欣还是风雨无阻,每个月要去看他一次。
安欣如往常一样,将纸钱恭恭敬敬地铺在他面前。他把伞撑在上头,才勉强在潮湿的空气里打出一丁点足以存活的火星。那柄相当大的伞遮住了燃烧的纸,也在响永远年轻的面庞上投下阴影。安欣拿出一支烟,让烟草亲吻跳跃的火舌,然后轻轻放在石碑前,任凭那细若游丝的烟随风摇晃。在呛人的烟霾中那缕青烟如此渺茫,像一声不可追的叹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那年在莽村,高启强撑着一把菌蕈似的黑伞向他伸出手。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是滂沱大雨中如此微小的空间,像湍流中颠簸的小船,几乎称得上脆弱,却给了许多人莫大的安全感。像高启强那般步子稳的,还真就能在这暴风雨中走得稳稳当当。
而他和响啊,每个一起的雨天大多也是出警执行任务,从不能仰仗那脆弱的、临时构建的保护,只会套上贴身的雨衣,顶着潮湿的重量,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奋发搏命。他们对那些雨中的奔跑和搏斗习以为常,以至于在这个时刻——在响已经离开十余年的这个时刻,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贪恋这点易碎的庇护。
这把伞的外头仿佛每一处都在下雨,只有在这隐秘的空间之下,他才能短暂地感受到他的战友还在身边一般的安心。
然而那把伞遮得住上边落下的雨水,挡不住漏在下边的积水。纸钱材质廉价,不多时已经出现大面积的黑黄,连带着好不容易烧起来的火星都熄灭了。
“看来这个月,老天爷是存心不想让你吃点好的了。”他从背包里掏出备好的橘子,剥好放下,再拿出小面包,打开包装,放在墓碑前,“也只能委屈你吃这个了。”
又是轰隆轰隆的雷声,像回应,又不是。他从不会这样对安欣。
“响,你走了以后呀,我才意识到我压根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喜欢肠粉,你就总迁就着我,搞到后来我也不知道你真的爱吃什么。第一年给你带了瓶酒,可后来仔细想想,最后那一年啊,你天天得哄着赵立冬那些混蛋,顶着恶心去他们的酒局,给你带酒怕不是伤你的心。唉,最后想来想去,也只能记得你总在包里带着这牌子的小面包,不说喜欢吧,至少说明这牌子你吃得惯。虽然确实寒碜了点。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回答的只有簌簌的风雨。
“最近我刚知道,小陆失踪了,从六年前就杳无音讯。张彪这混账东西一直骗我,说小陆去执行任务。结果到今天跟我说他失踪了。我当时不是没有机会阻止他,但我没有。他问我意见那天,晚上我开车回去,车载广播正报着新闻,一个打小跟着家里抓鱼的小孩见义勇为,为了救别人跳下水,结果要救的那人只想着求生,扑腾着扑腾着,就把那孩子踹进水里头,死了,听得我打了个寒战。回到宿舍之后我呆坐在桌子前面老半天,看到桌子上的合照,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
安欣长叹了一口气。
“响,我想到了你。大比武第一名,京海市刑侦支队的队长,打小就保护着像李青那样的孩子,走到这一步啊,还是逃不过那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恐惧的本能、生存的本能、原始的欲望,好多好多,驱使着恶人,钳制着普通人,他们各行其是,最后遭罪的还是我们这些想要真相的人。你也是,我也是,小陆也是。”
李响还活着的时候,师父那件事成为了永远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坎。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安欣梦见那次办公室的座椅上,他和响隔了两个座位,响说再做几天战友吧,安欣下了楼,响上楼,而当安欣在梦里抬眼看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他深远的目光,像是要把这未来许多许多年都看清楚、记下来,然后就会在那温柔的目光中惊醒。他太清楚了,现实里他并没有为李响驻足,以至于没有看到那双眼睛,也不知道他终究没说出口的那些心情。如今他如此迫切地想要聆听李响的声音,也前所未有地理解李响,但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安欣无言了许久,正打算起身离开,雨渐渐小了。安欣看着塑料袋里还没烧完的纸,想这是老天爷的挽留。此时竟懂了人情,可如此草率地带走他时,老天爷甚至没给这个孤军奋战的勇者一点点小小的奇迹。
天空放晴之后安欣再次点燃那些纸钱。
“忘了跟你说,指导组来了京海。我见过他们几次,他们似乎真的有心查清楚。”安欣放低了声音,仿佛生怕谁听见他与李响的对谈,“响,好不好再等几天,真相就快要大白了。”
安欣不顾冒昧,用手指触碰那张冰冷的照片,仿佛摸到响冰凉的脸颊。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安欣对着他再深鞠一躬,然后转身奔回京海的风云之中。
三.
京海的夜晚亮如白昼,从以前那座小城发展至今,安欣常觉恍惚。路过强盛集团打造的情侣大街,不见当年分毫的破败,路两旁的精品店敞开透明的门,架子上的商品摆得漂亮考究,门上挂的风铃安静地欢迎,遗失了旧厂街的烟火气,虚掩着城市另一面的暗流。
中央广场人头攒动,巨大的广告屏把爆炸的信息灌进耳朵、嵌进眼睛,路人也终于从精致的规训中解放出来似的,广场上人声的喧哗不绝于耳。安欣也不由自主被那硕大的屏幕吸引了目光:好好好想见到你,五月天演唱会预热。
“还有一个多月。”旁边一个女孩在说话。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她正挽着一个男孩的胳膊,“期待吗期待吗!第一次两个人一起看演唱会!到时候全场一起唱《突然好想你》,一定很有气氛!”
男孩捋着她鬓角细碎的头发,一脸的宠溺。原来第一次一起看演唱会是如此有仪式感的事情,安欣想起自己第一次看演唱会也是第一次两个人一起看演唱会,还是跟李响一起。
2005年,两人已经颇有罅隙。郭局给了个任务,说是有个抓毒的线人会去五月天演唱会,当晚会在那里交易,得找两个看着像是会去演唱会的,相互有个照应。李响问了安欣,安欣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你带孟钰去?”李响追问了一句,留安欣瞪着一双写满问号的眼睛。
“大哥,我搁那做任务,她真的在看演唱会,换你你开心不?”
李响睁大眼睛。每次他这样的时候,都会在那张正气十足的脸上流露出极具反差的无辜感。
“你带小陆去?”
“你就这么没空?”
“你意思是,我俩去?”
“也不是不可以噢。”安欣不动声色剜他一眼,“还是说,有事儿?”
李响欲言又止,耳根子都红了。安欣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两个老大不小的大男人一起去看演唱会看着实在是怪,可不像郭局要的“看着像是会去演唱会的”。但安欣确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平时问什么李响也不说,也许到演唱会那种情绪高亢的场合,说不定平时问不明白的东西,欸,自然而然就袒露心声了。
晚上七点的报时响起,安欣如梦初醒一般看着周遭。那对情侣早已不知所踪,周围说笑着的行人一茬一茬走过,安欣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一片海,他漂流、浮沉、迷失,无人看见或听见他的存在,只是如海浪般絮语、呓语、私语,擦肩而过,无关痛痒。
鬼使神差一般他按着广告屏的指示访问了购票网址。好贵,他想,哪怕只是个边角的位置。他的心在滴血,但还是按下了购买。
“我毋愿随涌随风 飘浪西东
亲像船无港
我毋愿做人 奸巧軁缝
甘愿来做憨人”
十几年前的旋律越过时间传到他耳畔,他囫囵着跟唱,在那片海里,好像终于抓住了点什么。
四.
指导组动作很快,领导见了安欣没两面,已经决定任命他为专案组副组长。报到那天他仔仔细细把李响留下的材料又整了一遍,背上包,肩头似乎更重了,他不累,反倒觉得踏实。
指导组来到京海后,扫黄打非这类除恶专项治理行动势如破竹,通过种业老板石磊,安欣和专案组共同获取了高启强的小弟唐小龙的犯罪事实。然而枪口对内的扫黑,却迟迟不见起色。龚开疆这条线还没查就断了,专案组又从资质缺失、非法施工这块重新入手,又被建委审批的官员糊弄了过去,似乎直接堵死了建委这边查下去的口子。正缺头绪,安叔的建议如降及时雨,叫他去查查当时陆寒负责的二二八枪击案,从电力局的勾结入手,逮保护伞和黑社会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次举报材料能惊动指导组下来调查,就是托安叔的福。安欣问过他为什么他交了一次就能成功,安长林笑而不语,安欣软磨硬泡好一会儿,他才透露一来看时机,二来看他自己的脸面,三来,他把那些资料重新梳理撰写了一遍。
“年轻人写材料都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用最短的篇幅抓上层的痛点。你查案子一直秉公处置,我知道,但写材料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替含冤而死的媳妇儿写上访信。”
面对安叔的揶揄,安欣只是嘿嘿一笑,又问能不能让他瞅瞅学习学习,安叔没答应。虽然帮办这事儿让他心下感激,但安叔的帮助总来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安欣怀疑他藏着什么秘密。
“安叔,我总觉得您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安欣终于找到了与他开诚布公的契机,“你说该我这柄利刃出鞘了——既然如此,好不好把你知道的其他事情告诉我。”
安叔笑了,“难不成你是放心不下我这老家伙?”
安欣正色道,“我是觉得你放心不下我这小家伙。”
语罢,他俩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还真让你说中了。”他又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手上指指点点的,强打一副领导训话的威严做派,“李响那小子才是莽村的,你倒好,好多事儿比他还莽。有些事儿,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我跟你爹过命的交情,我又在zheng fa系统里呆了这么多年,你当我吃白饭的啊?”
“您不说,我还真当您吃白饭了。”安欣顺着他的话茬打趣道,恍惚间闪回年轻那会儿的“有本事你去找孟德海”、“别以为我不敢”。当时见孟叔推门而入的真实尴尬,到今天这个怎样的玩笑话都只会一笑带过的年纪,往回看,也挺让人怀念。
安欣找出了二二八枪击案的卷宗,掸掉厚厚的灰尘。陆寒的整理未脱学生气,侧边整整齐齐贴着五颜六色的标签纸,圆头圆脑的字一个一个蹦出来,“时间线”,“人物关系”,“其他线索”,如此分门别类。在橙黄色的台灯下,李响的橙色笔记本和陆寒的案卷并列而置,像两件唾手可得却遥不可及的博物馆展品。
他欲哭无泪。两个他如此珍重的战友,两个活生生的人,二十年,到头来就剩了这点东西。
一直到审讯张彪后他才知道,那晚陆寒来找宣传科找他,第二天他天没大亮就开车去了溧水县,妈妈没醒,连声告别也没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了音信。
如果有人可以阻止,他,安欣,是最后一个见过陆寒的人。
“我想,我们还年轻,我们总要面对许多次选择的机会。”如今已经不再年轻,他是否又为年轻时作出的选择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意味着自己永远无法从那个痛彻心扉的结局中全身而退。
李响,小陆,他们的离去,是他无法向自己交代的罪,是永远隐痛的伤疤。
五.
像一场太过于缓慢的接力赛跑,安欣去溧水县找了王力。质问时他说起小陆为查这个案子下落成谜,当时的反应是愤怒,而后又为把小陆当作他获取情报的一张牌打出去而感到内疚。王力被他的激愤所震慑,将电力局台前幕后的斗争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安欣当时一门心思想着要把真相带回去继续查案,加上他对陆寒的遭遇余怒未消、有所迁怒,以至于提前规划好的十点的闹钟响了以后,他直接动身往回赶。到他回到京海的第二天才想起应该把说出真相的王力保护起来。他请示指导组寻求帮助,接王力的车在第三天到了,然后没见到王力,只剩下哭诉不断的妻子,说王力不过是下楼丢个垃圾,结果一晚上也没回来。
安欣挂断电话,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那间办公室,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过了京海熟悉的街巷,几乎凭着本能坐上一班开往市郊的公交,麻木地看着窗外的世界由白转黑。当他下车时他自己一时恍神,直到远远看见黑黢黢的山丘之间唯一一点暖黄,那是程姨的花店,他才意识到自己跑了这么远来找李响。
天已经黑了,除了石阶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他拾级而上,感觉到了,轻车熟路地转弯坐下。他从背包里取出烟盒,抽出一支烟,从侧兜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跃出的火焰像有力的手,瞬间扯开黑夜的面纱。
如他所料,李响的面容出现在他对面一步远的地方,跳动的火光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点上烟,将它放在李响的坟前。火光熄灭了,再回到黑暗里,他已然不觉得孤单。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与其说李响需要他常来陪伴,不如说他更需要李响,需要那一点点李响在他身旁、听他倾诉、护他周全的安心,哪怕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近乎虚妄的不知好不好被称作幻想的慰藉。他想与他说王力,说陆寒,说他总是慢一步的援手,说他这么些年想做些什么却总是做不到的力有不逮。
可安欣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唤了一声,“响”,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如果他回来该有多好啊。也许他们还是得面对这些令人窒息的事情,但至少,响会拖长了尾音与他说“没问题”,在他轴起来的时候说一句“理解”,在他莽着向前冲的时候,一只手把他拽回来。有时候他会梦见与响的最后一面。一直到他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那张硬朗的脸也从未露怯,像一场悲怆的默剧,殉道、哭泣、破碎,俱是悄无声息。安欣没看到急救室里战役般的抢救,没听见心电图监测仪那声凄厉的长鸣,下一次再见李响,已经是在那孤寂寥落的冥冥冢茔。
做警察的总归讲究一个证据。他有许多许多证据证明李响死了,但,打心底里,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亲眼看见李响死亡的时刻。在他心里某个从不示人的角落,隐隐约约,他还有一丝微茫的希望,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的一处,他此生最珍重的朋友、兄弟、战友,依然活着。
在静默中,响好像就坐在他对面一步远的地方。他们眼睛对着眼睛,久久凝视着彼此。
直到之前忘记摁掉的闹铃响了,安欣才意识到已经晚上十点了。怕惊扰了他们的睡眠似的,安欣没开手机的手电,轻手轻脚地下了石阶。花店暖黄色的光依然亮着,他本不想再叨扰程姨,却突然被店外头的她叫住了。
“小伙子,这么晚才走啊。”
“看看朋友。倒是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呀。”
“睡不着,起来把被子晾了。”
“京海这阴晴不定的鬼天气,您就不怕明儿早上就下雨吗。”
“不怕。”程姨忽然看向安欣,深邃的目光意有所指,“京海的天,终于晴了。”
她把被子的角拉扯平整,招呼安欣进店里坐下。安欣应允了。她领着他来到连通店面的住所,她的住处不大,只有卧室、厨房、厕所,还有个小小的客厅,有一台看着挺旧的老式电视,遥控器上却几乎没有灰尘。电视柜上摆了一个小女孩从小时候到上大学前的照片,一开始的照片是在瓜田里,扎着两个马尾的小女孩蹲在一个大西瓜旁边,露着门牙缺口,笑得很灿烂。到她上大学时,她已经剪了蘑菇头和齐刘海,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手里抱着一本柳宗悦的《工艺之道》,眉目里有些面善。老太太去厨房忙活了一会儿,不多时,拿来一壶热腾腾的陈皮茶和两只小巧的茶盏。
“看来也不用我自我介绍了。”未等她开口,安欣率先开启了话题,“您的女儿……是建工集团的程程吧。”
老太太不动声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把茶壶放回去,又突然想起来似的,给安欣也倒了一杯茶,“那么多姓程的,该不会,就靠着这姓氏来猜吧。”
“我确实是猜的,但依据不止如此。”安欣呷了口茶,“味道不错。”
“囡囡之前就总给我寄这个牌子,她很爱喝。”
“之前你说你在这儿陪着女儿,我就觉得奇怪。这荒郊野岭,我恐怕是最常光顾的人了,而且我次次来,也基本没个规律。每次走过那些石阶我都在看左右两边有没有哪个墓碑前有比我烧得更多的余烬,但这十几年看下来,没有。您也没必要专门编个女儿骗我,所以我怀疑您在这儿,您的女儿却不见得在这儿。程程啊……泰叔被捕的时候我已经不干刑警了。我听陆寒提过,说泰叔也不知道程程的下落,就这么失踪了,这才给了我如此的猜测,也就刚才,您邀我进来才确定。”
程姨莞尔,“不愧是干刑警的。”
“所以程姨。”安欣倾身向前,直视着这位与程程眉目相似也同样优雅的老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程姨微微垂首,安欣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您先答应我一件事,安警官。”
“您说。”
“我没有办法对您完全中立,我看了囡囡的信……我等了这么多年,也只是为了确认你对李警官的感情。李警官生前找过囡囡,答应了帮她,他是个明大局的好人,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否则我根本不敢信任你。这些年,我真的是忍着质问你的冲动,一直对你礼貌,给你添些不同颜色的菊花,但我没有哪一刻不恨那个年轻时那个轴得要死的你。”
老太太忽然开始掩面哭泣。安欣递过去一张纸,老太太视若无睹。
“我没办法想象囡囡当时的心情……这些年我不是只待在家里,我定了报纸,买了电视,学会了上网,也去调查了很多事情。我知道程程这孩子没安坏心,她只是需要一些非常手段去做对的事。她不敢真的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她的良心不允许她这么做。而安警官,您用正确合规的手段,养肥了知道如何把事情做绝来规避法制的高启强。囡囡那段时间的信里啊,总能见到几点被水滴晕开的墨渍,这孩子几乎不喝白水,总喝些茶啊咖啡啊什么的,那透明的,全是她的眼泪!倒数第二封信,她说她最近在帮一个朋友打跑了一个隐蔽成路人的小偷,结果一个警察站出来,说她打人的行为才是违法犯罪,追着要查她。”
说到这里,程姨已经泣不成声,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装着恨意,和对抱有这份恨意本身而起的隐隐愧怍。
安欣突然被她那一刻的眼神震慑了。
在那条长街上,高启强坐在他旁边,他劝高启强自首,那时的高启强,说着要去给弟妹做饭以后,他嘴角像平时一样上扬起一个热情的弧度,眼里却充斥着强装的镇定、埋藏其下的恐惧,同时闪过一丝愧疚。那是安欣最后一次在高启强身上看到感情和道德的拉扯,如今高启强并不是失去了人性,而是失去了对规则和道德的敬畏。他的人性,最终只留给了几个人。
但他依然对这样的高启强宽容了好多年。也许他从小想当然地认为道德是可以轻易坚守的东西,所以当好人表现出一点点的私心,他就会警醒,担心他们滑坡,想要抓紧他们,不允许他们背叛;而坏人表现出一点点的人性时,他又会忙不迭地想要感化和招安。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年轻的他就像一个独裁的君王,看到一点点的异心就想排除异己划清界限,可对于从一开始就从未跟随他的人,他又妄图去拉拢民心,证明自己心系万民、泽被苍生。
“安警官,您也是害了我女儿的帮凶。”
安欣无法辩驳。如果换成是十五年前跟程程周旋时的安欣,他肯定不假思索地直言程程在做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勾当,会搬出她教唆李宏伟绑架李青,让那个懂事的孩子死于非命,让程姨知道自己家的女儿又是怎么害了别人家的孩子。但现在他没有,他终于明白那年师父的葬礼上李响怎么也不愿意在师娘面前说出师父是内鬼的真相。他一腔热血的正义,太残忍了啊,他只觉得愧疚。
当初他对程程和对高启强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他不敢说自己没有偏见和私心。那时他太年轻,过分相信自己对人的第一判断,也过于自信自己投注的感情对他人的影响。在当时的安欣那里,程程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为公司坐牢三年,是个不择手段的狠人物;而高启强,哪怕那时他已经做了许多恶事,安欣心底依然相信,他还是当初那个老实到有点傻,就这么轻易承认自己先动手,为了一顿过年夜的饺子对他知恩图报的鱼贩子。他还是不忍心相信这个他曾经从黑暗里拉出来的好人,早就心甘情愿地跳进了另一个深渊。
如果他最初遇见的不是那个刚从监狱放出来的高大女囚,不是那个蹬着高跟鞋满脸高傲的都市丽人,而是那个喊着要带妈妈离开京海、搬去隔音好的大房子的小女孩,或者他最初遇见的就是会让他多捎上几枝紫色、黄色和橙色菊花的程姨,或者面前这个悲痛欲绝、露出自己软肋的母亲,会不会他也能像共情当年的高启强一样共情程程和她的母亲,认同她从贫民窟里向上爬的坚毅和果敢,会不会像当时的李响一样早点看清高启强的本质。虽然他依然不认同李响意图借程程设的局扳倒高启强的想法,但至少他会不会在李响说“程程只是小人物,真正要扳倒的是后面的大鱼”时,多听听他的想法,多考虑考虑各个案件的优先级,把目光看向整个京海的群雄逐鹿,而不是固执在一城一池的得失。
李响这么做了,而他暗地里的努力,正在撕开京海的黑夜,化作黎明的曙光。
“程姨,对不起。”安欣站起身,给程姨深鞠一躬。又转向墓园的方向,“程程,对不起。”
程姨停止了哭泣,“我只希望您答应我,如果这些东西有用,可不可以,把一部分的功劳算在我女儿的头上,至少让她体体面面的。”
“我一定会的。”安欣走上前,想要握住程姨的手。她起初使了点力试图挣脱,犹豫了一下,还是允许安欣这样握着。
“程姨,您放心。过去我确实有很多不足,做事儿不周全,是我的不是。且不说程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就算是我至今都还在惦念的战友李响,在他生前最后的几个月,我,还是对他不起。”
那时他阻止李响激将高启强,无数次质问李响甚至对他恶语相向,是他对于恶人的恶没有认知,他似乎从来没有真的把坏人的狠戾当回事,从来没有真的认为身边的那些人会死,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严肃地审视生命。他对生命的轻视来源于他一无所有,像病痛难耐的鳏寡无所谓自己活不活,而那些曾经被他苛求过的人,李响,陆寒,王力,包括现在的程程,他们不是真的轻视自己的生命,只是逆着对此生牵绊的眷恋举重若轻地前行。
程姨叹了口气。
“我理解你的苦衷。”她说得很轻很轻,像是连自己都不愿意听见,“但是囡囡,再也回不来了。”
待程姨终于平复了情绪,她终于讲起了自己留存十五年伺机而动的秘密。
“从囡囡离家后,她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一封信。上学,到工作,从没停过,上学那会她还常回来,工作以后她连信都要求别人转交给我,从不回家,好像生怕别人知道我这个母亲,可信里的想念和关心又写得真切,让我摸不清她在做什么。”
“如你所知,十五年前,她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让我找了泰叔,拿走她的全部家当,并给了我这里的地址。那些信,我全都收起来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些本该交给李警官的。”程姨抬起眼睛,直视的目光让安欣心里犯虚。
程姨哀叹一声,“囡囡在信里写了,说安警官您跟她好像不太对付,但是个好人。李警官跟您理念不同,但他依然跟您是交心的朋友、过命的战友。把这些交给您,应该也是囡囡和李警官共同的心愿。那些过往的是非对错,如果您能帮囡囡完成她的愿望,就让它过去吧。”
程姨递过来一打信件和两个笔记本,黑色的是工作笔记,蓝色的是日记。信是2006年程程从监狱放出后写的,他数了数,有十封是程程写的,还有一封鼓鼓囊囊,居然是从澳门寄过来的,寄件人是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我一直没拆。”程姨说,“寄件人我不认识,怕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安欣笑了笑,“那您还把它收在家,心也是挺大的。你介意我拆吗?”
“警官拆,肯定比我这老太太拆要好。”程姨呵呵一笑,“别让我搞坏了什么你们警察有用的证据。”
程姨说得有道理。安欣想着,从包里拿出了手套。里面用气泡袋包裹了两层,中间是个脏兮兮的橡胶瓶子,里头装着一支突兀的口红,还有一张皱皱巴巴泛黄的纸。安欣小心地展开,里面只写了墓园花店的邮寄地址,没写其他任何内容,蓝黑色的墨渍有被水浸泡过的晕染痕迹,瓶子内壁有胶水粘过的痕迹。
“看来程程在走水路离开京海之前就预想到这种情况了,提前在包里备了漂流瓶,如果有关键证物,拼了命也要放在漂流瓶里丢出去。”安欣说,“这澳门的发现人还挺有保护证据的意识,把瓶子、字条和口红打包寄回来了。”
“口红能留下什么杀人的证据呢?”程姨看到袋子里拆出来的东西,忽然失神,话说出口,她意识到她把最后一点女儿还活着的念想也搁下了。
“不知道,我得带回去调查一下。”安欣一看时间,转眼已经十一点了。他没开车来,再不走,怕不是要错过进城的末班公交,“程姨,谢谢您的帮助。”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也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程姨叹了口气,“她在信里写了,她也试图借刀杀人,做了坏事,一个正义的警察对她有芥蒂也是应该的。只是她也希望,哪怕她曾经想蹚浑水捞笔大钱,至少现在,她想做点正确的事情。她想让毫无底线的高启强付出代价。”
“这一点请相信我。我已经为此努力了许多年。”
“再会了,安欣。”
六.
回到宿舍后,他把背包放下,忽然感受到席卷而来的疲惫,躺在床上半天爬不起来。他以余光一瞥,椅子上的背包更为肿胀,又鲤鱼打挺一般坐起来。
李响在最后那些时间里,也许做了不少他不晓得的工作,争取程程就是其中关键的一环。程程是技术人才,对施工资质方面估计留了不少证据,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有高启强和建委方面利益往来的证据。
信件,日记,工作笔记,物证。东西摆了一桌,安欣一筹莫展,一时不知道从哪看起。他抻了个哈欠,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见一张合照。
办公桌上他放着的,是和师父和李响一起拍的合照。而他自己在家放着的,是一张只有他和李响的合照。照片上他俩兵荒马乱,让安欣隔了十六年还是没忍住笑出声:他们各自拿了根荧光棒,安欣之前跟孟钰学了一起比心的姿势,于是拿着红色荧光棒比了半边的爱心,手上还拿了捧花,笑得一脸别扭。结果隔壁的李响笑得阳光灿烂,只是他拿手里的蓝色荧光棒当星球大战的光剑使,郑重其事地比了一半的X形。
之所以会有这张照片,是因为散场前他俩得到线人的讯息,说交易会在体育场最高处平台的厕所附近进行。他俩不得已从座位上起来,原本想佯装去上厕所,但演唱会期间压根没人排队。为了不让人起疑,他俩只好装作是想趁着人少,先托人帮忙拍点合照。借着他们假装查看照片的当儿,那人按捺不住赶紧开始交易,结果被抓了个现行,李响迅速地铐上犯人,人赃俱获。
那天他们不止拍了一张照片,最后是一起比了心,一起比了光剑,其他一些正儿八经的合照,还有就是这张一半的爱心一半的光剑。那毒贩也挺有意思,见他俩勾肩搭背,安欣又拿着相机有些忸怩地拜托他帮忙拍张合照,手里还拿着一捧莫名其妙的红玫瑰,毒贩笑得一脸暧昧,又在第一张照片拍出来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直指着李响的鼻子数落他活该一辈子单身。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在干什么。”毒贩把照片调出来给他们看,对着照片指指点点,两人一瞅,好家伙,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去去去,再来几张。这次协调好了哈,我给你们重拍。”
两人相视一笑,这次李响顺从地摆了爱心的姿势。回头在办公室筛照片的时候,安欣发现了一张毒贩的抓拍,两个人对视着比心,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他想拿去给李响看,结果李响人又不在,倒是被张彪看了个彻底。他一把把相机拿过来,从后往前翻,最后冷冷评论了句:“你俩看着还真像是会一起去演唱会的。”
“张彪,你不对劲。”
“我觉得你俩不对劲。”张彪指指安欣,又指指空无一人的队长办公室,反唇相讥,成功收获了安欣一个大大的白眼。
安欣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嘴角上扬的弧度渐渐僵硬。
他打开了手机上的音乐软件。
“好后悔 好伤心 想重来 行不行
再一次 我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好后悔 好伤心 谁把我 放回去
我愿意 付出所有来换一个时光机”
“对不起 独自回荡在空气 没人听
最后又是孤单 到天明”
歌词是感伤的,音乐是明快的,伤痕好像都变成了曾经。今天他已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沉浸在怀念他的情绪里。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翻阅程程留下的资料,鬼使神差一般,他先打开了那本蓝色的日记,从前往后翻。
翻到过半时,“李响”二字灼灼炙目,刺得他几欲流泪。
七.
程程从常去的美容院出来时,李响正等在门口。对她而言,她刚知道建工集团的三个经理已经被高启强用非正常手段招揽,那些跟她一起打天下的合作伙伴,如今全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对那个不择手段的恶棍俯首称臣。好不容易在美容院靠着按摩护理放松了一会儿,这个叫李响的警察又来了,看着也不像善茬。她瞬间泄了气,表面上还得攒一个礼貌的微笑。
“哟,李警官。”她伸出手,“您怎么上这儿来啊?等女朋友?”
“程程你别开玩笑啊,我上哪儿有女朋友啊我。”李响接过她的手,上下两次摆动坚定有力。这样的会面给了程程一点点的信心。
“没女朋友?那正好,我可不避嫌了。”她说,“楼下有家咖啡厅不错,来杯拿铁?或者冰美式?我请客。”
“都行,随你。我喝什么都一样。”
他们在咖啡厅落座。因为是工作日,这里的人不算多,二楼更是一个人也没有。李响找了个二楼靠角落的位置,不多时,程程拿来了咖啡,一杯冰美式给自己,一杯拿铁给李响。李响喝了一口,额头的褶子拧在一起,他以不易察觉的程度伸了下舌头,看样子是被烫着了,一看就是平时不喝咖啡。
“味道怎么样?”
“苦啊,真喝不惯。”
“那得亏没给你点冰美式。”程程莞尔一笑,“喝这个,得给你苦到哭出来。”
“你是怎么有喝冰美式的习惯的?”
“上学那会儿老有早课,我得集中精神,所以就用冰美式提神,喝冰美式的习惯也是从上学那会儿带过来的。”
李响双手抱臂,向柔软的椅背靠过去。“那你能以全系前三名的成绩毕业,也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她如此说着,心里难免骄傲。
“所以成绩那么好的你。”李响接着问,“怎么会进一家游走在灰色产业的公司呢?”
“我的起点太低了,要是像其他土木系的同学那样进设计院,恐怕我累到猝死都来不及把妈妈接出京海,住我小时候许诺她的大房子。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到大,把最好的都给我。如果不能让她幸福,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程程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是被高薪吸引进了建工集团,才发现这个公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但我已经来了,而且从我进公司以来,泰叔做生意也并不触犯原则,我是说,也许没达成诚信经营、清廉自守的高标,至少也没作奸犯科。他年轻时候做过什么事我一概不问,集团发展壮大,想要金盆洗手,受益的也只有我这样半路进来的领导班子。真的变成今天这样,还得问我坐牢这几年,高启强做了什么。”
“程程。”李响看进她的眼睛,好像能把她所有的心事看个彻底,“如果,我是说如果。高启强大获全胜,把建工集团变成彻头彻尾的黑社会,而你和泰叔作为异己被除掉。如果你的母亲看到新闻,看到女儿正是在为这样的建工集团效力,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会幸福吗。”
程程打了一个寒战。除了拿到招聘通知和刚入职的那两年,她这些年鲜少在信里谈到工作的具体事务,更不主动去看母亲,生怕集团的明争暗斗牵扯到她一心想要保护的母亲,更不想母亲知道女儿一个人在外,过得竟是这种走钢丝的生活。她也无法想象,自己花了十年时间才壮大至此的建工集团彻底变成地痞流氓的狂欢,她学土木,知道桁架靠着几个受力端点的优美结构,受外力时的坚固程度甚至高于实心的填充。前者就像标准化的规管制度,四两拨千斤地实现一个组织自上而下的管理。而后者就像以宗族和亲缘为媒介聚拢的黑社会组织,不仅耗费大量的资源去堆砌想象中的铜墙铁壁,费尽心机排除所有的异己,面对外力时,照样会因为自身重量太大而不堪重负,zz、执法、经济,什么都想垄断,最后只会积重难返。
“李警官。”程程稍稍正了正衣襟强作镇定,“我自己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劳您费心。”
他依然紧紧地盯着她,一言不发。除了看透她的锐利,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与她埋藏的心思一模一样的悲戚。
“李警官,我听说您在替赵立冬办事。”
“那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懂这种走在钢丝上的感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至少,我们不是不会说话的鱼儿。人还有选择,人可以说话,可以把真相说出来。”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往大了说,为了正义,为了心中的底线,程程,你没杀过人,我知道你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往小了说,为了不让自己爱的人、爱自己的人失望。”李响喝了一大口拿铁,“对你而言,是你的母亲。对我而言,是安……人民的安全和幸福,这是托付给我们人民警察的责任。”
程程嗤笑出声。
“我会给我的母亲写信。”她说,“我会让她去你和安警官常去的地方。过了今天,我信任你,但你和我一样,是条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我会让妈妈把我的信留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希望到时候你的安警官还能坚守住你们的初心。”
“他会的。”李响答得掷地有声。
这就是程程最后一篇日记的全部内容。
八.
程程在信中写明了她存放相关证据的储物柜,密码是程姨的生日。这给了专案组极大的信心。然而这大部分的证据都是以建工集团为主体,并没有直接牵扯到高启强,而当时建工集团董事长陈泰已经落网,就算再翻查这件事,也并没有直接扳倒高启强的证据。但好在,这些证据牵扯到了建委的部分贪腐官员,专案组将这些人抓捕审问,也收获颇丰。
至于那支口红,经过DNA比对,鉴识科在口红泥和橡胶瓶口上发现了程程的DNA,除此以外完全找不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物证,看起来又像是个什么也证明不了的东西。安欣又被浇了一大盆冷水,心情正觉低迷,突然收到高启兰的短信,问他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安欣答应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好像从很早以前就对大部分事情都无所谓了。虽然他并没有因为高启强的缘故厌恶高启兰,但也没有喜欢。对他来说,只是因为高启兰邀请他,他就去,仅此而已。
两人在商场吃了顿便饭,饭后,高启兰问安欣能不能陪她逛逛,安欣答应了。高启兰先后逛了五家服装店,最后到了一家美妆店。
安欣被琳琅满目的口红柜台吸引了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去。高启兰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倒像是她在陪着安欣看口红。
“你是给女朋友挑选吗?她这么漂亮,涂什么都好看,要配合这种清冷风格的妆容,也许可以试试这款偏棕色的唇釉。”柜姐带着殷勤的笑容迎上来,高启兰满脸羞赧,直摆手想说不是,但安欣对柜姐的误会似乎毫不介意,自顾自地提问。
“为什么——”他指着旁边的短款口红,“这些都比你拿的这款短很多。”
柜姐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在给女朋友挑选礼物的男人居然问出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她还是耐着疑惑作答,“呃,因为这是唇釉,你看,打开以后里面是刷子一样的结构,长长的管体其实是容器,装着唇釉,不像口红,主要是为了便携便用而设计,通常比较小巧,形状也适合直接画出人的唇峰。我们也不是没有细长款的口红,比如这款细长管口红——”
“那无论如何,还是会占空间比较小对吧。哪怕是这个细长管口红,它细,看起来也适合平放进女式的小钱夹里,不至于鼓鼓囊囊。”
“是这样的。”
“谢谢你啊。”安欣转向高启兰,“你喜欢这个颜色吗?要不要试一下。”
高启兰点点头,深肤色的唇泥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颇为素雅。
“好看。”安欣淡淡夸奖。
“喜欢。”高启兰腼腆一笑。安欣二话没说把那支唇釉拿去结账,送给高启兰。送完高启兰回家,他立马赶回了警局,找到鉴识科。
“那支口红有特殊的装置吗?”他开门见山。
“你不提,怎么可能往那个方向查。”
鉴识科值班的小伙子仔细看了看,旋掉了口红后面长长的盖子,里面露出了精密连接的电线,还有一支改装在其中的微型录音笔。
“天哪。”小伙子惊呼,“你怎么能想到这一茬。”
“这口红太大了,第一次我看见就觉得突兀,刚刚去美妆店,才突然反应过来正常的口红不该这么大。”安欣波澜不惊,“可以给它换个电池吗?这么多年,估计也没电了。”
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支录音笔从杂乱的线里挑出来,换上电池,按下播放的按钮。
“是高启强派你来的?”女声伴着海浪,是程程。
“还能是谁。”一个沙哑的男声回应。
“我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了。”
“在你决定和高家做对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我不杀女人,这里有石头和绳子,我可以帮你。”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噪音,重物掉进海里的噗通声、在水里挣扎的打水声、自然的海浪声、非常近的水流声,在录音的最后,出现了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我知道她怎么把证物保存下来的了。”安欣说,“李响提醒过她以后,她出水路以前,准备了可以及时排水的橡胶瓶子,把地址黏在内壁上,自己组装了口红形状的录音笔。下水之后,她用最后的时间把录音笔放进瓶子,挤压排水后,把自己肺里最后的气灌在瓶子里,关上瓶子,送出去。”
程程可真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坚忍女人,可就因为没有高启强身上那股什么都敢做的兽性,偏偏落得这种下场。
“感觉这段录音已经足够促成高启强指使行凶的铁证了。”小伙子还是没有从刚才的震惊里脱离出来,“要不要跟徐忠组长他们汇报?”
“我会汇报,但扳倒高启强……”安欣鹰一般的眼睛森然地盯着京海的夜色,“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九.
程姨提供的线索算是专案组的一个插曲,虽然这个插曲本身也立了足够大的功劳,但专案组还是很快把目光再次放回228枪击案,以及王力关于赵立冬和高启强的证词上。根据陆寒留下的资料,高晓晨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案发当天,高晓晨的摩托就被送修,两个轮胎被换了新,陆寒觉得怀疑,但也没查出实质性的证据。
这个案件的重心很快就因为案件本身的取证困难转移。专案组很快把目光放在228枪击案反映的“黑电”问题上,作为供电局局长的孟家女婿杨健自然是成了众矢之的。徐忠召集了缉毒支队的警员们,给杨健和马涛上演了一出茅台敬烈士的点名劝降,虽然听起来不太靠谱,但确实行之有效,安欣也乐见其成。
安欣之所以没有参加抓捕杨健的行动,因为他收到了另一则更重要的线索——又是神通广大的安叔知会他的,那是些不同论坛的帖子,发送时间最早是三个月前,全都在举报高启强。帖主的ID分别叫旺旺仙贝123,旋转木马de忧伤,我杀高启强全家,诸如此类隐没于寻常网友甚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ID,可以说跟匿名没什么区别。
“这些帖子有什么问题吗?”安欣扫了一眼,“看起来和那些总在老生常谈的举报帖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些坊间传闻,刀哥剁手剁脚啊,冻鱼杀手贩毒啊……你看,连那些人的真名都没有。”
“你再仔细看看。”安长林打断了他,“这些账号从好多年前就开始发了,只有这些近三个月的帖子被挑出来了而已。”
安欣再仔仔细细读进文本,在那冗长的车轱辘话来回讲、把举报写成怪谈的帖子里,藏着两个很少见的细节:一个是电力设施建设物资采购招标,看似中标公司五花八门,查找其从属企业不断溯源后,发现都属于京海最大集团的马甲;还有一个细节是石磊提过的卖酒制造合法现金流,其中一个帖子提到了种业老板,借款数目和所购买酒的数量与石磊所说是匹配的。
“看来这个举报人多少是知道内部消息的,前面后面那些车轱辘话,混在黑社会都市怪谈题材的举报里,换着各种ID混迹于不同的论坛,只是为了让人以为是跟其他举报消息一样言之无物的牢骚。”安欣一边分析,一边把狐疑的目光落在安长林身上,“我有问题。”
“讲。”
“你哪来的时间去逛这些乱七八糟的论坛,还看得这么细节。”
“我手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行,你派你下属天天刷论坛是吧。好不好带上我,我也想摸鱼。”安欣撇着嘴扁着眼睛看安长林,但安叔完全不为所动,兀自往下说。
“我有把这些帖子交给信息科,看能不能追踪到IP地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发帖人帖子内容看起来不太聪明,但实际上他用了好几层代理来隐藏自己的IP。网警那边我问了,通常只有抓捕重刑犯时才能开具合法合规的手续,向运营商查询用户IP,所以真要深入查他的IP,大概率行不通。”安长林说。
“但他需要隐藏IP本来就是一个线索,说明这个人很可能没有太多自由活动的空间,以至于需要隐藏IP才能避开被追查。如果只是强盛集团的普通员工,大概都可以排除,在行动上也几乎不受限。真要我说,范围甚至可以缩小到高家自己人,或者稍微扩大点,高层领导,而且是个相当懂IT的人。”
“你说的这个信息科也有人提过,但科长也说了,哪怕IP地址就在强盛集团内部,甚至就是高启强自己的电脑,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有些黑客为了防止被追踪,会直接把想要入侵的‘肉鸡’作为代理。”
“但安叔,我从逻辑上推论。”安欣说,“从06年的建工集团到21年的强盛集团,除了改了个名字,以及彻底取缔了贩毒的生意,高启强这个人,自从弟弟死后,染了他的疯劲儿,也染了他的不思进取,对企业经营没有一点长进,业务不拓展,还在搞传统黑社会那套拉关系招标搞基建,还有更地痞的高利贷、赌场和卖淫。他们压根就没把信息技术的红利当回事。就算查了IP,如果查到是自己家,那他们也不见得就能想到别人用了他们家的服务器做代理,大概率停在第一层,觉得有家贼,来一波啊——家风肃清,真要是外面的黑客,也真是乐见。反倒是自家人不会选择这么冒险,非得告诉高启强了有人在监守自盗,绕个两三圈让高启强怀疑是外面人搞了家里的代理,结果继续查下去,欸,IP兜兜转转还在自己家。没必要。”
“那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安长林盯着安欣,“你怀疑谁。”
安欣咽了口唾沫,“我说不好。哈哈。给我些时间,我去查查,保证完成任务。”
“好。”在他走之前,安长林又叫住了他,“安欣,你自己查这条线就好。我怕人多眼杂,会对那个匿名举报的潜在线人不利。”
??
“好的安叔。”安欣挥了挥手。安长林久久凝视着安欣肩上的背包,侧兜里装着和曹闯和李响一样的保温杯,泡了些绿茶。自从2006年那件事发生后,他一直都会带着这个背包,去工作、去聚餐、去娱乐,甚至最近高启兰总是约他出去吃饭,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让这个背包离开他十米的范围。
安叔知道,那个背包,对安欣来说,等于一颗心脏的重量。
十.
高启兰破天荒接到安欣的电话,约她下班出来吃饭。她耐着心里小鹿乱撞,冷静到几乎冷漠地答了一句好。
高启兰并不是不知道安欣在打什么算盘。相反,她拎得很清,知道自从她哥哥进入建工集团,安欣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带着同情带她和弟弟进公安局,破例给高启强送饺子的温柔警察了。安欣对她而言,还算好理解的那个。他一生所求唯有正义,那年除夕夜,他为了狭义的正义打破规则,而后与哥哥势不两立又是为了广义的正义。她理解,只是偶尔也会替自己无可救药的信仰般的爱恋感到悲哀。他是她在那个除夕夜一眼万年的缘,偏偏有缘无份,又成了她过去几十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过不去的劫。
让她更不理解的是如今在京海叱咤风云的大哥,以及去世的二哥。她认识的大哥,是个卖鱼见着熟客还会捎条小鱼仔送上、收钱不要零头的好人,拼死拼活供着自己和二哥上大学,天天念叨着要好好读书,要有出息,要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二哥呢,自小就好强,熬的夜比谁都多,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为人处事上又是知了名的好脾气,总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别人攒的各种局,他总是被邀请的人里家境最差的一个。
高启兰自己是个相当有天分的读书人,从小到大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分内的任务,只需要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用多付出额外的努力,就可以把好成绩收入囊中,可以说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成绩,社团,工作,甚至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样貌,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得偿所愿。尽管如此,拼尽全力的二哥也并没有因此嫉妒她、对她不好,大哥更不用说,他一直都那么勤勤恳恳,像父亲一样拉扯大两个高学历的弟妹,他们一直都是如此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直都是,直到大哥变成了京海的大哥,那双曾经总是闪着光的眼睛仿佛易了主,偏偏经营成一潭腐臭的死水。他讲话还是像过去那样和蔼、得体,只是语调不再上扬了,笑声没了快乐的意味,说什么都是副拿腔拿调的官场做派。至于二哥……大哥对他的死避而不谈,唐小龙有次来汇报工作时,提到了句“为什么高启盛可以,我不行”,高启兰听见大哥愤怒地吼他“别提高启盛!再问一次,我打烂你的嘴!”,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晚饭也没出来吃。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哥出离愤怒、歇斯底里。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花园里,外头是辽阔的水域,近在咫尺的是私家游艇的码头。
她坐拥这天大地大,觉得自己拥有的,还不如旧厂街那间老房子里来得多。那时候一层楼改两层楼,一份教材两个人用,一份钱变着法子当两份钱花。碰上猪脚面买一送一,他们一家子买两份面分成三份吃,大哥二哥分一个猪脚,她拿一个猪脚,给二哥啃一口,给大哥啃一口,三个人围坐一桌,面条蒸腾着热气,暖呼呼的。
可现在呢?大哥什么都有,却变成那样一个虚伪卑劣、让人厌恶的中年男人。二哥呢,直接成了这个家不可说的禁忌,好像从这个家的记忆里被删除了似的。
“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
高启兰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温柔沉郁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像致人微醺的红酒。她转过头,陈书婷穿着丝绸的睡袍,随意地踏着拖鞋,她的脚步很轻,像是自那片平静的水面凌波而来,而不是从那躁动不安、浮华不实的豪宅里来。
“嫂子?你怎么来了。”
“高启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小盛是他不能碰的禁区,你也看着了,以后也别问了。”
“我知道你为我好,安慰我,谢谢。”高启兰轻声说,“但怎么说呢……好像也不至于说散了。”
“我说的是别的事情。你哥不可能让你掺和的事情,至少我在这一天,就不可能。”陈书婷说这话时一脸的淡然,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如果有哪天,你发现你哥让你和晓晨瑶瑶管集团的事儿,或者做了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事儿,答应我,带上晓晨和瑶瑶,离开京海,别再回来了。”
高启兰不知道陈书婷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从她无奈的笑容里,她能读出一二。她点了点头。
“男人啊。”陈书婷一声哂笑,“至死是长不大的少年。”
她轻轻地走了,像她来时一样轻。高启兰望着她的背影,一席长裙衬托出她窈窕的身姿。 她就这样慢悠悠地走进大宅的光里,那一瞬间她的美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动容,然后她再次走向暗处,阴影蚕食着她的曲线,那背影渐渐枯瘦得像个幽魂,直到被黑暗的尽头彻底吞噬。
她觉得大哥万万配不上她,嫂子虽然出身说不上清白,可在权力斗争的漫长岁月里,她已经逐渐学会了取舍退让,明白那些费尽心机保全的江山,比起真正属于一个人的幸福,终究是过眼云烟。反而是她的哥哥贪心不足蛇吞象,一个劲儿往前攮,好像有几条命可以豁出去似的,早就忘了他最开始走这条路,开端也只是给他的家人带来一份不受人欺负的安稳生活,挺直腰板儿做人。可她想起当年旧厂街那个永远热忱、永远坚韧,眼里亮晶晶的、总是爱笑的哥哥,西装都穿不明白的哥哥,送礼只会送鱼送虾送橘子的哥哥,又觉得这样的她会爱上那样的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像她心里门儿清,安欣与她地位悬殊,说得上两个世界的人,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安欣确实配不上她。可每当她想起那个除夕夜,在她和二哥搁寒风里发抖了两个小时以后,安欣把他们接进房间,想起他搬着好多好多饭盒、嘴里叼着筷子的样子,想起他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着春晚的小品,他为哥哥破格打开的那扇门。她听见隔壁的安欣与她的哥哥、当时如此人微言轻的鱼贩子交谈甚欢,倒计时归零后互道的一声新年快乐,窗外头鞭炮与烟火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她会爱上那样的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小兰。”他沉静地唤她,打断她的思绪,“去吃什么。”
高启兰本想选一家哥哥常去的店,因为安欣主动找她,只能是想调查她哥哥,如果去哥哥的地盘,有什么事儿,他好提前知道。再怎么不满,无论如何,那是她哥。
但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松了口。“去吃肠粉吧,你推荐。”
安欣也放下心似的,颇为舒展地一笑,“好。”
安欣在前面带路,缓步走着。高启兰想要站在他身边,但他身上有种拒人千里的气场,让她觉得自己不配站在他身边。她只是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
肠粉摊子就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汽车的油烟、扬起的灰尘、肠粉的香味混在一起,比起那安静得瘆人的水边,好像更让高启兰感到安心。摊主把两份肠粉稳当当地搁在他们面前,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哎!二位慢用!”,与大哥当年的样子如出一辙。
“安欣。”高启兰少见地先开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小兰啊,真是冰雪聪明。”安欣呵呵一笑,“但与其说有事儿,不如说是聊聊。”
“聊我家里的事情?”高启兰哂笑,“我就不该答应你出来吃饭。”
安欣?起一大块肠粉,一口气吸溜着吞下去,接着抬起头,“可你选择了来吃肠粉,而不是你哥常去的那些茶楼。”
他审视着她,看透了她。她讨厌他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傲慢,又被这种敏锐深深吸引。
“问吧。”
“自从你哥发家以来,学习也成了你们高家的传统,什么工商管理啊,哈哈,小龙小虎都上过,脱胎换骨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晓晨天天在飙车。”安欣又?起肠粉,不动声色地讯问,“可我记得他小时候,可是个读书相当厉害的小孩呀。”
高启兰不知道他这弯弯绕绕是想问什么,但晓晨最近被警察盯上了,这件事在高家人尽皆知,估摸着安欣这问题也脱不了干系。
“他在省理工大读的书,学的也是工商管理。那孩子一直到高考都考得不错,也是归功于他妈妈严格的原因,结果离开家里事无巨细的管教,孩子瞬间自由了,也茫然了,这才变成今天你看到的这个高晓晨。”
“哎,陈书婷是个妙人儿,晓晨变成这样,可惜了。”安欣说,“欸,老默家那个女儿呢?这些年怎么样。”
高启兰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从高晓晨身上转走了话题,不过也好,她终于不用聊天都这么提心吊胆了。
“瑶瑶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读书又用功,又听话,社团也好,人也漂亮。她高考分数很好,国内大部分学校任她挑选。我哥想让她读工商管理,我嫂子建议她读计算机,因为瑶瑶理工科一直都学得很好,读计算机有前途,两个人为此吵了好些日子。最后瑶瑶读了计算机,四年也做了不少项目,拿了些奖。我哥把她叫回来给强盛集团做内部工作软件,怎么说……着实暴殄天物了。”
“唉,孩子的事儿,还是得孩子自己决定,大人都包办了,孩子永远得活在父母的保护里,说着是保护,其实是阴影,永远都成不了一个真正的人。”随便一句总结,在高启兰听来,刺痛的似乎又是自己。
饭吃完了,安欣拿起包。看来这聊天,到这儿就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高启兰突然想要告诉安欣一件事,她隐约觉得那很重要,对安欣、对哥哥来说都是,而现在是她需要作出的一个选择。
“安欣,先别走,我想问你。”
“嗯?”
“我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人?”
“嗯…… 小兰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聪明,勤奋,有责任感,有同理心,很会爱别人,才会选择成为一个好大夫。”
“你觉得,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吗?”
安欣几乎嗤笑出声,“如果一个人需要问别人自己勇不勇敢,那我觉得,这个答案已经不需要我说了。不过……”安欣正色,看进高启兰的眼睛,“我还是觉得小兰是个勇敢的人。只要你想。”
高启兰笑了,昏暗的路灯下,看着有些惨然,“就我所知,强盛集团一直在轮岗。最近,瑶瑶被调去财务,跟着宋总学些新本事。”
“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五个月前。”
“你哥问过她吗?”
“没有。”
“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微笑应允。”
说完这番话,高启兰长舒一口气。长兄为父,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了自己的“父亲”,她活到这个岁数,似乎从来不知道做出决定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但自己做出了选择,会有种不一样的释然。
她隐约希望安欣能再像二十一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一样,如同救世主一般,拉那个陷入泥潭里的家庭一把,带满身伤痕的哥哥回家。
“要走一走吗?”安欣问她。她说好。这一次她走在了安欣的身边,肩膀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高启兰在外地念书时,也曾有喜欢她的男孩约她去市中心吃饭,吃完了一起散步着回学校。但她确乎没那么喜欢那座大城市的夜景,金色的流光,花哨的霓虹,把那座城市的黑夜彻底染成了白天,夜夜有笙歌,夜夜人孤独。她也不喜欢家中花园的夜景,那死一样的漆黑,像是要把人窒息在深深的水里。像京海这样发展中的小城,街的左边是人挤着人的繁华商业街,街右边又是大爷们喝着啤酒撸着串儿,桌上的铁盆盛满龙虾。过去小城的静谧和未来都市的繁荣在这里对弈融合,京海是一座活着的城市。
“安欣。”高启兰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我觉得我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从小时候起,哪怕家里条件不好,大哥和二哥,他们从来也没让我受过一点点委屈。”
“我知道,‘一份猪脚面,小兰吃猪脚,小盛吃面,我喝汤’,这话我次次见你哥,次次听他讲,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这辈子,好像还没体验过什么叫求不得。”高启兰的目光落在安欣身上,意有所指。
高启兰之前不是没有问过这种问题。但之前每一次,她都是急切地在问,殷切地期待一个回答。这一次不同,她笑得松弛释然,俨然像一个与他叙旧的老朋友。她第一次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小兰,我不能。”
之前忘记摁掉的闹钟又响了。安欣拿出手机,摁掉,高启兰一眼瞥见屏保那张照片。年轻的安欣和年轻的李响,手里各自拿了个荧光棒,笑得很开心。
男人啊,至死都是少年。
“嗯,我明白。”
他们并肩在京海的夜色里徜徉许久,默契的一语不发。告别时,高启兰从车窗里看街边的安欣,他目送她离开。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就到这儿了。
“无论是 后来故事 怎么了
也要让 后来人生 精彩著
后来的我们 我期待着
泪水中能看到 你真的 自由了”
车载音响里放着《后来的我们》。再见,安欣,再见。像鸟儿一样,高高地、高高地飞去吧。高启兰默念,眼角清泪两行。
他自由了,她也自由了。
十一.
一个月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五月天演唱会的日子。安欣站在体育场门口,周围的观众行色匆匆,三两结对地去检票了,只有他站在人群的中间,有些无措地张望。他恍惚回到了十六年前周六的那个晚上,他也是站在这里,等着姗姗来迟的李响。当李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安欣先看见他额角沁出的汗水,然后在看见他手里鲜红的玫瑰花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住啊,买花,迟了。”李响嘿嘿一笑。
“大哥,你这是要给谁买呀。”
“五月天啊!”李响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不是得装得像是来看演唱会一点,得给偶像买点花啊。这店里啥也没有了,就剩了这么一大捧玫瑰花。”
李响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安欣正扁着眼睛看他,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哎,搁这儿愣着干嘛,我们赶快进去坐下。”
“我没有不舒服。”安欣说着,揩了一把李响的脑袋,“我只是觉得你这里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嘛!”
安欣突然意识到周围好多人在奇怪地看向这边。
“响,你仔细看看这周围有没有人带花的呀。”
“有啊!”李响环顾了半天,最后指着远处一个女生。
“人家带的是向日葵,还做了大横幅,估计坐的是前排。”安欣歪着的嘴角都快撇到天上去了,“还有吗?”
他又伸着脖子找了半天,“你看那边,那个男的,也是带了一捧玫瑰花。”
“大哥。”安欣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人家是不是来陪女朋友的。那不是送五月天的,那是送女朋友的,打算演唱会求婚的……不行了,跟你站一块,好丢人。”
安欣赌气一般背身蹲在地上。
“我给五月天带玫瑰花,怎么了嘛。”合着李响走到他对面,也蹲了下来。整个情况显得更尴尬了,安欣站了起来,李响也随后站了起来。
“人家是正经大型演唱会,没有送花环节,你坐前场还可能能趁他们下台前塞过去,你坐边角,怎么送得出去呀。”
“等一下。”李响的脸刷一下白了,“我突然意识到郭局没给票。”
安欣瞪大了眼睛,正努力压抑揍人的冲动,迎面走来一个人。
“二位是不是没有买票。”他说,“我还剩两张外场票,便宜给你们了,打包卖,800块。还能送你们两根荧光棒。”
“抢钱啊!”安欣几乎喊出声,伸出五个手指,“500,不能再多了。”
“行,500就500。”
李响掏出了500块钱,把票拿到手,突然发现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
“好你个郭局。”安欣今晚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多了,“不给票的原因居然是让我花冤枉钱找黄牛。”
“是我花的冤枉钱。”李响闷闷地接了一句,“回头找郭局报销吧。往好处想,线人找到了,呆会至少还能安心看会演唱会。”
他们算是很迟才入场,偏偏座位还是在一排的中间,两个大男人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对路过的每个人说“借过一下”,引得所有人侧目。
后一排有个小女孩突然大喊一声:“哇!大哥哥给大哥哥送玫瑰花啦!”
这时演唱会要开始了,全场的灯突然关了,一片黑暗中,只剩下舞台上耀眼的光源。安欣感谢这突然的熄灯,这样没人能看见他从脖子到脸都红透了。
安欣不算五月天的粉丝,只是知道他们挺受欢迎,做些不要动脑子的文书工作时,偶尔也会插上耳机听听他们的歌。李响情况差不多,不过他是在需要集中精神的工作时才会听歌。来演唱会之前他甚至有点紧张,怕大部分的歌自己都没听过,三小时的狂欢变成三小时的折磨。
不过好在第一首歌他就听过:《人生海海》。
“有一天我在想 我到底 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我会不会 根本就不算东西
天天都漫无目的 偏偏又想要证明真理
别人从屁股放屁 我却每天每天 都说要革命”
李响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笑这么开心哦,原来说的是你啊。”安欣拿胳膊肘子戳了他一下,“天天不来上班,跟那些个领导鬼混,戳痛点啦?”
“要,革,命。”他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就你,屁股放屁还差不多。”安欣嗔他,又不小心笑出声,李响抓着他的脑袋狠狠薅了两把。
下一首歌开始了,是闽南话的《憨人》。
“我不是頭腦空空 我不是一隻米蟲
人啊人 一世人 要安怎歡喜 過春夏秋冬”
“又是你的歌。”安欣剜了李响一眼,“抱着这么一堆玫瑰花打算送五月天的憨人。”
“心上一字敢,甘愿做憨人。”李响不以为意,“这不,下首到你了,来,《倔强》,轴死谁了。”
“嘁。”
“你的歌,这你不得唱一首?”李响拿手里那堆花戳了戳他。
“你的歌也没见你唱啊。”安欣嘟哝道。
“来演唱会,多难得的机会呀——还分谁是谁的——真幼稚!”
安欣和李响一回头,发现一个穿着中学制服的男孩正举着荧光棒跟他们说话,语速慢吞吞的,他旁边坐着一个安静的女孩,穿着同样的校服,笑得一脸无邪。
“看到没。”安欣嬉皮笑脸地附在李响耳边说,“人家小朋友都嫌你幼稚。”
一首《倔强》就快结束了,安欣隐约觉着可惜。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五月天的歌里他听得最多的,他其实会唱,而且……他确实有点想听李响唱歌。不过一首歌的时间,就在这小打小闹里过去了。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 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 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安欣惊异地侧目,看见李响正认真盯着大屏幕上一行一行跳出来的歌词,认认真真地唱了起来,声音浑厚,光有感情,没有技巧,节奏和调子不仅不可得兼,而且是两个都没有。尤其是那段大合唱的“啦啦啦”,更是暴露出来他连KTV水准也没有。
“你好像一匹倔强的狼。”安欣压低声音说道。
“谢谢啊。”李响笑得很开心,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压根没意识到安欣在损他鬼哭狼嚎。
安欣本想澄清,见李响一脸甜蜜,便也没好意思戳破。到了下一首《时光机》,他轻轻跟着唱了,李响微微倾身向着安欣,乖乖地挥舞着荧光棒,又夸他唱得比自己好多了。安欣心里清楚,他确实是在诚心夸奖,安欣平时不唱歌,但自知唱得不算难听,至少肯定比一匹倔强的狼要好。
安欣不太懂音乐,别人说五月天算是摇滚,但里面大部分歌儿,像《温柔》、《时光机》、《知足》,他都觉得更像校园青春故事,尤其是青涩的恋爱。一开始他和抱着一大捧玫瑰花的李响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估计是他最灾难的一天:不对的时间,星期六的晚上,他本来应该去跟孟钰一起吃晚饭;不对的地点,来一场自己并没有很感兴趣的演唱会;不对的事情,花了500块钱冤枉钱,加上李响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冤大头,买了这么一大束玫瑰花招摇过市,跟他一起这么手足无措地听一场青春校园恋爱专场演唱会;不对的人,不用多说了,李响真的是太奇怪了,有种不顾人死活的认真劲儿,说他憨人,都抬举他了。
他把目光投向李响,他坐得笔挺,双腿局促地并拢,一双眼炯炯地盯着舞台的方向,好像随时会有毒贩走上舞台交易。配上他抱在胸前的那捧玫瑰花,真傻,傻透了。
可他仔细想了想,校园那些青涩的故事,不也是些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不对的人做些不对的傻事儿吗。
一切不对的,好像又变得合理且可爱了起来。
“响。”他低声唤着。
“嗯?”
在那无休止的鼎沸人声中,在那海浪一般涌过的欢呼和跟唱声中,响还是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呼唤。李响忽然把怀里的捧花递给他。
“干嘛?”
“刚刚阿信在说呢,‘如果你想要一朵花,我就会给你一朵花。’你不是说,想嘛。”
安欣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听见台上的阿信继续说:“如果你对我说。想要一颗星星。”
“我就会给你一颗星星。”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场雪。那么,我就会给你一场雪。”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离开我。那么,我会说,我给你自由。”
安欣抱着捧花,正想着揶揄李响莫名其妙的送花,却突然看见他脸颊悄然落下的一滴眼泪。
“怎么啦?”
李响转过脸看他,那滴刚才分明落下的眼泪已经不知所踪。
“什么怎么啦?”
“没怎么。”
“今天来得好值。”李响突然说,“《温柔》这首歌的演唱会版本,我听说啊,独白有好几种,有时候没有独白。我最喜欢这段儿。”
“嗯。”安欣说,“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风雨阳光,天地万物,相逢和离别,都好温柔。
那些莫名其妙阴差阳错的傻事也是。
相伴的人也是。
好温柔。
要是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是时间不温柔呀,十六年过去了,安欣一个人站在人头攒动的体育场门口,等不到一个与他一起进场的人。他手里有了门票,却不如当时那个没有票却抱着玫瑰花的人站在他身边时那样的安心。
后来抓捕毒贩的时候,安欣才知道李响把手铐藏在了花里。之后在师父的坟前,李响直接从他献给师父那捧菊花里找出录音笔。从藏起那支录音笔时,安欣早就知道他会发现。
后来李响坠楼,递给他304储物柜的钥匙,安欣突然想起那一字一顿的“要革命”,想起那句“心上一字敢”,原来不是一句戏言,是一句诺言。
后来李响那封信里写的:“你可以烧掉这本日记,忘掉我。如果你选择孤军奋战,那我祝福你,我的兄弟。”有一瞬间他在想,响在听到“我给你自由”时,流下的那一滴不知所踪的眼泪,会不会流去了未来。
和李响分别的那个晚上,安欣抱着一打红玫瑰回到家,懊恼自己晚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李响早已把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和盘托出,只是安欣什么也没发现而已。
他木然地过了安检,一个人走向外场角落的座位。
沸反盈天,摩肩接踵,他又想起来那片海。那片就剩他一个人浮沉的海。那片他低声唤,李响也会听见他、找到他的海。混淆在时间里,他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响。”
“嗯?”
那声回应响在他耳畔,如此确切。安欣惊讶地回头,只是猝不及防对上几个观众质询的眼睛。
响已经成了确切刻在他生命里的一部分。
“突然好想你 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场馆里几千人的声音融在一起,安欣犹豫片刻,把自己的声音交付其中。
也好,在那片海里,没人听见他的声音,没人看见他的眼泪。
十二.
安欣找到安长林,在纸上写下那个名字:黄瑶。
“学计算机出身,五个月前被调到财务,行动受限的高家自己人。那两条线索最初发在三个月前,刚好也是财务方面。完全符合。”
“你小子,别高兴太早。”安长林说,“不要贸然去接近黄瑶,万一不是,那可是打草惊蛇,而且会让匿名举报的证人陷入危险。”
“我明白。”安欣说,“但我奇怪,这个发帖人选择的证据,肯定不是最有力能扳倒强盛集团的证据。为什么会选这两条说得上微不足道的细节安插在里面。”
安长林耸肩:“真要像你说得那么没用,我们是怎么注意到这些帖子的。”
安欣睁大眼睛。
“发帖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警方对照已知的信息,引起我们的注意,然后寻求合作。”安欣说。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安长林说。
“对二二八枪击案的调查,虽然重心转移到了杨健和电力局上面,但案件本身,远远没有结束。”安欣斩钉截铁,“这时候再把高晓晨和黄瑶叫回来讯问,也合情合理。”
十三.
黄瑶发那些钓鱼的帖子时,没想到能被这么快发现。
最初她开始发帖,还是在她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候的微机课,同学们都喜欢借这个玩电脑的机会刷论坛。她也随了大流,第一次接触了论坛,在那里看到一个小组,全部都是被她的养父高启强害过的人,在群里匿名说着自己的经历,出示着各种各样的证据。他们有的因为反对高额的税金被打手找上门,放上了藏在暗处的录像机拍下的画面,她认出了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小虎叔;有的因为不得不向高启强借高利贷妻离子散,他出示了高利贷的合同,上面有小龙叔的签名;有的因为强盛集团组织的强拆打砸流离失所,那些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那些残破的玻璃碎片,每一点都扎在了黄瑶心里;有的做生意的,抱怨学区附近的楼盘永远中不了标,都给了强盛集团下面那些没有资质的子公司。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次,黄瑶在论坛里看见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说,在她生日那天,她收到了好久不见的爸爸送来的礼物,打开盒子,却发现是爸爸的一根手指。
那个受惊的女孩附上了图片。“好害怕,我不敢告诉妈妈。她因为心脏问题住院了,爸爸这段时间不回来,可能也是因为付不起她的医药费。如果我把这种事情告诉妈妈,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我也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我好害怕,我只能来这里问问大家,我该怎么办。”
黄瑶震惊之余,想要问问那孩子更多的信息。她是高家的孩子,如果听到了更多事情,她可以跟那个孩子说,让她和家人早点避避风头。当她点击发送的时候,却显示了错误:本帖子已被管理员删除。
她一直蛰伏在论坛,试图再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但是没有,就像一粒被扫掉的灰尘,留下窗明几净。
而在京海,像灰尘一样的人数不胜数。抱怨没法中标的供应商不见了,高利贷的合同不见了,破碎的橱窗不见了,剩下的只是管理员置顶的一条公告:文明发言,绿色上网,打造和谐美好的网络社群。
她知道爸爸的确是因为高启强没了的,但高启强的手却无比的干净——黄瑶跟着爸爸在卖鱼的摊子长大,知道那摊子原来是高启强的,也知道如今这双手肯定比他以前在卖鱼档口的时候干净多了。但黄瑶总能从那双慈爱的大手里闻到和鱼不一样的腥味。
从那时她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高启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论坛里的人间百态虽然让她感到惊讶,但她早就知道高启强干得出来这些事情。真正让她胆寒的是那些经历、证据、泣血的诉说,那些曾经美满的家庭,那些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轻易地抹去了,像在茫茫的海域扔下一粒米,连掉下去的声音也没有。
原本在她的梦里,她时常将她打开那扇门后的记忆反刍,如果那次在香港,她能睡得更沉一点,听不见陈书婷和唐小龙的那段对话,是不是她原本也可以过一个普通孩子的幸福生活,像她骄纵的哥哥高晓晨那样,不必每天维系着两副面孔,过早地学会伪装和隐藏自己。而到她看到论坛里那句灰色的“这里什么也没有哦,快去别处看看吧~”字样,她忽然意识到,听不见是常态,听见才是幸运。
无论她睡着还是醒着、听见还是没听见,她只是高家的一粒棋子,像她的父亲;她只是一粒随时可以被抹去的尘埃,像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
那天下午放学,家里司机来接她的时候,黄瑶假装没看见,自顾自跟学校的好朋友谈笑着走了。
“你家没有司机吗接你吗?”她的朋友也很清楚,黄瑶是强盛集团的大小姐,平时放学一出校门,就会被一辆宝马接走,而她还得在学校等一会,等自己的爸爸妈妈下班,捎着自己一起。
“今天地下铁奶茶有买一送一活动。”她镇定地说,“我们去买奶茶吧。”
“你跟家里说了吗?要是回头你家里知道是跟我一起去喝奶茶,我怕……”
“没关系,你不跟我一起去,我自己也会去的。”黄瑶淡淡地看向她,“反正买一送一,走吧。我付钱。”
买完奶茶后,朋友爸妈也来接她了,便与黄瑶挥手告别,赶紧往学校跑。
黄瑶拿着奶茶,沿着那条街慢慢地走。对她而言,这条街熟悉而陌生。每天司机送她上学都会路过这条路,她总是左右观察,所以这条街上有什么,她了如指掌。
可是她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地踩在那条红砖路上。隔着薄薄的鞋底,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红砖里蓄着太阳的温度。
梧桐树的叶子落在地上,她捡起一片,忽然意识到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和父亲住在旧厂街的时候。
“爸爸。”小小的黄瑶捡起一片树叶,抬起头来望着爸爸,“既然叶子到了秋天就会落下,为什么树还要年年长叶子呢?”
平时不苟言笑的爸爸,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个很浅但很轻松的笑容。
“瑶瑶啊。”他轻声说,“你只看见树叶落下了。你没有看见它们春天发芽、夏天繁盛的样子,没有看见它们与停在上面的鸟儿打招呼,和落下的雨水打一场持久战。落下是一个很容易的结果,但是瑶瑶啊,活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啊。”他蹲下身,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拉住梧桐叶的另一侧,“瑶瑶,我是快落下的树叶,你是刚发芽的绿苗。我们都是小小的树叶。”
黄瑶从爸爸手里抢走那片枯黄的叶子,在他微微诧异的目光里,奋力把树叶扔得远远的。
“爸爸才不是快落下的树叶。”她指着头顶茂密的树荫,“爸爸在那里。”
可就在那一年,爸爸去了比梧桐树更高更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已经上中学的黄瑶,在梧桐树前站了很久,嘴里喃喃地说了些话。
“爸爸。我想你了。”她说,“我想念你陪我做的每一件事,除了把我托付给高家。我看了很多论坛的帖子,总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阿姨讲到你的话。爸爸,有一件事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小小的树叶,过着很不容易的一生。但很多事情你说得又不对,叶子小小的一生并不快乐。我也不是刚发芽的绿苗,我也是片快落下的树叶。”
“我没有一刻不想逃走。可是我又能逃去哪里呢?我就像一片长在树上的叶子,逃走的唯一方式就是落下。”
垂暮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徐徐的风带着一片枯黄的叶子停在她脚边。她把它捡起来,叶片两侧蜷曲着,像正在祈福的人。
像爸爸落下的叶子。
她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却被迎面过来的双闪灯喝止。回家路上她听着书婷阿姨呵斥着司机的疏忽,只是紧紧攥着那还没喝完的半杯奶茶。
回家后,家里只开了一个壁灯。她的父亲高启强,坐在中央的大楼梯上,审视她的目光,阴仄仄的。陈书婷打开了大灯,瞬间照亮他脸上的沟壑,等她走向他,他舒展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瑶瑶,回来啦。”他轻快地说,“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话里藏刀。
此后无论他怎样笑、怎样夸奖她、怎样给她买漂亮的玩具和衣服,那个狠戾的眼神已经在黄瑶的脑海里盘桓不去。如果要给魔鬼画一幅肖像画,她会给一面画成他眯着眼睛的笑容,一面画上那个常让她惊醒的阴森眼神。
后来她再也没敢放学擅自走了,司机盯她盯得很紧。她每周最大的自由,就只剩下那每周只有一节的微机课。
后来她发现唯一可以不被删帖的方式,就是把高启强的这些事迹写进都市轶闻和怪谈。她开始复制粘贴那些别人写的帖子,并不指着自己这小小的举动能带来实质性的效果——事实证明,也确实没有。那更像是她在蛰伏的漫长岁月里唯一能诚实面对自己的方式。
就这样,一做就做了十年。直到她读完大学,被高启强叫回来强盛集团,直到她被调去财务,知道了一些内幕的信息,她开始在过去复制粘贴的怪谈里放上细节。她依然像过去一样,从来不期冀有人看见她。她只怀揣着微茫的希望,也许在自己成为一枚弃子以前,能有人听见她在那片海里细若游丝的呼救,然后带她离开这个靠她自己无法挣脱的深渊。
之前对枪击案的调查几乎没牵扯到黄瑶,警察突然要找她,高晓晨不明缘由,但她心里有个大概的猜测。
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十四.
黄瑶走进审讯室时左顾右盼,她坐得很直,止不住地用两只手抠着膝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如果让她的哥哥看见,恐怕又要嘲笑她了。但黄瑶并不在意:可以说,让高家人觉得自己容易紧张、柔弱、扛不了事儿,没有威胁,就是她的目的。
“安警官。哥哥该说的都说了,我该说的我之前也都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话音里带着哭腔,“让我们回去吃饭吧,都十二点多了,我好饿。”
安欣抛给她一袋旺旺仙贝,她接住,眼里闪过愕然,接着撕
最近更新娱乐资讯
- 获奖影评赏析|《阿丽塔·战斗天使》
- 人生必看十部好看的纪录片(十部必看的现实主义纪录片)
- 日本十大禁欲动漫盘点:唯美霸道下的污镜头
- 墨西哥大麻即将合法化,美媒:美国夹在两个“卖大麻的邻居”之间
- “和合”文化背景下昭君文化的价值生成
- 马来酸阿法替尼片人体生物等效性试验
- 原创《满城尽带黄金甲》:喧哗与沉静的戏台,道德与伦理的悲歌
- 裴旖旎
- 隐适美附件又掉了,从第一天掉了2颗,第二天掉了1颗,今晚我还戴牙套吗?
- 电视剧《最美的青春》:好作品是如何炼就的
- 狗头萝莉出摊卖煎饼大家怎么看?
- 记者的职业伦理:我该何时放下相机
- 绝命毒师电影,「蚁人」改造DNA,首部Netflix华语剧...10月流媒体片单
- 这是一部非常独特的「成人动画」,少儿不宜
- 高分电影推荐!六部直击人性黑暗面的韩国片!部部引人深省!
- 2022天津解放军464医院整形美容中心整形价格表(价目表)全新发布
- 精 [电影推荐]一再婚女人因拯救女儿,让两个家庭面临人性考验,此电影令人感动
- 缓冲晶体溶液与生理盐水对重症监护病房患者急性肾损伤的影响:SPLIT随机临床试验
- 未成年人千万别看这部片子,简直太变态了!!!
- 生态在文学中的位置
- 与3800多名女性发生过关系,世界小电影之王,终于那啥了
- 新加坡电影《爸妈不在家》爆冷获多项金马奖
- 调查称52%受访者认为国产电影色情暴力问题严重
- 红楼梦初中读书笔记
- 家庭伦理剧,小品剧本《家庭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