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坂本龙一，用这一吻

　　

　　坂本龙一去世那天，本想写些什么，但突然意识到，人家自己用音乐就能书写的人生，用文字来回顾，总显得太苍白。

　　过了几天，想起来重温那部《战场上的欢乐圣诞》，看完电影之后，倒是可以写几句观感，聊表缅怀。

　　八十年代真是个天才辈出的时代。

　　文学的、电影的、音乐的，一群大师突然就同时迎来了自己的创作高峰，似乎受够了各种各样的压抑。

　　看一部《战场上的欢乐圣诞》，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有四位天才。

　　导演大岛渚自不必说。六七十年代时他就已经是日本最重要的导演之一，这位大师擅长拍“奇情怪性”，著名的《感官世界》，也出自他的手笔。

　　

　　中国影迷知道大岛渚，也多是因为《感官世界》，据说大岛渚拍这部电影时要演员“真枪实弹”，力求拍出最真实且最极致的性与爱。

　　很多人因此对大岛渚的第一印象便是“变态”和“重口”，其实大谬。他拍性爱态度极为严肃拘谨，仿佛是上古巫师祭祀，小心翼翼，生怕犯了禁制。

　　蔡澜1983年时曾接待过大岛渚，他说大岛渚为人温和谦逊，说话还有些害羞，唯独好酒，见到白兰地则目光不移别处。

　　

　　这么看，他倒是个性情中人。

　　据他自己说，拍这部《战场上的欢乐圣诞》，他每天早上都要和编剧喝酒。

　　也许酒精可以催化情绪，在《战场上的欢乐圣诞》中，大岛渚惯常保持的极度理性竟被浓烈的柔情所取代，依然克制，却在不经意间蔓延开来。

　　当然，这也许和演员有关。

　　影片中除了饰演劳伦斯的汤姆·康蒂，其他三个重要角色，大岛渚选的都不是专业的电影演员。

　　拍这部戏前，摇滚天王大卫·鲍伊演过电影，但经验也并不算多。可天才毕竟是天才，他在镜头下的表演，不逊于舞台。

　　

　　坂本龙一那时也是第一次做演员，他受邀给大岛渚做配乐，一时兴起，竟想到触电。

　　

　　大岛渚找坂本龙一真是找对了人。这位天才音乐家不但将片中世野井上尉那个角色演得极好，更是为影片完成了堪称灵魂的配乐。

　　值得一提的是，大卫·鲍威和坂本龙一组合在一起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气质相合的两张完美的脸孔一起惊艳，便光芒灼人。

　　

　　天才自然不分美丑。在片中饰演原中士的北野武不算帅哥，却也是天才演员。

　　《战场上的欢乐圣诞》是北野武演的第一部电影，在此之前，他是日本家喻户晓的N漫才演员。

　　

　　感谢大岛渚带北野武入行。

　　日本电影要是少了北野武，真不敢想。

　　

　　大岛渚、大卫鲍威、坂本龙一、北野武，这四位聚在一起，就有了《战场上的欢乐圣诞》。

　　这样的阵容再也无法复制。大岛渚和大卫·鲍伊先后离世，都是前几年的事情。

　　如今坂本龙一也离开了。

　　

　　北野武则一如既往地硬朗，面目表情（也没办法有表情）地拍着自己想拍的电影。

　　回到电影《战场上的欢乐圣诞》。

　　片名也可以直译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句话也是片中的点题之句。

　　对了，可不能太偏心，忘记了汤姆·康蒂。他在影片中演劳伦斯上校。这位长相和阿尔·帕西诺有些神似的苏格兰演员后来拿过奥斯卡影帝提名，在《战场上的欢乐圣诞》中更是贡献了舒服且精准的表演。

　　

　　用最俗套的词语阐释《战场上的欢乐圣诞》的主题，大概就是“爱与和平”。

　　词俗套，“爱”与“和平”却不俗套。

　　这是极宏大的主题，一般导演太难驾驭。

　　大岛渚自然不是一般导演。这位大师以小化大，用小人物拍大时代，以柔情直面残酷，拍出了一段旷世禁爱，顺带着，也拍出了自己对那段战争的思考。

　　你可能会想：日本人拍二战，屁股能坐得正吗？

　　放心，一则大岛渚早在拍《日本之夜与雾》时就显露出了自己独立于任何党派的政治立场；二是本片改编自英国作家劳伦斯·包斯特的小说《种子与播种者》，半自传体，有纪实色彩。

　　

　　故事发生在1942年，爪哇，日军战俘营。

　　战俘营由世野井上尉和原中士负责。

　　世野井上尉颇有绅士风度，待人温和，原中士则粗暴野蛮，动辄打人，对待日本士兵和盟军战俘都极为严格。

　　他们两人也有相同点：对于同性恋深恶痛绝。

　　

　　原中士和世野井上尉会逼迫同性恋日本士兵切腹自尽，或许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行为违背了武士道精神。

　　英国战俘杰克的到来则改变了一切。

　　第一次在法庭上看到杰克的时候，世野井就怔住了。

　　

　　他眼前的这个英国军人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无法挣脱。

　　他将杰克带到了战俘营，并且对他百般关切。

　　有士兵发现世野井对杰克的异常态度，甚至选择去刺杀杰克，希望能杀死这个世野井心中的魔鬼。

　　杰克也知道他是世野井心里的恶灵。

　　

　　看着世野井，他似乎能看到自己心怀亏欠的弟弟。

　　而世野井看着杰克，似乎能看到自己。

　　他们之间的爱意导演表现得极为含蓄，却暗流涌动，最终突然爆发，成为了影片的高潮。

　　

　　在战争中，世野井的心魔越来越重，他无法接受自己心中的爱，也开始动摇，怀疑战争的正确性。

　　为了坚定自己的信仰，他开始疯狂。

　　就在他将要杀死战俘营指挥官的时候，杰克站了出来。

　　

　　伴随着坂本龙一创作的配乐，杰克走向了世野井，吻向了他的脸颊。

　　

　　世野井高举着武士刀倒了下去，他崩溃了。

　　

　　杰克因此而受刑致死，在他临终之时，世野井取走了他的一缕头发。

　　

　　原中士则和战俘营里的劳伦斯上校有着奇怪的友谊。

　　原中士欣赏劳伦斯，却因为立场不同有着诸多冲突。但他还是在一次圣诞醉酒后救了劳伦斯，并对他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在影片的最后，战争结束，原中士被关进监狱，临刑之际，劳伦斯来探望他，他又说了那句祝福。

　　

　　这两个人的友谊、世野井和杰克的“禁爱”，被大岛渚揉进了影片之中，很容易就能让观众感受到他的情绪。

　　整部电影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无非讲述了战争中的“纠结”和“爆发”，但几个人物之间的感情却是晦涩且模糊的。

　　

　　也没办法不模糊。在战争中，人类开始失去人性，人们只能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绝对正确的，却将那些真正正确的事情视为错误。

　　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是影片中几个角色的变化，也是很多日本人在战后的心理变化。

　　

　　影片中大岛渚借劳伦斯之口说日本民族：

　　“他们整个民族都很焦躁，又从众，一个人疯了，就全都疯了。”

　　这种疯，其实源于信仰。

　　劳伦斯还说了一句话，我深有所感：

　　“是你们那可怕、肮脏的神不好。”

　　能在片中说出这样的话，大岛渚不但胆子不小，识见更是了得。

　　

　　发动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当然值得日本人反思。在他们的民族性里，确实有反人性之处。

　　当然，不只是日本人需要反思。

　　在影片结尾，劳伦斯和原中士聊天，他说：“杰克通过他的死，在世野井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而我们都分享到了果实。”

　　

　　我想，这大概是我见过对于爱最优雅最宏大的解读。

　　这样一部电影，讲述了爱情、友情、战争、民族、生死、信仰等等等等元素，却没有拍得多么繁杂，而是在平淡中深藏力量，在克制中积蓄情感。

　　

　　看完这部电影时，影片被定格在北野武纯净的微笑，我恍如隔世。

　　但那种震撼的感觉并不陌生。

　　在影片一开始坂本龙一的配乐响起时，我就知道这会是部让我一生难忘的伟大电影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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