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对于孩子的意义

　　小孩的内心是单纯的,他们的故作成熟、举止怪异、轻狂不羁,也许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探索和尝试罢了。——记录者: 房佳佳

　　我们常说,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可现实情况是,单亲家庭、隔代监护、留守儿童的比例越来越高,小孩遭虐待、性侵事件也时常出现。即便是在完整的家庭里,家长也更注重孩子的衣食住行和学习成绩,轻视孩子的情感变化和心理需求,甚至以保护的名义,将孩子束缚在所谓正确的框架内。比如一款游戏上市,小孩会关注“好不好玩”,而家长只会认为是“骗钱的精神鸦片”。又比如,面对沟通中出现的矛盾冲突,多数家长会抛出“这是为你好”“以后你就懂了 ”等万能金句,有的甚至以打骂体罚等方式来结束对话。家长确实占据了语言高地,可与此同时,他们也在把孩子往外推。

　　2021年,我对未成年人相关的话题进行了一些报道,在和法律专家和儿童工作者探讨现象、分析问题时,落脚点总会回归到家庭上。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无力,也更能体会到稳定的家庭关系、有效的家庭管理、相互共情理解的家庭氛围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是多么重要。

　　家庭才是孩子最好的归宿

　　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又称“事实孤儿”,指的是父母没有双亡但家庭没有能力或没有意愿抚养的儿童,是未成年人中较为特殊和困难的一类群体。关于他们,我以为被讨论和探讨的已经很多了,尤其在《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出台后,能感受到越来越多的“事实孤儿”被关注,并且得到及时的救助。可听到小雪的故事后,我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发现、认定和落实,看似简单的三步,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在儿童工作者的眼中,孩子是否能顺利回归家庭、心理能否健康成长往往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我采访的未成年人中,小雪是个冷静、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小雪今年12岁,拥有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童年。10年前,母亲离家出走;5年前,父亲去世;前年,奶奶全瘫被小雪姑姑接走照顾,而小雪却因为没被带走不得不独自生活。4个多月后,她被儿童社工王艳发现。与小雪为伴的只有楼下大爷送的猫。

　　在了解小雪的基本情况后,王艳便依规把情况层层汇报至属地政府相关部门。后来,当地民政局、区检察院、公安分局、教委等多部门介入救助,小雪很快就被接进当地福利院生活,每个月能拿到2200元的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生活费保障,还被安排在家附近的学校读书。其间,当地民政局还通过联系小雪母亲户籍地的民政部门找到了小雪母亲。

　　小雪是不幸的,在于她无法拥有一个完整且温馨的家庭。但她又是幸运的,在于她及时得到了社会的救助和关爱。随后,我采访了负责本案的通州区检察院未成年人案件检察工作办公室检察官田云惠和福利院院长刘嵩。当时他们正在评估小雪母亲的监护能力,帮助小雪母亲和小雪建立情感联系,可是事情发展得并没有预期那么顺利。他们告诉我,一方面,小雪母亲对福利院安排的亲子融合活动并不积极,对于独自抚养小雪这件事,也没有给出正面回应。另一方面,小雪并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妈妈身上感受到母爱,得知母亲的经济状况和态度,她害怕回家后不能被好好照顾。刘嵩谈到,小雪从小遭受了太多挫折,得到的爱太少了,所以对情感比较淡漠,不容易相信他人,“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对小雪加强心理疏导和情感抚慰,这事不能着急,得从日常交流和游戏中慢慢进行”。

　　这让我突然想起好友的经历。小时候,一次逛超市,她不小心把货架上的玻璃杯摔碎了,没等售货员过来处理,她的母亲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又打又骂。从那以后,她对摆放玻璃制品的展示柜就有了心理阴影,只要看到都会绕道而行。这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我想,小雪对母亲的不接受,也许是同样的心理。家庭的不完整带来的不安全感犹如一根刺扎进了小雪心里,她无法拔掉,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在母女两人的情感融合问题上,刘嵩认为,小雪母亲需要更加积极才行,“我们其实特别希望孩子和父母能够融合成功。可如果两人最后无法融合成功,那么小雪是可以在福利院成长至成年的”。

　　采访到这里,我内心的疑虑仍没有消除,因为小雪回归家庭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再受到伤害。假如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小雪能怎么办?对此,田云惠告诉我:“如果发生小雪母亲怠于履行监护职责导致小雪处于危困状态或其他亲属侵害小雪合法权益的情况,检察机关也会依法履行监督职责,通过检察建议、支持起诉等方式,为小雪的权益保障提供最大限度的检察支持。”

　　话题越聊越远,气氛越发低沉,大家都不愿再多言。我能感受到,作为陪伴小雪数月的儿童工作者,谁都不希望看到小雪再次受到伤害。可无论是政府部门还是司法机关,能做的毕竟有限,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其父母。正如刘嵩在采访中提到的:“尽管社会能为小雪日后的基本生活兜底保障,但家庭才是孩子最好的归宿。”

　　家长是孩子的引路人

　　抽盲盒、玩娃娃、养纸片人、扮演拟人化动物角色……“00后”的玩法新奇多样,也特别烧钱。2021年4月,13岁女孩芙芙在数月之内盗刷家中70多万元找多名画手约稿,最贵的一件作品高达7万元。同年7月,贵州一名9岁男孩在一个月内花了6000多元购买盲盒。在2020年5月曝光的一次设圈拍卖中,一套三张的人设图还被拍出了32万元的天价。社会指责批评的声音不断,却鲜有人真正去关注他们的内心,去了解这些行为的背后他们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此,在去年7月,我采访了几位玩家,进入他们的世界中一探究竟。也许了解到根源所在,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们的行为了。

　　小茹拥有10只价格不菲的Blythe娃娃(头大身小的娃娃,起源于欧洲),她每天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待在房间捯饬她的娃娃,为它们购置衣服、妆发以及家具。交谈过程中,她告诉我,父母是双职工,平常工作忙,没什么时间陪她,于是这些娃娃便成了她的亲人。尤其是学业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她就会找娃娃倾诉,“它们虽然没法和我像正常人那样交流,但它们眨巴眨巴的眼睛能让我顿时忘却所有烦恼”。因此,她可以为了买一只高价娃娃,省吃俭用,甚至瞒着父母向同学借钱。

　　和娃圈同样烧钱的圈子还有设圈。在设圈内,玩家会先行创作虚拟角色,拟定性别、性格和身份等,再通过约图或者约文稿给角色(圈内又称“设子”)编故事、写诗。玩家小倩告诉我,父母离异带给她的不仅是安全感的缺失,更是极度自卑的心理。她喜欢画画,习惯独处,养“设子”也是因为能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以及在现实生活中的遗憾放进“设子”里。在我们的谈话中,她反复强调,自己可以不完美,但“设子”必须是完美的。我能感受到,“设子”存在的虚拟世界就是小倩的“乌托邦”,她在表达自己,在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即便是烧钱,小倩也认为是物超所值。

　　发现了吗?小孩的内心世界并不复杂,只是因为接触网络信息的时间过早、金钱观和消费观不成熟等种种原因导致他们的表现疯狂又偏激。我觉得,不管是为爱好氪金(指的是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也好,高额打赏直播也好,在指责相关行业缺少监管的同时,家长也许可以自我审视,看看家庭教育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我曾就此现象和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天泽娱乐法创始人郑小强进行探讨,他也提到解决问题的核心在于家庭,仅仅靠司法保护、社会监管是不够的。他说:“家长本就是走在孩子前方的引路人,而不是‘隐形人’。作为监护人,家长应当帮助孩子树立健康的金钱观和消费观,引导他们找到适当娱乐与非理性消费的平衡点。”

　　孩子像镜子,照出的是父母的影子

　　2021年,我曾就电子烟对青少年影响的话题做过小范围调查,其中一个受访者给我印象特别深。她名叫小颖,是大人眼中的好学生,也是一位拥有6年烟龄的“老烟民”。令我惊讶的是,她全然不认为抽烟有什么问题,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家里的大人都会在她面前抽烟,“当时就觉得,如果抽烟真的是不对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小颖当时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比起她存在的认知偏差,我觉得更遗憾的是家长的不自知和不引导。孩子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父母的影子。如果把影响孩子的诸多生物、心理和社会因素看作一个系统,家长的改变很可能就会带来整个系统的改变。

　　辽宁省锦州市古塔区检察院检察官张延燕和我有类似感受。她说,孩子的一些行为或多或少暴露出家庭教育或者父母感情的问题,“因此在办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时,我们会去深入了解这些孩子的人生观、价值观,不仅给这些孩子进行心理疏导,还会从源头入手,在家庭教育的层面解决问题”。

　　她曾办理过一起三名未成年人抢劫的案子。在研究案情时,她得知其中一名未成年人童明明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外祖父母虽然经济窘迫,但十分宠爱孙子,许多事情也都由着他的性子来。比如童明明不想念书了,外祖父母没有提过反对意见;童明明想在外面和朋友玩,外祖父母也没有过多去问他到底结识了什么朋友。那一次的抢劫犯罪,童明明跟两名同伙专门挑选看上去好欺负的同龄人下手,暴力抢走被害人的随身财物,最后还去洗浴按摩中心把抢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张延燕的语气有些激动:“家长对孩子的爱都没问题,但在日常管教孩子的方式上有问题,而家长自身往往意识不到。童明明之所以走向犯罪的道路,他的外祖父母有很大的责任,虽然他们在基本生活中是有求必应,但却忽视了对童明明的心理教育。”

　　张延燕进一步谈到,对于涉案未成年人,起初她可能会从孩子身上找问题,但随着办理的案件越多,接触的孩子越多,她渐渐发现其实是孩子遇到了问题,自己却没有解决问题的意识,又或者是想解决,但得不到有效的支持。为此,张延燕对涉案未成年人进行“面对面、点对点”的帮教工作,还牵头成立了帮教小组,量身打造帮教计划,建立帮教档案,预防他们再次犯罪,帮助他们回归社会。

　　用爱呵护孩子成长

　　2021年6月1日,《未成年人保护法》和《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施行,明确并细化了监护人的监护职责。10月23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家庭教育促进法》,其中明确指出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负责实施家庭教育。国家和社会为家庭教育提供指导、支持和服务。此外,《家庭教育促进法》还提出检察机关应发挥职能作用,配合同级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建立家庭教育工作联动机制,共同做好家庭教育工作。在办案过程中,如果发现未成年人存在严重不良行为或者实施犯罪行为,或者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不正确实施家庭教育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检察机关应当根据情况对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予以训诫,并可以责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导。

　　可以见得,孩子的健康成长需要家庭、社会、和司法等多重保护。法律和规则的出台,不仅指引着家长如何履行好监护和家庭教育的职责,也为判断是否存在家庭监护缺失或者教育不当提供了依据。一旦失职,家长是会被追责的。但我觉得,这些法律和规则更大的价值在于,让更多不以为意的家长认识到家庭监护和教育的重要性,用爱温暖孩子,用心呵护成长。小孩的内心是单纯的,他们的故作成熟、举止怪异、轻狂不羁,也许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探索和尝试罢了。(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