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雨：关键女王，逆袭之王

　　王思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至今还留着两块伤疤。

　　十几年前，她还在读小学，跟班里同学打闹时，不慎被墙上铁质的突出物刮到，掉下来两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她没有告诉父母和教练，自己到医务室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下午放学照常训练，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人生是漫长的，然而定义人生的，往往是一两个瞬间。王思雨的人生，被那天下午的铁和血定义。

　　“袋鼠猎手”

　　

　　照片里，王思雨把篮球端在身前，双眸微阖，似乎正在冥想。球馆灯光被镜头虚化为灿烂的星河，低悬在她蓬松的发髻之上。这颇有禅意的一幕，发生在2022女篮世界杯半决赛常规时间的最后3.4秒。王思雨造成澳大利亚犯规，于是，有了在罚球线上终结比赛的机会。

　　王思雨是一个出色的罚球手，然而面对28年来首次出现的历史性机遇，以及悉尼超级穹顶球馆澳洲球迷的竭力干扰，谁也不知道她能否顶住压力完成致命一击。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声音的风暴在耳边呼啸。

　　澳大利亚这个对手，王思雨并不陌生。她国家队生涯最具代表性的表演，都是在对阵澳大利亚时拿到的。

　　2019年亚洲杯，小组赛最后一轮，王思雨高效砍下18分4篮板3助攻，成为中国队的取胜之匙。最后5.9秒，落后1分的澳大利亚试图空切取分，传球却直接被王思雨抢断。

　　还有一场，是东京奥运会小组赛第2场。

　　

　　比赛开始后不久，王思雨跟试图抢断的对方球员撞在一起，右边额头随即飙血。有一张流传很广的照片，王思雨用手按住纱布，鲜血顺着面颊汩汩地流下，一直流到领子里。

　　计时钟又过去2分半，双方仍在僵持，主帅许利民扫视板凳席，正好跟王思雨四目相对，师徒俩都读懂了彼此眼神里的内容。于是，王思雨贴着胶带上演王者归来。此时的她，如同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变得更加嗜血。

　　王思雨频频攻击澳大利亚腹地，首节最后一攻，她从弧顶运球长驱直入，面对比自己高21厘米的托罗，强行超车出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哎呦我去”，球进哨响，她稳稳命中加罚，将分差拉大到8分。

　　那场比赛，王思雨有如神助，拿到全队最高的20分，其中包括了最后15秒几乎锁定胜局的两罚全中。赛后，王思雨气冲霄汉，她告诉媒体：“（头破了）反倒是让我觉得这是在暗示我，该我站出来了。”

　　王思雨向世人证明：女性之美不止温婉娴静，也可以是血染征袍。

　　要知道，那可是澳大利亚女篮，球风和该国的男篮别无二致，崇尚对抗，刚猛异常。王思雨1米75的躯体之内，仿佛住着一个身长2米的巨人，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足以支撑巨人运转的强大心脏。

　　而心脏是藏在胸腔里的，无法目视。

　　

　　与俱乐部的队友相比，王思雨不具备韩旭那种肉眼可见的身体天赋，也不具备李梦那样不世出的得分爆发力。因此，她的篮球之路走得并不顺利，在大部分关键的“升级”节点，她都是不被看好的那一类球员。神奇的是，她总能后来居上，惊艳世人。

　　四次被看衰，四次逆袭

　　1995年10月16日，王思雨出生于山东海阳，如果不是去了上海，她一定不会与篮球结缘，同样，如果不是被山东“收留”，她也大概率不会成为职业运动员。这份特殊的成长经历，塑造了她的口音，以南音的温婉为主，尾韵里也有鲁普的“硬”。

　　我试图用一个隐喻来让她说出两地于她的意义，“生煎包和把子肉哪个更好吃”，她机智地发现了里边暗藏的机锋，答道：“我不想做太强烈的对比，两个地方都意义重大，不存在上下之分。”

　　“嚯！”我暗自感慨，“这个姑娘好有主见。”她很有礼貌，但她绝不会出于礼貌而放弃对采访的掌控，甚至这篇文章写成以后，她还向我提出4个“宏观”的修改意见，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掌控，王思雨试图掌控与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命运。

　　

　　在上海，王思雨最早就读于杜鹃园小学，徐汇区少体校的教练陶艳萍选苗时来到了这里，但这位沪上的知名教练第一眼并未看上她。篮球是巨人的运动，而那时的王思雨还太瘦小。这是她第一次被看衰。

　　回去以后，陶艳萍越想越觉得缺一个“小快灵”的后卫，于是再次请杜鹃园小学的老师给她推荐人才。这一回，活泼好动的王思雨得到了青睐，从此永远地改变了命运。因此，她至今都非常感念陶艳萍的启蒙之恩。

　　为了练球方便，王思雨转学到了陶艳萍平时教球的东安三村小学，每天放学训练2个小时，周末也练。

　　父母对她很上心，无论多忙，无论天气多恶劣，都至少会留一个人接送她练球。

　　父母对她好归好，但从不溺爱，注重培养她独立自主的能力，因此，王思雨自述，“我从小就没有‘骄娇二气’。”骄，骄傲自大，娇，娇气不肯吃苦，这是中国体育人一贯鄙视的两样东西。

　　

　　第二排左三为王思雨，拍照时表情总是与众不同

　　陶艳萍的训练很苦，东安三村小学又没有室内篮球馆，每逢刮风下雨，她就带着队员到教学楼的走廊或大厅里练。

　　王思雨很快成为队里的主力，在区、市比赛屡获佳绩，自然而然被推荐到了上海女篮青年队。在上海女青，她“表现得很好”，可是最终没能留下，人家没说原因，只是通知她不必再去，她觉得自己是受了身高、体重的拖累。这是她第二次被看衰。

　　“我不觉得我表现差，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王思雨说，“消沉了一段时间，很短暂，但没有表现出来。我一直在默默努力，因为我从小就记得一句话‘是金子早晚会发光’。”

　　

　　陶艳萍指导王思雨

　　后来，她通过陶艳萍的私人关系，来到山东女青试训。跟大队员对位时，她毫无惧色且不落下风，被时任山东篮管中心副主任的纪民尚一眼相中，开始随山东女青备战2013年全运会。

　　青年队的训练更苦，除了上、下午的训练，早上还要出早操，晚上还要加练，她形容那是“噩梦”般的几年，但她从未后悔选择这条路，“因为我的目标一直催促着我。”

　　那届全运会，王思雨、曹君伟、杨衡瑜领衔的山东女青6战全胜夺冠。小组赛对阵解放军，王思雨砍下19分5篮板7助攻3抢断，让李梦的47分4篮板5助攻7抢断沦为“空砍”。决赛对阵江苏，王思雨拿到12分，山东88：76险胜夺冠。

　　

　　这个冠军，也是山东篮球历史上第一个全国冠军。而错过王思雨的上海，没能打进四强。

　　王思雨的霸气球风和对比赛的掌控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不在，球队完全就是两个样。”一位教练说。

　　可她在青年队时期，从未得到过国青女篮的青睐，相比之下，同龄的李梦早已是蜚声海内外的未来之星。这是王思雨第三次被看衰。

　　“我这种类型的，有的教练喜欢，有的不喜欢，我也习惯了。”王思雨说。的确，她是“罕见的比赛水平高于训练水平的球员（许利民语）”，发现她的优秀之处，需要时间，也需要机缘。后来的事实证明，只要你肯给她机会，她一定会给你带来惊喜。

　　不过在那个当下，她还要面对一个更加紧迫和棘手的问题——WCBA赛场上的频繁失利。

　　王思雨升入一队以前，山东女篮一直是保级水平，成绩很差。WCBA联赛2011-2012赛季，她们再度降级。2013-2014赛季，重返联赛的山东女篮索性以全运会青年组的冠军班底征战WCBA，没有引进外援、内援，这也就直接导致，这支年轻的球队常年联赛倒数。

　　

　　王思雨的菜鸟赛季，山东女篮仅获1胜，排名联赛倒数第一，再次惨遭降级。2014-2015赛季，二年级的王思雨不得不短暂加盟八一女篮。

　　事实上，在进入国家队之前，王思雨从未有过WCBA的季后赛经历，这或许是她很晚才被国家队选中的原因。这是她第四次被看衰。

　　“唉，刚上一队心气儿还是很高的，像鸟儿在笼子里一直关着，突然飞到海阔天空的地方。”王思雨告诉我，“结果现实中的暴风雨劈头盖脸打过来，我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上了一队才发现，其实也没有很硬。”

　　许利民走马上任一年以后，同样出自山东女青的“00后”小将李缘，已经出现在国家队集训名单之中，可这份名单仍找不到“王思雨”的踪迹。

　　我问王思雨当时“着不着急”，王思雨说：“我吧，没有那么出众，我是性价比比较出众，只有一直带我的教练才知道我有多好使，所以也没有特别着急，我只是觉得国家队教练还没有看到我，如果看过我的比赛，他一定会选我。”

　　无论何时何地，王思雨总是拥有庞然无匹的自信，尽管这种自信有时无法从现实中得到佐证。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给自己“洗脑”，是她在残酷的篮球世界保持积极心态的法门——如果你都不相信你自己，那就更不会有人相信你。

　　“小细雨”终成狂风暴雨

　　许利民接手时，中国女篮正值低谷。他的任务，是率队备战2020东京奥运会，以及完成中国女篮的新老交替。因此，他破格提拔了一批1999、2000年的小将。出生于1995年、从未入选过国家集训队的王思雨，自然不在他最初的雷达之上。

　　2018年休赛期，王思雨凭借场均11.2分1.9抢断的数据，入选了王桂芝（现四川女篮主教练）执教的国奥女篮。国奥队跟国家队在同一座场馆训练，国家队的场地触手可及，却也遥不可及。

　　然而，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有一回，国奥队跟国家队打了场教学赛，王思雨拿到16分，碰巧国家队有后卫受伤，许利民就临时把她抽调上去顶一顶。他和王思雨都没有想到，这次权变，竟然为“许家军”发掘出一个主力后卫。

　　7月的四国邀请赛，是王思雨加入国家队以后的第一次正式比赛，第一场球她就拿了全队效率榜第一。“我开始只是觉得自己是去凑人数的，那以后开始有想法了，信心也更足。”

　　她神奇的比赛表现，征服了许利民，“包括你一批评她，她眉头一皱，不服，诶，我一看这孩子性格挺好。”他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说。

　　王思雨留了下来。那一年，她随队夺得亚运会冠军，还帮助中国女篮斩获女篮世界杯第6名。女篮世界杯上，她场均可以得到4.6分2篮板1.9助攻，得分、助攻分别列全队第7和第5。而到了2022女篮世界杯，她已经进步为场均9.3分4.4助攻的绝对主力，得分、助攻分别是并列全队第4和全队第1。当然，这是后话。

　　2019年端午节，中国女篮在南通跟加拿大明星队打了一场交流赛，王思雨的父母受邀到现场看球，CCTV-5直播，但凡王思雨在比赛中有精彩发挥，镜头总是适时地给到她的父母，夫妻俩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

　　赛后，全队和到访的父母们一起包粽子，王思雨亲手把刚刚包好的粽子喂给了母亲。闪光灯咔嚓作响，将她们母女置于篮球世界的中心。这对朴实的山东夫妇肯定不会想到，原本只是想让女儿打篮球强身健体，最后却给整个家族带来巨大的荣光。

　　

　　延期一年的东京奥运会，王思雨面对澳大利亚打出了生涯最具代表性的一战。可是，淘汰赛8进4与塞尔维亚一战，王思雨却无奈地坐在板凳席上，旁观了塞尔维亚对中国女篮的“处刑”。

　　埼玉超级竞技场的看台空空如也，回荡其中的，只有女篮姑娘们尖锐的喊声。王思雨的头缝过了针，贴着胶布。第3节还剩1分36秒时，她一对一抢断对方归化球员安德森，一条龙打成2+1，浑如一道闪电。这是她的招牌动作，在对手转身护球的一瞬间下手抢断，动作又快又准。

　　进球以后，中国队领先优势来到7分。

　　不过，第4节开始后不久，她的一个发球失误被对方打成反击，随即被换下，再未登场。剩下的时间里，她眼睁睁看着球队被追平、反超，最后回天乏术无缘四强。

　　

　　那场比赛，她只打了9分多钟，而前三场比赛，她的场均上场时间是19.7分钟。我问她：“如果你多打，情况会不一样吗？”她坚定地说：“让我打，一定会不一样。”

　　这是她国家队生涯最大的遗憾。这种无法将命运握在手中的感觉，让她感到悲伤。

　　但是在悉尼超级穹顶球馆，她有机会终结东京的遗憾。

　　1万6千人的嘈杂，此刻重重压在她的肩头，她的余光可以看到，篮板后面的澳洲人挥舞着手头能够挥舞的一切，试图干扰她的视线。于是她闭上了双眼，瞬间，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出来：东安三村小学走廊里的训练，山东女篮青年队的早操和晚课，国家队一天6小时打底的封闭训练，以及所有曾经看轻她的人……

　　周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她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个罚球一定会全中。“我当时的心态贼正常，真的，我自己都很奇怪。”王思雨说。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然后毫无凝滞，两罚出手。61：59，中国女篮领先2分。之后澳大利亚执行最后一攻，王思雨错位防守比自己高18厘米的麦格博格，她死死地堵在后者的突破路线上，让麦格博格艰难的出手磕筐而出。

　　蜂鸣器发出巨大的轰响，中国女篮晋级了。镜头扫过看台，客居异乡的中国人舞动着国旗和各种标语，正在欢呼雀跃，豪情全写在了脸上。“中国队在庆祝了，她们打进了本届世界杯的决赛，我们看到，中国篮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球星姚明也露出了笑容……”FIBA官方解说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后来，王思雨的这两记罚球被FIBA官网的球迷们评为“2022年最佳进球”， FIBA官网专门为此撰文，称赞王思雨是“关键女王（Clutch Queen）”。

　　实际上，王思雨在那场比赛的“关键”之处，并不仅止于此，常规时间还剩54秒时，黄思静上篮命中追平比分，其球权正是来自王思雨的招牌抢断。

　　那张闭眼的照片，成为了王思雨个人的标志，总是被讨论她的人们提及。她特别喜欢这张照片，甚至把它设成了平板电脑的桌面，屏幕一亮，她的精神就能穿越回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她手机的桌面，则关于她的偶像科比，照片里，他出手招牌后仰，面前高高跃起了四个防守人。两张照片状貌迥异，却拥有相似的主题：虽千万人，吾往矣。

　　王思雨是懂曼巴精神的。

　　后记：2021-2022赛季，四川女篮在总决赛0：2输给了内蒙古女篮，两场球总共输掉6分，可见双方实力乃在伯仲之间。本赛季，四川女篮引进王思雨，想必也是想利用她的“关键女王”属性，在关键时刻觅得生机。王思雨2020-2021赛季曾跟随新疆女篮闯进总决赛，当时也是败在内蒙古女篮手里，本赛季，她有望再次向着总冠军发起冲击。

　　特别鸣谢：速鹰体育

　　图片来自：FIBA官网、王思雨个人微博、四川女篮官方微信公众号