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gl】小妈文学 “我主张克制不了就放任”
“我无数次想替你赎身,你不同意,转头却来当我娘了!”
“怎么?做了我小娘是不是很快乐,是不是想着隔着这层伦理会更刺激?我这就给你体验……”
1
叶玊被绿了。
绿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亲爹。
刚回水月城,她好哥们孟照便给她道贺,说恭喜她又添家人。叶玊的马叫红巾,脖子处点了一抹红,全身乌亮,还是极北千圣山的野马配种得来。
红巾跟在叶玊身边八年了,自生下来便是她照顾,吃的是白里草原快运过来的牛奶。
马儿生得高俊,性子又烈,极为认人。此际被孟照乍然拦在路中间,一声长嘶,前蹄直往孟照脸上拂。
孟照骂了声‘小畜生’,步履轻动,人退开丈许。
叶玊勒马,探头,嘴边衔一点不羁的笑:“小子,活够了?”
然后孟照把她恋人被她爹娶回家的事说了。
结海楼。
叶玊坐得沉默。她一身轻快的玄衣,浑身上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除却右手中指上的铜绿色戒指外,竟无多余饰物,就连腰带之类的都看不到。
她扎着狼尾辫,向来跅弛的眉目带着前所未有的沉。手指敲在茶杯上,一下比一下重。
孟照在对座望她:“别说你爹了,你家颜妤那姿容,惹多少儿郎心动。”
颜妤是云生阁的门面,卖艺不卖身,馋坏了不少人。但她一个也没瞧上,剑走偏锋喜欢上了女儿身的叶家二姑娘。
上月,叶玊她爹叶振君支使她去了一趟铁城,说那边的生意出现了问题。她快马飞鞭赶去,大问题没有,纯粹就是些绊人手脚的小事。
待处理得差不多,赶回来听到这一出后,她才晓得,自己被她老子阴了。
叶玊今年二十二,大好年华,家里不仅有矿,横贯南北的天梭河都是她家的地盘,名副其实的华瀛第一富豪。
当然,这一切都是她爹的功劳。她爹乃是有名的族谱清理大师、一级拆桥专家、各类美色搜集者、川剧脸谱艺术家等等,封号能堆成一座小山。
叶振君不是长子,当年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把自己送上长子之位,继而又变成独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业。
现在水月城的瓦肆里还流传着一话:“振君一战,族谱减半。”
孟照见叶玊半天也没捂出一句话,便试探着道:“全城人都知你和颜妤的关系,你老子整这一出,便是想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我知你做事佻达,不顾礼法,但这……现在她也算你小娘了,这伦理的跨度别太大。”
“要不,你看能不能借此机会把女人戒了,喜欢一下男人试试?”
叶玊眉梢一挑:“你都知道喜欢女人了,我为何不可?”
孟照吞了吞口水:“因为你自己也是女人啊!”
叶玊:“你这是性别歧视。”
孟照一时之间也摸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同你老子抢女人吧?”
“不会。”叶玊把玩着杯盏,慢慢道:“只有存在相竞争的双方才叫抢。我记得南边蛮荒之地的青鸟族有一种婚姻制度叫收继婚,我也想试试。”
2
叶府在水月城的中大街,宏楼飞宇,画阁连天,甚是气派。
叶玊把红巾拴回马厩,喂了干草料,才回主厅。
在颜妤之前,她爹已娶了六个。大的是她娘,生她的时候大出血而死。在她两岁的时候,又娶了一房正妻,是没落世家的小姐,叫白浮。
之后陆陆续续的,又添了四个。
老六比她还小五岁,是去年带回来的,一个小丫头,据说是穷人家女儿,被她爹买回来做了小老婆,身上还留着些许稚气。
叶玊上头还有一哥哥,叫叶知舟。喜文墨,想走科考的路,却一直不得志。
是以成日流连在水月城的秦楼楚馆,借酒消时日。
望子成龙显然不太行,叶家家大业大,叶振君又把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好在叶玊争气,样样突出,很长老头子的脸面。
除了她喜欢颜妤一事,老头子只有两个孩子,本想着招个上门女婿回来传香火,没想到叶玊一朝走岔,越行越远。
叶振君是个狠的,早年手刃兄弟恁是把自己都整害怕了,是以在生孩子这方面一直都很克制,生了两就不肯再要了。
之后娶回来的这几个,一直都膝下无子。
叶玊清楚,如果当年自己是儿子的话,估计早沉入天梭河了。
她一边感慨着陈年往事,一边阔步往老头子房中去。路过的小丫头心尖明亮,遥遥见她便低头行礼,装得畏惧:“见过二姑娘。”
末了待她走远,又忍不住偷偷跟上去,想瞧个究竟。
天黑透了,六角纱灯点缀在廊道里,随风摇曳。晚上的时候,叶振君都会在书房坐一段时间,丫头护卫都遣开了,一个人锁在里面。
在以往,叶玊是不太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去找他的,因为她知道,叶振君不喜人打扰。
但今天不同往日,她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衣,如同暗夜里漂浮的灵魅,很快到了书房门口。
叶振君坐在靠椅上,盖着薄罽,似乎专程在等她。
一条肉眼难辨的丝线穿过门扉,往叶振君的脖颈抹去。然而他早有预料一般,眼皮都未抬,苍白的脖颈上裂出一线血。
丝线的尽头是叶玊的戒指,叶玊一抬手,门破开。
叶振君的声音平稳,甚至还带着淡淡嘲讽:“十六岁就敢捅你老子,怎么过了几年胆儿还回去了?”
他身着平常青衫,胡子黑白驳杂,一双黑色缎面靴,除却身上笼的毯子带了点亮色,实在单调不过。
水月城的人都知道,这富可敌国的叶家老爷不喜绫罗,吃食粗简,不重排场,除却多娶了几个女人外,没有一点巨富该有的样子。
不少人疑惑,他图什么?
丝线还勒在叶振君的脖子上,就像一柄无形的刀横亘在父女二人之间。良久,叶玊才收回,“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她,放过我们?”
“简单,她从今往后是你小娘,你跟她之间隔着辈数,你可以孝她敬她,把别的心思收回去就可以了。”
“饶是如此,我也不会嫁人。你想要继位者现在可以再生一个,或者哥哥娶妻,生的孩子一样可以做家族的掌舵者。”
“我叶玊把我毕生所学授予他,届时他会比我更出色,比我更符合你的理想。”
叶振君不为所动:“我是个商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生意。姑且论你说的都是真,可你知道这样的人养出来的成本吗?”
“眼前有个现成的,我又何苦去费那劲?”
叶玊不说了,有些疲惫地退开。她对她父亲有杀心,但在十六岁那年一次性全用光了。
那一次却是她五娘怀了胎,被她父亲亲手打掉,她一柄长剑直插入她爹肋下。
剑尖本是朝心脏去的,却在最后偏了两分。
她爹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
人在吐血,该办的事却没落下,人照杀。
3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湿漉漉的,一棵新植的梨树被风吹得秃了半边。
秋开始深了。
叶玊人还没到小苑,便远远闻到了草药香。
颜妤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哪怕她访遍名医,用尽方法,都效用不大。别人都说这是命,可叶玊向来不信这玩意。好在找到了解法……
颜妤住的小苑叫长青苑,在偌大叶府的西北角,不惹人眼。因着常年荒废的缘故,墙边还爬满了薜荔,叶子稀疏地黄了。
叶玊六年没来过这座小苑。
一个小丫头自里面匆匆而来,陡见门口的她,行礼唤了声“二姑娘”。叶玊问道:“她怎么样了?”
小丫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您说……七……七姨娘啊!她咳嗽得厉害,明明吃了药,却还是一直咳……”
末了又道:“二姑娘,您去劝劝她吧!这里杂草丛生,奴婢想要清理一番,她硬是不让。这乱糟糟的挡风水不说,蛇虫到处是,也不安全呀!”
“撒些驱虫粉就好了!”
小丫不情愿地应声:“唯。”末了欲言又止地望叶玊,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跑开了。
叶玊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她想离开长青苑,因为这里头死过人。
颜妤在云生阁有一个贴身侍女,据说陪伴她十多年了。按理说嫁到这叶府来,丫环应该跟着的。不知何故,却是孤零零一人。
里面伺候着的婢女还有三个,叶玊过去的时候,几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台阶上数蛐蛐儿。
叶玊不大不小地咳了声。
几丫头刷地站起,眼光贼亮,整齐道:“二姑娘。”
叶玊负手朝前:“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丫头们恹恹领命,末了不死心地追道:“七姨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们留在这里也好随传随到。”
叶玊能不清楚她们那点小九九,沉声:“论对叶府的熟悉,我不比你们差。”
嗐,小崽子们,还想瞧老子的热闹!
几丫头步履声远去后,屋里穿过一道咳嗽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音响起:“是阿玊么?”
因为长期病态使得说话者气息略弱,嗓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懒魅之感。又或许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在尾音落调时明显扬起,嵌了三分俏。
叶玊推门进去,只见一白衫女子坐在床边,拥了只小火炉,正偏头望她。
女子生得极美,哪怕带着病态也难掩之风华,眉目流丽,举世难寻。
叶玊如同往常一样过去,凑头到她颊边,闭目深吸一口气:“让我闻闻,今天是什么香?”
女子却避开了她:“阿玊,不一样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
叶玊一双眼睛带点褐色,认真瞧人的话极具危险性。她反问:“什么不一样了?”
“我无数次欲替你赎身,你不同意,转头却来当我娘了!”叶玊凝视着她,甚至有些粗鲁地去掰她的头来对望自己。
她想过和颜妤的千万遭,唯独没想到此。
“怎么?做了我小娘是不是很快乐,是不是想着隔着这层伦理会更刺激?我这就给你体验……”
她低头,想啃下去,却在咫尺处顿住了。
颜妤抬首,一双瑞凤眼中水光氤氲,情衷难诉。她表情却很平静,就像初见时那般。
4
天朔二年,叶玊十六岁,初见颜妤。
当时她心情极度不好,想要出门买醉。
还未入夜,天梭河畔便脂粉飘摇,红楼袖招。叶玊第一次骑红巾,骏马飞一般驰过,在身后留下一窜马蹄声。
她想去结海楼,水月城第一大酒肆。
却在路过云生阁时,半空突然飘来一条白帕巾,拂在她脸上。帕巾上带有清冽的香味,竟不似脂粉香,仿佛缀了花粉在上面似的,怡人心神。
压抑许久的心绪忽然被掏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脑子只想见见这帕子的主人……
她上了云生阁。
叶二姑娘谁都知道,但她逛云生阁还是头一回的事。管事的老鸨一见她,又惊又喜,连忙把好看的龟奴全叫来,以为她要找乐子。
叶玊掏出手帕,向来不受言语拘束的她竟然咬文嚼字:“适才路过贵地,拾到楼里姑娘的芳巾,在下特来归还。”
龟奴们站一排,姑娘们簇二楼,都赶着瞧新鲜。
一道轻灵的声音自三楼传来:“是我的帕子,多谢这位姑娘了!”人群轻轻地嘶了一声,叶玊抬头望去。
也就是这一眼,此生终年,都深陷其中。
女子站在三楼的楼道口,轻飘飘一身白羽衣,恍若神仙妃子。在这红粉之地,益发衬得其似从瑶台而来,误入人间。
叶玊的小娘个个好看,尤其是她五娘,仿佛妖灵所生,魅惑人心。
明明是她要帕子,人却不动,似乎习惯了别人的仰视和追寻。
叶玊赶忙起身,怕自己身上的灰屑唐突了,还特意拍了拍,捧着帕子连上台墀:“姑娘,还您。”
老鸨目光何其锐利,从叶玊刚才的恍神,到现在言辞间的带着讨好之意。她风浪见惯,立刻明了。
适时跟了上去,掩嘴笑道:“既然二姑娘来了,便是缘分,不如赏个脸留下来吃吃茶,再指点一下我家姑娘的琴音如何?”
说完,吩咐:“颜妤,二姑娘特意给你送帕子过来,你不好好答谢一番么?”
原来她就是颜妤,孟照口中的只配远观之人。
颜妤应道:“是。”
叶玊跟着去了颜妤所住的小楼。
门面就是门面,住的地方非常讲究。房间甚大,装潢看起来虽然清简,却用了上品楠木。其间用小槅门分出了三间小房,一间调琴,一间烹茶,一间懒卧。
楼下还有一个大花园,叶玊过去的时候掠了一眼,倒是有些吃奇。院中花卉杂乱,疯狂滋长,野草连天。
甚至有些薜荔爬到了窗口,结出一团幽绿。
颜妤给她端了新沏的茶,坐在一七弦琴边,问:“二姑娘可有喜欢的曲子?”
叶玊连忙道:“都好,都好。”
“我观二姑娘是有大志向之人,非高屋建瓴之音不能为之。恕小女斗胆,献上一曲《战城南》。”
叶玊点头:“好。”
其实她喜欢温软的弦音,带着些许呢喃的,就像三月的风抚过,挠得人心头痒痒的。
颜妤的琴声果真一绝,《战城南》是三军出师之音,慷慨激昂之余,带着悲凉。
一般女子的手抚不来这么高亢的音声,颜妤自知短板,在末尾之处调上不去,又巧妙地往里收,于此千回百转,倒像是征人的吟哦。
叶玊一时之间,不由痴了。
临别之际,她又拈了回辞藻:“今日得闻姑娘雅乐,如清风荡涤,耳通目明。在下也略懂音律,待回去后整理一番,再登门拜讨。”
在颜妤的注视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叶玊是习武天才,文辞略逊,但拿出来也能震慑人。至于音律方面,堪称一窍不通。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她想着笛子就那么几个孔,能有何难?再不济拿只大喇叭,只要气儿足,总能整点齐活的。
她连夜请了水月城有名的声乐大师,准备在下一次见面时,能趁此机会和颜妤攀个朋友。
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她原地踏步,吹奏出的曲子简直魔音绕耳。她想了想,放弃了。
但她放弃的是音乐,而不是颜妤。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又来到了云生阁。
5
颜妤在房中调香,见她,问:“二姑娘上回说,要与小女探讨音律,不知二姑娘可擅长什么乐器?”
屋内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有些甜靡。叶玊轻轻吸了一口,才道:“我擅长……吹口哨……”
颜妤扑哧一声,笑了:“二姑娘竟如此可爱逗趣!”
她不笑还好,叶玊只是移不开目光。这一笑,光华流转,俏媚无双,叶玊感觉自己魂魄都飞到了天外。
待回神后,颜妤的香已调好,给她端茶,问她今儿想听什么。
叶玊哪里还听得进什么,全程心思跑偏,目光跟着颜妤的脸晃个不停。
直到酉时过,颜妤准备歇下了。她才拾回魂魄,临走之际:“姑娘喜欢什么香料,我下次选两款送过来。”
颜妤哪里喜欢铺子上面那些普通香料,她所用的全是自己用百花制的。一品花一样香味,带着最原始的芬芳。
叶玊心里门清,但看花总得找个理由,猛闯猛撞只会惊扰了花枝。
下一次时,叶玊利索多了。第三天的晌午,她拎着几款香粉来时,云生阁还没开门。
管事的看她,讪讪地说:“二姑娘,我们傍晚才……”
一锭重金过去,管事的没话了。
叶二这趟是掐着点来的,颜妤正准备开午饭。她提着礼上门,她也不好不留饭。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准备动筷。
菜式比较清淡,少辣少盐,汤是灵芝炖甲鱼。
叶二对吃食不挑,更何况有人相伴,胃口大开,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饭后不久,丫环端来甜点,却是小小的一碟米糖。
刚上桌时,叶玊的手便极快地伸了过去,于此同时,伸过来的还有颜妤的手。两只手乍然握在一起,随即各自抽开。
“二姑娘也喜欢吃米糖?”熟络些后,颜妤话多了。
叶玊道:“喜欢。”
那是贯穿她整个童年的味道,无比熟悉的甜,融到心里。最后,结出苦味来。
但她还是将米糖让给了颜妤:“你吃。”
丫头叫秋霜,估计是跟着颜妤久了,说话比较大胆。见此状,上前将糖推给叶玊:“还是二姑娘吃吧,我家姑娘天天能吃到。”
叶玊拈起一小块,放嘴中,她没敢嚼,怕这甜味散得太快。
眼见颜妤没有要吃的意思,她一人吃完了那碟米糖。两人就着这个问题扯了扯,叶玊欲告辞之际,突然颜妤病倒了。
起始是急速地咳嗽,到后来竟然吐出了血,秋霜想支开她,叶玊杵在门边,一动未动。
她是习武之人,一眼看出颜妤气亏损有病态,但未曾想这么严重。
秋霜给颜妤服了药,颜妤看起来才好些,恹恹躺在榻上,朝她道:“让二姑娘见笑了!”
叶玊眉眼低沉,问:“你这是什么病?请的什么大夫?”
“打娘胎带来的,治不好。”
叶玊道:“我这辈子总喜欢走一些看起来走不了的路,别人觉得不行的我都要闯一闯。你等着,我给你找医师。”
说完,转身而去。
秋霜在后面讷讷:“小姐,我怎么感觉这二姑娘对你很不一般啊!”
一日后,水月城的名医全聚集在云生阁,让人感叹世风日下,这悬壶之人竟也开始惹风月!
一月后,长祾的御医快马加鞭而来,又摇头而去。
一年后,千圣山的佛宗药圣千里跋涉,来到了水月城。在面对叶玊充满期望的双眼时,也只是打了句偈子,要她看开。
6
七月七,是个好日子。既是乞巧节,又是颜妤的双十寿辰。
叶玊认识她已经一年了。
云生阁的人都知道这二姑娘是颜妤极好的朋友,好到……嗯,几乎每天都要光临云生阁的程度。
颜妤以往要弹弹琴唱唱歌,陪人说话分茶之类的,替云生阁挣些分内银子。
现在好了,叶二一到,老鸨心知肚明,也不敢得罪,寻常不肯让颜妤出面。叶二领情,那金子哗啦啦地往云生阁送,家里几小娘的脂粉钱都没这么给得勤。
颜妤生辰那天,云生阁早早准备,想趁此捞一笔。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不少,收到的礼账房都记不过来。颜妤不喝酒,光是敬茶都把她敬撑了。
酬酢往来间,老鸨翘首以盼,这大鱼怎么还不到?
此时的叶二心急如焚,在家被她老子绊住了。她这一年的混账事,叶振君忍无可忍,敲打几回没效用,便来硬的了。
恰好今天是颜妤的寿诞,他也有闻,是以在叶二于库房拿钱时,被他阻了一阻。
叶家能雄霸天梭河,也不是靠以德服人,武力值一直没落下。到了叶振君手里,他一方面私练‘鱼人’,一方面又养重甲,仗着有天梭河这道天然屏障,明暗都有挑战皇权的意思。
现下里,几个身着黑甲的男人封住了叶玊的去路。
叶振君气得吹胡子瞪眼:“荒唐。”
“荒唐什么?就准许您娶六七个小姨娘,到处发情,而我就得一辈子铁树不开花吗?”叶玊是个混不吝,加之对她爹还有些成见,说话也就没那么动听。
“你这是开的哪门子花?”叶振君喝道:“你要找,也得给我找个正经儿郎,这水月城里的随便你挑。”
叶玊满不在乎地挥手:“嗐,那些个混小子,我男装一穿,几个能有我好看?光是从相貌上来说,这天底下除了颜妤就没人能配我了!”
“再者,我都这样了,谁还敢娶我?”
叶振君说不过,最终恼羞成怒地挥手:“拿住她!”
几名甲兵飞扑而上,叶二掠身避退,手中的丝线却如网般散开。
夜色黑透了,只有天梭河畔灯火不息,永不阑珊。
一小厮遥遥望见街道尽头的暗影,熟悉的马蹄声扬起,红巾载着一个少年疾驰而来。
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上楼,在喝得已呈醉态的老鸨耳边道:“来了!”
老鸨客套一番,起身之际,叶玊已经到了阁里。
她的手中捧了一束花,一束纯金打造的花,上面还撒着各色宝石水钻,极为绚美。
老鸨几乎是从楼上滚下来的,笑得皱纹都不藏了,“二姑娘,可让我们好等!”
“颜妤呢?”叶玊问。
老鸨在下来之前早就吩咐去喊颜妤了,彼时颜妤正在一小世子的雅间,弹着高山流水的琴音。
正在入神处,婢女进来,把颜妤唤了去。小世子不满,但得知对方是叶二后,不满也憋回去了,又闷闷然喝酒。
颜妤今天甚美,身着水烟裙,如薄雾轻笼,迷人心智。她面上却点了桃花妆,较之往日又多了几分娇态,就像水中芙蕖,撩人心神。
叶玊一时之间看得挪不开眼,直到颜妤过来唤她:“阿玊!”
叶玊才痴汉回神,手中的金花也不知道该不该往前递,秋霜眼疾手快地接过,道:“奴婢替我家小姐谢过二姑娘了!”
其实颜妤对这些东西不太看重,但她很喜欢花,叶玊隔三差五就要送她花。
可是花会凋谢,但是金的不会,叶玊是希望她长长久久。
颜妤心知,低眉:“谢谢你,阿玊!”
叶玊凑头过去,在她耳边道:“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阿妤,寿诞快乐!”
灯火渐次凋谢,云生阁也冷却了几分。
叶玊同颜妤去了她的小楼,为表谢意,颜妤还为她演奏了一首《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曲调尽的时候,叶玊突然从身后带出一束鲜花。花枝有些乱,尽是不知名的小野花,还杂着野草,却有一种蓬勃之美。
叶玊说:“七夕快乐!”
颜妤收了花,桃花妆面生飞霞,胭脂透半边。叶玊笑得促狭:“颜姐姐,你不好意思了!”
颜妤突然起身,用唇在叶玊唇边点了一下,“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好意思……”
叶二混天混地,这下阴沟里翻船了。
颜妤眼睛清凌凌的,带着戏谑凡尘的慧黠,眼看叶玊窘了,笑得眉目粲丽,“阿玊,来折花呀!”
叶二这都能忍,那她也不用混了,回炉重造吧!
秋霜过来送药的时候,敲了好几回门,都无人应答。她侧耳一听,里面隐约传来窸窣声。
云生阁怕不是来了只大耗子!
7
叶玊在云生阁一驻足,就是六年。
她几次三番欲替颜妤赎身,对方都不同意,说没有名目。要是知道后来被她老子捷足先登,她绑也要把人绑回家。
后面那几年,叶玊去的日子倒没那么绵密了,只是该有的一样不落。
她家除却对天梭河的管制外,还有金城和铁城的矿业,生意上的牵扯往来太大。
虽然跟老头子闹了不愉快,但该办的事还是得办,是以往云生阁的次数少了些。
一般过去的时间也没个准,有时候留宿,有时候又匆匆一面就走了。这日天色大寒,惨栗欲雪。
叶玊担心颜妤的病,正在城郊河畔练兵的她突然不练了,飞驰红巾直往城里赶。
城门已关,她叫门,巡防讨好地开了。她一骑飞尘,掠过茫茫夜色。寒风萧索,云生阁也已歇业,她安顿好红巾后,熟门熟路地去了颜妤的小楼。
谁知,人还没过去,却听到破窗声,像是有什么从房里出去了。她猛地推门,里面一团黑。
“颜妤,颜妤。”她唤了两声。
一道声音自床边来:“阿玊,外面风大,你怎来了?”说着,就要坐起来,又猛地咳嗽了几声。
叶玊也没心思管适才的事了,连忙上前道:“你别动,我来!”
言毕,弹指点了蜡。
颜妤又咳了两声,叶玊蹙眉:“我观你这阵子好了些,此次病发是天寒的缘故么?”
颜妤一双眼水光潋滟,似乎是咳急了,眼角还渗了泪渍。红唇微启,呼吸有些乱。
叶玊别过头去,颜妤却握住她的手,缓缓道:“阿玊,我冷!”
叶玊在她身边躺下,道:“那巧了,我觉得有些热。”
次日,叶玊离了云生阁,她想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找自己的亲信探子惊山,要他守在云生阁颜妤的楼口,一定要逮到那只夜闯的猫,以及护好颜妤的周全。
其二是因为她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需离开一段时间。
在华瀛的西南端有一山群叫弥古森林,传闻里面生活着的蝶女,能医百病生死人。
但那也只是传闻,毕竟谁也没见过,去过的人也都没活着回来。
叶玊打算去碰碰运气。
约摸过了三个月,云生阁的人都以为颜妤‘失宠’了,叶玊突然又牵着红巾出现在云生阁的门口。
一身黑衫子有些旧了,却依然利索,嘴边叼了棵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笑得晃眼。
小厮朝楼上喊:“二姑娘来了!”
众姑娘装作不经意地探头,叶二进了楼里,却未见颜妤下来迎接。嗐,不告而别这三个月,她还有脾气了!
叶二楼梯都不走了,一个飞身翻上去,一起一落间,已到了颜妤的门口。
推门进去时,颜妤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米糖。
叶玊拈起一块,抹到她嘴里,手指却轻薄,逗留着不肯撤回来。颜妤未理她,抿了抿唇。
叶玊笑笑:“是梨花香,这水月城的春天来了,姐姐换香了!”
颜妤不言。
叶玊又道:“阿妤你好不讲理,只允许自己瞒我欺我,装病蒙我,却不许我略施惩戒。”
“惩戒完了?”颜妤恁叶玊的手逗留在脸上,眼风里却瞟到了她袖口的一抹新疤。
顿了顿,道:“关于那晚的事,有什么想知道的你现在可以问我。”
叶玊做无辜:“并没有,阿妤不想说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颜妤咬牙:“叶二姑娘,以你的办事效率,恐怕都把我老底揪出来了吧?”
叶玊笑眯眯:“哈哈,关心你嘛!想你金枝玉叶,我日后更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了。”
“我的事说完了!”颜妤眸色一冷,忽的拉过叶玊的手:“来说说你这伤怎么回事?弥古森林好不好玩?”
颜妤是猜的,根据叶玊的性子以及她消失的时间。这也是她生气的原因,因为时间不确定,有可能是永远。
叶玊慢吞吞道:“也不是全然无所获,至少带回了希望。五年后弥古森林会长一种草,叫凤麟草,是治你病的药引。”
眼见颜妤怒容未消,又低声下气:“你看,我不囫囵个儿回来了吗,我是去求药的,又不是去送死的。”
“我给你做了一套护甲,你给我穿上,我才能原谅你。”
叶玊面露难色。
以前颜妤也送过这些东西给她,但她收归收,却没一次穿戴过。原因无他,她觉得这些东西穿身上是累赘。
颜妤不让:“你不这样做也行,但你得告诉我原因。总不可能你将我摸了底,我却还对你一知半解吧!”
叶玊纳罕:“好,行……”
8
叶玊两岁,她爹大婚,娶了继室,也就是她娘白浮。
在此之前,叶玊一直是丫头嬷嬷带着,骄纵惯了,总爱把下人当马骑。
白浮生得不算很漂亮,但看起来让人非常舒服,就像淡静的素月。
叶玊圆圆滚滚的,骑在小丫头背上,一边喊‘驾’,一边用双脚蹬着小丫头的肚子。
叶振君吩咐了,他的孩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是白浮见了,却阻止,叫她:“玊儿,过来娘这边吃糖!”
叶玊对‘娘’这个概念陌生,但本能地想亲近。
那时候她潜意识里还有种骄傲,我的娘终于不再是一座坟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以,小小年纪的她在面对白浮时,又多了几分说不明的依赖和容忍。
加之白浮说话细声细语,温温柔柔的,谁听了都喜欢。
白浮又爱笑,叶玊正玩在兴头上,回头见到她的笑容,想生气都不生了,伸出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米糖,吧嗒放嘴里,撒娇:“阿娘,抱一抱!”
白浮就抱着她,经常抱很久,久到她忘了这样的游戏。
待到叶玊长大一些,她学会了真正的骑马,性子非常跳脱,喜与人争。
那时候的叶玊也开始晓事,知道上头的哥哥文弱,娘又斯雅,加之天下动荡,战乱频繁,她爹常年在外,使得她意识到家里需要人顶着。
既然哥不行,娘也不太行,那就自己上。
且与她一起上学的混小子个个不省事,武斗盛行,她若弱了便是被人磋磨的对象。
她请他爹找了习武的师父,为了不输人一头,还特意练重兵,一根狼牙棒都有好几十斤。
男孩子没几个能拎动的,她却趁手,挥起来虎虎生风。兴致来时,还会找家里的护卫比试,多数时候不落下风。
那时候她八岁,新朝刚立一年。
白浮怕她伤着,给她做臂护,皮甲,将她裹得严实。后来时局定了,他爹似乎也没那么忙了,回家的次数渐多。一次看到她在天梭河畔击落几名甲兵时,忽然沉默了许久。
当时她哥十岁,已经开始准备赴考,励志要走仕途了。
叶振君当年一战,近亲几无,天梭河畔替他守着的都是远族。虽然主要利器是鱼人,但鱼人无人的智慧,需要管制。
叶振君需要这些远族替他管制鱼人。
鱼人是由人而制,叶振君年少时去九龙海求的秘药,由那里的海盗炼成的。
人吃了这种药会有依赖性,丧失为人的意识,变成傀儡。双腿退化,几乎成鱼尾的模样,身上也会长出些许鳞片。
鱼人身体极度灵活,尤其在水里,堪称无敌。经过叶家的训练后,辅以相应的功法,更是所向披靡。
在叶玊六岁的时候,东西两方交战,西北十八部落的铁骑踏破中土,意欲过河。
东边的小朝廷糜烂不堪,只要叶振君肯放人,不日便亡国。
十八部落的部首是羌台部,统领叫阿尓罕。
他过不了河,渡船被鱼人凿了,浮桥被鱼人拆了。最可怕的是鱼人神出鬼没,又不怕死,他拿之毫无办法。
不得已,只得求见叶振君。
叶振君提出了一样条件:想要金城和铁城矿产的收购权。
金城和铁城顾名思义,产两样矿物。因为在西北边,隔长祾远,属于皇帝管不到但又不想放弃的肥肉。
是以世代下来与天子形成了协议,里面的矿业可以是私人的,但矿业收购以及加工冶炼都得由国家操办。一来增长经济,二来也是怕人私制兵器,引起动荡。
哪怕多个朝代更换了,这规矩也没变过,里面的商人只认长祾的圣旨。
最终,东边小朝廷告破,天下易主,叶振君也如愿把手伸到了那两座城里。
9
鱼人也不是完全的好,在天气炎热时,攻击性极强。有一回叶玊在河上行舟,时值三伏,江面波动,突然一鱼人破水,直向她扑来。
叶玊练的是重武,身子的反应不算快,被咬中了膝盖,流了一滩血。当晚回去,她娘连夜给她做了套护膝。
是以每逢入夏,叶振君的远族们都会来水月城,以鱼人伤人的理由向他要钱,而且往往是狮子大开口。
叶振君为此有些苦恼。
这年夏天,叶玊习武归家,正碰到几个小哥儿在花园里调戏丫头。水月城商业发达,繁华程度直逼长祾。是以每回那些讨钱的远族过来时,都会把自家孩子捎来开开眼。
小丫头被摸得敢怒不敢言。
叶玊过去了,有个认识她的,同她开玩笑:“叶二,你说你,我们该叫你叶姑娘还是叶公子呢?”
叶二道:“你应该叫爹。”
说着,一拳过去,那人果真被打得叫爹了。旁边几人见状,哄拥着一起上,然后叶玊又多了几儿子。
几人灰头土脸地去正厅,叶玊跟在后面。
一进去刚好看到叶振君脸色不豫,叶玊心里雪亮,怕是又摊上了讨债的。
叶二扫他们一眼,揽住几个被她揍的混小子,笑得亲兄弟一般:“各位叔叔伯伯,我叶玊斗胆向你们提个恳求。”
“你们也知我叶家血脉稀缺,人丁单薄。我年纪虽小,但是却知血肉亲情,总想着身边有宗亲相佐,才能让我安心。”
此话意思明了了,想要把这几哥儿留下来。
那些老狐狸哪里肯,但也不好拒绝,只得奸猾道:“这……还得看小儿的意思……”
叶二手上稍稍用力,几人龇牙咧嘴,“我……我们……很……很愿意……留在水月城。”
留下来做什么,当然是为质了。
至此,鱼人好像听话不少,夏天都没那么浮躁了。
这一举也彻底让叶振君下定决心,要把接班的位置传给女儿。他本来还在犹疑,叶玊虽然样样突出,可毕竟是女儿身。现在他想开了,因为他在叶玊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可惜的是,他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
这一年,叶玊十岁,新朝刚建三年。叶振君开始格外重视她,大小事宜都会带她在身边,也会考量她的意见。
期间他又娶了两个小妾。
一个是在叶玊五岁多的时候娶的,叫苏雪茵。模样生得极为冷艳,美得具有侵略性,是那种明明不做什么别人都会觉得她坏的人。
叶家的小丫鬟都不喜欢她,她也厌交际,时常一个人坐园子里。叶玊对她也有敌意,纯粹是站在白浮的立场上。
觉得她抢了属于自己阿娘的爹爹。
起始时,叶振君很宠她,但多次遭冷落后,兴趣也淡了。加之国乱,一堆事情等着做,便也没太管这等子事。
待一切稳定,叶玊十岁那年,叶振君又带回了一个,叫方艾。这个女子长得不算突出,哪哪都不是叶振君的菜,却成了他的第四个有名分的女人。
她嫁给叶振君是因为救了叶振君爹一命,然后叶振君娶了她回来。两人感情基础不深,纯粹养个老。
彼时,叶玊也长大些了,加之在白浮的引导下,对这些女子也没了敌意。甚至在看到白浮关心她们时,她也会问她们寒温。
苏雪茵从起始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吐露真言,把白浮当成了知心人。方艾待人表面客气,内心却疏远,但见到白浮时,也会真挚地叫一声‘姐姐’。
白浮就是这样,若水般润物无声。她是没落世家的长女,跟叶振君的婚姻不过是利益交换,叶振君看上她的知书达理,而她家看上叶振君的钱袋。
她几乎是被卖到叶家,因为叶振君的原因,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却从无怨言。
不论是叶玊还是她哥,都将她当成了命运相连的母亲。可惜的是,这一切在叶玊十一岁时全破碎了。
10
自打嫁到叶家后,白浮很少同娘家人来往,但是每年都会遣人送银子回去。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怨言的。未嫁之前,她有自己的爱人,以及对未来满腔憧憬,想着儿女绕膝,跟另一半赌书泼茶,闲雅一生。
可惜家道衰败,她身为长女,在叶振君上门提亲时,她爹几乎是没犹豫,仿佛她一人可担全族复兴。
她不知道叶振君何时看上她的,两人不过见了一面,礼貌地交谈了数句,便让他下决心领她回去养孩子。
虽然她千般万般抵触,但还是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是在嫁到叶府后,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她爹去世,她才回门。临走之际,还亲手做了很多米糖留给叶玊。她说以前在家里吃不上糖,弟弟妹妹馋的时候,她便做米糖给他们吃。
叶玊吃惯了,每天都要嚼两口。
然而,直到她的米糖吃完了,白浮还是没回来。
夏末,知了烦闷地叫。叶玊刚刚去了一趟天梭河,鱼人又攻击了她,不过她用臂护挡了一下,没伤着,可臂护的绷带被抓断了。
叶玊想着换一个,却不趁手,于是又戴回这旧的,一边在房中吃着最后的糖渣,一边想着阿娘怎么还不回来。
算算日子,早到了白浮承诺的归家日期,白浮在她这里从未食言过。叶玊越想越烦闷,起身准备出门走走,谁知却撞见了一惊惊慌慌的护卫。
叶玊问他怎么了。
他不言,手往身后藏了下。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叶玊踹了他一脚,在他手中抢过一信封,是飞渡山的土匪寄来的。
叶玊慌忙看了,内容大概是,白浮在他们手上,今晚钱不到就撕票。
而从中可以判断出,土匪已经送过信到叶家了,只是不知为何整个府上却仿佛无事一样。
叶玊越想越觉得惊怖,眼见得夕阳欲堕,她来不及再思虑,跑到马厩牵了匹马,疯狂向飞渡山赶去。
她在和夕阳赛跑,最终还是输了。
路过林子的时候,树枝缠住了她臂护上的绷带,她摘两次没摘下,急得想把手剁下来。
马跑了一段,跑不动了,她褪掉身上的护甲及重物,还是跑不动。她只得下来自己跑,这时才暗恨没练水上漂。
空有一身蛮力,能打得过谁谁谁,有什么用,最终还是没能赶上自己想救的人。
等待在飞渡山上的,也不是那个笑着唤她‘玊儿’的人,而是一具伤痕斑斑的新尸。
白浮不是他杀的,而是自杀的。只不过在遭到了轮番凌辱后,咬舌不成,触壁而亡。
白浮的尸体抛在乱葬岗,叶玊揪着带路的小土匪,在月光下,遥遥便看到了闭目躺着的人。
小土匪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在祈祷着只求死个痛快,谁知叶玊却没杀他,而是对他说:“我要为我娘守灵一年,回去告诉你们当家人,叫他这一年吃好喝好,来年好上路。”
说完,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轻轻地盖在白浮身上,又横抱着她,渐渐走出了乱葬岗。
次年,飞渡山几个当家的匪领死得惨烈,尸首被分,投入了天梭河喂王八。其手下参与白浮之事的,皆被杀。
而经此一事,叶玊仿佛魔怔了一般,性情大变。
她改头换面,再也不着护甲,身上没有多余饰物,哪怕用上改变骨骼的药物也要练轻功。自个儿亲自跑到千圣山,运了几匹野马回来,想要配出一匹绝顶坐骑。
她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某一个遗憾。
可既然是遗憾,那便是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了。
11
颜妤嫁到叶府后,对叶玊的态度明显转变,冷冷淡淡的。这晚,叶二又吃了回瘪,伤神间,不知不觉已漫步到了白浮生前所住的小苑。
距离白浮离开已经十一年了,却恍然如昨,她似乎还在某个廊道里温柔地喊她‘玊儿’。
叶玊定期都会来清理这边,从不假人之手。一景一物都熟悉,一景一物也都让人心摧。
叶玊坐在石桌旁,望着天上的明月,猛然想起中秋节快到了,往往这时候白浮都会给她做很多米糖。
清风浩浩而过,她觉得眸中有些凉意。
忽然,一道声音将她从沉湎中唤回,却是她四娘方艾。方艾这人抗老,十多年过去了,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
此际,站在垂着海棠花的门口,道:“姑娘,我找你有些事,婆子们说你来了这里。”
按以往,她是万万不会打扰叶玊的。哪怕是真的有事,也会候在外面,等叶玊出去再说。
她这次过来,估摸也是猜到了叶玊心情不好,特意来宽解一二。叶玊明了,却什么也没说。
而今叶府的内务都交给方艾在打理,她也是假借过来商量中秋之事,想让叶玊分神。
家里加上颜妤有四个小娘,一堆丫鬟婢子,以及滞留在水月城的叶家宗亲。
这些逢年过节都要聚一聚,也要礼物打发。
按往年的规矩,苏雪茵那边叶玊亲自去,方艾这里叶玊没放权的时候是直接给银子。
后来叶玊跟她交谈几次,发现她理财能力很强。每次给她的月银,她都攒了起来,还分成好几份。说是未雨绸缪,以备后患。
叶玊又仔细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调查过她底细,得知她是一小商户的女儿,历经人生波折,最终跟她父亲在一起也只求安度余生。
她确实没有别的心思,于是叶玊开始放权,两人由此建立情谊。
现下方艾掌了事,她自个儿这边不用管了,剩下六娘钟玉和刚过门的颜妤。
钟玉古灵精怪,前两回节日送礼也没要,反而提了两个怪异的要求。一是说要逛夜市,二是想看叶玊耍刀。
叶玊都准了,只是不知道她这次又会提出什么。
当然,这些都难不倒方艾,生僻些的只有颜妤,她以此入手:“素闻颜小姐高雅,我怕我准备粗糙,搅扰了她,所以特来请示。”
叶玊道:“那边的事我亲自来,就不劳四娘操心了!”
方艾欲言又止,最终道:“姑娘,颜小姐过门的那天,是我安排和接待的。她特意问了我,你住在哪个小苑。”
言下之意便是颜妤心中有叶玊,要她放宽心。
叶玊承情:“四娘,谢谢你!”
说完,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也罢!既然我叶二命中有此一遭,那我便只有闯它一闯了!”
转眼,中秋至。还未入夜,叶府上下灯火赫赫,人声相撞,好不喧阗。
叶玊先是去了苏雪茵那里,给她带的礼是一幅画。画中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一个眉目有些相似的中年男子在试剑。
苏雪茵将画收了,也只有在这时脸上才有波动,含情含泪,端详良久,满是眷恋。
叶玊转而去了钟玉那边。
按伦理说,叶玊该叫她一声六娘,但这六娘就像颜妤的七娘一样叫不出口。
钟玉是去年带回来的,虽然给了个名分,但是没摆酒。模样俏丽,一双眼睛乌棱棱的,老是直视别人。
她很美,美得宛宛类卿。
这是整个叶府共同的秘密,但没人敢多提一嘴。
12
钟玉对叶玊有种天生的崇拜。
当时来叶府,还以为她是叶家公子,看着叶玊带着英气的脸庞,不知觉间也红了脖颈。
后来得知不是叶知舟后,便开始黏叶玊了。在叶玊回府之际,老是跟在后边,问这问那。
叶玊把她当成了妹妹般的存在,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许多问题。时间久了,叶玊练武的时候她都要跟着,在一边看得惊叫连连。
在叶玊找上她,问她中秋想要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说:“想要上天梭河看看江景。”
末了补充:“叶小姐,我听说你轻功极好,能带着人飞过整个天梭河。”
叶玊本来是打算晚上去找颜妤的,末了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内心有股说不出的躁郁。挥挥手,便算答应了。
质留在这边的宗族子弟聚在府上,和她对杯碰盏,维持表面友好。叶玊因此喝了不少酒,在带钟玉过天梭河时,步子一虚,险些跌到水里。幸亏下面的鱼人认主,知道是她,跳起来以腹部支了她一下,才得以完美过河。
钟玉在感叹琳琅夜景,她却一腔心事,满是烦闷。末了,觉得是酒没喝到位,把钟玉送回后拉着孟照上了结海楼。
孟照最初其实是她哥的好友,后来上叶家的次数多了,才发现跟叶二更合拍。
原因没别的,孟照文武双全,觉得叶知舟认文反武,差了见地。叶二虽然重武,但对文才一样推崇,两人交谈几番,可谓老乡见老乡。
后来,跟叶二处久了,才知道这个水月城的老混子其实很有一手。别的不说,就论她家里的小娘,个个对她交心。
孟照为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爹是个知州,娶了三,每天搞得后院鸡犬不宁的,压根让人没有归家的欲望。
叶玊的酒又喝了两壶,人已经话都说不利索了。孟照拦她:“光喝酒顶什么用,你老子终究是你老子!”
“是啊!我能奈之何……”叶玊像是自语,又有些黯然。
说着,整个人开始晃,醉得一塌糊涂。孟照搀她回去,大街上行人寥寥,灯火阑珊。
孟照抬眼望天上的朗月,清风过城阙,吹拂着叶玊的鬓发。孟照被拂得痒痒的,侧头去看她,良久才道:“究竟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
回到叶府,叶二忽然又清醒了点,一声不吭地去了长青苑。
服侍的小丫头见她如恶鬼的神色,也不敢招惹,行礼后烟儿似的溜了。
颜妤晚上没参加宴会,吃了药,早早地躺在床上。她听丫头说叶玊带钟玉去了天梭河,不由心里就有些异样。
怎么说呢?
宛宛类卿的故事她听闻过,只是不知道类的是叶振君的卿还是叶玊的卿。
“颜妤……”叶玊推门而入,醉醺醺地喊。
无人应答。
叶玊踉跄着到床边,明月流沙般铺满地,微风旖旎。她俯身,正对上颜妤的脸。颜妤还没睡,正睁着眼望她。
叶玊微恼:“你为何不应我?”
“你喝多了!”颜妤很平静。
“是,我喝多了,喝多了更满脑子都是你。”叶玊有些粗鲁地扯开被子,去抓颜妤的手。
却被颜妤不动声色地抽开,“你去了天梭河。”
她其实不想说这些的,被人追逐惯了,更加不屑拈酸吃醋的做派。可看到叶玊这副样子时,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叶玊定了定,勉强稳住心神,“如何?”
颜妤阖目:“听人说这一个和你五娘长得非常像,你曾经为了你五娘还捅了你爹一刀。”
“还说我跟你五娘同岁数,住一个小苑,完全是她的替身。他们说你五娘才是你心口的朱砂,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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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拾
原标题:《梨花落尽月又西(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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