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李末被捕,她给我打电话说:我杀人了!我把我妈杀了!

栏目:生活资讯  时间:202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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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 村

  一

  今日霜冻。清晨凉意加重,我被冻醒,双脚放在被窝就像插在冰窖里。设了早上七点的闹钟,要去监狱接李末出狱,结果五点就醒了,之后就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接李末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所以我至少还有四个小时需要打发。推开窗户,细微的喧嚣渐隆,漫了进来,楼下早餐摊的人们开始架炉子支锅,他们的咳嗽声在晨间的空旷处传出很远,油锅的香味也渐渐蒸腾上来。李末跟我说她很想吃三角炸糕,我琢磨着要不要带几块进去。可她今天不是要出狱了吗?我又把接她出狱误记成探监了。不过我还真往监狱给她带过几回炸糕和海蛎饼。六年来我给她带的除了化妆品就是小吃。贪吃是我们的共同弱点,也是成为闺密的原因。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点,我正式出发。此前我竟有点心神不宁,并非因为我和李末关系非同一般,而是伴随她的出狱,我似乎预感到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即将发生。这个杀了养母的女孩进监狱时才十七岁,现在已经二十三了。旧事已过,那件尘封的案件早已被人忘却。我心中隐约的不安并不来自死者,而是来自李末,因为我发现她似乎仍没有做好出狱并重新进入社会的准备。

  我的车沿着山间公路行驶了三十公里,来到了海边,越往海边风越大,小车甚至摇曳了几次。白沙岛严格说来是一个由人工填海连接的半岛,白沙监狱就在岛上。这条路每个月我都要走一趟,喝饱了腥咸的海风,皮肤也粗糙了好多,监狱的人以为我们是亲姐妹,我也含糊其词地不加否认。

  到达白沙监狱时,李末已经背着包出现在门口,张清生和张清水两兄弟陪着她走出来。张清生是李末中学时的高班学长,一直喜欢她,当年警校一毕业就参加了李末的案件调查。张清水是他的弟弟,白沙监狱的狱警,我就是伙同他偷偷地给李末往监狱里带违禁食品的。这哥儿俩像挟持人质一样一左一右站在李末身旁,把她交给我。李末回头向他俩说声“谢谢”,上了我的车。张清生今天是特地请假来接李末出狱的。我和他约好择日一起为李末接风,就把车开上了海堤。

  李末在车里沉默寡言,但一直盯着大海。她说有点头晕,可能在里面待久了,视野突然打开,纵深改变,她有点不适应,深蓝的大海看着过于明艳,直到回我家,她都喊头晕,说视野中的景物都像刚配了深度近视眼镜那样清晰迫近,令她眼眶疼。我让她先睡上一觉,看看起来之后会不会好点。趁她睡觉时我开始做午饭。

  我清楚地记得六年前李末被捕的那天,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大雨如注。她给我打电话说:“我杀人了!我把我妈杀了!”这个“我妈”实际上是她的继母兼养母韩江,她是李末父亲的小三,上位成功变成了她的继母。我和张清生迅速赶到了韩江的家,暴雨中,在楼下草坪上李末直直地站在那里,脚下躺着一个女人,头磕在马路牙子上,蓬乱的头发浸在红色的雨水之中,血水正啪嗒啪嗒地流到下水道里。她对张清生清楚地说道,你快报警吧,我把她推下来了。张清生手足无措地点头又摇头,我吼道,快打电话啊!张清生这才掏出手机。李末非常冷静,居然还打着雨伞,招手让我到她伞下来。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李末笑道,连你都害怕我了?她把我拉到伞下去,说,你妆都花了。我的哭声都出来了,你干吗呢?干吗要这样……李末拍拍我的背,别紧张成这样,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以后跟你细说。李末在杀人后说话还这么冷静,逻辑这么有条理,让我吃惊。至于原因她再也没机会跟我细说,因为十五分钟之后,她就被控制起来了。三个月后,她被起诉,以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六年。

  韩江,那个继母,我熟悉的前空姐,半个舞蹈演员,香消玉殒在她亲手带大的“女儿”手里。李末与韩江,还有她父亲李东升,他们家故事之传奇,在我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人中为最,完全超出了一个小说家的想象。我和李末幼儿园就认识,从五岁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十几年来从李末的口中我了解到的有关韩江的故事,一直让我无法释怀。我很有把她写成小说的冲动,但碍于李末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触动她心中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直至今天,我仍然认为,韩江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段舞蹈视频里,那时候还没有短视频平台,是李末从手机里放给我看的韩江教习舞蹈的视频,大约有两分钟。韩江穿着练功的绛红色舞蹈服,跳了一段什么舞蹈我忘了,她边跳边解释和教学。韩江长得很漂亮,像韩国女人那种丰满的美,但她有一米六八的高度,所以身材就被拔得很修长。小头,小脸,她的丰满只表现在胸部和臀部,腰却极细,脖子也长到有些奇怪,这样一来韩江的身材比例就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了,像是天生为舞蹈长的,该肥的地方很丰满,该瘦的地方细得吓人。男人应该很喜欢这种身材,不然李东升也不会对她那么着迷。我注意到她的大腿部分不像很多腿长的女孩那样,因为大腿太细而中间留出了空隙,韩江的大腿非常圆润丰满,双腿合并中间严丝合缝,却显得既丰满又修长。由于练习舞蹈,她的腿包括小腿肌肉结实,没有一点赘肉,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是,在视频中她起舞腾挪时,一边念诵拍子:“左上步,右上步,盘腕,转身,合手,跟步蹲,带起来,踏步,转身,点,点,上,踩蹲,踩蹲,小碎步,造型。”突然一个翻转,她在练功服里面的臀部微微一颤!极度性感!那一刻,连我这个女生都心旌荡漾了!我相信我都差点要被迷惑了。

  几天后我见到了韩江。就在李末家里,实际上这是韩江的家。李末怎么会不和父亲李东升住反而跟韩江住在一起呢?这就是他们家关系复杂之处,我们慢慢说。先说我们刚认识的事。第一个印象就是她长得特别白,白净到皮肤仿佛有一丝透明,韩江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招呼我吃她做的冷饮,一种用新鲜榴梿和牛奶做的冰激凌,看得出她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她把冰激凌递到我面前时,我发现她的手臂异乎寻常的白,甚至连里面的蓝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白的女人,好像有异族血统。她说冰激凌做法是她在H航空公司当空姐时学的,我说我姨姨也是空姐,她问了我姨的名字,崔玲,居然是她的闺密。那天正值周末,回家后姨姨来我家,我就把认识韩江的事说了。姨姨说韩江是个好人,韩江被航空公司辞退还跟她有点关系:崔玲求韩江顶班,就在那个航班上,韩江手中的开水把一个婴儿的脸烫坏了,虽然是气流的原因,但韩江因为未遵守休息规程擅自顶替他人,又来不及换鞋子,居然穿着高跟鞋上班,酿成事故,所以必须负责任,排班的干部和崔玲也受到了批评,最倒霉的是韩江,直接被除名了。姨姨慨然道,都是我连累了韩江,她很聪明的一个人,长得又漂亮,人又很善良,就是命不好,倒霉事总找上她。我问,咋回事呢?姨姨说,韩江父母双双搞地质勘探的,小时候长期不在身边,她只好寄人篱下地住在叔叔婶婶家。中考时都没人管,自然没考上好中学,她就自作主张去考空姐。考上了,但没干两年就被除名了。被除名后韩江啥都干过,开过网店卖衣服,被举报剽窃设计关店。开过民宿,没有顾客,赔钱。开过舞蹈培训班,一个学员的腿骨折了,责任也算她的。最后她自学了财会专业,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准备好好找个公司正经上班,就跟李末的父亲李东升认识了。

  李末跟我讲过无数关于韩江和她爹的逸事,所以我对韩江考上会计师资格证后的事情还是比较了解的。李末说那一年她刚两岁,父母亲闹矛盾,母亲就故意把她扔在父亲的公司里,让父亲兜着。她们的家事和冲突常常弄得公司狼狈不堪。比如有一次,李东升正在主持开会,李末她妈陈萍就能突然冲进会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李末往会议桌上一放,转身就走,不知去向,公司的人不知所措。公司上下议论纷纷,听说是李东升在外面女人不断,他老婆才出此下策的。韩江刚到公司,正在为会议端茶送水,正给李东升倒茶呢,一团东西就“嗵”地扔在她面前,把她手中的热水壶震落了!开水洒出来,旁边就是孩子,过去烫伤孩子的恐怖记忆涌上来,韩江惊吓不小,居然当场晕过去了。大家既忙着保护小孩,又忙着抢救韩江,整个会议被弄得鸡飞狗跳。这是韩江第一次见到李末,她当时只有两岁。

  韩江当时刚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参加招聘会,认识了李东升。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周奇志,是一个程序员,长得还不错,就是脾气不好。他很爱韩江,爱到一个程度,为向韩江求爱写了一个复杂的程序,就是后来很流行的“告白1314”程序,弄得他们的恋爱天下皆知。崔玲警告过韩江,说这种男人看似一往情深,其实很可怕,让她担心。韩江不以为然。后来她渐渐对周奇志爱妒忌和动辄发火的毛病烦不胜烦。韩江是天秤座的,喜欢温和处事,周奇志是处女座的,凡事都以激烈方式进行,而且他比韩江小一岁,韩江觉得他不足以安慰自己。那时候她被航空公司除名,很需要安慰,但除了妒忌和脾气大,周奇志并没有出轨或别的致命问题,所以韩江找不到理由离开他,只是处于半分手状态。但她极度渴望开始一种新生活,于是在获得会计师资格证后,来到上海参加招聘会。她发现一家叫“渴慕”的互联网公司的招聘条件很适合她,这个公司名她也很喜欢,于是她收拾行李北上,背着周奇志,参加了招聘会。

  那是韩江第一次见到李东升。他歪歪地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和她说话,手里玩着手机,给韩江留下了很不好的第一印象。但李东升似乎对韩江印象不错,因为不到二十分钟李东升就决定聘用她了,让她下周来上班。韩江怀疑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自己的相貌,因为他歪歪地坐着,头也没转过来,手指不停地按手机。不过最后他总算是转过了身,说,你直接搬过来吧,我们公司是提供宿舍的。韩江这时发现,李东升人长得还算周正,比较斯文的那种,个子不高,顶多只有一米七,但身材管理得不错,所以也不显矮。他看上去沉默寡言,不爱正眼瞧人,给人以孤傲之感。韩江问他,你不需要看一下我的会计师资格证吗?李东升笑了一下,说,看这个干吗?这能是假的吗?你尽快来上班,我们财务部需要人。

  这就是韩江第一次认识李东升的全部过程,招聘过程异乎寻常顺利,让韩江有点猝不及防,甚至怀疑李东升是不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她都还没有跟周奇志好好商量呢。但直到韩江到公司上班,李东升却问手下这人是谁,他居然把韩江忘了。韩江笑话着自己的猜测,因为回广州后曾经产生一丝犹豫,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叫李东升的年轻老总是不是会和自己发生点什么?这种直觉并不是她想要的,因为这边周奇志和退房搬家一大堆事情挤满了她的胸膛。但这种直觉怎么也打消不掉。直到她终于处理好手头的事到“渴慕”公司上班后,李东升都没认出她来,韩江的心才踏实地放下来。实际上韩江是痛下了决心才决定北上的,周奇志得知韩江的选择后要死要活,因为这个北上对他来说相当于分手宣言。但周奇志的回应方法让韩江大骇:他第二天居然也辞职了,放弃了年薪一百多万的工作,来上海的三天后就重新找到了年薪更高的工作,这都是拜他电脑奇才的卓越的智商和工作能力所赐。其实韩江赴沪前还真犹豫过几个晚上,睡不着,她对那个直觉给予她的吸引力感到害怕,后来一咬牙决定北上,说明她想改变。但奇怪的是,周奇志追到上海之后,韩江的心反而稳定下来:因为她对与李东升之间将会发生点什么的直觉感到害怕和不确定,也许人家完全没那个意思,纯属自己的瞎想。但她这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和愿望开始一场新的恋爱,她需要的是尽快改变自己的处境和现状。周奇志的到来能遏制这种情况的发生。

  吊诡的是,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却是沿着她内心的想象发展的,并不断证实她的直觉。韩江住进了公司宿舍,面积不大,这是一个单人间,有卫生间,厨房是共用的。韩江很满意,新生活开始了。周奇志的公司离得不远,都是互联网公司。韩江住公司宿舍还有一个好处,能合理拒绝周奇志合住的要求,她心里要摆脱他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财务部的工作就是对报表,烦琐而单调,韩江为终于有了一个较稳定的工作而心满意足。她除了报到那天见过李东升,上班一个月都没瞧见他的身影,因为财务部和总经理室不在同一层。韩江对崔玲说,没想到李东升年龄不大,居然办了一个这么大规模的公司。崔玲警告她不要想入非非,周奇志这儿还没了结呢。韩江说,我现在对男人无感,完全免疫,我烦死这些臭男人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工作,稳定下来。

  在财务部上班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韩江加班对账。所有人走了,只剩她一个人。韩江突然感觉后背有些异样,脖子上有一股热浪袭来,猛一回头,发现李东升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但离她还有五六米远呢,怎么感觉有热浪呢?李东升问,还没下班?韩江笑笑说,我加个班。李东升吸吸鼻子,说,你打字好快啊。韩江嗯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东升说,明天你到总裁办公室来上班,你升为总裁助理了。韩江震了一下,说,啊?然后居然马上回答,好。李东升扭头走了。韩江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有点蒙。总裁助理?……韩江渐渐才反应过来,刚刚的五秒钟发生了一件事,她升迁了!从一个财务部普通职员变成了总裁助理,韩江像做梦一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马上就顺口答应了,竟然还没明白是什么事,就说,好。似乎被李东升点了穴一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韩江站起来追了出去,李东升已经无影无踪。她掐了自己一下,以证实这一切是真的,要不她准以为是发生了灵异事件。

  但二十分钟后韩江回到了宿舍,另一种感觉升腾上来,眼前发生的事和她的那个直觉慢慢接近、重合。韩江一屁股坐在床上,居然有点心慌:作为直觉和猜测,韩江尚能处之泰然,现在似乎证实了李东升确实对她有某种特别的意思,韩江反而心烦意乱起来。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这个事件的发展方向是否可控,是否是她想要的?应聘只是为了找一个正经稳定的工作,她完全没有重新谈一场恋爱的打算和心理准备……周奇志的事情已令她足够烦恼了。

  然而韩江的担忧在她转到总裁办公室上班的几天之后就打消了。她的办公位置就在总裁办公室套间的外间,李东升在里面办公,她在外间,稍一探头就可以看见李东升。同样,李东升也能看见她。但双方要直接聊天还有些困难和不方便。韩江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不想那个直觉继续变成现实,眼下的她只想多赚些钱自立起来。事实也证明是她想多了,李东升就根本没有正眼瞧她,她所做的事就是接电话、写行程、约人和回复。说是助理,跟秘书也差不多。秘书是江姐,教她怎么做。总裁助理的工资比在财务部高了一倍,工作却要轻松得多,她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就坐着发呆,不知道该干点啥。韩江担心自己辛苦考来的会计师资格证会浪费了。可是总助多了一倍工资,她是不会放弃的。

  韩江掐掉了几个周奇志的电话,也没回他的微信,她想慢慢地把他冷处理掉。韩江对周奇志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爱意,因为这个男人现在越来越像一颗炸弹,随时可能爆炸,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韩江是天秤座的,习惯随和与温和地处理冲突,她对处女座男的激烈方式越来越不适应。韩江脑子里转悠着周奇志的事情,突然感觉办公室安静得可怕,她几乎以为李东升是不是离开了,于是她探头,发现他居然还在,但没有一点声音,整个身体几乎全窝进了沙发。李东升属于那种懒洋洋的公司领导,从来不要求员工的作息准时,更不会大声呵斥,连他自己都好像整天没睡醒的样子,他很搞怪地给自己弄了一张功能大沙发作为办公椅,为的就是能躺下,简直绝无仅有。韩江偷偷地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一天除了接几个电话,也没办什么公,大多数时间都窝进大软沙发里玩手机,有时读读书。他的功能沙发是能转动的,所以转了过去,把后脑勺留给韩江,韩江觉得这人可够奇怪的,也真有本事,天天坐着玩手机也能把钱挣了。

  下班了。夕阳刚好照临办公桌,韩江觉得角度和光很好,就拍了几张花瓶的图片。她看见李东升径直地走了出来,根本没理会她,就坐电梯下楼了。韩江突然有点心慌,是不是自己拍照让他看见后不满意了?她想起自己来总裁办公室上了一个星期的班了,李东升除了让她递文件,就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爱理不理的。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或者哪件事让李东升不满意?韩江想了一圈,不得要领。她憋不住去问了江姐,江姐说,你别管他,他这个人就这样。可是韩江心里还是没有把握,她看见李东升和江姐说说笑笑挺正常的啊。

  韩江最后一个下班,锁好门下楼,发现周奇志正在公司大楼门口等她。他们来到一家咖啡店。周奇志问为什么不吃饭,韩江说她现在都不吃晚饭,在减肥。周奇志没有办法,只好叫了咖啡。看着韩江心不在焉的样子,周奇志很慌乱,这一段时间他越来越摸不到韩江的心了。他干脆说,我们结婚吧。韩江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是谁不想结婚的?她指的是两年前她很想结婚时和周奇志去见他爹妈,他妈居然因为她是吃青春饭的空姐,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周奇志的父亲是交通厅厅长,所以他妈觉得自己是官宦人家,和一个渔家妹出身的除名空姐不合适。周奇志说,我们的事不关我妈,我说了算。韩江说,晚了,我现在做什么都没兴趣,除了赚钱。周奇志说,赚钱我也能赚啊,有你什么事呢?韩江笑了,就这,听听,所以嘛,我现在不想谈这事。

  趁周奇志还没发作,韩江成功地找借口回了家。当年周奇志能和她谈上,可以说是乘虚而入,韩江刚刚被除名,心里非常痛苦。开了舞蹈班,却天天被男家长纠缠,也许是她长得俊的缘故吧,有的甚至在路上堵她,让她烦不胜烦。有一次她夜里回家,一个学生家长居然堵在她家门口,闹着要进屋,把她吓坏了。同租一幢楼的周奇志正好回家,算是解救了她,之后他就成了她的“保镖”。那些家长终于消停了,周奇志却顺理成章成了她的男朋友。实际上韩江都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所以当崔玲问她到底喜欢周奇志啥的时候,她竟然回答不上来。崔玲说,我知道了,是厅长!他是厅长的公子,这个理由也不错。

  韩江吃了一点沙拉,喝了一小杯红酒,洗漱好来到阳台吹风。住进来一个多星期了,她第一次到阳台上看风景。整个城市的灯光在漆黑的夜幕中如满天繁星,注视久了,韩江感觉自己置身于璀璨夜空,好像要旋转起来了……这时崔玲的电话来了,问她总助做得怎么样。韩江说很无聊的,一个星期李东升都没正眼瞧过她。崔玲说,完了!韩江不解,你什么意思啊?崔玲说,如果一个男人故意不看你,好像对你不在意,说明他心里有你了,你逃不了了!哈哈哈。崔玲的话吓了韩江一跳,整个晚上她又忧心忡忡了。她越想崔玲的话,越觉得有道理。那种心慌意乱的情绪又上来了。她决定明天上班,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第二天韩江很准时地来到办公室,没想到李东升已经窝在沙发里了。她不好意思地赶紧给他泡了咖啡,李东升只喝加了很多奶粉的挂耳咖啡,不加任何咖啡伴侣,也不加糖。她不敢问他为什么今天这么早上班,好像跟她约好似的。没过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李东升下楼了,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个两岁(最多两岁多一点)的小女孩上来,小女孩叫他爸爸。韩江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她好像有千钧重担突然卸下去了!原来他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孩子。但韩江没听任何人说起过。也许有人说过,是她根本没注意到?韩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在意和李东升的关系,让崔玲说对了,本来无一事,何处惹尘埃呢?韩江有些难为情起来。

  李东升和女儿躲在沙发后面不知道鼓捣什么,父女俩哧哧地笑。十点的时候,李东升接到一个电话,要出去谈事。他走到韩江面前说,你帮我看一下末末,我下班前回来,说着很急地下楼了。韩江走进总裁室,发现李东升的女儿很秀气,眉眼挺像他的,韩江这才意识到其实李东升还挺斯文端正的,韩江从不注意男人的长相,只看女人,包括女人的打扮。现在从末末的长相,她看出李东升的相貌来,他个头不高,但脸窄窄的,很秀气,闷声不响的气质还有点像梁朝伟呢。末末好像与她自来熟,不怯生。江姐走进来说,你拿积木跟她玩,这里有积木。说着从柜子里摸出一堆玩具来。江姐说李东升把女儿甩给别人是常事。现在大约轮到我了,韩江心里有些堵,她不是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好在末末很乖,一个人玩,不哭也不闹,好像对父亲不在场习以为常了。韩江后悔没问一下江姐,李东升怎么会经常把孩子托给别人管呢?他老婆又怎么能经常把孩子扔给他呢?那她在家干什么?

  韩江又帮李东升看了几次孩子。末末这孩子倒不难带,她不喜欢跟人说话,不搭理人,喜欢自己一个人摆积木,然后总是自言自语,这在两三岁的孩子中是很少见的。韩江很轻松,反而觉得无聊。她觉得这总裁助理当得也太容易了,心里不禁有些不安,那个直觉又涌上来。但李东升根本没像崔玲预测的那样有进一步的攻势。韩江甚至怀疑他把她升为总助就是为了给他看孩子,但转念一想这不太可能。她找话题搭讪末末,末末也回了她几句。韩江有点喜欢这个乖孩子了。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这天韩江先拐去合作公司拿了一个材料,才到公司上班。李东升要接待一个客商,末末又交给她了。韩江顺理成章地把末末抱进套间的最里面一间,就是李东升午睡的那个房间,她准备给末末的积木摆个新的造型。客商谈完走了,突然外间骂声大作,韩江探头一看,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手执一根“老头乐”追打李东升。韩江认得这把“老头乐”,是李东升嘱她前几天买的。李东升飞快地躲着那女人,双手举在头上,女人一边追着他打,一边骂骂咧咧,王八蛋!骗子!你以为我是瞎子啊?还刘经理、张总!她说着把手中李东升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手机立即裂成两块。韩江抱起末末不敢吱声,躲到门背后。李东升双手抱头,一声不吭,左右腾挪到处躲藏,最后缩到了厚实的办公桌下面。韩江透过门缝看见所有员工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但没有一个人敢吱声,连江姐也是这样,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更不敢动,整个公司的人像被定格一般,非常滑稽。

  末末也呆住了,她眼睛中的恐惧像黑色的墨水洇浸开去。韩江抱住她不敢动弹。突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后背一阵冰凉,后脖颈子倒有一股热浪,仿佛有热气呼过来。韩江转头一看,差点仰面倒下,那女人正站在她面前,凶恶地盯着她,韩江想说点什么,但完全说不出来,女人的“老头乐”已经狞厉地劈头盖脸抽过来了,韩江头上就像被门重重撞了一下,眼冒金星!随着那“老头乐”像鞭子一样猛劈过来,韩江大喊大叫地躲着,末末哇哇大哭。女人骂道,原来这妖精躲在这儿,金屋藏娇!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李东升欲冲进来,女人把小门一关,一记重劈,“老头乐”直接朝韩江的脸剐下来,她惨叫一声!伤着她的脸了,韩江突然愤怒了,一把夺过“老头乐”,发疯了一样抱住女人,猛撞过去,小间的门是预制板,整个坍塌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两个女人飞出来,全公司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韩江脸上一道血红的伤痕,她被激怒了,像疯狂的母狮一样拿着“老头乐”猛劈女人,那女人只能抱头鼠窜。韩江就追着她打,撞翻了几张办公桌。公司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目瞪口呆,居然没一个人上去劝架。最后韩江把女人追到墙角垃圾桶旁,骑在她身上,像抽打马匹一样抽打她。这时江姐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死死拉开她们俩。李东升居然就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更多的人上去,终于把韩江和那女人拉开了。韩江扔下“老头乐”,奔到桌子旁边拿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她的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痕,幸好不在正脸上,沿着腮帮子的下颌线伸展。

  毋庸置疑,这女人就是李东升的妻子陈萍。李东升抱起末末拉着陈萍狂奔而出。众人纷纷上来安慰韩江,他们的表情好像是韩江为他们出了一口气似的。韩江仍然怒目圆睁。江姐为她按摩双肩,说,开眼了!今天真是开眼了!韩江,看不出来啊,是条女汉子。

  第二天韩江没上班。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没伤着肌底,脸不会留疤。李东升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她都没接,她最后索性关机了。她来到崔玲家里,崔玲说,我让你要小心,这不,白白挨了一鞭子,差点破相。韩江说她明天就辞职。崔玲说,为什么呀?又不是你做错了,你辞个哪门子职呢?你现在不是辞职的问题,是索赔的问题。崔玲一边给她冷敷一边摇头,我只以为你会被这个色狼勾走,还真没想到你是挨了一顿打,哈哈哈。韩江问,你怎么知道李东升是色狼?崔玲这时瞒不住了,说,其实我跟他认识的,他也追过我,可我没答应。崔玲眨眨眼,他荤素不忌的。

  第二天起来,韩江看见镜子里的伤痕消了一些。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上班,她要看看李东升怎么处置这个事情。韩江下了楼,居然看见李东升站在门口。韩江不知道说什么了。李东升走上来,看着她,一直摇着头,也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是叹气。韩江突然发现他的左耳下面结着一团血痂,就问,你耳朵怎么了?李东升问,耳朵?他伸手去摸耳朵,把那血痂弄破了,鲜血流淌下来,弄了一手,有点恐怖。韩江问,这是昨天揪的?太可怕了。李东升掏出纸来堵伤口。韩江摇头,你老婆下手真狠。李东升苦笑,你下手也不轻。韩江火往上蹿,她都把我打破相了我还不能还手啦?李东升连忙说,打得好打得好!我是真心说的,真的打得好!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没人不怕她,也没人敢动她。韩江骂道,你们的破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干吗拿我出气!李东升说,误伤,误伤!陈萍知道她绝对是误伤了!韩江看着李东升满手的血,你这个样子怎么办啊?上楼吧,我有酒精。

  李东升跟着她上了楼。韩江给他的耳朵消了毒,利索地包好了伤口。她家里居然有碘伏和棉纱。韩江说当空姐也要练包扎伤口的。李东升说他会赔偿她的损失。韩江说,我不想干了!你这里是战场。李东升说,那绝对不可以。今天你就在家歇着吧,不算旷工,明天你再来上班。说着歪着脑袋斜斜地走了。韩江看着他窄窄的后脖颈子,才发现他很瘦,突然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

  韩江在家结结实实睡了个下午觉。起来后接了个电话,居然是陈萍打来的,说她正在她楼下。韩江吓了一跳,立即支棱起身体来。陈萍说,你不要紧张,我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昨天是我的错,我误会了,我不了解情况,我是赔罪来的,你让我上来。韩江沉默了一下,打开了门禁。

  陈萍竟然提了个大花篮进来,像看望病人一样。韩江不知如何应对。实际上陈萍更像病人,脖子上贴着创可贴。她一下子就上手,端起韩江的脸看,我看看伤着哪里了?她端详一下,松了一口气,说,幸亏位置不错,我真的吓死了。你很漂亮,我知道破相是要你的命。

  韩江仍然不知道说什么来应对。

  陈萍拉她坐下,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刚来的,这事全怪我。我误伤你了。

  韩江这才说,我昨天真是被打蒙了。

  陈萍说,我昨天也是被打蒙了,他们要是不拉开,我怕是要被你打死了。

  韩江说,对不起了……

  陈萍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过,你要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李东升到底是个什么人,恐怕全公司都知道,就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一花心大萝卜!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

  韩江说,我一无所知……

  陈萍摇头,你当然一无所知,但你危险了!他为什么招你?你有什么?财务部都人满为患了,为啥还把你招进来?你漂亮呗。

  韩江说,可能你误会了,我是有会计师资格证的。

  什么证都没用,陈萍说,他一定会把你干掉,迟早的事。

  韩江不悦了,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干,他还能怎么着?

  陈萍笑了一下,那你试试看。

  二

  今天气温上升,我还没醒来就感到全身热气腾腾,因为充沛的阳光通过挑高的大窗户玻璃倾泻到被窝上。透过打开的房门我看见李末在做早餐。连着睡了几天,她终于有胃口了。不过从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她就帮我做饭,大约也是不想白吃白住。她在监狱选的是厨师课程,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天天帮我做饭真是太见外了,入狱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连性格都变了,变得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入狱的那件事她完全闭口不提。我也不想打听,但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父亲李东升打来的。我知道迟早会接到这个电话,我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因为李末已经交代好了让我怎么说,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家,李末的理由很正当也很充分:我从小就没在那个家长大,为什么要回去呢?我无法反驳。李东升约我出去谈。我瞒着李末偷偷和他见了面。在世纪城广场的咖啡厅,我见到了久违的李东升,他虽然破产了(公司现在的法人代表是周奇志),也不怎么修边幅了,人也老了,发际线上移,脸肌有些塌了,但皮肤仍然不错,整个人的表情还是很温柔,说话很轻,有磁性,在我耳边像是呢喃细语。他为我拉开椅子时一股热气喷到我颈上,我突然竟也有些恍惚了,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如诱人的刀锋掠过!这家伙这么老了还有魅力,我好像明白了当年韩江为什么会深陷其中。

  李东升表示,能理解女儿不想见他。我特别说明李末并不是永远不见他,只是要等到她觉得合适的时候,但住回他家是不可能的。李东升用了一个小时来陈述他的痛苦、他的后悔与愧疚,以及对女儿的想念,表示以先斩后奏的方式选择在我家见李末,只是为了表达他对女儿的歉意,请我成全他的心愿。我只好答应了。今天就是周日,一会儿李东升就要到来,李末却浑然不知,吃早饭的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这时候她突然兴趣大发,要出去逛街。还好,一吃完早饭她就缩回自己屋里去了。

  十点,李东升准时到达。我们说好是他自己找到我的地址擅自来的。我刚打开门,回头看见李末就站在厅里,看着露出来的李东升的脸。我心里一沉。三个人呆在那里。李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只是好像眯起眼在仔细打量李东升。李东升的神情最不自然,正在脱鞋的手拎着鞋子,脱也不是放也不是,我也傻了,竟忘了招呼他。倒是李末很镇定,并没有朝我发火,说,你进来吧。

  局面缓和。在厅里坐定,我飞快地去厨房泡茶,很难为情。他们聊起来了,我竟不敢听,拖了好一会才敢出来。我端着茶出来,李末说,不用泡茶了,他要走了。我愣住了,还是把茶放下,喝口茶再走呗。李东升没回答我,直视着李末,说,末末,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李末说,都已经结案了,我不想翻旧事。李东升低下头,孩子,你没有说实话。李末说,我刑期都服完了,还有什么意义呢?人是我杀的,我自己非常清楚,只要这一点没有疑问,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了。李东升表示当年调查比较粗略,没有考虑到复杂的亲情因素,量刑也不公,重新调查不但有理由,也很有意义,还可以申请国家赔偿的。李末终于提高声音了,你要再折磨我一次吗?李东升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李末问,那么,是你现在穷困没钱了,需要那笔国家赔偿?李东升表情顿时非常尴尬。我让李末好好说,不要急。李末起身就往房间走,李东升只好起身准备离开。他说,末末,你怎么想我都行,但我想给你一个公道。李末说,公道?狠狠摔上了门。

  显而易见,见面失败了。吃晚饭的时候,李末突然说,孙文,我不怪你。我尴尬地说,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李末说,你记住,我妈是我杀的,这一点不会错。我说,李东升也是为你好。李末笑了,他现在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只剩下我了,回来接续感情了,他就不会想一想,我还有感情吗?我也没有了呀,我也很穷了,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呀,哈哈哈。说着她突然端着碗笑起来。我很吃惊,她笑得双肩乱耸,后来我也笑了。

  他勾上我妈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会人财两空吧?李末说,肯定想不到。

  李末说的“我妈”不是指亲妈,是指韩江。韩江正式滑入李东升的罗网应该是以那次“烫伤事件”为转折点的。韩江在公司智斗陈萍的事件之后,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后来韩江会跟李东升搞在一起。因为她痛殴陈萍的事公开了,按常理反而不会再产生秘密了。况且韩江根本没那心思,只想赚钱,李东升也不像要泡她的样子,正眼都不瞧她。韩江对李东升寻花问柳之事了若指掌,有一次他甚至让她给其中一个情人代为传话,用她的手机给那女的打电话。韩江就不明白这男的为什么会像种猪一样到处发情?那次李东升借用她的手机打完电话,韩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喂,你这样,不累吗?李东升愣了一下,笑回,调节一下。

  借完手机的第二天上午,集团开董事会。会议已经开始了,这边韩江材料还没整理完,急得抓耳挠腮。终于弄停当了,韩江抱着顶到下巴高的一沓材料进了会议室。分完了材料,韩江开始给各位董事倒水,当她拎着热水壶给李东升倒水时,门“砰”的一声,陈萍抱着末末冲进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孩子往李东升面前的会议桌一扔,你这个王八蛋!孩子你兜着吧,我可不管了!说着扭头就走。韩江正在续水,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热水壶掉下来,热水倾泻出来,眼看就要烫到孩子。飞机上烫伤小孩的一幕涌上韩江的眼前,她几乎是惨叫一声,直直地向后倒去。她当场晕过去了。

  会议室一片混乱。幸亏李东升及时抱起了末末,孩子并未受伤,但韩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及至她慢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李东升办公室后面小房间的小床上……李东升坐在她旁边,正盯着她,啊,你醒来了?太好了。韩江费力地回忆事情经过。李东升说,医生说你没事,就是惊吓过度。韩江坐起来,说,下班了吗?因为她发现周围寂静一片,只有她和李东升两个人。李东升点点头,只要你没事,就一切都好,这事我实在是太抱歉,太难为情了!我会补偿你的。韩江这才想全了事情的经过。我害怕是因为之前在飞机上烫伤小孩被除名,不怪你,她说,不过,你老婆真的也太野蛮了,你怎么受得了呢?李东升摇摇头,受不了啊。韩江说,不过你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先拈花惹草的吧?李东升站起来,叹口气,有这种老婆,不调节一下,估计会憋死的。韩江不乐意了,这不对啊,你既然不爱她,就先离了呗,没离还在外面乱七八糟的,算咋回事呢?李东升走回到她面前,看着韩江说,小丫头,你懂个屁。韩江愣住了,下床去喝水。好,我懂个屁,那你说说,为什么不离?李东升又坐回大沙发,离不了。我这公司是她爹的朋友帮着我成立的,她爹现在还占着一半股份呢。韩江喝着水讥诮说,说了半天,原来是个吃软饭的。李东升说,对,但是小姑娘,生活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苦衷的。人的一生如果是从八十岁往一岁活,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事他会重新选择,但恰恰是从一岁往八十岁活,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了!这话突然把韩江镇住了,她像被定住一样站着不动了,一直在想这话的分量和意思。

  李东升看韩江的包上有尘土,就用手纸帮她擦干净。他说,韩江,你是好女孩,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家的事已经给你惹两回麻烦了,都是我的错,从现在开始,我保证,注意,是绝对保证,不会再让你帮忙照顾我女儿了,我也绝对保证不会再让你卷入我这堆麻烦事里来了……

  韩江看着李东升,他竭力保证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一副可怜虫的样子。韩江就弄不明白,一个如此聪明的经营天才怎么会被陈萍一家套牢呢?

  李东升说,我没法保证陈萍以后不打上公司来,但我保证不会麻烦到你,她要再惹你,我弄死她!

  韩江看着他几乎有点幼稚的赌咒发誓的样子,不由笑了,你还弄死她,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不被别人弄死就不错了。

  韩江收拾好包准备回家。李东升说,我送你吧。韩江说,不用,你还想惹麻烦吗?李东升拍拍脑袋笑道,是哦是哦。两人走到电梯口,突然韩江站住了,说,不,今天你送我回家。

  李东升说,又怎么啦?

  韩江说,你送我回家又怎么啦?我和你啥事也没有哇,却一次被人打、一次被人吓到晕厥,我冤啊!公司上下全知道了,以为我和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我是替你背黑锅知道吗?

  李东升笑了,是挺冤的。

  韩江指着李东升,直呼其名,李东升,我韩江光明磊落,恨死了你们这帮搞外遇的臭男人!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我帮忙照看末末是因为看她可怜,我有什么错?我就要看,我就要照看她,别躲躲藏藏的,末末没人看,你就光明正大地带到公司来!就是我来照看!我闲着,就是要做给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看!也做给你老婆看,看看她还敢不敢到公司来找我,让她试试!

  李东升愣了半天,说,女汉子。

  韩江说,按我说的做,现在是我想照顾末末,这孩子也太可怜了,生在你们这对不靠谱的父母家里。

  李东升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韩江说,我决定的从来没后悔过。

  李东升看着韩江的脸,表情慢慢地走向轻松,笑了,很对,很好,我极为佩服,我就按您吩咐做。

  韩江踢了他一下,说,是你需要我吧?我又被你利用了是不是?

  李东升说,老实说,我正没辙呢,陈萍就是用孩子算计我,不让请保姆,就是要诛死我。谢谢您帮忙。不过,要照看孩子,咱能不能换个地方?就在本座另一个楼道,转个电梯就过去了,移民国外的我的老同学要我替他看管房子,你就把末末带到那里耍去,公司这么多人在,还真经不起折腾闹笑话的。

  韩江说,那不行,我做这事是光明正大的,不是金屋藏娇,就在公司。反正这事我管定了,不过,我也不要你双份工资,你尽快让我转正就行。

  韩江刚回到家,就接到了崔玲的电话,说她刚落地,半个小时后会到她这里,让她准备好“御膳”,这是她们的玩笑话。解决了李东升的麻烦,韩江的心情很轻松,哼着小曲把饭做好了。崔玲吃完饭,听完韩江描述她在公司的麻烦中巧妙脱身的事迹,却歪着头愣愣地不说话了。韩江问,怎么啦?崔玲皱着眉头,说,你完蛋了。韩江吓了一跳,这话咋说?崔玲说,你以为你终于逃出了网罗,可我怎么觉得你正在徐徐入网呢?韩江说,你别吓我啊!崔玲说,你愿意替李东升照看孩子,正中他下怀啊。韩江认为崔玲想得太多,李东升绝对没这个城府。韩江说,他已经自顾不暇了,再说,这个是我主动提的,关他什么事,我偏要照顾末末,身正不怕影子斜。崔玲笑了,你还来劲了哈。韩江说,李东升不会和我有瓜葛的,他对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他自己手上的情人像扑克牌一样一抓一大把,而且我挺厉害的,他都有点怵我了,他要是敢对我动心思,我弄死他。崔玲哈哈大笑,你既然执意要蹚这浑水,我也说不过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从公司宿舍搬出来,跟我一起住。韩江说,我才不要呢,我这房子是免费的。崔玲说,我也给你免费,不收你一分房租,我老在天上飞,这房子空着也挺浪费的,没人打理东西还容易坏,你只要帮我收拾打理好就行。韩江高兴了,这可是你说的?崔玲说,这事我想了好几天了,我的预感是你会栽在李东升身上,最好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跟我住,我看着你,给你一点人生指导,让你不会滑入深渊。韩江哈哈大笑,有免费房子住,你怎么指导我人生都行,但我绝对不会让李东升这窝囊废得手的,他在男女关系上是挺无能的一个人,我现在都不叫他李总,都直呼其名了,说不定是我指导他的人生,把他从水深火热的家里和那些小情人的旋涡中拯救出来,我明天就搬过来,你可不能后悔。

  韩江果然第二天就搬来跟崔玲一起住了。这个两室一厅的单元虽然面积不大,但位置和社区很好,算是高档社区了,一楼有酒店一样的大厅和中庭,精装修,档次很高。韩江为崔玲做了一桌菜,结结实实地慰劳了她一下。第二天崔玲又要飞荷兰了,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警惕李东升。韩江让她放心,说自己根本不想恋爱,如一潭死水,就是千斤顶也撩不动她了。崔玲说,我忘了,你还有周奇志的问题没解决呢。韩江说,我的方法是慢慢冷掉他,这个人不能刺激,他是一枚炸弹。崔玲无奈地摇头,你看着不傻呀,怎么老遇人不淑呢。

  韩江在公司平静了有两个星期。陈萍没有把末末扔给李东升,不知道李东升是如何做到的。韩江很快熟悉了总助的工作流程,做得非常流畅。李东升也兑现了诺言,帮她转正了。韩江对自己的待遇很满意。正当她想好好地大干一场的时候,那天上班,她打开办公室的门,又看见末末骑在李东升的脖子上。

  轮到她兑现诺言了。李东升要去海关办事,就把末末托给她,你就在这里跟末末玩,她很好带的,你可以干你自己的事。韩江说,我把公司的案子看一下。李东升笑着说,别太努力,听说今年年景不好,太努力的人都完蛋了。韩江骂道,有这样的公司领导吗?……不过,李东升走后,韩江真的放空自己,跟末末在办公室里玩起了捉迷藏,两人笑哈哈地奔跑了一下午。韩江觉得这种工作真不错。

  傍晚,李东升忙完了,过来接孩子。他带了三个冰激凌回来。三人吃着冰激凌。韩江突然意有所指地说,末末太听话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告诉她爹娘不可靠,让她乖着点。李东升放下冰激凌,说,她是挺可怜的。韩江问,你们是怎么折腾成这样的?李东升说,这是一团乱麻,说不清楚的。韩江叹气,你们这样都把我吓坏了,不敢恋爱结婚了,我不喜欢这种一团乱麻式的婚姻,要么相爱,要么痛痛快快地斩断,这样不明不白算咋回事啊。李东升说,你还真是太年轻啊,告诉你,所有婚姻都是一团乱麻。韩江表示不相信,我,绝对不会这样,烦死了都。李东升说,祝你喜结良缘,婚姻幸福。韩江说,你别说话带刺,你该听一听人生指导了,就算你和你岳父有些事纠缠不清,但你总得做个决定,来个了断啊。李东升看着她,你这是啥意思?对我有意思啊?韩江呸了一口,我只是不同意你的观点。李东升长长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韩江啊,其实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安慰我、关心我,别看我整起这么个大公司,其实是个失败者,每天窝在办公室那大沙发里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想我妈妈,对,不是别的,是妈妈,可是她很早就死了,得癌症死的,死前把我从十四岁到五十岁穿的毛衣全织好了。李东升撩起皮夹克,露出一件藏青色的手织毛衣。我妈也挺蠢的,她竟然每一年织一件,一年时间怎么能把一件毛衣穿破呢。后来韩江才知道,这纯粹是他瞎编的,他妈是死了,是六十多岁死的,也没给他织过毛衣。这人好像有幻想症?

  回到家后,很奇怪,韩江突然摆脱不了李东升的影子了。尤其那件藏青色的手织毛衣,一直在眼前晃。韩江觉得李东升不但脾气很怪,也很可怜,手下虽然有数百之众,但总是一副窝在大沙发里孤苦伶仃的形象。昨天李东升嘴唇冻得开裂出血了,他竟然撕了一小片指甲大的卫生纸粘在上面。韩江看不下去了,拿酒精棉片帮他拭了血,用自己的润唇膏给他涂了嘴唇。看来他的老婆真的不管他。

  韩江发现,李东升最后一个下班,即使没事,他也要挨到最后一个走。有时他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就在那儿发呆。好几次韩江和他一起下班,然后他会送她回家。一切非常自然。韩江也无法准确察觉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了一个习惯,就算没有工作需要加班,她也会拖延一会儿,做点别的事,甚至给电脑杀杀毒,或者描描眉,涂涂口红,补个妆。然后,当那个大沙发一阵吱吱响,那人起身了,她开始收拾东西,他走出来,她先他一步走出来,他关上门。

  李东升又说那句话了,还没走啊?

  韩江说,怎么啦?不让待了?

  李东升说,不是那啥,你没有必要天天加班。

  韩江说,我没加班啊,我就瞎弄,女生很磨叽的。怎么,你在等我走?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干什么勾当?

  李东升说,不不不,没的事,我这阵的作息时间,你不是很清楚吗?我还能干什么事。

  韩江问,改邪归正了?

  李东升说,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韩江突然问了李东升一个问题,你每天挨到最后一个走,不会是在等我下班吧?

  李东升一愣,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尴尬地笑两声。听起来像“呵呵”。

  韩江低声说,我可不是你那些傻女孩!哼。

  李东升讪笑,至于吗?不会的,不可能。

  韩江说,我开玩笑的。

  气氛显然已经尴尬了。一直送到家,他们都没说话。李东升开大了汽车音响。车子停下,熄火了,两人不说话,沉默得很有意味。已经好几回了,他送她到家后,车子熄火,两人一动不动,这气氛是很奇怪的,谁也不说话,这沉默中有一种情爱荷尔蒙在四下流淌……总是韩江打破沉默,说,那,谢谢啦!我走了。

  今天这沉默长了些,两个人谁也没动,也没说话。这意味就相当明显了,再下去就露骨了。还是韩江忍不住了,说,你就一直这样下去?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好像没头没脑的,但李东升听得明白。

  男人有时很软弱的。他说。

  男人不是软弱,是坏。她这样说,好像把自己救出来了。

  我承认。李东升点头,说,但如果有一个好女人,男人是很好哄的,不坏的,男人跟小孩一样的。

  李东升说这话时,双手抱着方向盘,身体前倾倒在上面,好像浑身无力,眼里似乎有泪光。韩江突然有一种震撼感,她的心瞬间软了。她害怕了,立即打开车门,连“再见”也没说就走了,像耗子一样溜回了自己的家。

  从窗户往下看去,李东升的车仍在下面,一动不动。韩江吓得心里猛打鼓。终于,车子动了。

  李东升被她的问话吓退了几天,他不再等韩江下班了。韩江这才放下心来,她告诉自己,终于把他击退了!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晚上,她竟失眠了!她的眼前老是浮现李东升那副可怜样,她不承认这是一种想念,她认为是一种拯救者心态。韩江是这样推理的,我并没有被他吸引,我是害怕落入魔掌,我理智上是排斥这个男人的。我只是可怜这个男人,因为他不似普通意义上的花花公子,并没有过得活色生香,恰恰相反,他好像快被女人拖垮了,为了钱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因此忍不住又搞了另一堆女人,同时又离不开把他治得死死的妻子,这个男人快要分裂成两半了吧?可他看上去本质不坏,人非常聪明,可以说是半个天才,为什么会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呢?本来他可以成为非常合适自己的结婚对象,可惜毁在了一个蠢女人身上了。

  韩江继续想象,如果换作自己成了他的妻子,结果会如何?即便我没钱,但如果这个男人做什么都是和我一起做的,他会不会快乐些?以他的天资,一个人白手起家做到现在,难道是很难的事吗?不,应该会做得比现在还好。他显然是走错路了。换作我,不会去控制一个男人,这男人其实很诚实的,他对我说到那些外遇时从没否认过,他诚实得可爱,不像色狼和花花公子那样油腔滑调,他不一样,不是花心男,他不是坏,是病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韩江突然想让李东升看一样东西,就是新版电影《简·爱》。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下载了电影,正想发给他,感到这样有些突兀,于是拷到U盘上,准备明天上班时给他看。

  就这么折腾到了早上,五点才睡,七点就醒了。在醒来的迷迷糊糊中,韩江突然感觉到一种危险慢慢向她袭来,昨晚一夜的想象当时觉得很合理的,现在好像慢慢清醒了:她发现自己似乎爱上那个人了!自己并不是拯救者,而是落网者,正在徐徐进入李东升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这种想象让韩江吓出了一身汗,她猛醒过来,把包里的U盘拿出来扔在一边。

  她决定再也不管这个人的事了。

  重新在办公室见到李东升时,李东升表情如常,忙于开会。韩江觉得自己也许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了,有时候一个人夜里睡不着时瞎想的东西,像梦境一样,会放大现实。她觉得给他看一下《简·爱》也不至于会咋样。她后悔没把U盘带上。

  一天下来,李东升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正眼瞧韩江一眼。他甚至和其他几个女孩开玩笑,但韩江不在其列,好像她不存在一样。韩江的直觉是,李东升并不是不在意她,反而是在乎她的,他是在故意冷落她。这说明他心里是真的有她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判断不会错。这时,她的心竟然怦怦地跳起来了。

  下班铃刚响,韩江蹿起就走,她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他们又是最后一对下班,他又要送她回家。韩江回到家,不明白自己落入的是怎么样一个泥淖,既特别害怕被这个男人俘获,又被其深深吸引,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没有爱情,但她又摸到了所有爱情的感觉,甚至比和周奇志的感觉要好得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韩江真的有些糊涂了。

  第二天上班前,她鬼使神差地把那个U盘放进了包里。她对自己说,只要我把住底线,就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个底线就是,我决不和有妇之夫谈恋爱。

  李东升今天好像很闲,他竟然在办公室用电脑看这部电影。声音还开得不小,韩江听得一清二楚,反而弄得她心神不宁了。看完电影,李东升就开始处理公务,也不给她一句观后感,韩江心里七上八下。一整天,李东升仿佛在故意冷落她,一天都不带搭理,却老是麻烦她,让她干这个干那个,但就是对那个电影不开口,没有任何反应。她倒急了,一天下来都心不在焉。下班铃响了,韩江就坐着不动,看他怎么表演。人走光了,又剩他俩。李东升过来把U盘还给她,说,走,我送你回家。

  韩江说,你走吧,我还有事。

  李东升看着她,坐下来。

  这片子好。他说。然后他慢慢凑近她,说,总有一天,我也要飞越疯人院。

  她吓了一跳,心慌得不行。

  你说啥呀?她说,《飞越疯人院》是另一部片子。

  李东升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韩江像烫着似的起身,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就像电影里说的,你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你就是一可怜蛋,被困在这里的可怜蛋。

  说着,韩江抓起包就冲下楼去了。

  李东升追下楼去,硬把她拽上车,送她回家。李东升说,你厉害,一下子把准了我的脉。我是绝对不敢追你的,你也看不上我,是吧?所以你才能看穿我。这样看来,我们俩的关系反倒是无比纯洁。是吧?

  李东升的话让韩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说,你第一次说话这么靠谱。

  李东升笑了,我要有一个红颜知己了,就是知音,没别的。

  韩江说,行,这个我笑纳。

  韩江突然释然了。

  李东升说,这样的话,我们不如去吃晚饭,就吃一碗面。反正我也不想回那个家。

  韩江轻松地说,行啊,为什么不呢?

  李东升带她到了一家叫“一面之交”的日式面馆。这家店就卖一碗面,别的什么都没有,面的料还每天不一样,老板说了算。一碗面要两百元。

  韩江问他带过多少女孩子来吃这面。李东升说,还真没有,你是第一个。那些女孩我都带去高级餐厅。

  面果然很好吃。

  但有意思的不在吃面。

  接下来李东升洋洋洒洒地对韩江讲了两个小时,控诉了他老婆的所有罪状。与其说是控诉罪状,不如说是陈述他婚姻的不幸与痛苦。

  李东升已经不像是为了吸引另一个女孩而说婚姻之苦,他是真的在倾诉,说到痛苦处,李东升居然口泛白沫,连眼睛都红了,好像一个被欺负了很久的孩子在诉说委屈。他的眼里终于闪现了泪花。

  韩江不相信婚姻是一个人的错,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爱听。她掏出纸巾给他。李东升接过,说对不起。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倾诉者和安慰者的关系确立。他们终于冲破这个话题禁忌,自由谈论了。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你决定招聘你了吗?李东升说,因为直觉告诉我,我会有一个知心朋友,一个知音。

  对,知心朋友。韩江说,我以前不相信男女间有真友谊,现在我信了。

  三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可怕的事,加速了韩江堕入罗网的进程。周奇志突然闯入公司,韩江正好带着末末在办公室玩积木,周奇志嘲讽道,被我抓了个现行,你果然当起人小妈来了。韩江说,我就是愿意帮他带小孩,怎么着啦?周奇志竟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出拉,李东升正好回公司,两人擦身而过。正当全公司的人面面相觑时,李东升进办公室操起棒球棍就猛冲出来,追到电梯口,抡起棒球棍朝周奇志猛劈下去,周奇志惨叫一声,放开了韩江,李东升随即朝周奇志腿上猛打了几下,周奇志跳起来嗷嗷叫,顺着楼梯奔逃而去。李东升几乎是挟持着把韩江带回办公室。

  对着整个公司的众目睽睽,李东升吼道,有什么好看的?看个屁!

  说毕把门“砰”地关上了,问,韩江你伤着没有?韩江问,你把他伤着没有?李东升说,他残了活该!他认为现在形势变了,必须转移一个地方来看小孩。

  这回韩江没有理由反对了。他们来到了同幢楼的三十层李东升朋友的那套房里。李东升问韩江,如果要改主意,现在还来得及。韩江打量着这套装修得有点俗气的纯欧式豪华房子,说,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周奇志越闹,我越不能改主意。李东升说好,我也保证他不会再来骚扰。韩江说,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恐怕得向你要带小孩的劳务费了。

  为什么之前不提?李东升问。

  因为之前是在办公室带,现在换了一个地方,这地方看着像金屋藏娇,我不想闹误会。所以,现在我要工资,就名正言顺了。

  李东升点头,有道理,工资我会让你满意的。

  崔玲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两天后,她刚飞完德国回家,周末韩江居然不在家,打电话问她在哪里,韩江给她发了位置,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过来吧。

  崔玲从电梯口出来,刚好碰到李东升接女儿回家。两人很惊愕地打了个招呼。崔玲进屋坐定后,韩江十分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崔玲听完,许久不吱声。韩江说她料到崔玲会是这种态度,她替崔玲说出来,你已经正式落网了!崔玲叹了口气,说,那我就没啥好说的了,你是自己愿意寻死,我就只能替你收尸了。韩江有点不悦地问,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崔玲生硬地回答,不想问。韩江说,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没脑子?崔玲自己去倒水喝,你是没脑子。韩江说,我比你更有脑子好吗?我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李东升压根对我没兴趣,当然我也对他没兴趣,我们现在是朋友,朋友,我只是在帮忙,不,连帮忙都不是,我跟他要工钱了!崔玲坐到沙发上,打量着房子,这房子不错嘛,符合小三的风格气质。韩江也在沙发上坐下来,针锋相对地问,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从哪里看出我是当人家小三了?崔玲笑看她,这是迟早的事。韩江,我们好朋友多少年了,你就不记得我们刚被招进公司那年飞桂林那一次,在飞机操作间里共同约定的?一定要挣好多好多钱,但一定不会招惹有妇之夫,绝对不当小三。韩江辩解,我的老天哪!我啥时候当小三了?你别污人清白好不好?我不过是替老板看看孩子!崔玲说,打住!别给我玩,你怎么想的你心里很清楚!你就是在滑入深渊,不过在替自己找借口罢了。可我至今牢牢守住这条底线,绝不和有妇之夫拉拉扯扯。韩江忧愁地看着地板,说,那行,我也来问问你,你不是说要找个有钱人吗?这跟当小三有啥区别?区别大了!崔玲端着茶杯站起来走动,我们是有爱情的呀,我没说我要嫁个没爱情的有钱人。韩江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东升就没爱情?恰恰相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

  崔玲停下脚步,定睛看着韩江,你是跟我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韩江回答,他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花花公子。崔玲不吱声了。韩江继续解释,我现在根本不是要贴上他,我是想躲开他。崔玲突然在韩江身边坐下来,双手抱着她,妹妹,千万别!千万,他,就是个流氓,你记住,而且是手段极其高明的流氓。你,现在还是被虚荣心绑架了,欲望,就是欲望让你昏头了,那不是爱情,绝对不是的妹妹!你会有这种感觉,恰恰说明他是高段位的色狼!韩江说,我倒是想问一问,凭什么我会落入他网?我现在做工得工价,无论作为员工还是孩子看护,都是明明确确的雇佣关系,你怎么就那么害怕我落网呢?你又和李东升是什么关系?

  崔玲脸色变了。她喃喃地说,不跟你争了,这都扯哪里去了,休战,我们休战好不好?就算我输了,走,我们上外头吃饭去。

  她们来到悦华广场,两人吃了一顿高级日料,是崔玲请的客。两个人的心情都似乎好了些,买了冰激凌,上到天台吹风。韩江不知道为什么又说起那事来了,玲,你就不能相信我一回吗?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那种当小三的人呢?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告诉你,我在没遇见李东升之前,我也特别讨厌那些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而趁妻子怀孕坐月子出来偷腥的男人更是可恶。崔玲说,等一会儿,你说在遇上李东升之前,那之后呢?韩江说,之后我也没干啥呀。崔玲问,是不是遇见李东升之后,你改变了某种想法?韩江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崔玲一本正经地说,好,我愿意听你仔细讲,到底你改变了什么观点?韩江说,我要声明,我同意某种想法并不意味着我去做了,明白吗?在李东升这件事上面,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不是个花花公子,虽然他做了花花公子的事,但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恰恰是一个痛苦的人,他并不享受他的花心,恰恰为这些痛苦分裂,所以,我就算爱上他了,也不是因为他是老板,而是因为他的痛苦。崔玲呵呵笑着说,女人被骗都是因为可怜男人,并不奇怪。韩江不同意,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这样去做,事实上我啥也没干,清清白白!我就是要反驳你这个腐朽的观点!不是所有的三角恋爱都像你想象的那么肮脏。崔玲轻蔑地笑了,你不肮脏,你只是傻,对了,你别跟我说什么爱,你就是想轻松摆脱艰苦的命运,我知道开水那事伤你很深,但你不该虚伪地这样说,你这里没有爱情,就是欲望。

  韩江气得转身就走。她好像当场被崔玲扒光衣服一样。崔玲追上来紧紧拉住她。韩江愤怒地吼,你放开我!崔玲喊,良药苦口!我这是在救你!韩江反讥,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不是要嫁一个有钱人吗?不,对不起,你是要爱上一个有钱人,那么请问,你怎么样才能爱上一个有钱人呢?你爱上的是穷鬼怎么办?崔玲问,你是说富人里就没有好人吗?不,韩江说,富人里当然有好人,但怎么就一定能让你“恰巧”爱上?或者说,你爱上的人怎么能一定“恰巧”是有钱人?啊?你的爱,和他的有钱,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你恰巧爱上一个穷鬼加坏蛋,而不是一个富有的好人?崔玲小姐,你这套爱情理论没比我高多少,甚至更荒谬!不然你给我操作操作看看?

  崔玲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韩江说,你有可能恰巧遇上一个有钱但你不爱的人,也可能遇上一个你爱的恰好贫穷的人,至少是一半概率,否则,你就是在说谎,也在骗自己!或者,你就是根本不看重爱情,你就是爱钱!

  崔玲喃喃道,我在关心你,你却一套一套地骂我……

  你才一套一套的,你这一套理论根本不比我高尚,也不比我高明!别当我导师了行不?你不够资格!

  韩江跑下了楼,自己一个人打车走了。她本来不想回家,想一个人躲到李东升那房子里静一静,但她改变了主意,这不正合了崔玲的话吗?她还是回到了崔玲的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她等到半夜,也没听见崔玲回家的声响。韩江心酸地又流了好多眼泪,这次是为崔玲流的。

  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像是凌晨了,她感到有一个人在抱自己,是崔玲,还给她盖了盖被子,最后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然后出了门。她今天要飞南京。

  韩江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崔玲长达一个星期没回来,她飞完南京后又飞了一趟菲律宾马尼拉,发微信说她要去她妈家住几天,她妈妈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怕回来见着韩江尴尬,还是母亲真的病了,反正韩江这个星期过得丢了魂似的。这边崔玲的结还没解开,那边李东升的事又悬而未决,说悬而未决是指韩江觉得自己已经嗅到了李东升隐约的进攻气息,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又似乎在等待它的到来……韩江无法完全忘记崔玲的警告,因为她不能彻底否定她的说法,她心里乱极了!幸好一连四天李东升再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甚至对她比先前更冷漠,干脆把她冷落到一边,有些事李东升交给江姐打理,好像要废黜她这个助理的样子。这反倒让揪着心的韩江轻松下来,希望这事赶快过去,她怀疑自己正如崔玲所说,眼下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正是被李东升这个情场高手徐徐收入网中的情形吗?

  可是到了第四天晚上,事实证明韩江根本无法摆脱这件事情。她竟然因为李东升对她冷落而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从由失宠带来的难过一直想象到可能被开除,韩江的思维就不受控制了。好像有一只鞋子持续几天没落地,要把人急死了。这时的韩江很颓丧,她明显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危机,自己好像已经离不开李东升,或者他的影子了!是爱吗?韩江不承认,她根本没有恋爱的动机;不是爱吧,她又怕陷入崔玲对她下的结论“欲望”之中。韩江此刻非常害怕手机铃声响起,李东升的任何消息好像是对她发出的严厉挑战:如果他现在突然来电表白或者暗示邀约,我该怎么办?……韩江内心的紧张竟然超过了当年高考前一天,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也是她人生的关键选择,将对她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但韩江最后终于控制住自己去找李东升问清楚的荒谬想法。她泡了个热水澡,感觉清醒了很多,也轻松了不少。她展开被子,准备睡觉。

  午夜十二点,那个要命的铃声终于响了。李东升的微信消息:明天我要去一趟全州,开车,下午出发,你一起去吧?去的话你上午就不必来公司了,下午一点半我出发接你。

  韩江立即坐起来,全身僵住了。她刚刚还想发一个吃饭的朋友圈,不敢发了,因为她还没决定如何回复李东升。她现在绝对没法回复,她要让李东升以为她睡着了。韩江即将开始一整夜的惶惶不安:开车到全州需要四个小时,必须在当地过夜,女性的直觉告诉韩江,那人已经发动进攻了,意图非常明显。她要是答应,就意味着选择,选择一个玩着好几个女孩的花花公子?如果决定不去,就意味着回绝,这件事就会彻底结束。韩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烦躁得头顶和脚下都要蹿出火来。这时候的韩江才明白过来一个道理:那些傍大款的女孩天真地说自己是被动的甚至被骗的,完全是胡说八道!只要心智正常,都知道自己在选择什么,都是自己清醒地选择了它。此刻的韩江比那些女孩更困惑:她现在有些正视崔玲的判断了,但她的内心仍是不想和一个有妇之夫有瓜葛的。她也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击败那个悍妇,最后把李东升和他的所有财富收入囊中。但她对李东升没有把握,她指责过崔玲的那句话现在反过来射向她自己:李东升首先是好人,还是富人呢?我如果喜欢他,那我先喜欢的是哪一个?

  韩江觉得脑袋慢慢爆破开了,热浪四处倾泻,伴随着一种巨大的疼痛袭来。她穿好衣服,一头扎进电梯,冲进了夜色。在小区旁的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黑暗的树林里似乎鬼影幢幢,她已经不知道害怕了。韩江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崔玲都是幼稚的,都以为人生的选择就像数学求解一样答案清晰黑白分明,不,不是这样的,眼下就不是这样,韩江固执地认为,李东升确实不是简单的色狼,否则她早就把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苦楚的面貌令她心酸,也令她心动,这难道不正是爱情的感觉吗?她连在周奇志身上都没有这种感觉。但韩江又惧怕自己真的是贪图李东升的财富,他的财富不是一个小王国,几乎是快上市的规模,如果决定和他在一起,飞机上烫伤孩子事件以来的所有痛苦和屈辱将一笔勾销,未来的生活也极其明朗。她不需要做任何努力了,就能享受她理想中的生活。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出在一个人身上,李东升,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有把握吗?没有,的确是没有。

  事情卡住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帮韩江的忙。她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屁股下石头的彻骨之冷漫上来,她抱着自己的头,对自己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孩啊,这种万千女孩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却在这里犯难和痛苦。你究竟痛苦什么呢?……韩江正确地回答了自己:不,不是出于高尚,而是怕上当,仍然是对自己未来安危的权衡,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东升?很显然,韩江一开始就是以结婚为目的,而不是玩玩,她是严肃的。想到这里,韩江渐渐有了底气。她必须要做出决定了!她几乎要痛哭了!她真的分不清自己是爱还是欲望,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她早就做决定了,问题是恰恰两边都像,她既好像爱上他了,心里又清楚自己有一步登天的欲望,她承认崔玲的说法了:是,我是有欲望,但我真的不仅仅如此,如果要傍大款,以我的条件我早就傍上比他牛多了的富人,为什么还要去考证和应聘?今晚抉择的所有痛苦,我要说,我的爱,存疑,我的欲望,也存疑,我给自己一个选择的理由吧,可能我没错,也可能我错了,概率是一半对一半,那么,试看未来结局吧。从来就没有黑白分明的事!

  临近凌晨四点,韩江在湖边做出了一个选择:明天决定跟李东升去全州。在最后一刻,韩江这个奇怪的女子,以一条奇怪的理由支持了自己的选择,她想起了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女子依靠男性的财富生活,有其历史的一贯性和合法性,或者说合道德性。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古以来,雌性都是守成,雄性都在竞争,以获取食物来取悦雌性。当两只雄性动物为争夺雌性动物的交配权争斗时,雌性动物会在一旁观看,静待战事结束,然后自然而然地依靠胜出的赢家。所以,女性看重男性的财富,原也不是那么可羞耻的。

  无论是李东升还是崔玲,都绝对不会想到,韩江最后是用这样一条理由说服自己的。

  深夜四点半回家的韩江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她用了两个小时整理了自己的形象,最后抹口红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殉葬的感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她马上纠正了自己的情绪:这是恋爱,是我自己选的。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像是按照韩江画好的路线图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李东升和韩江到了全州,在酒吧和人谈完事情,李东升就把车开到高速旁的树林里,问韩江,我们是在全州住一晚,还是连夜赶回去?

  韩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禁颤抖起来,话从嘴里出来就变成了,那、那就回去吧……

  李东升说,那让我先打个盹休息一下再开车吧。

  韩江干巴巴地说,好呀。

  李东升立即打开车门,来到韩江坐的后座,说,你坐过去点,这里好躺一些。

  韩江连忙往窗户边上靠。李东升疲倦地缓缓躺下来,头徐徐落到韩江的腿上。韩江全身一抖,哆嗦起来。她极力控制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慢慢往车里挤压。韩江在等待李东升说话,他却一声不响。韩江还是不敢动。她感觉全身开始涨起一股热浪!一种初恋般的潮水涌上她的胸口。

  他好像有鼾声?她知道是装的。

  韩江轻声说,你皮好厚。

  李东升闭着眼答道,可我好幸福啊。

  韩江说,你不怕做错事?

  李东升说,为了这个错误,我整整准备了半年!

  韩江意识到,她刚好进公司半年。

  你说的不会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吧?

  李东升说,就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是认真的,韩江!

  韩江没想到他真的说这句话了。

  她的胸膛快被涨破了。沉默。

  李东升突然起身,抱起韩江往下一压,热吻就贴在了她的嘴上,紧紧封住。韩江全身坍塌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两人热吻了好几分钟,在后座上翻滚了几回,李东升突然把她举起,放在了自己腿上。韩江像昏迷一样任由李东升推动,她迷迷糊糊地透过积满雾气的后窗,看见远处路灯下有一个清洁工在倒垃圾,不时还疑惑地往这边张望。一种偷情的冒险感和紧张感袭来,她像一件洗完滴着水的衣服一样耷拉在李东升身上。

  李东升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胸脯。

  韩江却突然问,我要你娶我怎么办?

  李东升想了想,说,如果别的女孩问我,我会骗她。你问我,我会说,我不知道。在你面前,谎话我说不出口。

  韩江看着他,没说话,突然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脸。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迟早。她说。

  她竟然躺在李东升怀里睡着了。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车窗外已经曙色微茫。

  你就一直这样抱着我?韩江问,你没睡?

  是啊。反正你也不重。李东升说,你就像我女儿一样,我抱末末也能抱一晚上。

  韩江跃起,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回到家后,韩江觉得全身疲累消失了!她觉得自己非常严肃地搞了一次婚外恋。对,是恋。所以,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接下来进展神速。为了不让他老婆多心,他们从来不一起过夜,李东升早餐和晚餐都在家里吃,中午则和韩江一起吃。在公司里他们相处得很正常,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同事也想不到他们已成了这种关系。李东升重新租了一套公寓作为他们的欢乐窝。房子就在他朋友公寓的同一幢楼。韩江顺利地滑入了这个欢乐窝。是李东升的圈套?她已经不做这个区分了。李东升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到这里和韩江欢聚,他们经常下午不上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但这么过了一个多月,韩江似乎清醒了。她并不继续追问李东升如果我要你娶我怎么办,而是直接付诸行动,在末末三岁的生日宴上,他请了不少公司的同事,韩江也在其中,一般同事只包了几百元的红包,她居然给孩子送了一个价值一万多元的金凤冠。当天晚上,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李东升打电话给韩江,说他老婆已经知道了,因为李东升立即承认了。韩江问,你怎么说的?李东升回答,我说我爱你。

  韩江突然想哭!她知道她押中了。崔玲是错误的。李东升是爱我的,我们有爱情。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陈萍就到租来的公寓找她。韩江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她觉得自己在这场较量中握有绝对的优势:她比陈萍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确信自己已俘获了李东升的心。当陈萍到达后,韩江直截了当地把这种观点告知对方。陈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江说,爱情到了,没办法。陈萍说,我警告过你的,你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我。韩江表示不同意,她说李东升没有因为别的女孩和陈萍离婚,所以不一样。陈萍不说话了。韩江咄咄逼人,完全没有理亏和羞愧,她指责陈萍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只是一味看管和折磨他,让李东升很孤独。陈萍对孩子也不负责任,更不堪的是,竟然利用孩子作为攻讦李东升的工具,这是不可容忍的。孩子是无辜的。韩江说末末喜欢她,愿意跟她待在一起。陈萍沉默了好久,看上去很痛苦……那么,你喜欢末末吗?她问。韩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末末,她很可怜!陈萍说,那好,我放弃他了!我也疲倦了,孩子你也带着吧。韩江不假思索地说,行,我来带末末,一定比你带得好。

  这场谈判异乎寻常地快速结束了。陈萍走后,韩江还不太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直到李东升一周后带着末末出现在她面前,问,要不要举办婚礼?我看算了吧。

  为什么不?韩江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你不爱我吗?

  李东升说,爱的。

  韩江说,那就要办,即便最简单的婚礼,我只要一件婚纱,别的没有任何要求。如果你不放心,我们签个婚前协议吧。李东升的离婚并没有使岳父撤资,他似乎看中了李东升的经营才能。李东升离婚后仍然占有大比例股份。李东升没吱声。

  韩江把末末抱在怀里,流下了眼泪。

  周末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李东升和韩江去扯了结婚证。他没要她签婚前协议。

  婚礼果然很简单。但如期举行。公司的人都知道韩江几乎是硬生生地从陈萍手中夺走了李东升,因为李东升离婚和结婚仅差三十几天。只有韩江的父母毫不知情,他们甚至以为李东升已经离婚三年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对此是一清二楚的,就是崔玲。崔玲带着她新交的男友来参加韩江的婚礼,她果然“恰巧爱上一个有钱人”。男友是一家著名食品企业的二公子,人长得不怎么样,太胖,络腮胡,但敦厚。崔玲祝贺韩江,再也不指责韩江了,韩江也投桃报李,没对她的男友发表任何评价,只是送上祝福。

  新婚之夜,韩江和李东升有了迄今为止最甜蜜的一次性生活。他们像年轻人一样胡闹、浪荡。韩江笑他是一夜九次郎。韩江在欢笑中告诉自己,爱情大过天,我不是第三者。她庆幸自己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否则就得不到他了。

  李东升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又愿意签婚前协议?这两件事是矛盾的。我不希望听到一种回答,因为你爱我,我要更真实的答案。

  韩江问,你真的想听?

  李东升说,是的,我很想听。难道有什么让我感到危险的事情吗?

  危险倒不至于,但我的原因也许和常人的不一样,现在我要详细讲了,你竖起耳朵仔细听。虽然我是空姐,但我从来没指望自己一蹴而就,野鸡变凤凰,所以对在飞机上偶遇富二代之类从不抱幻想,我希望踏踏实实地走好我的人生道路。我希望有高人相助,推荐我到前途很好的公司工作,空姐不是一个长久的职业选择。但我也没料到我的空姐生涯会那么倒霉地提前结束。事实上我早已在准备考公务员,出事正是前一个晚上复习得太晚太劳累所致。我这人运气不好。从小就很倒霉,东西掉下来总是砸到我头上,摔跤的是我,自行车被偷的也是我,买彩票连十元也没中过。

  我不爱说话,所以也不擅交流,崔玲在聚会中常常是中心,有她在我可以整场一句话也不说。从小我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我爹妈都是地质队的,几十年到处奔波,经常换地方。他们把我放在奶奶家里,可我到奶奶家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死了。又把我寄养在叔叔家。婶婶说我是灾星,把奶奶克死了,不想要我,叔叔硬是接纳下来,因为我爹妈要照顾我弟弟妹妹,忙不过来,他们说很想我,可是很少来看我。我跟他们至少是不亲的。我跟婶婶也亲近不起来,她倒不至于对我不好,就是不理我。叔叔是采购员,经常不着家。我的堂哥们也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跟他们一块玩,他们去抬隔壁家王建生的床板,把他从床上翻下来。回到家,堂哥亮出手中的鸡蛋,原来是从王建生床底下偷的。他警告我不要说出去。我没说,还是被打了,因为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厨房的梁上吊了一个竹筐,里面有糖。婶婶拿了给堂哥吃,糖外面包了一层巧克力,他一咬香气就喷出来,我都能闻到。婶婶看我直勾勾地看着那糖,就对我说,哥哥吃的是药,你不能吃,是治哮喘的药,你吃了会生病。其实我知道那不是药,我什么都懂。问题是我父母也从不给我买糖吃,有一次我跟在父亲后面,看见商店柜台里的糖,只指了一下,他就拉着我走开,说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父亲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他不亲,不愿意跟他说话。后来他就烦了。直到上初中那一年,他才把我从叔叔家接回来,因为他结束田野工作辞职下海了,可以回城里住了。可是这时我已经和他很生疏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我小学毕业那个夏天,考了好成绩,是全县第二名。县里刚刚建了一个摩天轮,我很想去坐一下,我第一次主动请求爸爸带我去坐,他说没空,下一次再说。可是不久,他就带着我的妹妹去坐了摩天轮。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你说的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李东升说,你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吧,为什么要急着结婚?

  这些是鸡毛蒜皮的事,但我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我不知道家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初中开始我就住校了,又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我也不愿跟他们住,我周末回家,看见他们一直在吵嘴打架。周日下午我就溜回了学校。

  我知道了,你想要个家。李东升说,电影、电视剧里经常说,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出现在我身边了。

  父亲对我很不满意,他下海赚了些钱,给我上的是好的私立学校,可是我就是学不好,我的心思很乱,成天胡思乱想,结果成绩很差,弄到最后竟然退学了。很不好意思,浪费了他们的钱。父亲非常愤怒,几乎要打我了。母亲说我大了,打不得,随我去吧。后来我在酒吧打工,认识了崔玲,她介绍我去考航空职业技术学校,就是考空姐,结果很顺利就被录取了。我终于摆脱了父母的魔爪。

  我以为故事会很奇特,结果非常平庸。李东升笑道,这真的是你急于结婚的原因吗?或者是你在骗我?

  这个,你自己揣摩吧。韩江说,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我以为要你离婚会是一件非常艰难旷日持久的事,结果你很快就答应了,为什么?我心里一直不安,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吗?

  李东升说,没有圈套,但是原因我现在不想说。

  韩江揪住他的衣服,你必须说。

  李东升想了想,我不想说,这不重要。

  韩江说,那就是有陷阱了。

  没有陷阱。李东升回答,我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只是懒,需要人推一下,我就动了。

  结婚这样的大事也无所谓?

  是。李东升说,你要我说实话,就是。但不代表我不爱你。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韩江说,我这颗心怎样才能落地呢?你来说,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没有。李东升说,我是爱你的。我对别的女孩从来没这么说过。

  你怎么保证自己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

  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李东升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来。就在韩江眼前,一沓美女照片,韩江震惊不已!李东升说,这是我交往过的,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在韩江震惊的目光注视下,李东升点火,把这沓照片烧了。

  这就表示不会有了?韩江问。

  对我来说,这就一定不会有了。李东升把照片的灰烬扔进垃圾桶。

  韩江觉得心要擂破胸膛了。

  四

  李末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之后,情绪开始好转,话也多了起来。她去附近的咖啡厅找了一个日班的工作,还买了一个九十九元的电动咖啡机,每到傍晚下班我们吃完晚饭后,她就开始用电子秤称咖啡豆,用手冲壶冲两杯咖啡,我加奶,她不加,就喝清咖啡。然后她开始给我讲她妈妈的事情。这个妈是指韩江。她的讲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但我能大致把它们拼凑起来,韩江和李东升短暂的五年婚姻如何瓦解的也在这讲述中逐渐浮现……

  韩江后来才了解,陈萍早想放弃李东升了,只是不甘心。她知道李东升不爱她,她甚至告诉韩江,李东升到处玩女孩是故意的,是玩给她看的,想刺激她离婚,但陈萍就是不上他的圈套,因为不甘心。直到韩江出现,陈萍知道时间到了,她也疲倦了,于是放手,但故意将女儿塞给李东升,与其说是为了整李东升,不如说是要折磨韩江。这明显是一个陷阱,但韩江竟然就往里跳了。李东升给韩江的父母包了一个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元的大红包,她父母就很满意这个高富帅女婿了。但韩江对他们隐瞒了末末的事情,她也觉得父母并不真正关心这件事情,他们关心别的事情。韩江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料的要顺利得多,她很高兴,准备好好跟李东升过日子了。

  韩江联系崔玲,去她家搬她的行李。崔玲特地备好一桌菜,就招待她一个人,说是为她贺喜。两人酒足饭饱,崔玲把婚礼那天没说的话说了出来,韩江,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是正确无误的吗?韩江听了崔玲这很书面语的问话,感觉来者不善。她说,你怎么这么问?你不替我高兴?崔玲说,作为你最知心的闺密,我不能说假话,我真的很担心。韩江已经听不得这种话了,她不悦地说她都向李东升提出过签订婚前协议,她不是看他的钱,他们是有爱情的。崔玲犀利地指出,我还不了解你?韩江,你干吗对我也撒谎呢?你提出婚前协议是在赌,赌一把,结果你赢了,李东升没签,其实你看上李东升的钱并没啥大不了的,我也看上了我男朋友的钱,问题出在你不但对我甚至在对自己撒谎,这事情就严重了,严重在哪儿呢?你会分不清爱情和欲望,会把自己完全投进去,投进一个你根本没评估过的生意中,你可能最后会输得精光,人财两空!韩江就不说话了,看着崔玲……最后把崔玲看得慌了。忠言逆耳。崔玲说,还是把实话说了吧,你一定对李东升隐瞒了你父母的事吧?韩江说,没有,他知道了。崔玲紧逼一步,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你父母后来的事吗?他知道他们下海后做生意亏得精光破产的事吗?他知道你们全家被债主逼得四处搬家的事吗?他知道你要替他们还那天文数字的债务吗?

  韩江浑身发抖。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是我丈夫了,替我还债也是天经地义的。

  崔玲说,你要是结婚前敢把这些说给他,我今天就一个字也不会问你。

  韩江起身就走,我今天真不该来。

  崔玲说,我是为你好,你会明白的。

  崔玲的话折磨了韩江整整一宿,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要睡着的时候又被末末吵醒,带她去尿尿,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决定今天晚上跟李东升摊牌。韩江承认自己看上李东升跟负债有关,她也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怎么向李东升开口。但她不承认崔玲对她婚姻的评价,因为韩江固执地认为,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既喜欢李东升,也想依靠他的财力扭转自己的命运,就是这样,完全交融混杂在一起,有何不可?但她知道,必须向李东升挑明了。

  周奇志得知韩江结婚,到公司大闹了一场,被警察拎到局子里蹲了一个晚上,后来就老实了。但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周奇志从派出所出来的第一天,居然来公司上班了,听说是李东升说服的。韩江大惊,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是怎么做到的。李东升对她说,你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个人才,仅此而已,对你们的关系来说,这样做最好,再说,你也不去上班了。

  是的,韩江结婚后就再也没去公司上班了。她根本没时间工作,末末占去了她一大半时间。一旦有了家庭,经济上不成问题后,韩江突然对工作感到厌弃,看来她根本不喜欢朝九晚五,过去只是为了生活而已。李东升说,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一定支持你。韩江说,那我喜欢演戏呀,你能支持吗?李东升竟然同意了,可以呀,你去读北电的函授吧。韩江很高兴,马上报了名。于是,韩江婚后的生活重心就两件事,读函授和带末末。李东升请了保姆,所以韩江连饭也不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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