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白雪落桃夭

　　    　　“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杭州的春天又来了，当春分的暖意吹到开窗的桌前时，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一百公里以外的浦江，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杭州的春天是从来不缺花的，无论是西湖梅园里趁着柳绿肆意开放的梅花，还是柏油大道上随风舞动的樱花，或是在古老的白色建筑旁以树的形象站立的白色玉兰花，它们总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舒展自己的身体，唤醒一季的花香，它们或飘落于古寺庙门外，或落于绵绵大道上，或隐于山之深幽处……总之，它们总会出现——在春天来临的时刻。浦江的春天要含蓄一点儿，许是家住在山脚下的原因，我总会去在大山里面寻找浦江的春天，去山林的钟声中听季节的旋转、春天的回响，在山泉之间，观察一树梅花的姿态，在晨昏的光线中，捕捉春风的身影。

　　“花滴露，柳摇烟，艳阳天。雨霁山樱红欲烂，谷莺迁。”尽管是一样的春天，一样的桃红柳绿，可我住在杭州这边，想想浦江的春天，我又觉得它们应该还是有些别的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仙华山下的泉水会随着月盈月亏涨落有致，天上的月亮在跳舞，地上的泉水在弹奏，让人不觉联想到“起舞弄清影，举杯邀明月”，比如仙华山之“奇、险、旷、幽”，总是让人去猜那些修仙飞天的故事有几分真实。除去这些表面的别具特色，因为生在浦江长在浦江的缘故，我总是在心底里觉得，我是了解浦江春天的内里的，我了解它春风时节的绚烂，也了解它灿烂过后的落寞。

　　它绚烂时，我是明媚的少年，那时候我最大的烦恼是做不完的功课，然而读书的那些烦恼总是轻易地被石桥上彩色的风筝打断，变成我和玩伴欢畅的笑声，爽朗的笑声和着明媚的春光，一起照亮了我童年的记忆；它落花落叶落寞时，我是长成了的历经风霜的大人，我有着长长的个子，长长的年纪，长长的落寞……

　　人们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中国人也总是把“春分”当作一年的开始。可是我，在春分开始的时候，却偶染了一丝的愁苦，一想到自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然而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仔细想想，关于“安身”，关于“立命”，关于“行天下”，无论哪一个，我好像都没有做到少时的期待。而这五十多年的栉风沐雨、五十多年的筚路蓝缕、五十多年的瞬息变化，我自己也没能看明白，只是觉得光阴过得飞快，日子跑远之后便淡了踪迹，我只能说——少时我“春风得意马蹄疾”，想着“一日看尽长安花”，鲜衣怒马，有着天地之间无所不往、无所畏惧的意气风发；后来我根本“不信人间有别离”，以为任他山长水阔，只要心向往之，总能翻山越岭奔赴一场遇见；不惑之年时，我竟然觉得自己满是困惑，困惑花开花败惹人喜掺悲，困惑春去春来老将至，困惑风声雨声砌词话；现在我春风不扰，岁月不惊，在一曲一曲的阳春白雪里漫度我缓缓流淌着的岁月。

　　是的，我开始变得沉稳，尽管依旧有很多我难以想通的问题，尽管我依旧确定不了人生的意义所在，尽管我的生命中存在着不少的意难平。但是此刻想来，我都可以接受，我接受生命已然发生的和将要来临的一切。我想着，生命本就是由这些组成的，随生命的网怎么编织，我都要勇敢地存在下去，以任何姿态。年纪越大，越知道人生十有八九，难能如意，不妨大胆一些、洒脱一些、无畏一些，学着“一蓑烟雨任平生”，晓畅“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些是在春天的漫想中我发掘的，也是在知天命年岁的春分里我所确信的。

　　于是我不再纠结于名利、地位。也许是发现这些本来就如掌中之流水，握不住、攥不紧，解得了近渴，救不了远灾，何不选择在心底里沉淀出一汪平静的泉水，让它在任何我所感到焦躁、不安、慌张的时刻，冷却我的情绪，浸润自己坚强生长的根须。较之于从前，我已经少了很多欲望、很多奢望，所有沉重的、毫无意义的自我标榜变成了落在眉头的一片落花，淡雅、轻盈、叫我感到舒适。如果说，还对这不确定的人生有什么期待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平静地度过许多的春天，在西湖的晓风残月里，在仙华山的曲径通幽处，在月泉书院的石板墙基上，在万年上山的一颗稻米中——那颗稻米，是儿时炊烟升起时母亲灰色的围裙，是太阳落山时山间传来的钟声，是我遥远的童年里，飘落着金黄的大片阳光。在杭州的春天里，我愈发想念那片充满生机的乡土，想念我那逝去已久的童年，想念我的山河故人、远亲挚友。

　　阳春起，白雪落，一树琴音染芳华，几度春风化余年，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我曾那样的年轻，却也匆匆跑到了如此年岁。我试着去听春天的琴音，透过历史的维度，跨到高山之巅，落于瀑布溅起的水花声里，渺远，坚定，关于曲高和寡，关于流水知音，关于近乡情更怯，春来念家书，关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关于“流水落花春去也”，关于“天上人间”……

　　“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我如此认真地记录春天、记录春分时节，也只是为了画下那片刻的落樱飞满天，为了留住那清湖远山映梅红，为了再听那阳春白雪落桃夭，片片相思踱光年。(杨钦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